第19章 堕胎之殇
不知过了多久,郁芊芊攸攸转醒。环顾周遭,见已出幻境,秦无鹏正躺在身边,颈部亦是完好无损,胸口起伏,呼吸均匀。她见帝江正在不远处,便问:“他怎样了?”
“他叫秦无鹏?嗯。”帝江望了秦无鹏一眼,语气中似有嘉许。“无碍,片刻可醒。”
郁芊芊于是又向帝江走去。“大师,既已知他乃忠正之士,便是值得相托。你我的交易,此时可应允了?”
帝江斜着眼睛对郁芊芊说:“你献出肉身后,我便要灭了你的魂魄。如此你这肉身,我方用得安心。”
郁芊芊心中甚恼,却强按怒火说:“大师,此事我指天立誓,永不反悔,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帝江闷闷地哼了两声:“终是不肯拿你的所有去换他的阳寿,世间情爱,不过如此。”
郁芊芊恼恨道:“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此时她心中是想,你不能体怜我便罢,反把我当作仇敌。轻贱我的诚意,让我如同卖不出去的货一样。
她又道:“不是肯与不肯,是没有非死不可的必要。帝江,你毫无人性可言,如此贪婪,即便送至菩萨面前,我与秦无鹏亦无度化之功。”
帝江阴阴地说:“你所谓度化,原不是甚么慈悲,只是为了你的情郎而已。一片私心之人,心里哪有佛法?又谈何为我拔苦去孽?你心中,哪有半分真心为我?”
这一语中地,确是说中了郁芊芊的要害,她悻悻地想:“现下这帝江甚是难办。好似寡妇生个败家子——留着不成器,不留没指望。”她知此事已成跋前踬后的两难之局,无奈逞强地喊着:“今日你错失了我,你当一辈子血疙瘩罢!”
秦无鹏于此时被她的喊声惊醒,闻听她如此说话,便道:“芊芊,慎言!”
“血疙瘩”三个字一出口,帝江身子微微一震动,低低说道:“我无人性?我原本便是人……”于是周遭的白雾渐浓,竟幕天席地。
有过适才的经历,秦无鹏知晓这帝江又欲施放幻术,急忙向郁芊芊喝道:“芊芊,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定神!”此言之意,乃是“人心难测,良知太弱。你须稳住精神,不被左右邪事所迷惑,方可走中正光明之道。”
可郁芊芊的微末道行,哪里抵抗得了这帝江之术?神智倏忽迷离,恍惚间被带入一场亦真亦幻之境……
……再张开眼睛,郁芊芊觉察自己已变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此时正卧于在一间农舍茅屋之中。再仔细看,自己的双手被缚,双腿赤裸,亦被分开捆绑固着。屋外挑帘进来一个驼背的婆子,那婆子神色木然,望着地上的郁芊芊说:“小姑娘,忍着疼。怪不得我,只怪你与人未婚野合,那男子却弃了你。你肚子里的孩儿,再留便是孽啊。”
郁芊芊望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腹中似乎有小小的胎儿耸耸而动。她从未有过如此奇异的爱怜,一个弱小温软的生命,是这般依赖自己。他在她的身子里,正暖意洋洋地睡着,仿佛正做着甜梦。他信任她,贴着她的心,亦充盈着她的心。郁芊芊的母性从心底蔓延开来,她抬起头,不由地泪眼婆娑,对那婆子哀求:“求求你,不可伤我的孩儿,不可伤我的孩儿啊……”
那老婆子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把带钩的铁钎!“小姑娘,忍一时之痛,免一世之苦。”于是伸进郁芊芊的身体。
顿觉一阵掏心扯肺的剧痛,那痛如同被钻出一个血洞、好似自己的腔体从内里被锋利的刮刀一刀一刀剐着!
这剐痛似无休止,她的嚎叫如濒死的猪羊一般,她周身是汗,双腿不停蹬踢,口中流出长涎,眼中泪水翻滚。
世间之痛,莫过于此!宛若脏腑被抽出一般。
那老婆子不停戳捣,郁芊芊甚至能觉察出胎儿吃痛抽搐,小小的身子却无处躲避,终是骨碎支离,没了气息……
老婆子拖拽出她腹中的胎儿,郁芊芊望着那孩子,已是鲜红一片的血疙瘩,头与身子烂做一团。她突然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老婆子将血疙瘩用草席裹好,命门外的村民扔到了荒山野岭去了。
但说死胎被丢弃后未多久,又被一只山林中修行百年的野猪所吞食。死胎怨气凝结,在野猪腹中久久不化,包结成块,以气血为食,渐渐修成魔胎。终于有一日,他啮食尽了野猪的脏腑,破腹而出!
魔胎出世,复仇之时!这一世的怨与恨,终教你们报偿!
那一夜,从山上弥漫下来如波涛一般的白雾,这白雾立即充斥整座村庄农舍间的阡陌小路。这迷雾漫延至各个屋宅中,漫延至所有村民的梦里。
人人皆于梦幻中遇见一只硕大狰狞的野猪咆哮而来。于是,惊惧的村民们中拿起铁叉、铁锨,拼命猛戳那野猪的身体,野猪亦疯狂反扑啃咬。殊不知那幻境中的野猪实是村民们的自家亲人!他们相互杀戮,直至身死。
魔胎立于村口,听闻那惨叫声不绝于耳,至逐渐消失。快意,如那白雾般恣情涌动。
生我之辰,逢天惮怒。我苦痛如斯。
是了,这世上无人疼爱我!我本是一个温润的人胎,来到人间乃我所有的希冀。我本依偎于母体的温暖之中,徜徉于瑰丽的梦里。我从未害人,却陡然被长钎刺破身体!一块一块地撕裂,一点一点地剥离。被母亲遗弃与背叛是孩子最深的无助。
如若我不该来,为何让我来?如若我不愿死,又为何让我死?只因我的弱小而被捣碎、虐杀,这是怎样歹毒邪恶的世界!既然我已被毁,便一起毁灭罢。
正当他欲转身离去时,竟蓦然看见远远地走来一个踟躇的身影。那是一个单弱的女子,她面容枯槁,双目无华,痴痴傻傻,衣衫肮脏褴褛。
魔胎一怔,旋即懂了。原来这傻女神智迷乱,本就如梦如幻,反倒不会陷入他布的幻境中。
这傻女,正是郁芊芊!那日她失去了孩儿,哭嚎到喑哑。她未有一刻不在怀念那腹中蠕蠕而动的他。前一刻他还在,再看他已成血肉。郁芊芊疯傻了,她四处寻找她的孩子,即便,是个死胎。田地旁、山野里,她失魂落魄地游荡。
这天夜里,她听到了整个村庄的嚎叫。她回忆起自己失掉孩儿的那天,亦是如此哀嚎。她走出屋子,四处张望着,竟望见村口有一团鲜红的肉。
她向着他走去,不知危险地走去。
他望着她,那是他恨毒了的母亲。
郁芊芊轻轻地抱住了他,如同抱住一个绵软光滑的初生婴儿。她的热泪滚烫,她抚摸着他血淋淋的身子,喃喃地说:“孩儿,这世上,只有母亲还记得你曾来过……母亲对不住你,却只得对不住你。如若不然,又能如何?即便生你下来,你我何其困窘,为世人所不容,更是悲苦一生。母亲自己亦是个孩子,做错了事,却要你来承受。母亲后悔了,悔的是在无能为力时有了你,爱了你,却害了你……”
魔胎低低地问:“你爱过我?”
郁芊芊泪眼迷离惨怆道:“无论你身在何处,皆是母亲心头的针。想你,心便会疼。”
“母亲……”魔胎的歪斜的怪眼中,已然泛泪。他知此时拥抱自己的并非真正的生母,他的生母早已于岁月中轮回而去。而眼前这个女子,如母亲般慈爱悲悯。
他一世的怨毒,放下罢。
他一世的执着,放下罢。
是了,帝江虽恶,但世间又有几人经历过那种悲苦?人海十万里,无人善待你。
如今有了这一世,无怨尤了。
我是被母亲深爱的孩儿。
迷雾散尽,郁芊芊从幻境中出来,此时已身在西河坳,她却仍是迷惘混淆。
“孩儿……”郁芊芊爱怜地轻唤帝江。
秦无鹏亦亲眼所见适才的幻象,说:“芊芊,清醒些。”
帝江却说:“前尘旧梦皆错,尽释然。此前活着,皆因有怨。如今怨尽,寿亦尽。我的神形,该散了。”
秦无鹏此时悟到了,帝江实乃怨气所塑,而今他即将散尽肉身与魂魄,从此神形皆灭,再无帝江了。
帝江说:“唯有一事却不得知,我怨了一世,杀戮了一世。以旁人之魂魄供养自身,我算是做了一世的人么?”
秦无鹏轻叹:“但凡是人皆有七情。七情者,喜、怒、忧、惧、爱、憎、欲。你心中的怒与憎尤甚,喜与爱寡淡。欲要为人,今生不成了。”
帝江怅然道:“今生将完结,无有来世了……”
秦无鹏突然心头灵光乍现,说:“天上地下,唯有一处可期!大师,你的神形能否再坚守半柱香的时辰?我送你去见地藏王菩萨。”
帝江听后,缓缓地说:“我害了无数人性命,是该去那无间地狱中涤尽罪业了。无论报偿多久、受苦多久,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来世终可为人一遭。”
郁芊芊仍是似梦非醒,她紧紧拉住帝江:“孩儿莫要走,莫要抛下母亲!”
帝江说:“你虽非我母,却可借你之言——我仍感激。这一生让我遇见你,便如胜天半子。这一生被你爱过,何其幸也。”
秦无鹏揽过郁芊芊肩头,摇晃着:“芊芊,你已出幻境,不必伤怀。”
又见帝江身体周遭泛起无数星辉,那星辉晕出祥和之光。秦无鹏知晓,帝江正是要自绝肉身,以魂魄入地狱去了。
郁芊芊恍然如悟,却仍双手握住帝江的手臂:“母亲的师尊乃地藏王菩萨,母亲定为孩儿说话,使你不受苦楚。孩儿莫忘了母亲,如若承受不住,再回来寻母亲,无论何时、何地,我永远等着你。”
帝江温言道:“今日我拜你为义母,望不弃,如何?此后无间地狱中,孩儿将日日为母亲祝祷。”
郁芊芊含泪应允,泪中有喜。此时她又清醒了几分,忙说:“人常道:爱儿不教,禽兽之爱。母亲爱你,更望你此后从善如流、宽仁厚德。”
帝江不语,眼中尽是安详。
秦无鹏对郁芊芊说:“机不可失,着即度化,开地狱门!”于是双手合十,诵《地藏王本愿经》。郁芊芊拔下发簪,变化为金杖,一时光芒四射,金杖顿地,两股六环发出硡峒巨响,一条黑色隧道显于眼前。隧道中风声四起、气流涌动。
帝江的魂魄与肉身剥离,肉身轰然倒塌,哗啦一声化成一摊血水。灵魂却遍布星芒,静逸安然。秦无鹏用修为催动着经文,那一句句箴言如暖潮一般沁入内心。似乎转述菩萨之愿——万物生灵一视同仁,即便是罪恶、黑业者亦如此。人恒无过?悔之则善。以身赎业,果报亦迁。
《地藏王本愿经》之经文,化作一条金色之光,铺就入黑暗地狱之路,为帝江垫足,可指引他一路行至菩萨面前。
郁芊芊跪地求告菩萨:“师尊!帝江乃吾之子,万望善待之!万望善待之!”
帝江说:“愿轮回后,亦可再见你。母亲……”他含笑作别,转身而去,地狱之门亦随之息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