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悬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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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帝江之术

秦无鹏与郁芊芊继续前行,可秦无鹏心思却愈发沉重,他牵起郁芊芊的手,轻声说:“我听闻这帝江灵智奇高、法力不訾,尤擅幻术。以前不少修行者皆铩羽而归,更有丢了性命的。你我此去,若见有险,你不必管我,自保为上。我自当拖住他,直至你出峡谷。”

郁芊芊笑道:“这好比贼人跳进墙,先把大门敞。偷上偷不上,脱身第一桩。”

秦无鹏微笑着由得她胡说,并道:“小杖受,大杖走。”他虽期望正果,却深知帝江的厉害。“勇而不敢”乃是他的行事之道。“不敢”,不是怯懦,而是有所顾忌。有勇却不鲁莽,方为强大。此处之帝江,可谓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若身死人手,为天下所笑也。他不欲郁芊芊命丧于此,阽危临头之时,若两人不得共同脱身,他愿以自身拼死拖住帝江。十载光阴,他早已视她为妻,与之有夫妻之义。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义也。

郁芊芊心中暗自却是另一番计议:“既是来了,我当拼了命使你功成……”便佯做平和地问:“你欲将如何度化帝江?”

秦无鹏凛然道:“自然以正法度之。”

郁芊芊笑说:“正法如若能度,早就轮不到你我了。”

秦无鹏转头望她:“芊芊,所谓‘正则通,通则大’。你怎地又想诓骗?”

郁芊芊含笑不语。

日近正午时,眼前豁然开朗,峡谷的尽头出现一大片白雾迷蒙的案衍低洼之山坳。这雾气如飞絮游丝、云抱山谷。山坳中唯有怪石林立、磝磝相扎,不见草木,尽是萧索肃杀。其间有一条两丈宽的小河叮咚流淌。传闻的西河如此消瘦,让二人实感意外,却不见帝江的影子。郁芊芊奇道:“大中午的,居然有雾?”

秦无鹏说:“哪里是雾,皆是怨气。”郁芊芊惊得忙蒙住口鼻。

秦无鹏朗声道:“后学晚辈秦无鹏、郁芊芊拜上帝江大师!望大师现身相见!”

郁芊芊心中暗道:“秦无鹏可倒多礼,真是茅房里磕头——臭讲究,与这怪物这般客气。”

话音刚落,一个清越的男子声音从四面传来:“彼岸花……你们是地狱道的。竟是两个活物。”这声音婉转悠扬,如林籁泉韵。若非早知帝江的样貌,单凭这声音,定臆想那将是个俊俏的美少年。

郁芊芊轻轻抚了抚头上的花,大声说:“地狱道里死鬼虽多,自度且难,又如何度你?必然是活物!”

突然听闻他笑了两声,而后两人眼前一晃,乍然多了一个身影!

终是见到了传说中的帝江!一个与人等高的浑圆怪物。如同被剥了皮的血红肉瘤。那血瘤上的肉与血管、筋膜盘根错节,头与身体混乱地长在一起,眼鼻口耳毫无章法地挂在血瘤上方。血瘤两侧长着畸形的手臂与腿。大抵是因它无凸显的头部,头发皆长在血瘤的背后,四大绺如马尾巴般粗的黑长发,远远望去如四只黑色翅膀一般。如此身形与之声音极不相配。

郁芊芊心说:“他五官的关系可不大好,满脸乱飞不好找,各自有各自的想法。”阅遍厉鬼的她,只觉帝江的模样虽然怪异,却不惊惧。唯独觉得,人有古怪的相貌,必有古怪的能耐,心中暗暗提防。

帝江歪斜着眼睛只看了一眼,便阴沉悖傲地说:“嗯……这穿山甲阳寿不久,你这凡人女子之寿却看不分明,奇也。”

郁芊芊与秦无鹏忧心对视,二人皆以为郁芊芊的阳寿在结界之外,这帝江看不到也便罢了,但……秦无鹏命不久了么?

郁芊芊问:“当真?”

帝江的怪眼打量她一番说:“你乃为他的正果而来。不自量力,盘中之餐矣。”

这一眼被望穿心思,郁芊芊实感意外。她索性在一旁寻了块平坦之处,席地而坐。“大师,纵然你无所不知,却也猜不到我将如何度你。”

秦无鹏说:“芊芊,慎言。”他知若稍不留神,言语有失,便是大祸。

郁芊芊说:“我适才在外面见到不计其数的蠢物,胸中气闷得很。现下与大师说话,直来直去,顿感通透。大师,你很久没见到活人了吧?我以我自身,与你做场交易,如何?”

帝江素来吸食人魂魄以固形、延寿,可畜生道的蠢物们堵住山口,哪有活人魂魄可食?因此,近日来身形更为丑陋。如此下去,自身寿命恐亦不得久持。自郁芊芊一进峡谷,帝江便感知到她,并已把她当做盘中餐,可她头上的彼岸花却是那般刺眼!

秦无鹏心中隐隐不安,不知她将怎生说服这帝江。

郁芊芊对帝江说:“大师,你不得封正,便以人的魂魄拟肖人形。果是人形么?非也。你的模样和我相较何其迥异也!你见过有腿的山楂么?和你一般无二。”

说到此处,只见一股气浪卷起郁芊芊,飞出十几丈,使她在乱石堆里如同板凳倒立四脚朝天,她颠蹶得头破血流。秦无鹏大惊失色,褫魄鞭已握手中。他知帝江已被触忤激怒,纵使鱼死网破,亦保得她平安出山。于是便说:“芊芊,万勿再胡言!快走!”

郁芊芊却几个趔趄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鲜血,豖豖走来,边走边说:“我把我的肉身让给你,如何?”

帝江鼻中哼了一声,怭怭地说:“人的肉身,我要多少便有多少,俯拾即是!”

“那怎相同?”郁芊芊目光如炬,“被你吸了魂魄的躯壳,只能叫做尸首。惊惧与痛苦伤了脏腑、僵了肢体,没几天都就臭烂了,不可行也。此外,如若你强上活人之身,两个魂魄挤在一处,但凡有一点法力的和尚道士均可识破,轻易将你驱逐出来。”郁芊芊掸掸身上尘土,又说:“而我,心甘情愿把肉身送给你,我的魂魄出,你的魂魄入。从此之后,你便是我。”

帝江不语,似是思索,继而傲睨于她:“凡人之肉身,区区几十年。”然则他的怪眼中已有斟酌之色。帝江生性狐疑,即便他有意,但若无十分把握,必不相允。

帝江,因为他太相信人性,所以从不相信任何人。

郁芊芊说:“如若让我变作一颗山楂,纵然有万年之寿,我必抵死不从!我二人乃地藏弟子。地藏王菩萨偏袒庇护徒弟之心人尽皆知,你若成为我,便跟着我这师兄去了,在菩萨近前好生修行,菩萨断不能眼见你几十年后寿尽而死,必给你成正果的法门。这叫什么呢?这叫亲帮亲,邻帮邻,和尚帮护出家人。更何况菩萨乃我师尊也。”

这一番言语听得秦无鹏心惊肉跳,他愈发觉得郁芊芊并不像是在诓骗帝江,却如同真的一般。倘若献出肉身,她便是绝路,哪有后手可言?直到他望向她的双眼,见她的目光坚定如铁、蹈死如归……这一刹,他全然明白了!

他心急如焚,厉声说:“芊芊!度化帝江当用正法!”亦向帝江大喝:“莫信她!她诓骗你!”

郁芊芊凄然一笑:“没有甚么更好的正法了。想想吧,师尊把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我送到你身边,唯有这一个用处了。可我仍感谢师尊,这一生让我遇见你,便如胜天半子。这一生被你爱过,何其幸也。好在另一个世界尚有一个肉身,我便赌我的灵魂,能回得去。只是不能常伴你左右了。”

秦无鹏颤抖着说:“以你之浅浅修为,若失去了肉身,魂力缥缈,十有八九是回不去的!”

郁芊芊叹一口气:“皆是菩萨安排的命数罢了。只望你成佛后,施惠于世人、济渡于群生,保天下海晏河清。而我……而我……”她哽咽了一下:“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秦无鹏心头如千万只刀子剐过,猛然拉住郁芊芊的衣袖,正欲逃离此处,唯觉得一股强大的劲风裹挟着浓雾,将他拖进黑暗无垠的梦里……

此时,郁芊芊也顿觉天地之间一切虚无,适才眼中能见的事物皆不见了,头上看不到天,脚下看不到地。四下里黑蒙蒙黯黮一片。唯有自己与身边的帝江,和眼前的滭滭澶澶的西河。西河对岸便是秦无鹏。“这是何处?”郁芊芊问。

帝江缓缓地说:“他的幻境。”

郁芊芊说:“何种幻境?”

“幻境里,乃是人心底最忧心恐惧之事,如真实般经历一番。于此幻境,人无伪饰,尽是卑鄙。看罢之后,你亦无颜劝我跟随他走。”

郁芊芊内心惶惶,望向对岸秦无鹏。秦无鹏正于黑暗中茫然四顾,却根本看不到她与帝江。

忽然,一尊明亮高大身影从天而降。周匝一轮金色圆光如晕珥般壮美无比。

地藏王菩萨!

秦无鹏立即下拜:“弟子秦无鹏,恭迎师尊。”

郁芊芊问帝江:“这菩萨是假的?”

帝江说:“幻境里,假亦是真。”

但见那菩萨宝目微睁,对秦无鹏说道:“郁芊芊无力助你,便遣其返。乃再择良人,辅弼功成。”

秦无鹏道:“师尊不可!弟子与她两心相知,此生断不可分。”

“冥顽。”菩萨训诫道:“唯有弃了这执着,方是正觉。”

秦无鹏顿颡叩求:“师尊,我不要甚么正觉了,只要芊芊。她为我舍生忘死,我永不相负!”

菩萨宝目息阖:“如若再求,她必身死。”

一时间郁芊芊大急,菩萨万般慈悲,岂能因她的无能而诛杀她?这显然是他幻境中的错漏,他怎地看不出?

帝江此时手中捏了一颗小石子,轻轻一发力,弹到河对岸,便立时化作一把长刀,落于秦无鹏的面前。帝江说:“站起来罢,杀了菩萨。只消他死,你和心上人便可永相厮守——”帝江的声音传到了河对岸,便陡然变化成了秦无鹏自己的声音。

秦无鹏怔住了,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站起来罢,杀了菩萨……”秦无鹏,他缓缓握住了刀柄……

郁芊芊于河彼岸急得大哭,欲冲过河去,却被无形之力阻隔。她大声嘶喊:“秦无鹏!出佛身血乃是不赦之罪!你若如此,万劫不复啊……”

佛经有云:入无间地狱有一罪,乃是“出佛身血”,便是戕害佛身,至佛身出血。

此罪,乃无间不可超度之罪,即便地藏王亦必遵循。

佛门所谓杀戮与世间的杀戮不同。如若你欲杀一人,即使你并未动手,却因起了杀心,于心中将其杀害,便与真正杀人之罪无二。秦无鹏若于自身幻境中出佛身血,等同杀佛!

一念才起,鬼神皆知。

可任凭这边郁芊芊声嘶力竭,秦无鹏那边却听不到半分。

帝江心中知晓,这两个地藏弟子,他断不可杀,为何?正是郁芊芊头戴彼岸花那番因由。

我不必亲手去杀,

但老地藏的弟子们自己作孽,

可怨不得旁人!

郁芊芊满脸涕泪,转身扑向帝江拼命。帝江微一抬手,郁芊芊便被拂倒于地。她大声咒骂:“你这个怪物!不愿受度便罢,你何必引诱他?你害他作甚?”

然,郁芊芊不知情之处则更为险恶——

帝江之所以诱使秦无鹏起杀佛之心,乃料定地藏王对这爱徒必然袒护偏私。再是不赦之罪,也要赦!

这,便是地藏王的软肋命门——至情!

我定让这地下老佛身败名裂!

地藏王在为凡人时,曾两世救母:第一世,因母亲生前不信三宝,并对佛教教义侮辱谩骂,死后被打入地狱受尽苦楚。他心中不忍,便诚心修佛,倾帑币以给僧祗,殚人力以供塔庙,散尽家财布施。终使母亲脱离苦海而投生。第二世的母亲乃是渔户,喜爱食用鱼子,造了无数杀孽,死后入饿鬼道受尽饥寒之苦。为救其母,他决意出家苦修,为母亲积攒功德,其母终得往生。

地藏王菩萨侍母极孝,乃世人典范。但用自身修行去改母亲的命运,终逾佛家报应因果之纲。这亦是他虽是佛身,却无佛名的原因之一。

于他心里,亲伦之情至重。

但凡这样至情之人,既能为父母卧冰求鲤,必然对子舐犊情深。

然天上地下孰人不知,地藏王菩萨爱秦仙如亲子。子虽不类,父赦其罪!哪怕乱了天纲、背负耻辱,哪怕父盼子成龙,子盼父升天!

帝江料定,地藏王若有徇私枉法之罪,西方佛祖必念其往日浩荡之功,不加惩乂贬斥。甚至为安六道之稳固,将此事遮掩。如此一来,释家悬赏将成为佛家不愿再提及的丑事,最终不了了之。

既然地下老佛无人得罪得起,便让你的徒儿替我亮起屠刀。

这,亦是破释家悬赏的唯一法门。

郁芊芊爬至河边,她目眦尽裂,一双泪眼此刻尽是血丝,眼睁睁看着秦无鹏踌躇不决,终于他双手持刀,刀锋向着闭目的菩萨……

郁芊芊蓦然回忆起他曾说的话:“唯有你,方是我的信仰。我曾相信诸多善真纯良的事物,可若真到了最后,我只相信你。你便是我的性命啊……”

秦无鹏此时亦喃喃自语:“芊芊,你便是我的性命啊……”突然,他反转刀锋,轻声道:“我一生匡扶正道、赏善罚恶,无不秉心承彝,求仁得仁,壮志已酬。奈何,堪破不得执着。芊芊,若我成正果,你入轮回,将不复重逢,正果亦是孽。唯有轮回里,方有你。”于是引颈而戮,自尽身死,倒在血泊之中。

而那“菩萨”亦随幻境的终止而崩沦消散。

郁芊芊顿如五雷轰顶,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