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悬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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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婚姻之约

送走了地狱众人,郁芊芊却犯了难:“这一池臭水,全是死人头。难不成我要趟过去么?”

秦无鹏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小叠彩纸,边折纸边说:“这折纸之术是我自你上一任草仙处学来的。折出来的东西便可点化成真。”

郁芊芊问:“我的上一任亦是一位女子么?你认识她?”

秦无鹏答:“岂止认识,乃是我的长姐。她于一千三百岁上仙逝。临终前,众草仙使者问,何人可以继任。长姐言:‘定是我秦氏女子’。”

郁芊芊奇怪道:“你有旁的姐妹么?”

秦无鹏摇头说:“当时仙使们也这般问。长姐有言:‘嫁与吾弟为妇者,即是我秦氏女。’所以那一年当我见到你时,便传告众仙使,你即为新任草仙。”

郁芊芊轻笑说:“谁说要嫁你?我要嫁人,必好好选择,不见得是你呢。”

秦无鹏手中的纸船已经折好,放到水中便化为船,他先上了船,戏谑地说:“你要选择我,抑或选择人头蝌蚪,随你。”

于是她忙上了小船,秦无鹏撑船缓缓而行。月光如银,郁芊芊突然来了雅兴:“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这首诗真好,说的是一个小孩撑着小船,偷偷地采了白莲回来。他不懂如何掩藏踪迹,水面的浮萍上留下了一条船划过的痕迹。咱们这叫什么呢?不解藏踪迹,人头一道开。”

秦无鹏知道此女一旦得闲,便忍不住胡说。他抬头望月,冰轮湛美,清雅如斯。何必千里素光同?两两相对于月下。于是他轻轻地对郁芊芊道:“我从前听你说过,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可郁芊芊却哈哈大笑:“眼前人是心上人,外加两千个死人!”

秦无鹏无奈摇头。

郁芊芊仍是没完:“我曾于《楚辞》中读过一句‘首身离兮心不惩’,意思是‘我的头颅离开身体了,心里却不恐惧’。今日情景,这些头颅当然是不恐惧自己,我倒是恐惧得要了老命!”

半盏茶的工夫,到了对岸下船。又前行两三里。秦无鹏的神色里带有一种兴味,不由地莞尔。

郁芊芊好奇,问其缘故。秦无鹏说:“我只道须一关一关地杀下去,看来前面第二个拦路的族类,一见了我,须恭敬些了。”

郁芊芊说:“你嗅到了它们的气息?它们是谁?”

“朱蛾。便是红色的大蚂蚁,蚍蜉耳。”秦无鹏笑说。

说话间峡谷里渐渐变成了赤红色。顾眄看去,是那数不清的红蚂蚁,一只便有如铜盆之大,腹部圆滚如蛾子一般。密布于地上与两侧石壁,且不住地爬行。这朱蛾实是太多,上下压叠一层压一层。秦无鹏视若无睹,拉着郁芊芊的手,径直向朱蛾群中走去。这朱蛾如同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仿佛羊群里冲进了狼一般,促促向两旁散去,如同红色的浪潮向两侧翻涌。露出了笔直的一条山路。

二人一路疾行,不到半柱香的时候便走出了朱蛾之群。

拐过一处隘口,郁芊芊深吸一口气:“幸而你是穿山甲,如若是旁的甚么,早就被生吞活剥了。”

秦无鹏道:“此乃天敌间的血脉压制。其实便是它们祖先传下的记忆。”

郁芊芊道:“蜹蚁蜂虿之流如若不惧穿山甲,那可是肚脐眼长后背上——反了你了。”

秦无鹏说:“正是此理。”

郁芊芊知晓这畜生道中,血脉压制即是铁一般的法则。譬如水牛,何其矫健,见了狮子便瘫软不动。若论战力而言,三只狮子方可猎杀一头水牛,且有受伤之险。水牛不是弱者,是心神上的蹶痿。如此,秦仙,你的天敌又是谁呢?

秦无鹏说:“其实,即便我非它们天敌,单凭你头上的彼岸花,它们便不敢拦你。朱蛾与人头蝌蚪不同。人头蝌蚪毒已入脑、灵智已失、无所畏惧,只知咬啮活物。而脩辟为蝌蚪之母,见子被戮,自是发狂。朱蛾不同,虽是蠢笨,却最识时务,天生知趋利避害,哪怕我此时令它们咬啮他们的母亲,它们也莫有不从。”

郁芊芊感叹:“这朱蛾如此众多,遮天蔽日,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路上定然甚是招摇壮观。”

秦无鹏笑了笑:“只消来一雌一雄即可。你不懂蚂蚁,平凡雌蚁一次产卵少则两百,多者两千。似朱蛾此类,一次可产上万。朱蛾卵产出即可破卵,又可立即交合受孕。”

郁芊芊说:“此类蠢物只晓得不停产卵,再产卵。产得脑子痴痴傻傻,难怪沦为他人美餐。正如世上诸多女子,一生都在怀孕生子育儿,仿佛是为繁衍后代活着。除此之外一无所长,便如蚍蜉蝼蚁一般可怜。”

二人说着,天已拂晓。远处似有一团牛一样大的灰影。

那灰影向二人缓缓走来。略近一些时,郁芊芊看得出那是一只大老鼠,周身长满细鳞的大老鼠!

“硕鼠?”

秦无鹏却说:“并非硕鼠。此乃犰狳。”

郁芊芊说:“求鱼?求甚么鱼?这哪里是鱼?”

秦无鹏眼见她的表情,便知她对这个匍匐在地,嘴长尾细、身披鳞片的“老鼠”有多嫌恶,不由地有些伤怀。犰狳是穿山甲的近亲,二者习性相同,外形相仿,均有甲片,但犰狳外貌更像老鼠一些。“她终究会看不起我,如若她见到我的原形,亦会叫一声‘硕鼠’么?”

郁芊芊见秦无鹏怔怔得出神,忙说:“发什么呆啊,这条鱼过来了!”

秦无鹏方回神说:“犰狳不是鱼,它与我相同,皆为披甲食蚁之兽。”

见那犰狳边走边打量着秦无鹏,灰蒙蒙的眼睛直直地盯着。

郁芊芊悄悄问:“这龇牙咧嘴、翻踢亮掌的丑东西难道眼神不好?”

秦无鹏冷冷地说:“在地下洞穴里的,眼神皆不好。唯有封正,方可得凡人一样的视觉。”

犰狳行至秦无鹏面前一丈远,便停住。突然口吐人言:“秦无鹏,你还记得我么……”

这声音非男非女,语气却甚是惨凛。

秦无鹏霎时忆起一段早已忘却之事。抑或是,刻意的忘却。

“你是……犰女?”

那犰狳的鼠头陡然桀桀地大笑。“秦无鹏,你还记得你的未婚之妻犰女?”

郁芊芊一时惊讶,心说:“未婚之妻?原来这个有鱼鳞的老鼠是秦无鹏未过门的媳妇?”

秦无鹏微微垂首,并不直视犰女,自是默认了。

犰女向前走了几步,说:“你浑忘了我,可我未曾忘了你!上天垂怜,派遣神明告知于我,你定来这里。”

秦无鹏无言以对。

犰女伧狞说:“我犰狳家与你族类乃世代姻亲。相约一同繁衍生息,世世不生无甲之男、代代不出无鳞之女。是也不是?”

秦无鹏点点头:“是。”

犰女又道:“我本是原定配与你的妻子。可你却命人传讯说你去修仙,等得了封正再上门请亲,是也不是?”

秦无鹏答:“是。”

郁芊芊心想:“果然,男人离家三里,忘记屋里。小哥哥离家几千里,早就把这个糟糠给忘了。”

犰女怅恨道:“你可知我苦等了你多少年?我怕等不到你,你修仙我也修仙。可我空有这一千二百年的修为又有何用?还是等不到你……”

郁芊芊心想:“又一个一千二百年的!看来这犰女与秦无鹏的修为旗鼓相当,显是不好得罪。”于是恭敬地开口相问:“见过这位仙姑,敢问仙姑修为如此高深却尚未封正,所为何故?”

犰女适才眼中全是情郎,并没有看郁芊芊一眼。此时见这女子风姿绰约,与封正后的秦无鹏似是一对璧人,便问:“这女子是何人?”

郁芊芊心中暗自好笑。她丝毫不因犰女而有半分醋意,皆因自己太过熟知秦无鹏的心性。他时常因原形而觉卑微。尤其是在郁芊芊面前,一旦提及便自惭形秽。原形是畜生道修行者的出身,秦无鹏自入地藏一门,便以地狱道门人示人,对外人甚少提及原形之事。此乃他的心病。如今,一个与他原形相似的雌兽出现,说是他的未婚之妻,这比剐了他更叫他难过。

郁芊芊的一声声“仙姑”,实是刻意刺了秦无鹏的心,眼前这拖着耗子尾巴、獐头鼠目的野兽,和“仙姑”亦是无半分干系。“尚未封正”更是提点秦无鹏,犰女仅是个畜生。

这三言两语果然引得秦无鹏心中隐隐厌恶犰女。犰女却以为是恭敬之辞,“仙姑修为高深”使她甚是得意。谁不愿在情郎面前多受人褒奖?

郁芊芊施了一礼:“在下乃是秦师兄的师妹,同在一门修行。师尊有命,令我二人出门办差,未曾想于此处见到大嫂,着实欢喜。既是多年未见,必有满腹话要说,小妹去不远处等候,不扰大嫂与我师兄一叙。”于是笑着走到石壁旁,寻得一块大石头,坐下歇着,等看好戏。

秦无鹏万没想到郁芊芊如此作答!一时不知她到底是为明哲保身,抑或由于这婚约而死心。但他亦不愿与犰女道破自己与郁芊芊的关系。一则不必雪上加霜,二则犰女道行不低,恐危及于她。

犰女对秦无鹏说:“我所以未封正,是怕改了模样,你认不出我。”又说:“封正有甚么好?不过是人的臭皮囊!在我族中,我的身姿最令雄性向往追逐。”于是犰女便在秦无鹏面前来回辗转走动,舒展身形,并高高翘起鼠一样的尾巴,露出尻间,并时散发着雌性犰狳发情的气味。

秦无鹏只顾别过头去,不去看它一眼。即使如此,单凭气味亦知晓犰女作何举动。

犰女见秦无鹏不做声,便说:“你今日,便娶了我罢。”于是后肢站立,前肢搭在秦无鹏的肩上。口中吐出红色长舌,去碰触秦无鹏的身体。

这吐出长舌的一幕,郁芊芊甚是眼熟。可如今是个雌兽对秦无鹏吐舌,再加之空气中说不出的尿味,令她十分作呕,便强忍着捂住嘴巴。

犰女的长舌探索着,欲探入秦无鹏的口中时,秦无鹏终是抑制不住!他将犰女的前肢放回地上:“犰女,终是我对你不起。”

那犰女愣住了,又问“为何?莫非我不美么?”

这一句惹得郁芊芊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一大口怪味道冲鼻而来,又呕出一口酸水。

犰女无暇他顾,它追问秦无鹏:“难道你娶亲了么?”

秦无鹏正色道:“犰女,你一片真心,实叫我无地自容。你我的婚约订于我俩蒙昧之时。彼时我们以为的成亲,便是繁衍。使雌兽受孕、产子,再受孕、再产子。仿佛是为生养而活。除此之外便是觅食、休栖。我们与蚍蜉蝼蚁有何不同?”

郁芊芊心中暗笑:“学得倒快!”

他又说:“封正时我方知晓,高于苟且之上,永有我心之愿景。从那开始,我和你便不同。犰女,你说你苦等我千年,你等待的是我么?若今日来的不是我,而是任意一个叫秦无鹏的男子,你均会以身相许。使你千年迷恋的,乃是于疼痛中寻找更疼痛的莫名快意——执念。”

犰女摇晃着头,混混沌沌,只是追问:“你所说的我听不懂。我且问你,你不想娶我了,是也不是?”

秦无鹏再不讳言道:“是。犰女,一切皆为我之过。”

此时犰女后退几步,后腿紧绷,腰部下塌,喉头发出沉闷的“嗬”、“嗬”之声,继而打了两个响亮的鼻响。秦无鹏知晓,这是兽类做扑杀的准备。犰女恼怒地说:“秦无鹏,你背信弃义!我便咬断你的脖子,与你的尸身也要做夫妻!”说着猛然张开了那既尖且长的嘴,里面百余颗牙齿闪着寒光。

秦无鹏叹息:“罢了。我爽约于先,累你苦等一生于后。既种恶因,必承恶果。纵有各种缘由,更像砌辞修饰。好男儿敢作敢当,若此刻劝你放下执念,那岂不无耻?”于是便不作抵抗。

郁芊芊心中一紧:“坏了!这小哥哥过于耿直,难道为这莫名其妙的婚约抵命不成?”于是忙冲过去说:“大嫂且慢!未婚夫妻乍然相见,不知彼此的性子,有些龃龉在所难免,大嫂说的尽是气话,与尸首如何成亲呢?只怕没过几天腐烂得臭气熏天。小妹有个还算说得过去的主意,大嫂可愿一听?”

犰女迟疑说:“是甚主意?”

郁芊芊便请犰女到远处单独叙话,唯留秦无鹏一人在原地。他甚是迷惘,但心中亦隐隐觉得以郁芊芊之智,或可平息。他望向她们,郁芊芊似乎不停地说着甚么话,犰女逡巡不决,亦似乎心有所动。于是郁芊芊一人疾趋而回,悄悄对秦无鹏说:“小哥哥,一会无论我说甚么?你定要附和称是,如何?”

秦无鹏伥伥迷惑问:“到底是何主意?”

郁芊芊说:“无暇细说,附和便是。”秦无鹏点头。于是郁芊芊与他一同走到犰女面前。

郁芊芊说:“师兄,我恳请良久,大嫂算是勉为其难应允了。我的提议,你是否觉得妥当?”

犰女双目紧紧盯着秦无鹏,似乎等一个承诺。

秦无鹏说:“正是我之意,并无不妥。”

犰女点点头:“既如此,我不算空等了。郎君且去,我自回山中。郎君忙过了正事,若思念我了,便来寻我。”

秦无鹏不语,一揖在地。郁芊芊忙说:“大嫂大义,又美妙动人,师兄定然朝思暮想!”

望着犰女孑然远去的背影,秦无鹏不禁感喟:“不知多少人如它一般,被年少不可得之人,乱其一生。”转回身来问:“你究竟和它说了甚?它原要杀我,后又走了?”

郁芊芊说:“这个大老鼠灵智甚低,你那番关乎执念之论,虽十分精辟,奈何它听不懂也是白饶。它未见过你,却恪守信约,苦等千年,无非便是要一个名分。那便给它这个名分。我说让你于家中摆放供奉它的生牌位。日后你哪怕再娶旁人,便须以妾室之名入室,永尊它为正妻。”

此时的秦无鹏目光已十分冷峻。郁芊芊不顾这些,又道:“我对它说,至于夫妇之实,即使师兄尚是兽身,在林间野地里,亦须一见钟情、两厢情愿。此时他身负重任,又刚恶战一场,你却跑来提这欢爱之事,未免不妥。你不妨先自行去了。日后若有两下均有那心意,自然有同穴而眠的缘分。如若仍是相看两厌,纵然有甚么名分,仍是不成事的。”

秦无鹏盛怒:“你巧舌如簧,诓骗它作甚?”

郁芊芊笑道:“我何曾诓骗它?你的孽缘情债,若非如此,它怎可罢休?它一生只干了一件事,即是等你!你怎忍心让它叫花子搬家——一无所有?”

秦无鹏问:“你愿以妾室之名嫁我?或是你从未想过与我厮守?又或是……于你心里,从未有过我的位置?”说至此处,心中已隐隐作痛。

郁芊芊说:“挂名而已,一个虚衔。你连个画饼也吝啬么?”

秦无鹏猛然用力握住她的两肩,望着她低吼:“我在意它么?我在意的是你!你这个贱人!”

郁芊芊见他极力忍着热泪,不免感怀。这个男人,除了怒极时说上一句“贱人”外,从不弃她、怨她。

她唯得故作镇定说:“与其有空同我这个贱人说闲话,你不如想想犰女是怎么来的?谁告知它你将行至此处?那个传旨的天神是谁?抑或这些均不必去想。帝江就在前方西河坳。距离释家悬赏,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