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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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桂太郎(日军第三师团师团长,也是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的弟子。)和几个军官站在晾甲山上的雪地里。这些人头上那顶高帽墙的军帽和身高让他们整体看上去像一截截捶进地面,焦黑的木头桩子。

“喂!大岛,辛苦了!”桂太郎嘴里迸出几个字,嘴唇又绷紧了。

“是!师团长阁下。”站在桂太郎身侧靠后一点的大岛久直(第六旅团旅团长,第三师团攻击析木、海城时的前卫司令官)脚后跟一并,马靴后跟并没发出平时那种清脆的声音。他那被硝烟熏得花脸猫般的脸上露出些得意的笑:“堂堂第一军的气势可不能输给第二军啊(大岛指的是第二军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攻陷旅顺。)!那样的话,老爷子(他指的是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觐见陛下的时候,大概也会觉得颜面无光吧!”

“清国可真是个庞然大物呀!”

“从朝鲜过来,才知道清国真是富庶呀!”

“嗯。希望帝国有一副好胃口。”桂太郎一手托着另一只手肘,虚握成拳的手揉擦着浓密的唇髭。是的,大岛当然不知道,桂太郎对他老师冬季作战的计划,心情极其复杂。大本营负责作战的参谋次长川上操六是最反对山县有朋作战计划的人之一,桂太郎本人无论公私,在相当的程度上是站在川上那一边的。也正是川上操六的有效活动,最终使得天皇陛下先后以“优诏”和“优待元勋”的名义下达了召回山县有朋的敕令。若不是陛下敕书,老爷子非切腹不可。他临启程回国前下达了第三师团攻击岫岩,进而驱逐海城清军的作战令一开始让桂太郎深感忧虑,但又不愿让老师过于失望。

好在天气虽然奇冷,进攻却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

岫岩很快得手。

于是他的胆子渐渐壮了,胃口变得大起来。等析木城外二道河子高地这样的要隘攻了下来后,桂太郎就决定一鼓作气,不顾大本营对第三师团作战步骤的约束冒回险,毕竟海城已经成了个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下来的柿子。

不过占领海城的那一天开始,他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当面的清国军队如此轻易的放弃自己的阵地,将海城这样重要的地理节点拱手相让,会不会是故意的诱敌之举?想到这里桂太郎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对于帝国政府来说,征服至关重要的,是征服的结果;对于不过把“武道”当作一件暂时收进箱笼的和服的军人而言,在征服的过程中寻求武勇带来的荣耀却是极难遏控的本能。进展顺利的时候他甚至忘了,陆军除了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在爱知半岛参加那场海陆联合大演习,并没有真正实战的经验。而且那次演习所暴露的问题——只要看看那些驮马——在这次作战中几乎完全重现了一次。这样看来,自己的确有些鲁莽啊!

南面是掌握淮军精锐的宋庆,北面是依克唐阿、长顺,啊!第三师团还没被蛰,满耳朵都是蜂群的“嗡嗡”声了。

“如何天子召还急,临别阵头泪满衣。(山县有朋被召回国临行前写的诗中一联。)”虽说是老爷子临走下达的攻击命令,攻占海城的可是自己!严格讲都是抗命。何况现在第三师团面临孤军被围的困窘处境,搞不好真要“泪满衣”呢!桂太郎为眼前的形势暗暗揪着心。

“蜂虿入怀······”他知道这句中国谚语后半截的意思,到了嘴边却硬是一下想不起用中文是怎么讲的。

“唔~要是司令官在的话,大概会催促我们攻击辽阳、奉天,完成他‘入奉天度岁’的愿望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大岛说话。

“阁下,您说什么?”

“哦!”桂太郎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失了大将的气度!他脸上似乎是用指甲尖剔出般剔出点笑的样子道:“我是说,离老爷子‘入奉天度岁’的愿望又进了一步。啊,喂!木神原他们(第三师团参谋木神原忠诚,少佐。在攻击二道河子高地时阵亡。)的遗体什么时候火化?”

“阁下,”大岛看了看他,“和这次殉国的士兵一起,雇了当地人在收拾遗体,在举行祭奠式后一起火化。”

“哦!”桂摘了手套,把手伸进大衣兜里掏了掏,掏出包香烟,往自己嘴里放了一支,递了一支给大岛久直。

大岛从裤兜里摸出个西洋火柴,划着了,凑到桂嘴角的烟卷上。他发现师团长的嘴角极细微的颤抖着。

“一个有前途的好小伙子······”桂狠狠吸了两口烟。

大岛正笼着火给自己的烟卷点上,没听清桂太郎说的话,只是靠猜测,嘴巴吸着烟,边含含糊糊道:“是的···是的···阁下。”

“祭奠式前请通知我。”

“报告!”

大岛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一个士兵斜肩着枪,从一匹马背上跳下来,腿一绷,上身挺得笔直,对二人行了一个姿势标准的军礼后一躬身,双手给桂太郎递上一份公笺,说到:“报告师团长阁下,村木中佐(日军占领海城后设立善后公署,村木雅美中佐为署长。)拟好了善后条款,请师团长阁下过目。”

桂太郎把抽了两口的烟扔在了地上,脚尖蹂踩了几下。他摘了手套,两只手的手指夹住纸的两头,快速扫了一遍。这个善后条款内容不多,一共四条,简直可以一目了然,不过是规定了清国人的四种死法:一、间谍处死;二、妨碍执行军务者处死;三、毁坏军用电线及其他军用物资者处死;四、杀人放火者处死。

“妨碍执行军务······哦!这也太含糊不清了······嗯,但是很严厉,有效!你看!”桂太郎很快看完,把这张纸递给大岛,一张冰霜封住的脸上眉毛扬了扬:“村木的口气和当年入关中的刘邦很像啊!”

“真是有当总督的气魄呀!”大岛看了一遍也说到。

“很好!马上找一些本地的读书人誊抄后用印,和司令官阁下(桂太郎指的是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这个时候已经奉天皇敕令回国了。)之前出的告示一起,尽快张贴出去,而且要让那些识字的清国人到处大声读!”

“村木这个家伙!”桂太郎脑袋稍微往大岛站的位置歪了下。“大岛,你看清国人这些天还会进攻吗?”

“阁下,孙子云:勿恃敌之不攻我,而恃我之不可攻。(《孙子·九变》的原文是: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大岛久直慢条斯理的回道:“我担心的不是正面,而是海城到岫岩到土门子兵站这条线。只要供应不被切断,虽然比较困难些,击溃清国军的攻击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嗯。”第三师团师团长努着嘴用力的点了下头。自己这个以头脑冷静著称的旅团长能有这样的把握,桂太郎心里稍稍松了些。

“师团长阁下,”大岛说到:“从沿路他们的民团对我军的袭扰看,村木对这些清国老百姓严厉些是完全应该的。听说第二军在旅顺······”

“大岛,”桂太郎看了眼大岛久直,他当然知道第二军在旅顺的屠城施暴,大本营因为这件事被那些西洋报纸报道出来正焦头烂额呢!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大岛久直身后那些年轻军官,像个遭遇突袭的武士下意识出刀,劈斩般打断了他:“我们只讲我们的问题。旅顺的事就不要议论了。”

“是的。师团长阁下。”大岛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确实不该聊这些,自己稍稍有些尴尬。他从桂太郎手里接过那张公笺,转身交到一名少尉手里,吩咐他去善后公署转达师团长的意见。

四条善后条款只要张贴出去,就是卡住当地所有清国人脑袋的木枷,不知道这些清国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村木这个傻瓜大概正洋洋得意的以为吞下了一块肥肉吧!桂太郎并不喜欢村木中佐拟定的告示。道理很简单,它跟司令官告示里展示的怀柔精神是冲突的。但他既不想多管,更不想在这个时候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去苛责自己的部下。何况这样显得威风凛凛的告示张贴出来后也许真可以威慑住清国人,对士气也是一种鼓励吧。第三师团表面上看进展顺利,可是孤军客悬,虽然连续打退两次清国军队的进攻,但眼下面对的宋庆,无论士兵还是统帅,作战意志绝非丰升阿和聂桂林的那支部队可比。之前他故意暴露出自己的左翼,希望引诱对面的骑兵来攻,然后利用新雪既厚又松软,马跑不起来,用埋伏的步兵打兔子一般全歼他的机动兵力,想得很好。可对面那个将领也不是傻瓜,没上他的当。也不是那么差啊!桂在心里感叹到。

桂太郎知道第三师团的官兵身体状况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这么冷的天,有的大队的士兵还穿着夏服裙。那些军夫一个个就像刚从野坟地里爬出来的怨鬼。进占海城后各个联队陆续上报的冻伤、冻死的人数让习惯把伤亡当做必要代价的桂太郎也如鲠在喉。

海城的确重要。

越重要,争夺得也就越激烈。

清国人决然不肯坐视海城陷落的。

他把拳头放在嘴边啃。

来一个快速的决战,这不正是自己一直的愿望吗?明治十二年(1879年,清光绪五年)自己潜入华北考察后提出《斗清策案》(明治十二年,时任参谋本部管西局局长的桂太郎考察华北后提出《斗清策案》的构想,大概是海军进攻福州,陆军三个师团在直隶登陆,进攻北京。1887年,参谋本部负责制定作战计划的第二局局长,参谋次长川上操六的心腹小川又次依据中国兵站地志调查的结果提出更具体的构想,即《对清征讨策案》,提出五年内将海军发展到可与清国海军抗衡的程度,然后派出八个师团的远征军,六个在山海关附近登陆对北京实施攻击,两个沿长江进攻,牵制清军北上。),构想不就是与清国在短期内,在直隶地区决一雌雄吗?对峙成为对决,暗流奔腾而出,漩涡一旦形成,就非人力所能控了。当他现在真的站在了由对峙到对决的当场,很容易让他这个对中国有些了解的人想到三国时候的荆州。

当年曹操的大将于禁,刘备的大将关羽,大概也跟自己一样,都因为对时机产生的幻觉掉进了漩涡吧!

桂太郎深知,大批清国军队很快也会卷进来。

大岛说得对,孤山到岫岩,再到析木城,是海城第三师团赖以生存却不可靠的脐带。目前这一路上虽然也受到些民团骚扰,毕竟还在把握之中。可是这条脆弱的补给线能维持多久?要知道第一军进军以来,沿途扫荡并不彻底,那些打散、逃跑的清国军队只要在这条线上任意一个点上卡那么几天,就能轻易把这条脐带捏得失血,那第三师团这个瓮中鳖不用打,直接就能困死在瓮里。可是这么冷的天真要进行决战的话,靠只有又冷又硬的饭团和梅干果腹的这几千士兵······啊!八嘎!

桂太郎有一种在悬崖边伸脚时的胆颤心惊。他心里长叹了一声,暗骂了一句。

这个时候可要拿出咬牙坚持的觉悟!他告诫自己。

桂太郎那双似乎永远藏在浓雾后面的眸子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然而他的嘴却在不知不觉中又噘起来,身子似乎也绷紧了。

“师团长阁下!”一个军官两条腿不停的夹马,一边喊着,把桂太郎从思虑中拽回到现实里。

“哦!冈本!”桂太郎回头一看,上来的是步兵第六联队第一大队大队长冈本忠能少佐。他胯下的那匹羸马喘着粗气在踢打下蹦蹭着总算上到了小山顶。桂太郎看到冈本额上帽檐下露出些白色纱布,皱了皱眉,问到:“怎么?受伤了?”

“师团长阁下!”冈本跳下马,行了个军礼,“擦伤点皮,不要紧。”他敬礼的手没放下,转向大岛久直,大岛回了个礼。冈本忠能继续对桂太郎道:“师团长阁下,城外的盖家屯里藏着清国军,人不少。我们吃了亏。”

“盖家屯!出城南边的那个村子!哦!这么说······伤亡大不大?”桂太郎没想到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还藏着敢于挑衅的清国军,他有些吃惊的同时又庆幸自己安排了大迫尚敏(第五旅团旅团长)派人往西南方向侦察:“大迫呢?”

“包括我,伤了六七个。旅团长还在城外接应断后的部队。”冈本回到,“他马上就会来。”

“喂!这样可不行!”冈本的话音还没落全,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已经在后面嚷了,那人朝大岛也点了下头:“马圈子、上下夹河都有清国军在活动!感王寨的清国军像是在构筑阵地了!看来这些家伙打算把我们围困在这里了!”

“哦!”桂太郎再次回转身,似乎是他那双藏在浓雾里的眸子施展了魔力,把旅团长吸到面前。桂太郎话却说得慢条斯理:“大迫,这肯定不是海城逃出去的那些。有没有抓一些俘虏?”

“没有。搜索队的人太少了。阁下,您的判断完全正确。感王寨那边像是南边新来的部队。”

“嗯~”桂两只手抱在胸前,“宋庆······”

“阁下······”大岛刚想说什么,他看到桂的左手握成了拳又放到了嘴边。他知道桂太郎在思考的时候不喜欢旁边的人插嘴,于是没把话说下去。

“有这一带测绘完成的地图吗?”桂太郎问到。

“没有。但我可以画一幅简图。”冈本忠能少佐回答到。

“很好!”桂阴云不散的脸上似乎渗出一缕阳光。

忠能寻了根树枝,要卫兵拿来几张马扎,几个人大衣一裹,坐了下来,看着冈本一边画一边讲。

冈本画得很清晰,讲解得也很细致。桂太郎脸上渐渐显现出对这个年轻下属满意的神情。

“你这个家伙!”大迫在冈本背上猛拍了一巴掌:“你这家伙,心很细嘛!了解得这样清楚!”

“大岛阁下攻下海城的当天,”冈本得到长官的表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和小野认为主要的敌人会在西面和南面。所以,所以一起带了一个中队进行了侦察。”

“嗯!”桂太郎看着地图的脸上这回总算露出了明显的笑容,嘴里只说了三个字:“做得好。”

“和清国军队作战,你们觉得怎么样?”他突然仰起脸,眼光把围在他身边的军官扫了一遍,眼睛又回到雪地上的简图上。

几个军官相互觑了觑,没明白师团长的用意。

桂太郎见半天没反应,又抬起头看了看他们,看着大迫、大岛和几个年轻军官都不出声,“我是问,”他的眼睛再次从大家脸上扫过:“你们觉得清国军队作战有什么特点?”

“啊!这个么!”大迫把帽子取下来,一只巴掌在变得有些灰白色的后脑勺上摸了半天,一拍:“哎呀!一路都打到海城了,师团长阁下不提起,的确没太想过这个问题呢!”他冲大岛久直做了个鬼脸,突然打雷般狂笑道:“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比开战前想象的容易得多吧!”

“喂!大迫!真不愧是员猛将啊!”桂太郎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为了培养自己威严的气度,多年来他养成了慢速说话的习惯。不过他喜欢大迫是个爽直粗豪的军人,又深得陛下垂爱,便想着逗逗他,于是仍然以缓慢的语速说道:“以前中国有个山上的神仙种了一种人参果,味道好,吃了能长寿,很珍贵。”他看了眼大迫,大迫正认真的听他说,“有个家伙一口气偷吃了好几个,却没尝出味道来······”

“嘿!嘿嘿······”大迫尚敏听到这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师团长阁下是把我比作猪八戒了!”

大岛和另外两个军官也笑起来。

“大岛,”桂太郎脸上因为想强忍住笑而展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他看了眼大岛久直,“你怎么看······”

“阁下,”这时冈本忠能那张清鼻涕在胡髭上结了冰花的脸涨得通红。他倏的站起身,眼睛着急忙慌、不停望向大岛久直,直到看到大岛看自己的眼神温和,似乎还有些鼓励。他眼眶都潮湿了,绷得在微微发颤的身体对大岛一倾身,“那么······对不住了!”然后笔挺的对桂太郎的背影行了个军礼,大声道:“可以让我先说说看法吗?”

桂太郎望了眼大岛,又盯着这个热血充盈的年轻人看了那么一会儿,一点头:“嗯!”

“我以为,”冈本快速的瞟了一下大岛,继续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大声说着:“大多数清国人作战意志出奇的差,除了躲在事先修筑好的掩体后放枪,不肯做任何主动的侧击和包抄。即便有一些作战意志坚强的人,也会被这大多数拖累。所以跟他们作战,翼侧一般都不必过于担心。或者讲我军可以通过包抄翼侧的方式迅速击溃清国人。倘若只能作正面的攻击,那就顽强攻击其一点,全力逼迫清国军,那么整个清国军的战线马上就会动摇,然后崩溃······”

冈本把话说完的时候,桂看了大迫尚敏和大岛久直。

“喂!冈本!”大迫先大声说道:“你结婚了吗?没有的话,可不可以考虑做我的女婿?”

桂太郎和大岛一愣。

“阁下······”冈本一脸通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他才喃喃说道:“阁下······您······我的孩子都能走路了。”

“哎!”大迫再次把帽子摘下来,拍了拍自己那颗硕大的脑袋。

桂再也忍不住,和大岛一起大笑起来。

大迫看了看他俩,自己也笑了。

“冈本!”桂太郎收了笑容,绷着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愿意在陆军干下去吗?”

“是的。”冈本把身子又是一挺。

“好样的!”桂走近他,在他肩窝捶了一拳,“打完这一仗,我会推荐你去陆军大学校。”

“是!”冈本忠能热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嘴角抽动了几下,把帽子摘下来夹在腋下,对桂太郎行了个鞠躬礼:“谢谢师团长阁下!”

“嗯。”桂太郎不会在这类事情上纠缠,他迅速展开了另一个话题,也是他今早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大迫他们回馈的情况促使他在思考之后下定了决心:“我准备明天早上开始,进行一场彻底的扫荡战。”

坐在马扎上的军官们一时都没出声。

桂太郎看了看他们,嘴巴噘了噘,道:“我知道,士兵们挨冻受饿,又连续行军作战······”

他话还没说完,大迫先站了起来:“师团长阁下,您不用说了。我坚决支持您的想法,并且执行您的任何命令!”

“是啊!”大岛握着两拳撑着大腿站起身来,笑了笑:“虽然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晚就请参谋们辛苦下,把命令准备出来吧。喂!”他笑着对大迫嚷了声:“你这个老家伙!只想着招个好女婿,城外设置的警戒线可要多安排些人轮换!”

“当然!”大迫故意冲他瞪了一眼,笑了笑。

“晚上分给每个士兵一合烧酒吧。”桂太郎道:“能弄到吗?”

“海城虽然不大,这些酒总该能弄到的!”一个年轻的尉官挺身答到。

海城对于眼下的清军来说,就像嵌在牙缝里的骨头渣子。忒难受,还剔不出。

“大帅!”来人未及通报,一把掀开夹板大尼帘子,领着一股冷风卷进大帐。

“怎么样?”伏在烛火下查看地图的宋庆抬起他那颗皓首白头,循声朝大帐门帘的位置望去,等他看清来人时,急切的问到。

“铭军已经在缸瓦寨(感王寨也叫缸瓦寨)。姜军门(姜桂题。刘盛休称自己腿伤复发,不能乘骑,请求休假。铭军由姜桂题接替统领。)一带凿墙准备工事了。”说话的人边说边走到火塘边,从吊钩上取下烧水壶,寻了只碗,给自己倒了碗热水捧在手里,凑在嘴边哈着气。

“刘盛休这王八他倒脚快,已经在回天津的路上了!敢情他吃的不是大清的饭!”他喝干了水,把碗重重放回到火塘边。

宋庆把手里的放大镜往案子上一扔,直起身摇了摇手:“哼!还是刘省三(刘铭传)面子大。不去管他。他走了好,我还放心一些。不说那些了。铭军这回在老姜手里若能站稳不逃,俺就真正要念回佛菩萨保佑了!”

他刚把话说完,却觉得嗓子里涌上一股甜腥味,一溜暗红的血由他的嘴角流出,从枯白有些带黄的胡髭上淌成一线,滴滴答答的落在袍褂上。

他身子一摇。

“大帅!”进帐禀报的副将快速冲到他身旁,一把握住了他。宋庆感到那只握着自己胳臂的手铁钳一般正落在他手肘的位置,他酸痛得差点叫出声。

宋庆皱了皱眉,用另一只手在副将的手上做了个拂拭的动作,哎呀!那只大钳子总算松开了。

“璞华,你是要把俺这把老骨头捏碎吗?”宋庆握着刚才被捏住的地方晃了晃,笑了笑,“这么大气力!省着点用吧!”

“大帅!”成璞华垂手而立,打着哭腔:“你······”

“好了!好了!都是副将了,见两滴血还打哭腔!孬样!”宋庆无力的摇了摇他那手背皴得如同龟壳般的手,勉强一笑,道:“朝廷和李中堂当看家犬养,到头来却是只叭儿狗。跟这样的狗杂种与大敌对阵,不吐血才不是人呢!肏他的婶娘(铭军是刘铭传的基本部队,也是当时淮军的精锐之一,是刘铭传的宝贝疙瘩。刘铭传以病重不能前敌,但是他跟李鸿章又早有约定:铭军统领必须是他刘家的人。李鸿章守约,甲午战争期间铭军交由刘铭传的侄儿刘盛休统带。本来作为拱卫京畿的精锐成为首镇,甲午陆战清军在朝鲜吃紧,紧急将铭军调赴朝鲜,可是刘盛休每战都是出工不出力。宋庆骂“婶娘”,有影射刘铭传之意。)!没事的!”

“大帅,您歇会儿吧!”他的副将被老头儿几句话逗得不好再哭,重新轻轻搀扶住宋庆,把他带到屏风后的睡榻前,扶宋庆躺下了。

宋庆摸出怀表就着屏风缝里透过的那点微光看了半天,眯着眼看着表道:“现在戌时未过······”他把表合起来揣进怀里,“传我的令,要他们不得喧哗吵闹,抓紧睡觉,明天一早动身,向铭军靠拢。”他抹了抹嘴角,把干了的血沫子在手里搓了搓,手在衣襟上随便抹了抹。成璞华给他倒了碗热水,宋庆漱了漱口,把嘴一抹,和衣躺下了。

成璞华取了件宋庆的毛皮大氅给他盖了,把火盆子挪得离宋庆近一些,自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西边天上的铅色云层里显出些古怪的红色。

“这可不是好兆头!”姜桂题没骑马,他让伙房烧了些姜汤,带着自己的亲兵,打算在天黑之前再看一下铭军修筑的工事和枪眼。刘子徵(刘盛休,字子徵)狗日的脚底抹油,借伤而遁。这正是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他老姜却是临危受命,脑袋别在裤腰上来趟了这淌浑水。哎!这些自视精锐的丘八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开战的时候提不起,自己搭上条老命事小,可就对不住老长官宋庆了。他捂了捂肿成了个包子般的腮帮子,皱了皱眉,牙疼的让他时不时有些火星烦躁。

趁士兵们围着桶舀姜汤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的亲兵营营官顺着寨子北面遛了一遭。

铭军士兵在墙上开的枪眼明显高出了人的头顶。

姜桂题心头的火一下就烧起来,牙突然一阵要把他炸裂的痛。“该死的混账!”他心里恨恨骂道。可他手里没有尚方宝剑,自己调派得动的,就只有自己带来的亲兵营。现在挤破这脓包搞不好还要泚自己一脸。跟在他身后的营官恨得咬牙了,喘着粗气刚要开口。

“不是时候。”姜桂题就拦住了他。他把嘴里痛出来的一泡清口水泚在了雪地里。

“军门!”他的亲兵营营官的手把刀把子都快捏细了。

“罗嗦什么!”姜桂题的脚重重在雪地里蹂躏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走到正喝着热姜汤,粗言秽语取乐的铭军中间,尽他肚皮里有的词,忍着牙疼把这帮丘八着实夸了一遍,说了许多“仰仗”之类甜得他自己都诧异的话。直到士兵们起哄多谢他送了姜汤来,气氛变得热络了,“有劳诸位了!”他作了个罗圈揖,满脸挂着笑,带着亲兵走了。

“就这么······?”直到进了屋,他的营官用脚一勾,把门带上后急切地追问道。

姜桂题捂着腮,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低头沉思了片刻,用一种这个营官几乎没见过的寒酷眼光扫了营官一眼,那只既粗又短的手扳在椅背一角,冷冷道:“走着瞧。”

感王寨里的村民都清空了。

夜里冷得沁人。

姜桂题没有进屋睡到床上,而是坐在一处院子里升起的火堆旁坐着,把自己紧紧裹在一身大氅里面。他身旁近火的杌子上放着壶酒和很小一碟花生米。在灾后到处都游荡着饥民,随时都能见到饿殍的辽西平原上,这两样可是稀罕物。他手头粮食不多,可看着那些饿得和鬼差不多的灾民,他也实在不忍心。于是从人和马的口粮里分了一批苞谷和黑豆出来,一边架锅叫人熬粥赈济,一边支灶弄了些热汤,大伙儿也就着饼胡乱吃了些,权当了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