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太阳白苍苍扣在天上,那点热度不会把人晒得犯懒打哈欠可到底没阴沉沉的也没再下雪,北风也没吹得呜呜响。总的来说,老天爷还算客气。
闫武义和金满说了几句话,要他队伍前后照顾着点,却听见东洋人哼起了小曲。
闫武义一看,忍不住笑起来。那东洋人的脑袋像只倒扣在杵上,等一下不知会往哪边倒的罐子。他低着那颗晃晃悠悠的脑袋,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樱花何时开放呢?何时在山中的小村开放······”
“喂!八嘎!”闫武义从他那里知道了“八嘎”的意思,逗着这个醉鬼道:“唱的什么名堂?!”
“樱树是我翻领的颜色,你的花朵落满了吉野山······”大熊鹏低着的脑袋晃了两晃,总算停在了朝闫武义的这边,他眼睛直勾勾的看了下着闫武义,嘴角溢出一溜清口水:“八嘎!”脑袋一晃,又唱起来:“······要是你生活在大和时代······就要像花朵一样飘落在前线······”
“狗日的!咋就醉成了这样!”金满大笑。
“你去后面看看,”闫武义也笑道:“不要让人掉了队!”
“哦!”他叫住了金满,“带出来的那副爬犁,叫他们赶两鞭子,先上来。”他瞥了眼那东洋人,“看到吗?这就坐不稳了。一会儿把他和那几个伤病放到一起。”
“嘿!这憨杂种!”金满做了个恶模样,笑道:“干脆把他跟那个东洋兵一样,捆了驮牲口背上得了!”
“不,不,搞了半天你还没醒!那是个没熟的实心,这个一敲就听到响,是个沙瓤儿。还没明白吗?你快去吧!”
“哈哈,爷,还是您心细!”金满笑着拨转马头,两只脚轻轻一磕,去了。
东洋人还在唱。他的腰也不绷不直了。
“喂,八嘎!”闫武义手里拿着块肉在东洋人眼前晃了晃,“别吵了!难听死了!”
东洋人抢了他一眼,像狗一样把肉抢了过去,塞在嘴里乱啃。
“喂!”闫武义在本子上画了个阿拉伯数字“7”递给东洋人,“这肩上写个‘7’是啥意思?”
“‘7’?哪里看到的?”东洋人问到。
“八成是旅顺开出来的。”
“‘7’?不会的······”东洋人的脑袋没规律的晃摆了两下,他摸了摸后脑勺,一拍:“一定是‘1’!啊!傻瓜!一定是!”他大笑起来,声调陡然升了八度,“一定是乃木阁下的第一旅团!是的!啊!万岁!乃木阁下!”
东洋人又抢了闫武义一眼:“傻瓜!八嘎!那是乃木阁下的步兵旅团(乃木希典的步兵第一旅团,这个旅团也是旅顺大屠杀的实施者。当时增援海城第三师团的日军,是以乃木的第一步兵旅团为骨干,配备若干骑兵和炮兵的混成旅团,人数5500上下。)!这样的雪天进军,真不愧是乃木阁下,真厉害呀!你们这些清国的傻瓜要倒霉了!”
这就对上了。昨天那两个兵把“7”字画给他看的时候,他都疑心两个伙计是不是搞错了。因为攻下旅顺的是日军第一旅团。要是又出现个“7”,那难道是东洋人又增了兵?要是后者,那嵩武、广武军两军的压力就陡增了。要命的是昨天抓的活口除了吵得让人心烦,一句有用的都没有。这真是想亲戚来了舅舅,想喝奶来了妈!一大早老天就送来这么个宝贝!这东洋人喝得颠三倒四,说的话倒榫是榫,卯是卯!这就对了!
“这个······啥,嗯,很厉害吗?”闫武义记不住“乃木”这样奇怪的名字。
“阁下!”日本人大声道,打了个嗝,沉默了半天,由着酒气从牙缝唇间喷了出去。他吐了口气,突然大声喊道:“天皇陛下的,”不断上涌的酒气把他的叫喊断成了几截,却不能阻止他的激动,“······天皇陛下,万岁!乃木阁下,万岁!”
“这杂种还在发酒疯!”金满带着爬犁赶上来,道:“给他吃顿鞭子就醒了!”
“闭上恁嘴!”闫武义一摆手,“让他。”
“俺问恁,那叫啥的,是个啥样人?”
“清国奴!”大熊鹏晃着脑袋,嘟囔着,手指戳了戳闫武义和金满,声音猛然高亢道:“清国奴!你们要遭殃了!”他脑袋往下一跌,声音跟着弱了下去,“乃木阁下······万岁!”
“娘的!谁遭殃还不知道呢!”金满往他前面的地上吐了口口水,“就是老子遭殃,老子也先把恁送走!”
“恁跟他计较个啥?”闫武义斜了金满一眼,“恁那个乃木军门······”
“乃木希典!又叫源三郎!”东洋人十分不满,“什么乃木军门!”
金满乐出声来。
“算了!”闫武义塞上葫芦,就手挂在鞍鞒上道:“别睡着啦!摔下马可没人招呼你!欸,你!”他冲着跟着爬犁的兵说到:“恁两个,把这家伙弄爬犁上去。看着点。这个活口军门能看上。”
闫武义吩咐完,把马带到路边,自己站在马镫上前后看了看。雪地里这支队伍头尾都还清晰,金满把队伍归置得是那么回事,便放了心,屁股重新回到鞍子上,抖了下缰绳,仍然把马骑回到爬犁旁。
东洋人斜倚在爬犁上,当兵的一只手捉着他一只肩膀。
“这么扶着不是个办法。打个盹他人出溜到哪里恁都知不道。”闫武义对当兵的说,“找根绳子把他捆爬犁上。动点脑筋嘛!”
他说完一纵马,往前偷头去了。
看得见的高处,一棵只剩下枝干的树下有三两个人影。
“你看看,是黑皮他们不?”闫武义说到。
当兵的只看了几看,道:“爷,是俺们的人。掌家(什长之类称“掌家”)没看见。”
“走!”闫武义把马鞭抖开,脚后跟在马腹轻轻一磕,道:“去看看!”
闫武义远远看见树下的人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显然他们也看到了闫武义。
“黑皮呢?”闫武义问。
“回爷的话,掌家在跟个和尚说话呢!”
“和尚?哪来的和尚?”闫武义心里一拧。
当兵的手一指,黑皮和两个向导正和一个戴着顶圆筒棉帽的人在下面一个河汊边指指划划。
“接着!”闫武义把缰绳丢给了当兵的,自己连蹭带走,脚赶脚下坡走了过去。
黑皮看到他走过来,起劲儿招呼道:“爷,你来得巧!大和尚说我们不必往牵马岭去,只这碧流河分叉投北,走小道翻过岭再走十几里地就能看见盖平城了!”
闫武义耳朵听着黑皮在说话,眼睛却停在和尚的身上。他注意到和尚也在看他。和尚身着一袭打着几个大小补丁的棉袍,外罩一件泛白的木兰色棉褂,挎一个蓝布包袱,斜肩一只僧袋的样子让他觉得面善,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而真正吸引了他的,是这个出家人那对眉眼。眉毛黑得很纯,像是烟墨往两边各画出一道,到眉梢的时候顿了下笔。眼睛不大,并不是庙里菩萨那种二分开,八分闭,慈眉善目的做派。相反那对眸子里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韵味,看不到底,却隐然有种山石般凛然不撼之气。闫武义有些心慑,他直觉感觉这个和尚不像是那种日日青灯古佛的出家人,但从那双眼睛里他又感受不到任何邪杀之光。天下竟真有此等人,这样的一副眉眼!闫武义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仿佛被那副面相牵着,他又多看了几眼。
和尚等他看完了,笑着打了个稽首,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檀越好面像!”
“敢问高僧······“
那和尚仿佛看穿了他的那套虚礼,没等他说完,先掩嘴笑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和尚那副模样倒一点也没让闫武义觉得有嘲讽他的意思,“一游僧而已,机缘凑巧,有此一遇。”
“哦,哈哈,”闫武义一笑,赶紧回了一揖:“荒野见佛,真是在下之幸!”
“足下其实是想问,”和尚大笑起来,道:“这么冷的天,和尚何以不在庙里吃斋诵佛,却在荒野作甚!可谓心细如发。”
闫武义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阿弥陀佛!”和尚一稽首,微笑道:“足下身在行伍,却无颟顸霸道之气,追究却能顾人颜面,善之善者也!真是难得。足下有疑处只管相问,不必顾忌。出家人不打诳语,也不虚词敷衍。如何?”
闫武义嘿嘿一笑,顿时去了心里大半的嫌疑。
两人拣平整点的石头,把上面的积雪拂了拂,坐了下来。
“这样的时候,不怪足下多疑。贫僧固知足下所虑,不劳动问,悉与君知。”和尚说着话,解开放在身边的蓝包袱皮。里面一只缘钵压着一领袈裟,袈裟下面是叠的齐齐整整的一件夹袄,一条棉裤和两双布棉袜。两个纸包,大纸包已有些磨损,露出里面的茶梗和碎末,小的是一包盐巴。和尚将叠好的衣袜掀开一角,从中间里拿出一份东西,递给闫武义。
“度牒?”闫武义没伸手,“大和尚见怪了!不必!不必!”
“正是度牒。”和尚说话的声调很平静,他再次笑着把度牒递给闫武义:“足下职责在身,但看无妨。”
闫武义一时变成了被看穿了心思的后生,扭捏的笑了笑,把手在身上使劲抹擦了几回,两手恭敬的把度牒接了过来。
闫武义打开度牒才一翻,马上以一种泛亮的眼光快速看了看和尚。
“同治四年······在杭州出的家?”闫武义很惊讶,但他没表现出来。他知道同治三年左宗棠的楚军克复杭州,这个和尚在这个时间出家受戒······以前潘先生和军门聊天的时候他听讲过,说这世上的僧人,大概因真正崇佛剃度的,三停最多能占一停。另有两种,一曰愤僧,一曰怨僧,前者不能得意于俗世,后者灰心俗世。闫武义心想不知这和尚算是哪类。
“哈哈哈······”和尚似乎看到了他内心,笑了笑:“足下不必担心,贫僧并非漏网长毛。”
“哦哦······唉!大和尚!”闫武义像是急于要打消和尚的误会,着急忙慌的却没找到门。他有些窘:“俺,俺可没那样的意思。”闫武义懊恼自己不能把握局面,这个和尚让他总觉着有些气短,通常只有在杨寿山面前这种情况才会让他没脾气。今天也怪,他也生不出什么怨气。只觉得自己像鱼一般,被只钩子给挂上了。
闫武义本能的寻思怎么才能掌握主动呢。
“樱树是我翻领的颜色,你的花朵落满了吉野山······”风把那个醉鬼的嗓子里冲出来,有一句没一句的歌高高低低送了过来。
和尚打了个稽首:“阿弥陀佛!足下队伍里有东洋人?”
“哈!是的。今早碰巧抓了个奸细。”闫武义把自己那点小心思先收敛了,两手将度牒递还给和尚:“摁住他之前,他杀了两个当地的胡子。”
“哦?!”和尚眉毛一抬道:“阿弥陀佛!东洋人计较得失时手段狠辣。不过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敌国土地上杀戮人民,未免过于猖狂。”
“可不是!”闫武义笑了笑,道:“本地绺子的人瞅出这杂种不对,把他截了,一眨眼就让这杂种给杀了两个。俺的伙计······”闫武义笑着把脑袋四处望了望,想找到金满的身影。他寻了半天没见着,“······赶巧碰上,收拾了他。这狗日的······”
和尚一笑。
“这家伙!也是命数,”闫武义马上改了口,“竟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偏偏那两个胡子不肯放过他。”
和尚点点头。
“东洋人惯用间谍,这是他们的本性。”
“俺灌他喝了几口,没想到发了酒疯。”
和尚笑着道:“东洋人不使烧锅蒸馏,大多不曾尝过烈酒,哪里经得住!那些绺子的人如何?”
“什么如何!”闫武义心里很震惊和尚对东洋的熟稔,回道,“一群乌合之众!可是话讲回来,人是他们拦下的,又死了两个。俺回去正要为他们请赏请恤呢!”
“贫僧便说足下是心细之人!”和尚微微一笑,“万莫小看了这些乌合之众。不瞒足下,贫僧从日本经朝鲜返国时局面已经针锋相对了。贫僧曾在日本居留了几年,对东洋的见识的确还有一些。”
“哦!大和尚······”闫武义道:“你说不要小看了那些乌合之众,似乎话没说完。可以给在下讲讲么?”
“嗯,说说无妨。只当磨磨牙。”和尚脸上带着一种让闫武义觉得冬日之阳的光彩,“光绪二年山野随长老从宁波上船东渡。从博多上岸,迄今春到金州,十几年光阴如出弦之箭。大概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能体会到白驹过隙吧。日本地狭,景色优美然而作物贫匮,灾害频仍。不是身在其中,很难想象。”
“哎呀!”闫武义在腿上拍了一巴掌,摩挲着腿,笑道:“可惜俺军门不在!要是俺们在营口上岸时遇见,大和尚能给俺们,尤其是俺军门——对!他必定把您当菩萨一般供着!——啊!——您老本就是菩萨!——多讲些关于东洋人的事,那就好了!俺跟那狗日的喝酒扯淡,也是想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
闫武义有种得了宝的兴奋,以致于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和尚笑着听他说完,没打断他,也没怪他言语冲突。
“刚才我问起那些当地的绺子,”和尚以一种跳出在尘世之外的平静语调说到:“足下颇为不屑。可是以山野陋见,之后能与日本人相争的,恰好是他们。”
“和尚,他们?!”闫武义很惊诧。和尚会把那些良莠混杂的人高看一眼这是他没料想到的:“大和尚说笑了!要是他们指望的上,还要俺们那么远赶过来干什么!”
“说句不怕军爷见怪的话。”和尚的眼光从闫武义脸上一扫而过,并没就绺子的问题和闫武义争执,而是把棉帽子摘了下来,冰冷的手在青光瓦亮的脑袋上摸了摸:“山野以为,这次与日本的战争,清廷必败。然而奇怪的是,东洋人明明在海上占了优势,不师英法故事,趁机直捣京津,却着力关外。山野以为,日本人或许是自忖实力有限吧。不过无论如何,只要兵锋没有到达京畿,对于两国,就算得上不幸中之万幸了。”
“不在直隶交战,不用担心城下之盟,这还可以理解,”闫武义道:“于日本何益呢?”
和尚拍了拍帽子,重新把它戴到头上,“千里持粮,士有饥色。中国之兵最忌远征。日本虽彻底效法西洋,然而国家底子毕竟太薄。孙子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在关外作战,看似未离本土,实则地理、气候、人民无一熟稔,对关内诸军而言是远道。”
和尚看了眼闫武义。
“东洋人自维新以来就重拾了对大陆的野心。早就把从朝鲜到辽东的地形地貌、风物人情都作了细致的了解。战胜则从此在大陆有了立足之处,然后缓图待机。合战不能胜,相持日久恐兵老锐挫,国用亦难支撑,则退求其次,保守朝鲜。这对日军来说,下的已经是除倾家荡产外的最大赌注了。”和尚轻轻一笑,“要是冒险直捣直隶,就算上岸,他们很清楚,清军怕西洋人,可不见得怕他们。即便是仗打到现在,山野以为,他们也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在关外攻城略地是一回事,兵锋直指北京又是一回事。各地勤王之师一旦麇集山东、直隶,日本海军虽在夏天的海战中打赢,可终究不比英、法的实力。何况北洋水师实力尚存。一旦断了海道,那可就有把国家精锐尽丧于此的可能,它反倒因此有灭国的危险了······”
“倘若议和,终以割地收场。于中国虽失了颜面,好在能得些教训,赢些时间。”和尚看了眼闫武义,看着这当兵的手支着下巴,眼睛痴痴的盯着前方默不作声,便继续说到:“于日本,则避免身入泥淖,不能自拔,最终和中国两败俱伤,使亚洲沦为非洲。以日本的贪心,对中国觊觎已不是一时,鲸吞不果便是蚕食。关东沃野万里,地广人稀,能抢就抢,不能抢就渗透、待机。等到你们这些客军回防。关外土地保不保得住,你们不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那些绺子会。土地他们的根本,必然竭智以命相争。那些湘淮练勇,当年又岂能入八旗、绿营的眼呢?承平日久之后的乱世,所能倚仗的不是经制之师,常常是这些地方练勇。至于争战,打多几个来回自然就会了。局势不好时,他们才是固土之本咧!”
闫武义的手指在膝盖上弹动,等他手指停下来的时候,他说到:“大和尚看得远!连俺这个草包也听明白了!”
的确!当年的“捻子”(“捻”的本义就是撮合、纠结在一起。这个“捻子”并不是指狭义的捻军,而是泛指当时两淮和山东的民间团防。)和自己遇到的“绺子”本是一回事嘛!他揪住冻得通红的鼻子擤了把清鼻涕,手指在腿上搓了搓,道:“说得对!说得对!哎呀!能够在荒山野岭听大和尚这样的高论,在下真是万幸了!”
“山野哪里是什么高僧!”和尚仰天大笑,道:“要是‘高僧’,便该广弘佛法,怎么会跟足下聊军争战略这般无聊俗事!唉!尘心未了!还是未绝尘心!山野不过是个尘心难净的糟和尚罢了!”
“没被当作日谍给‘咔嚓’了,山野已经诵佛了!”
和尚大笑。
“哪里!咋会!大和尚还真别见笑,在下这点眼光还是有的。”闫武义回答得既轻快又肯定,“从见到大和尚到现在,俺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嗯······只是俺的确觉得大和尚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慨,啊,俺肚里那几滴墨还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一般出家人身上能见。”
“气慨?”和尚露出些完全发自内心的笑意。
“哎哎!大和尚,你看,”闫武义觉得和尚身上有一种不可撼动之气,但是他无法准确表达。闫武义一只手的手指抠着嘴巴皮子左右看了看,“俺是说,俺的意思是,嗯······”又四下里寻什么似的,他停下来看着和尚,突然以手作刀朝和尚面前挥砍而下。手风都掠过和尚鼻子尖了,和尚没稍避,眼都没眨一下。
“瞧!俺就猜着会是这样。”闫武义“嘿嘿”笑起来,“俺就是这个意思。俺年轻的时候也见过这么一个有本事的。!”
“哈哈哈哈······”和尚大笑起来,“足下刚到时,便在打量山野,原来是揣摩山野的定力?正是好话个个爱听。足下的话朴讷无华,却是猫尾巴尖扫到鼻尖上,害山野动了尘心!看来山野慧根浅薄,修为不够!哈哈哈!”
“得罪大和尚!俺不是有意唐突大和尚。”闫武义有些不安,别别扭扭的脸上不自觉浮出些谄笑:“俺以前听位先生说过,说和尚里面因崇佛而出家的,三停最多占一停。另外两停一种叫愤僧,见俗世不可为,愤而落发;一种是怨僧,有大才大志却未遇,于是剃度出家。”
“哈哈哈哈!”和尚笑得很快活:“有道理!有道理!你说的那位先生说得有道理。遁世容易,守得清净就难了!”
“嘿······”闫武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他没打算敷衍,而是直截了当的说到:“同治三年,左侯克复杭州。嗯,和尚四年受戒。俺听大和尚的口音里细听仍然有湖南话的尾子。在下便有了些猜测。大和尚千万见谅。”
“离家三十余年,口音早就东南西北,不知所谓了。没想到你这个外乡人竟听得出山野老家的口音!”和尚笑笑:“山野的确是湖南人。然而如今便是回家,老乡大概也只是惊讶这个外乡人竟然会说本乡话罢了。”
“大和尚真是湖南人?”闫武义高兴道:“刚才跟大和尚讲话的那个,竟然没听出来?!哈哈哈,那个小崽子正是贵乡亲咧!不开眼的傻瓜!”
“那说明他还年轻,不知乡音的珍贵呢。”
“大和尚莫非······”闫武义有些激动。
“西风东渐,往后征战绝非一勇匹夫可以胜任。足下心智在山野见过的许多淮军军官之上,”和尚摆了摆手,拦住了闫武义,说到:“中国此以后必然多事,国家用人之际,足下需仔细留心。”
闫武义并没把和尚这些话当真。淮军这一套,他自认为已经熟透。别说他自己,就是杨寿山,要资历有资历,要战功有战功,没有后台有啥用?他大笑道:“多谢大和尚看得起。国家用不用人俺知不道,连俺的长官都没啥出头之日,咋会轮到俺!何况俺出身还不是正途。出完这趟差事,”他把一边肩膀一斜,伸了个懒腰,道“俺就打算回家,守几亩薄地,凑合着混日子了!”
“哦?”和尚道:“没看出来足下壮年竟有心灰之意。我也知道,怪不得。唉!万马齐喑,万马齐喑,真让人一叹。”
“嗨!大和尚这话只读书人接得住。俺们这样身后没棵大树的,要不是临时奉调出关,”闫武义没听得清楚,或者说他没反应过来和尚后面那句话说的是个啥,他道:“怕是俺现在已经到家娶了娘们儿了。俺军门征战几十年,西去东来死人堆里打过多少转身?军功无数,混到现在有啥意思?如今是安徽人的天下,人家勺子是从桶子最底下捞起来,等他们舀完还轮得到俺们喝口稠的?”
两人正说着话,黑皮哈着气,端了两碗汤过来:“总爷!弟兄们快手快脚煮了些热汤。”他又望向和尚道:“和尚,肉汤,喝得么?”
那和尚望了眼黑皮,对着闫武义“噗哧”笑了:“兜底舀么?”
“哈哈哈哈!”闫武义也笑了:“哎呀!蠢家伙!你这是让大和尚喝这碗汤呢还是故意不让他喝?”
黑皮手里端着汤,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还没从闫武义的话里明白过来。
“大和尚,你看看!这样不长眼的家伙,竟也是老湘军里出来的!”闫武义大笑:“湖南话怎么说的?这个蠢宝!”
和尚抿嘴笑了。
“快点滚远些!不作声会死!”
“哎呀!”黑皮反应过来,把碗放下便作势批了自己脸颊一巴掌:“真的会蠢死!”
“去去去!”闫武义道:“莫在这里讨厌!眼烦得很!”
“真的会蠢死!”黑皮一边跑一边回头有些腼腆的笑:“无缘无故把和尚得罪了!”
“和尚······”闫武义伸着脑袋四周望了望,说到。
等他看和尚时,那和尚已经端起面前那只木碗埋头正边吹边在啜饮碗里的汤。
一片雪花赶巧落在和尚端着的汤碗里。
和尚看了看天。
“阿弥陀佛!这么冷,熬点汤以解饥寒,佛祖是不肯怪罪的,要不就太不慈悲了。”
听得闫武义一乐,差点把碗里的汤洒出来。
闫武义端起碗,也往天上看了一眼。原本还露个脸,稍微意思一下的太阳已经不见了。头顶的天却显得特别亮。远处的天际,铅云像是用墨在洁白生宣上涂了一笔,洇出的黑显得益发的重。
“喝!快喝!又变天了!”
天上扔下几片大片儿的雪。
“大和尚,”闫武义把碗一放,说到:“俺也没打听你老要去往哪里。”他看了看天,“恁瞧见没,马上就来了。这雪看样子小不了。这山沟沟里,还知不道哪里能有个遮风歇脚的去处。你老要是不嫌弃,和俺们一起走也有个照应。俺让他们腾出匹牲口给你老,等到了盖平,你老再定行止如何?”
“那当然好。只是叨扰了!”和尚放下碗,抹了抹嘴。
“大和尚说那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