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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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潘这斯文人就是嚼得细些!我们都是把人参果囫囵就吞下了肚的猪八戒!”李仁党倏地站起身,“唉!老子······”他话还没说完,“将爷!”帐外当兵的响亮的喊了一声,打断了李仁党的话。

“什么事?”李仁党不耐烦的厉声呵斥道。

“将爷,”当兵的在帐外回道:“给大人们备下的饭送来了!”

“哎呀!你看看我!尽顾了嘴巴快活!”李仁党猛一拍额,道:“快!快拿进来!”

帐外当兵的应了一声,帘子被挑起一个角,两个当兵的一边一个,拎着口肉堆成了尖的带耳熟铁锅子侧着身在前,一个半老,身子有些佝偻的兵一手抱着坛酒,一手抓扣着几副碗筷跟在后面一弓身也从掀起的帘缝里进了帐。

两个当兵的把那口铁锅架到了火盆的架子上,反复挪了挪,把锅支稳当了,告了退,出去了。抱酒的老兵一脸谄笑鸡啄米一般算是打了招呼,他把酒放在火盆旁的地上,几副碗筷倒让他些许犯了些愁。他看了半天,也没个合适搁碗筷的地方,正犹豫,“哎呀!刘嗲!你给我!”李仁党一把从他手里将碗筷夺过来。

“哎呀!”潘盈九搓着手,眼里闪着光,脸上带着笑:“这锅肉!只好让两宫、朝廷、军国大事先让一让了!”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这张嘴巴上!”杨寿山大笑。

李仁党抱着那一摞碗筷大笑:“瘸子,跟粮台的人那么熟络,还欠这一口!”

“你不晓得!”潘盈九来了劲,“讲起来请吃的是参翅席。”

“这么高级你还想怎么样?”

“唉!”潘盈九摇了摇手,“你这般只知道拣大块肉吃的不懂。名头、排场都到了,就是厨子的手艺!嗨!”潘盈九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翅子、海参,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是‘百折不回’,那鸡么,称得上‘年高德劭’。一只本该入口软糯的烧锅肘子,硬是做成了恃强拒捕······讲起来也是高级的一桌席,我倒情愿这般吃一锅炖的入味的肉不招人生气!”

潘盈九话还没说完,那个伙夫都笑得忘了形,叉住了腰。

李仁党和杨寿山也笑得直跺脚。

叫刘嗲的老兵笑过后去寻了两张条凳,边抹着泪把凳子落在火盆边,找了块板子架在上面,从李仁党手里接过碗,挨着个放在凳子上。

“这下可以了!”他麻利的作了个罗圈揖,“请大人慢用。小的给大人们炒些淮盐,碾些辣椒面,这就去拿来!”

“还有辣子啊!那最好了!”潘盈九高兴的嚷了起来:“这还算对得起我这样的贵客!”

锅里满满当当一锅肉开始在牙白色的汤里咕嘟,肉香随着热气在大帐里弥漫。李仁党情不自禁抻了下脖颈,喉结在瘦脖子里咕噜了一下,他看着锅里说到:“刘嗲,这肚皮里缺油水缺的荒了,这点油水可治不了病!要你弄的猪头猪脚你可别忘了!”

那个老兵扬着那张要开过身了的菊花一般的笑脸,回到:“几位大人先将就这顿,小的那边就弄!总要煨个整晚,省得它拒捕。几位大人今晚随便吃几口暖和下身子睡个好觉,白天保管伺候大人们好好用顿饭!”

“这老家伙!”李仁党笑了。

“好!好!”杨寿山被锅里冒出热气熏得肚皮里不争气的发出几声响。他不自禁搓着手,眼睛却没再看其他的地方。

李仁党冲那伙夫挥了挥手:“别在这里屎少屁多了,有东西就赶快去拿来!”

老刘识趣的打了个千,转身去了。

潘盈九等老刘出了帐篷,笑着说:“恂如,你这个伙夫嘴巴真利索!”

“嘿!你莫淡看了他!在乡下的时候红白喜事开流水席都找他!在老家被恶人缠得呆不住,带着老婆跑湖北投了我。等下你吃了就知道,在这荒山野岭吃到老家的口味,你的福气大!”李仁党哈哈一笑,“可惜是这老小子个拿菜刀的命,杀鸡到杀猪都是里手,只见不得杀人。要不哪里还在这里混!”

“来!来!趁热!”作为地主的李仁党一手拿着空碗,一双筷子在另一只手里对着锅鸡啄米一般,“人杰兄!芝翁!不讲客气了!来,来,趁热!动筷子!”

他瞅准一块连骨的肋肉,把筷子顺锅边插了下去,从下面把那块肉一抄,肉被抄得立了起来,冲着杨寿山:“人杰兄!来!快!”

杨寿山放下碗,他干脆把筷子也撂在碗边,直接伸手抵住肉的骨头把儿在锅里扶住了,吹了两口气,捏住骨头把儿拎了起来,拿碗接了,凑到嘴边。他歪着脑袋把立在碗里的肉窸嗦着呲牙试咬了好几下。肉很烫,他两个手指跳舞般触捏着碗里的肉,转着圈吹气,龇着门牙撕咬下一块肉来。

“好,好,正所谓耙头不如手快!”

潘盈九也扔了筷子。

李仁党又让了块好肉给过他,然后用汤勺往碗里舀了两勺汤,也不顾忌滚烫,只管小口顺着碗边嘬饮起来。

“恂如还是在家的习惯,硬要先喝口滚烫的汤!”潘盈九没急着吃肉,而是左右厢看了看,寻了寻,便拿起起先喝油茶的碗盏用自己的衣襟连碗底抹擦了几下。

“这瘸子!”李仁党笑着说,“还是一丝不肯将就!”

“这你就不晓得了,”潘盈九将放在身边的那坛酒浅浅的倒了些在碗里,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呷了一口,一咂嘴:“油水气会坏了酒味的嘛!”

“啊呀!哈哈!妈妈的!这酒!厉害!”

“快把碗拿来!”潘盈九招了招手,李仁党和嘴里还叼着肉块的杨寿山都把自己的碗盏递了过去。潘盈九用衣角把碗都抹了抹,在条凳上一字排开,抱着酒坛子把酒缓缓倒进碗里,只倒了小半碗,便把盏递还了俩人,招呼道:“两位将军,旗鼓犹在眼前,干戈不得韬刃,斯乃波扬洪烈,立功垂名之秋也!一口吧!”

杨寿山噙着一半还在嘴巴外面的肉,慌忙端起碗盏,笑着含糊道:“俺听懂了个对折!”

三人的碗盏高低碰在了一起,一扬脖儿喝了个亮底。

“大纛独当风,瑟瑟无可依。子弟行且远,遥遥失根基······”潘盈九端着空盏吟道。

“老潘,这首拟古有建安遗味,哎!”李仁党把盏里的几滴残酒一甩,长叹了一声,道:“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若不是度过苦寒,哪里体会这个’哀’字入骨呢!”

“写景能使人入境,正是谢灵运高明处。”潘盈九叹道。“哎!人杰,你还记得以前在天山北麓遇到的那些蒙古人么!傍水而坐,马奶酒喝足了就一人唱众人和,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正合先秦、汉魏古风······”

“扯那么远!你还没喝两口呢!怎么?”李仁党挑着眼看着潘盈九,“就上头了?”

潘盈九说得兴起,把坐在暗影里的杨寿山的兴致也煽起来了。

“不是俺一矛刺死了那头野牦牛,恁喝的上那顿酒?”杨寿山年轻的时候公文读写都是个问题。更不懂诗,不知道谢灵运是何许人。那些与他毫无关系。不过年轻时候的狂放、快活,如今都成了锁在箱子底,轻易不拿出来的旧事。

“是的,是的!”潘盈九举起自己的酒盏往杨寿山的碗上碰了碰,一股子亲热劲:“恂如,你是不知道,我是个没见过啥世面的就不说了,就是那些天天把屁股钉在马背上的鞑子,都被他那一矛震撼了!只那一矛,他杨人杰从此在天山南北有了名号!我呢,混了个醉饱!”

杨寿山很高兴别人还记得自己当年的风头,他端着酒慢慢的呷,脸上虽然没表现出来,心里却得意的要命。

只是快活从来都短暂。

那时候多痛快,如今就有多难受。

杨寿山的情绪突然一跌,生出些伤感。他把嘴里的肉和着酒吞下了肚里,带着些愧笑把手绷直了,用力张开又抓拢,说到:“老了。看俺的手!肉端上来之前,俺手一直在抖。只想着有口什么能先吞进肚皮里。起先整个人都心浮气躁。恁瞧,吃上口肉,立刻就好了!”

“哎!哎!”李仁党冲杨寿山作了个长揖,一迭声道,“都怪我!都怪我!”

“哦?!怎么?人杰,你怎么沾了这气血亏的毛病?”潘盈九把自己的话头勒住了。他停下来,端详着杨寿山。

“唉!大约是前些年随勤果公治河落下的。”杨寿山眼神在潘盈九脸上飞快的停了一下,一笑,放下碗筷,“具体说不上什么时候,突然就犯,一犯就发狂般的想吃,随便吃点什么马上就好。”

“气血亏!你莫听瘸子装神弄鬼,”李仁党大笑,“又不是娘们!这么粗壮条汉子,说半天就是个饿病!这方子我给你开。身上随时放两个你们河南人说的烙馍,包好!”

“哈哈哈!你个老东西!”潘盈九笑得前仰后合,“你就是撞在树上的那只兔子。说的是不差!不过跟娘们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那滋味,发作起来人要散了架一般,难受的狠!”

“老潘说到点子上了!那滋味!找郎中煎汤药,俺是好的时候不记得,来煞的时候又找不到。”

“这病没哪个郎中能治。”潘盈九呷了口酒,“你就听恂如的,再备几块糖,无碍!”

“俺最不好吃甜。”

“这病用糖有奇效。”

“你看!”杨寿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笑道:“这还真是报应。长这么大,除了西瓜,俺就不咋碰甜的东西,如今却偏要甜食来治!”

“我拍胸脯!立竿见影!当不成良相,給杨胡子把个脉,做回良医还是过得去的。”潘盈九看了看两位,脸上泛出一缕狡黠的笑。

“哎!要不是合肥比你早一脚跟了曾侯,”李仁党也狡笑道:“说不定今天的‘傅相’就姓潘了。”

“亏我远道来看你!拿锥子把我的脔心当鞋底子戳!”潘盈九摇头一叹,“要真是那样的光景,哼!你这个湘南佬!老子高兴了便赏你个差使,想要个一镇总兵的实缺,嘿嘿,那就看你晓不晓事,罗拐摸的老子舒不舒服(拍马屁的湖南说法)!”

“对了!”李仁党倾身在潘盈九肩上拍了一下,“见面光顾着高兴,忘了问你怎么到了人杰兄那里?你不是要去入岘帅的幕吗,怎么又转到了关外,来吓老子一跳?!”

“哎呀!这就一两句话说不过来了!你先让我吃两口!”潘盈九说完,手在碗里拨弄了两下,挑了块瘦肉多的肋肉,捏起来吮了吮汁,斜着浅咬了一口,撕下一小块肉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另一只手把排骨的那截一抵,啃了起来。

“哪里有个斯文人的样子!”杨寿山笑道:“这要去江南入两江总督衙门的幕,这个鬼样子,哪个夫子肯跟他坐在一桌!”

“我知道你是挤兑我。不过你老杨说的也对。”潘盈九索性牙齿钳住肉一拽,边哈着气就把整块肉拖进了嘴里,他大嚼了几口,端起酒碗就口酒吞了,又把光骨头的骨髓汁儿给吮叫出声来,才道:“老子也这么想。一天到晚跟那些酸鬼抬头低头的多难受!所以这就来看你们来了!”

杨寿山、李仁党两人互看了一眼,又撞上了潘盈九那一脸得色,大笑起来,在各自杯中再添满,三只碗碰了碰,喝了一个满杯。

“我逗留京师时,”潘盈九说:“听闻朝廷让张南皮(张之洞)去湘乡召毅帅进京,预备开复,让他赴辽东总帅前敌。我还在发梦天,高兴得得不的!做官我是不想了,”他摸了摸自己那条瘸腿,“能再跟着毅帅做番事业,这辈子也算值得。没想到毅帅才接旨就病殁了(刘锦棠接旨后尚未来得及动身,就病死在湘乡县城。)。唉!”他在大腿上捶了一拳,“我是不敢想也不敢讲,这兆头可······”潘盈九看了看两个人,压低了声道:“他妈的,难道这回大清······”

他眼睛在两人脸上又转了个圈,没说下去。

“怎么?!”杨寿山夹着的筷子一跌,腿便慌得一夹,手往下一捞,既没夹住也没捞着,筷子还是掉到了地上,他伸手在地上摸索,眼睛却看着潘盈九:“刘毅帅死了?!怎么之前没听恁说起?”

“我要早跟你说,”潘盈九把碗放到身边的条凳上一摁,手指轻轻掐了掐,道:“就会忍不住把刚才的闲话一并说出来。那是大营,比不得恂如这里。”

“同治十三年,”杨寿山抓扣着酒碗,食指在碗边弹动,“俺随勤果公赴哈密前在安西见过一次毅帅。光绪二年在古城又见过一次。正值春寒料峭,毅帅把他的一件狼皮大氅递给了俺。俺正惊愕,他啥也没说,指了指俺身上那身结了板的羊皮袄。唉!”杨寿山喃喃叹到,“俺虽不直属毅帅麾下,也算沾过毅帅袍泽厚谊。真是想不到!”他在膝盖上拍了一巴掌,“那件大氅今后就是个念想了。小闫出发前俺还把它借给了他,等小闫回来时,要好生收起来······”

杨寿山说话的时候,潘盈九无意间看到李仁党默不作声在一旁用中指沿着酒盏的边画着圈。刘锦棠和西征湘军的话题把这个今晚的地主不知不觉冷落在一旁。何况他知道,李仁党深悔当年没有改投到左宗棠的麾下。

“都怪我!老杨,”他打着哈哈,“好容易恂如请你我打回牙祭,我两个把地主一并当了凉菜!”

“瘸子,你又拐着弯骂老子!”李仁党回过神来,道:“我就那样小肚鸡肠?!正在听二位说的话咧。不过说实话,我的确羡慕你两个这辈子能跟这样的人物去打回仗······”

李仁党的话像生了双脚,渐渐就没影了。他的眼睛既没看潘盈九,也没对着杨寿山,只是直勾勾盯着前方,像是在目送自己的话音远去。

“唉!”等过了那么一小会儿,李仁党脸上浸出一丝带着些自嘲和无奈的苦笑,先仰天发出一声长叹,“按说端了这碗饭,里面装多装少都得认,不该有太多抱怨。我只是,只是遗憾生在桂阳,不生在湘乡。嗨!要是能在左、刘这样的麾下万里远征,”他激动起来,眼里燃起一团火光,“只要一次!妈妈的,死而无憾了!看看老子!打了大半辈子仗大半辈子都在湖广打圈圈,当个看门狗都转不过身,他娘的!要不是这次来关外,差点要以泥瓦匠的面目在硬板床上挺尸了!”

李仁党嘴巴里说不抱怨,但沤在肚皮里的怨气就像太阳底下的沤粪池,一旦那层晒硬了的壳不小心被捅破,那股沤气那里拦得住,不冲出来才怪。

“那些事莫去扯它了。”潘盈九拍了拍李仁党的膝盖,“讲多了心里还不痛快。”

陈士杰带着这批弟兄从戎,在位时不能使广武军枝繁叶茂,未免遗憾。李仁党不经意间迸出的这些话,在潘盈九看来,恰是他这位比自己长了好几岁的朋友骨子里未泯的血性,他尤其喜欢那股自己少年时便熟悉的的天真气。何况李仁党的话也敲击着他自己藏在心底里,不肯轻易示人的那点心思。

“恂如,我的老哥!这话上半截你算是说对了!”他笑了笑,“后半截么,当了几年泥瓦匠,却不能全怪你那位老长官,修胶澳不见得就是坏事。没有勤果公和合肥相国联衔的折子,你的屁股挪不了。要是不去胶澳,你不照样每天点了卯以后盯着大海出神吗?(光绪十七年,张曜以山东为北洋门户,力主,且说服李鸿章在胶州湾设炮台,以每年山东海防捐全部用作经费,兵力在山东本省抽调。六月,李、张联衔上奏获准。最后选中青岛这个当时的小渔村。)有些话真讲不得,别看胶澳眼下不过一渔村,未着眼旅顺时,旅顺又何尝不如此呢?宋庆当年不也就是修炮台么!”

“唉!话倒是这个话。这个旅顺是个怎么回事?吹的那么响,却是个豆腐渣!”

“说实话,俺一直就很想看看它长成个什么模样。哎呀!这次出关本是接防旅顺,”杨寿山眼一鼓,一努嘴,在腿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原以为会开个洋荤,坐回大洋船,再看看旅顺这个洋景致。结果俺们还是坐方艄的命,也没得着水师的福,还得偷偷摸摸的沿着岸走!”

“嗨呀!你看!”李仁党嗓门大起来,他也大笑:“我还以为就只我没如这个意,肚皮里憋着混账气!”

“当年打长毛平捻子,还不是泥脚杆子打泥脚杆子,说到底是同类相残,这样的仗打了千百年,的确没什么意思。孙武子讲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说实话,没随毅帅之前,这几句背得滚瓜烂熟的话,其实很难韵到滋味。跟随毅帅入疆,才领会到绝妙!你问问人杰,他虽是援师,从陕甘一直去到南疆却一直是毅帅指挥之下。这许多仗,是不是我说的这个味道?那滋味!你讲的的确没错,能在刘毅帅麾下作战,作为武人,真可以说无憾!”

潘盈九的话挠得李仁党心里直哼哼。

李仁党很盼望潘盈九把这个话题讲下去,而他打算一字不捺的把潘盈九说的一切根括进耳朵,连整带屑全扫到心里,跟心里面藏了许久又斑驳的景象作一番印证、比对。潘盈九所说的,大多和他之前的设想凑不到一起。但只要某个小小的细节恰巧和心里面曾经出现的某个画面正好对上,他就暗暗的把撑在腿上,拳着的拇指在食指上抡得嘎嘎响。这一切思绪像被风吹出来的纸片在他脑子里上下飞舞。快慢不定,游移旋转,搅得他不能平静。李仁党五脏六肺里泛起一阵酸热,接着就开了锅一般翻涌起来,他暗里强咽了几口翻到喉咙要冲到口腔的酸水,憋着气才勉强按捺下去。

“你讲,讲讲!”

杨寿山瞥了眼李仁党,看他听得专注,便也不拦着,嘴角极轻微的扬了一下,以一笑回应潘盈九。

潘盈九接着说道:“别的不说。恂如,你是懂门道的,一听便知。我们由玉门开往去哈密,有一点要先跟你说,你才明白。出玉门,由安西入疆,到哈密之前是千里戈壁。取水不比内地,全靠途中极少的几处绿洲,而水量有限易竭。俺们还未到玉门的时候,毅帅早已把沿路绿洲之间距离和水源的水量能提供多少人马饮用,摸得清清楚楚,俺们每拨发出多少人,都以这个为依据。不是我老潘替毅帅吹嘘,今天淮军里从李合肥而下,有一个算一个,只这一点,哪个做得到?”

“哎!是的!是的!”杨寿山在自己腿上拍了一巴掌,停顿了一下,“老潘这话说的绝不是吹牛!这样讲,没去过的人很难感受。只有去过一次,不服不行!”

“人杰兄,”潘盈九笑道:“你这个话,称得上中节!既然两位大人颇有兴致,在下便多讲几句,当作扯谈。怎么样?”

“嗨!屎少屁多!什么时候你要讲话还有哪个拦得住?说嘛!”李仁党巴不得他多讲一些。

“你讲,你讲!”杨寿山说着话,拿筷子在炖锅里翻了翻,寻出一块带着油的肉夹到碗里,“只要你肯讲,俺和恂如听你说书!”

“那好!”潘盈九开怀一笑,说:“正是杨胡子说的那样,西征的事真的只有亲历,不然很难说得清。之所以说了几句,只是今日关外情形让我在心里不禁和当年做了个比较。我在京师的时候,听过几首诗。多的我也没记住,起头一首的气势把我震住了;丈夫只手把吴钩,义气高于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

“你这个人讨厌!把胃口吊起来又去扯什么诗!”李仁党能读几句书,只是年轻时屁股坐不住,混了个生员,不耐烦念那些消食经。太平军兴,陈士杰募勇保境,他抬屁股就去了。这下听到老友吟哦,借着畅饮的轻松愉快,跟在后面也轻声念了一遍,如鱼跃水般激起了自己那一番久抑的豪情,便道:“好大的口气!不过大话好说,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喽!哪个写的?”

“莫急。”潘盈九冲他一笑,一只手做了个轻轻下压的手势,“之所以记诵这首诗,在下只是冒昧把此公和他的同辈人物私下比较一回。不见得多准,更不敢公示。跟两位胡扯几句当作消夜。”

“哎呀~”李仁党一摸额,“我硬是个蠢卵!你狗咬尾巴转来转去!我猜出你说的是谁了!这个时候还会说哪个?!天津城里那个大脑壳!是么?”

“正是!正是!”潘盈九望着两只脚箕张的脚趾头笑了笑。

“正是合肥年轻时候写的。有辛稼轩夜里看剑的气势吧?”潘盈九收起烤的干燥暖和的脚,把手里的筷子在木板上顿了顿,架到碗上,两只手互相捏了捏,说:“······欢情自此终,愁绪从今起。荒村雨露,幸勿迟眠。野店风霜,何妨晏起。自去扶持,人谁料理·····哈哈哈哈······”

潘盈九背诵到韵味处,呷了口酒,情不自禁大笑起来:“你二位天天泡军营,温柔绵软,你侬我侬的调调,怕是不太能理会。”

“恁咋说两句又转个弯的?咋还唱出戏文了呢!”杨寿山在张曜麾下时,随着张曜识了些字,勉强可以囫囵看个公文。但是刚才潘盈九念的这几句,他用自己的豫东话默默念了遍,跟戏词似的还挺好听。

“两位老兄可知,这是傅相大人少年时旧作。《西厢》之味芬馥,说少年风流,又绝非虚言。”潘盈九手摸着脚笑道:“你看有味不?前面的诗隐然风雷激荡。再读这几句,分明是个温柔浪漫!如此变化成趣,激雷背后竟是一片婉转心思。我想,要是跟这个人在一起,必定会觉得他温柔、有趣,喜欢上他吧。”

“嘿嘿!”

“恂如,你笑什么?”潘盈九诧异道。

“嘿嘿······你说你的!接着说么!”李仁党脸上带些诡谲的看着他,“有味!”

“你这个老家伙,不会在憋坏屁了吧?”潘盈九看着他那副脸。

“哎呀!你看你!心虚什么!”李仁党大笑起来,“你那脑壳里都是算盘珠子,哪个在你面前抖机灵!”

杨寿山也说到:“老潘你说个话咋老喘呢!就不能一气说下去?急得俺耳朵眼里都浸出汗了!”

“哎呀!我就是这把嘴,喝上几口就管不住!”

“这又不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你就是想说!”李仁党大笑,“怪到酒身上!”

“嘿!今晚的闲话,是出我的嘴,入二位的耳,哪里起哪里止。不比两位是官身,在下不过一野鹤,无多顾忌,只讲感受。要是话失了分寸,或有冲撞,还望二位勿惊勿怪,担待则个!”

“恁也是!话说得跳来跳去,干啥?谁稀罕?有高论就说,再喝两轮,只怕俺两个还没气力听咧!”杨寿山接住了话茬,笑着冲李仁党说:“恂如,你听出来了吧?他想图嘴巴快活,又怕俺们的嘴巴跟他一样松,被傅相捉将去打他的板子!”他看回潘盈九,开心的说:“瞧恁那点心思!把恁卖了能换几个赏钱?”

“就是!”李仁党冲潘盈九笑道:“都知道你在说的哪个,痛快点,讲!”

“说几句合肥相国不重要,”潘盈九努力跟酒劲儿对抗,他摇了摇手,“他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个气量必定是有的。他即便听到,且不说他本人不会跟我这样的山野蠢夫计较,何况我老潘对他的评价未出情理。比起京城那些龇着牙,只等他倒地的货色仁义不知多少倍!”潘盈九咂了咂嘴,手指在胡髭上一抹,把胡髭梢上的残酒珠子弹飞了,手指捻着胡髭梢,说:“可怕那些合肥门外倚门待食,耳朵又尖,手里还握着刀把子的,听个风吹草动就能拿人头去拍马屁换肉吃的角色。我这七斤半落地,还要给合肥多加上条杀贤的罪名,我绝不忍心。”

“哈哈哈~他妈的!他倒先给自己上了个‘贤’的谥!来来来,把块好肉你!”李仁党笑得像串珠子落到了水磨砖地上,他用短刀在锅里拣了方好肉,送到潘盈九的碗里,“我跟老杨,”他马上纠正道:“哦,不,军门和我,尤其是我,别说京城,就是盖平城,也难得听到。我这两个多月跟面壁的和尚没什么分别。你路子野,脑壳又聪明,还扭捏铺垫什么!只管往痛快了说!我们只当是个乐子,保证全烂肚皮里,一点气味也不会让它跑出这个大帐去的!”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亭林随口说的屁话,真是害死人。”潘盈九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抓起李仁党递到他碗里的肉撕了一块下来。

“从北京城到关外,前几天帮你们去粮台交涉饷械到起先在恂如这里看到的、听到的,我就是想~~”酒劲在身体里发力开胀,自己有些控制不住,脑子里潮水般涌动,舌头也开始偶尔不听调派,他想敛气屏神控制住说话的条理,“这场仗到底是谁在跟谁打?哪个才是哪个的敌人?东洋人还是北京城里的那些人?”

“恁说的啥意思?”杨寿山身子往前微微一倾。

潘盈九打了个酒嗝,酒带着肉汁往上翻了下,他嘴轻微的一鼓,一抻脖把那点从喉咙里翻出来的玩意儿又咽了回去。

他张嘴长长吁了口酒气。

“这酒真有劲。我脑子还清醒,可是有点把不住舌头。只能由着话头说,两位老兄也就那么一听,好不好?”

“嗯嗯,扯卵谈么,随便讲。”

潘盈九把他之前在北京的见闻拣记得的大概说了一回,道:“你们看,”潘盈九伸出只手指往天上指了指,“他懵懂无知也就算了,这翁师傅和那些御史,究竟要唱哪出呢!”他弯下腰,两只手紧紧握着自己两只暖和过来了的脚,“我其实还挺同情合肥的。”

“他虽然位高权重,然而毕竟是外臣。这么多年能在中枢拿捏分寸,进退有据,谓之精妙绝非过格恭维。以在下看,中兴名臣里,兴许只有胡文忠(胡林翼,谥文忠)能做得到。左文襄、彭刚直(彭玉麟,谥刚直)在这方面,连后背都看不到。便是他老师曾文正公,在长袖善舞方面,怕也要道声惭愧。”

“我不是打你的岔,”潘盈九说的内容真是耸人听闻,李仁党拿着酒碗却没往嘴边去,“你的意思是朝廷要老李的好看?可是太后不是一直护着他吗?”

“天心莫测。”潘盈九眼睛往上看了看,道:“何况老太太归了政。不然这仗怕还打不起来呢。”他把嘴凑到木板上的酒碗边啜吸了一口,“前向老李的那个清流女婿被下了严旨斥归。你们知道么?”

“他斥他的,关俺们啥事!”杨寿山不大关心这些。他本来竖着耳朵等了半天,好容易等着潘盈九说到正题了,北京城里的那些人和事离他太远,他听着失了大半的兴趣。

“哦?”李仁党道,“有点意思。要老李的好看,这板子最后又落在张佩纶的屁股上,这个满哥也是八字没生好!”

“你看!”潘盈九拍了一巴掌,“你就听懂了!”

“细致点,说细致点!”杨寿山那个脑袋搞不清这里面的玄机,他听得云里雾里的有点急,道:“让俺也知道咋回事!”

“老杨,你是副直肠子。”李仁党笑道:“这还不明白吗?真正跟东洋人在打的谁?不就是李合肥吗?朝廷一边要老李出人出力在前面打仗,一边拿点小时把他女婿赶出去,娘的,还不明白,这不是打狗给主人看吗?这样的皇帝,哪个······”

“诶!”潘盈九一摆手,拦住了他,“就怕你这样!”

“不过话讲回来。甘蔗没有两头甜。将兵、兵事,我认为都不是老李所擅长。我为什么先念他两首玩意?他太聪明,又多浪漫。太聪明的人,易为利变,少沉着;能看得远,但难专注坚持。顺的时候易骄,遇挫的时候易沮。见事易为形所迷惑而难把握本质。所以承平时敷衍周旋都不在话下,可是遇到眼下这样的局面,他就连左文襄一个小手指都不如了!”

“老潘,恁看这关外局面会咋样?”

“眼下可没人说的准。”潘盈九道:“要是能熬得过这个冬天,或许······”

“嗯,俺也觉得!”杨寿山抢过话来,脸上显出几分凝重,“水师俺不敢讲。陆师咋说当年也是跟法夷几番交过手的,说打了个平手不为过吧?俺就不信东洋人能比法夷还厉害?”

“讲老实的,我也这样看。”李仁党望着盆里灰红色的燃炭,“前阵子跟他们交手,虽然小胜,但我承认,他们的训练、士气是要好过我们。不过没到不能一战的地步。我想只要能相持时日,起码在陆地上,我是有信心的。”

“惟愿,惟愿如此。”潘盈九道:“要是中枢那些大脑壳也跟二位一样想,那才真叫有点希望呢!”

“不想打赢,难道还想打输?!”

“你看!”潘盈九看了眼李仁党,一笑:“杨胡子,我晓得你一心想得个大镇总兵的实缺。不过依我看,你没爬到那个位置,或许是你的造化、福分!”

“咋?”

“咋什么!你没看见卫汝贵、叶志超吗?叶大呆子且不说他,卫汝贵作为老李手下本就稀缺的骁将,不也作了替死鬼吗?”潘盈九的酒劲上了头,说话有点乱,也越发不拘,“老李的心里大概也揪着痛吧。可他会把卫达三的死当作政争的一个不得已的牺牲看。这是他作为统帅最糟糕的地方!为将帅者失重,三军则轻死。曾文正募勇,晓之以义;合肥建军,动之以利。曾文正驭将,重和衷共济;合肥驭将,则以间离为得意。这恰好是合肥治军不如文正,征战更难望文襄项背处!”潘盈九对他们那位如天上悬月般的上司的评价,让杨寿山、李仁党心里如投石沉湖,激出水花、涟漪把那个自己并不熟悉的满月砸揉成了碎片。

“哎呀!”潘盈九把碗里剩下的一小块肉放嘴里嚼了几下就着口酒吞了,绷直了身子抻了个懒腰,炭火把他的脸映得跟猴子屁股一般。他咂了咂嘴,大喝道:“痛快!痛快!”

“嗯,今晚没白请你!喋!等下把那匹哈拉尼往火边上一铺,再给你铺两张皮子,你坐不稳了就往上面一滚,保证让你老人家睡个囫囵暖和觉!”李仁党看了看潘盈九,冲杨寿山挤了挤眼,说:“盈九,当年你信都没把我一个就随刘锦棠去了西北,我们没再见过面。人杰兄迁调山东后,你和他也好多年没见过。唉!再要能这样全无拘束的畅饮畅谈,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恂如这话说的让俺感慨!”杨寿山一笑,端起酒碗,说:“盈九,还能么?再干一碗?”

“好!真的,没见你们的时候,不提倒无所谓,一想起,就越发的想!”潘盈九放稳了屁股,话跟着从嘴里像裹了层浆一般滚了出来。他的手要去撑那块木板,李仁党赶紧一只手捉住了他那只手:“你老人家莫拆台,撑我,撑我。”

潘盈九空着的手抓在李仁党手上,另一只手把碗盏伸了出去,早等着的两只碗盏凑了过来,碗撞在了一起。

“动问两位,”潘盈九低头张嘴,舌头抵住上颚吐了口酒气,把空了的碗盏放回到身边的条凳上,抬头把眉毛一扬:“局面如此,可有打算?”

这句话正好砸在李仁党和杨寿山的心坎上。

潘盈九抛出的话没有马上得到回应。

他在嘴里打了个弹舌,发出一声脆响。

“唉!怎么讲起!”良久,杨寿山一抬眼,先开口:“俺不怕恁笑,”他把着碗,手指在碗里画着圈,“好在是固守,能以静制动。唉!别的就不去多想了。”

“我不比老杨。”李仁党示意二人把碗盏放下,抱着酒瓮往条凳上的三只碗里筛酒。

“我半碗就够了。”潘盈九抬手拦了拦,“我差不多到量了。只能陪你们慢慢喝。”

李仁党手一松,还是给他倒了一满碗。

“在盖平这里,章迂子和他都是大脑壳。有操不完的心。我埋进土里之前还能开个洋荤,跟东洋人打上一仗,还打赢了,我很知足!最后会打成什么样子,我操不起那么多心,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将军难免阵前亡。嘿!既无需马革裹尸、也不用槥椟入殓,妈妈的!嘭!被一粒子弹迎面打中,死得干净利索,老子不冤!”他把斟满的酒递到杨寿山手里,又将另一碗递给潘盈九,“人杰兄,喏,当着潘瘸子的面,今天我放句话,砸粒钉子。人杰兄,杀贼不该惜命,我这条老命交代在这里没什么不心甘。这一仗总之我贴着你来,保管你如臂使指。”

杨寿山万没想到李仁党会说出这话,这意味着老头把命都交到了自己手里。杨寿山心里猛然一热,鼻头一酸。他低下头咬着牙关皱了皱鼻子,对李仁党举起酒:“俺敬恁!”

李仁党也把酒喝了。

潘盈九嘴巴张了张,被李仁党的话拦掉了:“瘸子,你我少年相识,你翘屁股我就知道你干稀。不要讲俗气话。我还是那句话,中国之兵,只要有个几年不经战阵,必定暮气孳生。就跟长毛起事的时候一样,必要死上一大批人之后,才能渐渐转变颓势。如今还是这样。我有我的命,就是这样。”

“好!好!”潘盈九赧然一笑,双手举起自己那碗酒喝了一口,红着一张五官漫开的脸道:“老子哪里也不去,陪你们。”

李仁党大笑:“我死之后,路过经由,若不以斗酒只鸡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

“嗯嗯,桥玄遗嘱。那时候只想吃回鸡时的戏谑之言,老哥你还记得!”潘盈九的语气里透着只有心灵亲近才能体会得到的喜悦。

“酒入杯中恨无肉,书里秋高马肥后。

看他烹羊还炙饼,镬汤翻腾如勾捉。

少着盐豉多蘸酱,恍握匕箸欲下手。

睁眼却是南柯梦,浸坛萝卜权着数。”

李仁党一笑,舔了舔两个龅牙,“做学问我屁股少肉,坐不住,记性我可不差!”

“这首《冬夜梦羔羊醇酒歌》打油归打油,但还真的韵味!”潘盈九带着笑,斜眯着眼,“不知何人所作?”

“你看看!”李仁党黠笑着望了下杨寿山,说到:“最不要脸了!”

杨寿山被这两人的快活感染,眉眼舒展的坐在一边,由着两个故友之间久抑的感情横冲直撞。

他把酒端在嘴边,却没有喝。

他跟入了定一样。

入嵩武军后头次听着上千匹马奔跑时由远及近,滚雷般的蹄声,面对捻子骑兵冲击,啊!——那时候怕么?他记不清了——他已经很久没去想过生死了,也没当回事。他只记得西征的时候骑兵布阵对冲前他就会变得兴奋,满脸潮红,眼眶湿润,身子暗暗发抖,某种任何其他事情无法替代的快感急速在心里膨胀。

他杨寿山一开始并不把普遍身材矮小精瘦的湖南人放在眼里。直到和那些湘军一起打过几仗以后,他才见识到这些外表不出众的湘军体内的那股经得起折腾,轻易不垮的蛮狠劲,也意识到只凭个人勇力不能判定一支军队的实力。今晚李仁党说的话让他突然感慨莫名,他的思绪一下子飞回到在西北的日子,这会儿连营帐里散发出的气味都和当年好像一模一样。

他心里产生一种无法言道,却又非常熟悉、亲近的感觉。

他瞥了眼碗里的酒,一口干了。

“恂如,”他哈了哈气,“俺想你的想法应该能行。”

“我什么想法?”正处于有些亢奋的李仁党一时不知道杨寿山说的是哪一部分。

“你不是想把人调回一部分吗!”杨寿山说。

“嗨!你看!”李仁党把胡子揪着一转,说:“我就知道你老兄准能想明白!盖平缺人手,还把我这里千把号人晾山上喝西北风,这算盘也打得太烂了!我的意思并非直接补充到盖平正面·····”

“你看!”他把地图从身边的毡毯上捡起,凑近地图只稍稍找了一下,食指戳在地图上,说:“牵马岭留三百来人尽够。大队回收到簸箕沟到半截沟一带。”他抬眼看了下杨寿山,接着说:“牵马岭扼住的通道,兵力展不开。东洋人吃过亏后不太会再下大本钱硬攻。划不来。”他手指向半截沟东口一小块宽敞点的地方,用期待肯定的眼神看了看杨寿山,说:“章高元实在不放心,我不必回到盖平,只在这里!”他又抬眼看了下杨寿山,眼里因为掩饰不住的得意而显得精光闪烁,手指在地图上簸箕沟对面一块高地掐出了一道痕,“还是那句话,我不信东洋人还会从牵马岭过来。即便来,标下这把锁也能锁住这扇门。盖平如果需要,我也可以随时增援。”

李仁党说完一脸得色看着杨寿山。

杨寿山的手缓慢、反复的捋胡髭,半闭着眼听李仁党把话说完。

“中!有道理!”杨寿山眼一睁,兴奋的搓了把手,“恂如,等小闫他们回来,俺也有意再给他添些人手,想的和你老兄差不多——万一胶着时当奇兵使用。你先做好准备。回去俺就把这个意思跟老章通通气,他八成没理由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