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孙伊·迪恩是一位科幻、奇幻作家,目前以一名公开的自闭症作家的身份写作。她生于美国,后在香港长大,现居英国。她的一些短篇小说曾获得当地的小型奖项,并入选了英国科幻小说选集。她爱好读书、跑步和瑜伽,偶尔也会逃离城市,去偏僻的山谷游泳。
The Thief of Memory
记忆窃贼
作者/【美】孙伊·迪恩 翻译/失忆蝴蝶 插画/宫可可
米昆动身穿越无垠的沙漠,追捕记忆窃贼。她的腰带上别着一把冰刀,以便在抓住记忆窃贼时将他冻住;背上背着一根空心权杖,用来吸取他偷走的记忆。
她在变幻莫测的沙丘上追踪他的脚步,炙热的沙子灼伤了她的赤脚。她的族人穿的鞋很特别,以刺绣装饰,用串珠制成,可以抵挡烫脚的沙漠,但米昆已经不记得那些串珠的样子,不记得那些颜色的意义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的族人。
她脑海里有几处缺失的空白,是记忆窃贼造成的缺口。在她抓住他之前,这些缺口没法填补。她很清楚——她怎么知道呢?她也不确定。一些记忆碎片仍然存在,明亮如星宿的真相在她被过蹂躏的空虚记忆里闪闪发光。此时,她正赤着脚诅咒太阳。
在这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看到地平线上有一块红点:一团燃烧的篝火。就算是记忆窃贼也需要休息。她低伏着身子,悄无声息地穿越沙丘,最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篝火旁。窃贼正蜷缩在这片温暖的地方打盹,仍然穿着他偷来的鞋子。
一阵奇怪的疲倦感爬上心头。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追捕了记忆窃贼很多年,而且可能真的已经追捕多年。在记忆不可靠的时候,谁说得清楚过去了多少日子,多少个季节呢?当然,她觉得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或者至少不是她追踪到的第一条线索。也许运气好的话,今晚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锋。
不要等待。抓住机会!米昆向他扑去。
打盹是他的诡计;记忆窃贼一直警觉地等待着。在冰刀划过半空的瞬间,他滚向一旁,猛地跳起来,拔出一根木棍向她挥去。米昆用冰刀挡开木棍,这股沉重的力量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冰刀从手里滑落。但那把刀留下了痕迹:一阵冰霜爆裂的噼啪声贯穿他的木棍,将它劈成了一块块带着冰霜的碎片。
记忆窃贼见状,咒骂着逃走了。米昆扑向他,把他推倒在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腿上。他挣扎着把米昆踢开,一只脚狠狠踢中了她的太阳穴。她昏倒在地,感到头晕目眩,视线里只有一块胡乱踢蹬的黑点。一段感官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变得鲜活起来:在一个水晶山洞里,她摔倒、昏迷在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过去多久了?
记忆窃贼滚了一圈站起身,赤着脚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他在挣扎脱身之际搞丢了鞋子。米昆一边呻吟一边咒骂。她试着站起来,却只感到天旋地转,只得再次跪倒在地。
等她看得清,坐得直了,记忆窃贼已经没了踪影,只在凹凸不平的沙漠上留下了一条越来越模糊的痕迹。她无比懊恼和沮丧。触手可及。功亏一篑。不过,尽管他逃出生天,又能继续苟活一夜,她至少摧毁了他的武器。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头脑完全平静下来后,她用温暖的刀柄收回冰刀,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腰带里。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一抹颜色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的鞋子。不,不是他的。是他从她的族人那里偷来的。或者是她的?
米昆咒骂着自己残缺不全的记忆,把鞋子举到篝火旁。皮革缝制得很专业,鞋底坚实而有弹性。刺绣让她有点困惑;串珠编织的图案看似随机,但她可以看出其制作有一定的巧思。缝针线脚太整齐,图案太精美了,不可能是随意的设计。
她的双脚因连日在滚烫而干燥的沙漠上奔跑,已经疼痛难忍,而现在也说不清这双鞋曾经属于谁。米昆便把它们穿在脚上,系紧鞋带。它们就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合脚。
记忆如晨露般汇集在一起——她的父亲,手拿绣花针坐在炉火旁,正在专心致志地缝制皮革。蓝色代表水井,绿色代表绿洲,白色代表邪恶之地,红色代表狩猎场。黄色的星星代表城市。绣出的山峰层峦叠嶂。更加紧密的针脚编织出一条条淡淡的线条,标记村落的领土。沙漠无边无际,但并非未知,并非完全未知。她的族人将它大致勾勒在了鞋上。
米昆的手指滑过针脚,努力回忆父亲的面容。她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他的声音、一根绣花针和串珠的图案。她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的记忆都已消散,这段记忆仍然萦绕在脑海里;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出现,这段记忆还在——不管怎么说,这段记忆来之不易,这是她几秒前不曾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她紧紧抓住这段回忆,正如她紧紧握着这双鞋。
沙漠的夜风冷冷吹过,身体可怕的重量压弯了她的关节。她的每一寸肌骨都疲倦到了极点,没有丝毫力气。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因为她是英雄,胜利将属于她。
没有人能做到她必须做的事。她猛地站起身子,奔跑起来,武器在她背上来回晃动。
每隔六代,干燥、无云的季节就会出现。没有雨水,只有持续不断的干旱。水井满是灰尘,房屋因酷热而坍塌,青草在龟裂的土地上枯萎,牲畜也因此死亡。老人一病不起,婴儿口吐白沫。
十八岁的你是村里最高的猎人,你不明白你的族人为什么要为季节无常而挣扎。你不明白,像你这样强壮、精明的年轻人,分明可以冒险到山里去,从深泉和凉爽的洞穴里取水。
傍晚,太阳已经下山。你寻去了哥哥文塔的房子,进去之前敲了两次门—— 一次敲醒身体,一次敲醒灵魂。
旱季当头,他没有多余的水与人分享。你们坐得很近,等白昼转入黑夜,他昏昏欲睡的头几乎快碰到你的头上。你用柔和、低沉的语调阐明来意,他若有所思地听着。文塔总是耐心倾听;这是他的优点之一。
“那山灵呢?”他说着,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它是一个有着黑暗力量的虚无之物,它总是在寻找、夺回它失去的颜色。如果它欺骗了你,偷走你的记忆,或者偷走你的身体,那怎么办?”
你的身体感受到一阵恐惧的战栗。这些传说人尽皆知,族人都是听着它们长大的。握住山灵的手,它就会占有、索取、吞噬你。山灵是记忆窃贼,是一口邪恶的深井,但同时——
“它无法阻止我取水,”你嗓音颤抖,话语却十分坚定,“因为只有我选择触碰它,它才能伤害我。水为生者所有,而山灵已故。我只要相信自己,无视它的诱惑,就会平安无恙。”
“但许多人都受到了它的伤害,”文塔反驳道,“所以不管它说什么,显然都是很有说服力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在每个故事里,至少有一个人屈服于山灵的话术。”
“那我就不带人和我一起去。”你抓着他的手,轻轻地握紧,“这样一来,如果我失败了,死掉的只有我。在我离开之后,你在这里照顾村落。”
他也握紧你的手,无奈地笑了笑。“那就去吧,妹妹。带上水袋,往东走,去寻找水源。”尽管疲惫和干旱让文塔日渐消瘦,他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清澈,“米昆,记住你是谁。不要握山灵的手。”
清晨,你带上空水皮,离开了村落。一群人聚在一起目送你离开,但没有人说话;几个小弟,几名族人,还有一些孩子。都是身体足以支撑他们站起来的人。一名小女孩向你挥手送别;你也挥了挥手。是时候做一名英雄了——如果你可以的话。如果你敢的话。
热浪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一里又一里地袭来。最后,纳克鲁斯山脉横亘在眼前:一条横贯南北的山脊,切断了向东的道路。
身患绝症或年事已高的人会来到这里,在岩石间度过他们最后的时光。那些在家里死去的人会被抬到很远的地方,睡在大自然这个巨人的脚下,直到他们的颜色被土地吸收殆尽,穿行于树根和石头,通过土壤化成雨水,滋养生者。
生者继续生活,亡者入土为安。
但不是所有亡者都能得到安息。山灵游荡、徘徊在洞穴里,捕捉生命的迹象。它们是冰冷而空洞的东西,只要能找到颜色,就会吸走它。它们渴望回到自己曾经的样子。有些变得强大起来,掌握了扭曲世界的办法和手段。
特别是其中一种山灵,一直通过欺骗和谎言,从无畏的来访者身上窃取色彩,以保持自己黑暗的生命力。山灵就是这样:你必须时刻警惕它。
这里是亡者安息的地方,也是山灵居住的地方。
这里也是有静水的地方。
你开始向上攀登,踏上满是碎岩和巨石的蜿蜒小路。向上的道路,人骨、大腿和手臂随处可见,还有一节节脊椎深陷在干燥的土地里。这里有着无数代人的坟墓,用石头堆砌而成,尸体稳稳地长眠此地,每座坟墓都插着一块骨头,标记着主人的身份。
深入大山内部,追随传说,追随尸骨。水晶洞穴闪烁着朦胧的亮光,回荡着潺潺的泉水声,只有一缕极其微弱的阳光散落在空气中。但在炙热、令人痛苦的太阳之下,这种凉爽是一种解脱。一条清澈的溪流在温热的土地上流淌,你的脚趾感觉到一阵冰凉。你蹲下来,贪婪地喝着溪水。
“何人来我山洞?”
一股寒意将你笼罩,挑逗着你的每一根头发。你抬头停止饮水,变得警惕起来。你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刻的到来仍然让你近乎神经崩溃。
山洞另一头潜伏着一种生物,外形类人,但没有任何颜色,只有一个烟雾般的轮廓,就像一片被雨淋湿的阴影。它透明的拳头握着一根空气聚集而成的空心权杖,杖身像冰块一样闪闪发光。
山灵。
我。
“何人来我山洞?”我重复了一遍。因为我还不了解你,所以我前来了解你。“你为何要把你的颜色和温暖带到这个死亡之地?”
你慢慢站起来,喉咙还带着洞穴泉水的湿润,说道:“我是高个子米昆,我上山是为了给我的族人打水,他们口渴极了。这与你何干?亡者不需要水。”
“水?”我凝视着,我的形体在静止不动的眼睛周围旋转、变化着。“你为水而来……然而我可以给你更多,小家伙。”
十分老套的讨价还价。
“离我远点,邪恶山灵!邪恶的记忆窃贼!”你满腔怒火,我看到溢出胸膛的愤怒给你鲜活的皮肤染上了美味的温度和颜色。“我不会听信任何建议,也不会为任何诱惑所动摇。我在这里是为了水,其他一概不顾。你阻止不了我取水。”
我从石堆上飘过,向你靠近,只见你猛地一颤,但没有退缩;你仍然跪着,急切而细致地往那些水袋里装水。
“没错,我无法阻止你取水。”我俯下身子,用泉水般的声音低声说:“但我不必阻止你,高个子米昆,因为即使你成功了,你的寻求也是徒劳的。”
戒备的恐惧让你眯起眼睛。“我听不见!”
但你听见了。我可以看出来。
“我认为你最多只能带几天的水。我认为你将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数小时的旅程换来一两天生命的延续,是吗?我认为你无法指望从一口泉眼里汲取足够的水来维持你族人的生命,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你会精疲力竭而亡。”
你抿紧嘴唇,手指变得笨拙,急匆匆用软木把水袋塞住。“这与你无关,山灵!别多管闲事。”你站起来,转过身去,鞋上的串珠随即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装满水的水袋挂在肩上。
“我知道雨的秘密,沙漠之女。”我低语道,很高兴看到你的脚步慢慢停住,“在这个漫长的干旱季节里,只有雨水才能拯救你的村落。难道你不想拯救你的族人吗?”
“我不是来谈条件的!”你回头反驳道。
然而你没有离开。你仍然犹豫不决……仍在倾听。
我咧嘴一笑,活生生就像一个骷髅头。
黎明降临,带来了光和热。熬过漫长而寒冷的夜晚,米昆看到光亮如释重负——尽管她知道,到了中午会越来越炎热,一如往常。记忆窃贼跌跌撞撞的脚印带着她穿越无垠的沙漠,尽管路线时有偏离,米昆感觉他的目的地从未改变。也许他是想摆脱她,但她是个英雄,没那么好骗。
山路蜿蜒向前,她嗅了嗅,感觉空气有些变化。土地湿润,泥浆绯红,刺鼻的微风比以往的沙漠风更加潮湿、辛辣——风暴即将来临的气味。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原本稀薄的空气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云层,有如翻滚的灰色漩涡。苍穹打开让雨点降落,就像是无数个凉爽的吻,落在她热得发烫的皮肤上。罕见、美妙的,带来祝福的雨。
米昆停下脚步的时候滑了一下,目瞪口呆,浑身湿透,胸口传来一种奇怪的灼热感。为什么现在会下雨?雨季离现在还有半年时间。是吗?她怎么知道呢?有些事不太对劲。有些事——
快点,他要逃走了!
米昆又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内心颤抖着,说不出缘由。有很多事情她无法解释,也记不清楚。记住,你是个英雄。记住,你的敌人是记忆窃贼。这是事实,是必然,是真理。尽管她的双脚已经血流成河,尽管她的眼睛和骨头因为长期极度疲倦而疼痛,她依然继续奔跑着。
黎明时分,米昆来到一座被淹没的村落。从远处看,除了云层和风暴漩涡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但近处,薄雾中满是泥土的房屋残骸隐约可见。这里地面积水很深,石头建成的小屋一半掩在土地里,一半埋在流沙中。茅草屋顶被掀翻,死水潭里漂荡着浮渣。雾云低低地飘向地面,散发着泥土和软腐物的味道。族人不见踪迹,但米昆也不能责怪他们。很快,这个地方就会变成一片湖泊,不再适合庄稼的养殖和牲畜的生存。
这是什么造成的?发生了什么事?她试图集中注意力,但她的记忆在不断溜走。记忆像沙子一样从她的指间流过,就像细微的灰尘,在接触过的所有东西上留下痕迹,却从来没有坚实的形状,无法抓在手心。
过去的事不重要。找到记忆窃贼!
米昆皱起了眉头。过去的事当然很重要——
咔嚓。脚下传来踩在腐木上的声音。记忆窃贼就像一个活生生的影子,从一幢半掩的房屋跳到另一幢,不断地闪现在她的视线角落。
“你!”她转过身来,朝他向前扑去。她必须阻止这个记忆窃贼。纠正错误。拯救……什么?一切。
拯救一切。
记忆窃贼带她经过一口老井,现在井水已经溢出来了;穿过几幢半倒塌的房子——这些房子的地基已经下沉,屋顶也坍塌了;绕过一个宽敞的公共大厅——只有屋顶还在,漂浮在浸在水中的沙子上;最后,进了一座矗立在被淹没的村落之上的小山上的小神龛。
他一进神龛就消失了。米昆跟在他后面冲了进去。
在越过门槛时,她却痛苦地尖叫起来。疼痛在她的肌肉里蔓延,从头骨一直疼到脊柱。
“疼吗?”记忆窃贼出现在眼前。他身上没有武器,只拿着一块巨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花岗岩石。“它是否在灼烧你,就像一个如你一般的怪物?”
“我不是怪物!”她嘶吼道,“我是一个英雄!”骄傲让她浑身充满了温暖的力量。她必须战斗。
“是吗?你确定吗?”记忆窃贼盯着下方,手里还拿着那块石头,慢慢靠近她。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摇摇欲坠的神龛屋顶上。在光线明亮的近距离下,可以看见他那张瘦削的脸,在太阳曝晒下变得憔悴不堪,但即便如此,他看起来依然出奇地年轻。“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米昆?还有什么是你记得的吗?”
“我记得重要的事情!”她回嘴道,努力对抗身体彷佛被暴打过一般的莫名疼痛。英雄从不言弃,英雄绝不屈服。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更是如此。“我是一个英雄,而你是记忆窃贼!”
“不,这都是你的所作所为。”记忆窃贼满脸悲痛,举起双臂,彷佛在拥抱他们所处的废弃神龛、被摧毁的村落、洪水和不应该降落在旱季的无休止的倾盆大雨。“你在旱季与一个没有颜色的山灵做了笔交易,以求得降水。山灵带来了一个巨量降水的雨季,淹没了村庄,族人流离失所!而你,米昆,带着你那可悲的权杖和变形的冰刀——你才是记忆窃贼!”
一时间,恐惧席卷全身,让你四肢发麻。外面的村落——
不。他在利用你的恐惧。消磨你的决心。山灵都是骗子,他在欺骗你!
他竟然玩这种把戏。愤怒模糊了她的视线。“卑贱、卑鄙的东西!”米昆站起来,挥动着冰刀,“我不是记忆窃贼!你才是!”
是的,你很清楚!你很肯定。
在折磨神经的疼痛中,她几乎无法厘清在她脑海中回荡的万千思绪和奇异感受。无论如何,没有时间思考了。记忆窃贼向旁侧飞奔而去。她追了上去,两人在神龛的拱门和臭水池间穿梭。雨声在神龛里的刺耳回声淹没了他们的脚步声,淹没了他们的每一句话和发出的声音。莫名的疼痛仍然纠缠着她的关节和肌腱,折磨她的神经,但英雄的愤怒让她不断向前奔跑。
他们的追逐游戏只是在浪费时间。米昆感到十分沮丧,于是她飞快地绕过一个祭坛,向记忆窃贼狠狠砍去,想要引诱他进攻。他上了她的当,躲开她笨拙的一击,然后向前迈步朝她砍去。
完美。他的步子很快,但她更快;米昆冲过去将他扑倒在地,速度快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的拳头攥着冰刀,正举起来要刺过去——
“米昆,求你了,住手!”他喘着气说。“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忘记?米昆,米昆,是我,文塔!我是你的哥哥!”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般穿过她的身体,一时间,她愣在原地,手臂颤抖,冰冷的刀刃上升起一团团烟雾。
你没有哥哥。他说谎!
“我没有哥哥,”她颤抖不已,“即便我有,你也偷走了我对他的记忆——因为你是记忆窃贼!”冰刀在她的手里抖动。
“你迷失久矣,”他流泪,就像一件破碎的东西。“你流离失所的族人从你带来的灾难中逃了出来,而你却一个接一个地猎杀他们。我们四处散落在沙漠中。然而无色山灵仍然没有得到满足,因为你一个接一个地找到了我们,然后毁灭我们,杀掉我们。让它结束吧,让它停止吧!米昆,妹妹,记住你是谁,在我们全都死去之前回来我身边!”
她的额头渗出汗水。刀柄在手中变得黏糊糊的。是山灵在耍花招。时间窃贼是个骗子,被邪恶的山灵附身了。她很清楚——她怎么知道的?她就是知道。确定无疑,就像……像什么一样确定?没有什么是确定的。
你知道你的名字,那个声音低声说。这是她的声音,不是吗?还有谁会对她悄声说话?你是个英雄,正在追捕那个夺走你的一切、摧毁你的村落的山灵。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
如果她只相信一件事情的真实性,那就是这件事。
“败类!”米昆尖叫着,用刀刺了下去,文塔也尖叫起来。蓝色的冰块从他的胸口蔓延开,蔓延到他的皮肤,深入肌肉里;他的四肢僵硬了。“你是记忆窃贼,我是英雄米昆,我已经打败你了!”
文塔颤抖着躺在地上。“不要……握……山灵的……手。”他不住地呻吟,笨拙地动着满是冰霜的舌头,冰晶爬过他的双眼。
米昆往后缩了一步。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旧记忆的洪流,像沙漠中的冰雹一样冲击着她的心灵。
然后她想起来了。
你还记得。
“高个子米昆,”我说,我空虚的身体旋转着,“我的条件是这样的:我希望你相信三个谎言。”
“什么?”你感到愤慨、惊讶又困惑,转过身面对我。你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山灵只会夺走生命、窃取记忆、施加诅咒。他们不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要求。
“我会告诉你谎言,三个谎言。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希望你相信它们。作为交换,只要干旱持续下去,我就会给你的村落带去雨水。”
“我怎么会相信谎言呢?”你抗议道,眉头紧皱,把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我本就知道它是不真的!”
“简单。我会告诉你你愿意相信的谎言。”我化身为一片朦胧的云,“生活的一切都是谎言和故事。我们选择我们相信的,相信我们选择的。如此一来,一个杀手可能就会认为她是个英雄;一个好女人可能会认为她是个坏女人;事实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变成传说;一个人或许就会知道她的人生故事——知道她相信的关于自己的神话。”
“我不明白,”你说,因为你还年轻,愚笨,对微妙之哲学还掌握得不够好。
而无数生者、死者和死里逃生之人已经让我变得这般苍老、心狠手辣又充满智慧。
你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
“这很简单,”我说,“第一,我要你相信你是一名英雄。第二,我要你相信你的敌人是记忆盗贼。我把自己无形无色的身体聚集起来,将它变成一个消瘦的——虽然仍然没有颜色——年轻人的形态。第三……我要你相信你不是记忆窃贼。”
见你呆若木鸡,我补充道:“无论你做什么,或者成为什么人,我都要你相信这三个谎言,并永远将它们视作你的真理。这是我向你要求的唯一一个谎言。你相信的任何其他谎言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你同意,就说同意,然后我们再谈条件。”
“这又是什么把戏?”你回嘴道,终于开了口,“你要我相信谎言,但这是事实!我是一名英雄,你是我的敌人,我不是记忆窃贼,因为记忆窃贼是你。”
“噢,确实如此。说得太对了。”我伸出一只扭曲的手,“你同意我们这笔交易吗?只要说接受,雨就会为你而来,小英雄。”
“这些事情本就是事实,”你反驳道,“如果这是你的条件,你唯一的条件,以此换得降雨……那我接受!”
我笑得越来越猖狂,嘴角咧得宽无边际,幽灵似的嘴里含着鬼魅般的牙齿,越发瘆人。
在某个地方,某个遥远的村落,云朵积聚,雨点落下,族人纷纷出门欢呼庆祝,每个人都在暗自思忖,代价是什么?一开始,他们会欣喜若狂。直到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很好。”我说,几乎有点急不可耐,“那么现在,握住我的手。”
你犹豫了,担心自己遗漏了什么。那些关于不要握住山灵之手的警告很严厉。你不知道我会如何将这件事合理化,但你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正当十八岁,勇敢无畏;十八岁,但依然只是个小孩。
你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手掌对手掌,颜色对无色,我将自己溶化成雾,从鼻孔和耳朵渗入你的身体,在你的头骨内、皮肤里停留下来。我将穿衣服一样穿着你的皮肤,直到你的肌肉受到年龄和疲倦的磨损,从骨头上掉下来。
在你的头骨里,我可以听到并感觉到你的尖叫。我沉醉于我一手造就的痛苦。你的身体跌落在地上,柔软的皮肤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穿别人的皮肤了。这种温暖的感觉。颜色。噢,我再一次开始怀念成为人类的感觉,鲜活的感觉。
“叛徒!”你哀号着,“你骗了我!”
不是谎言,我反驳道,我的低语在你的脑海中回荡。奇怪的是,这听起来就像你自己的想法。毫无疑问,这会使你感到万分悲痛和惊慌。我们做了一笔交易——你相信谎言。我则给你的村落带去雨水。我告诉你,若你同意,就接受,而你接受了。
“但是……”
——但你是自愿握我的手的,米昆。这与我们做的任何交易无关。
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惶恐。你无比羞耻和痛苦,因为你如此彻底和轻易地被愚弄了。
“永远不要握山灵的手。”你低语,泪水从眼角滴落。
我痛饮着你的记忆,喝下有着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的片段,还有几个头发乱糟糟的兄弟,他们在沙丘上奔跑,穿过在雨中繁茂生长的低矮蓟丛。在雨季,降落到大地、溪流的雨水来了又走,彷佛天空有了女性的生理期。在无穷无垠的生命瀑布中,雨水随着你的年少时光流淌,然后干涸。它活着,在色彩和温暖中大口呼吸,直到干旱到来——太阳的温度让你都招架不住,而你发出的刺耳尖叫就像是可怕的嚎叫——雨水接连干涸。
你的记忆渐渐淡去,那声音也随之消失——只剩下一个迷茫、破碎的女孩的躯壳。肉体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你陷入了昏迷。
起来吧,我轻声说,知道你会把我的想法当成你自己的想法来读。别让记忆窃贼溜掉了!
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开,你站了起来,昏昏沉沉,战战兢兢,拼命回忆。你转身时,你的目光落在我的权杖和冰刀上。我感觉到了你的困惑。
记住你是谁,我用只有你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你是一个英雄。记忆窃贼是你的敌人。
“我……”
他拥有你的记忆,你必须把它们找回来。你难道不记得——
——然后她想起来了。
真相消失;恐惧留下。米昆摇摇晃晃地立不稳脚跟,双手捂住了嘴。她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杀手,一个记忆和文化的窃贼。她是远古邪恶力量的化身,将其影响带到了洞穴之外的远方;她是一个人类奴隶,她拯救族人的计划却让他们消失殆尽。
文塔的尸体碎成了无数闪烁的蓝色冰块,她大哭起来,因为他曾是她的哥哥,她却追捕他,杀害他,将他的记忆吸走,然后交给她头骨里的记忆窃贼,那个穿着她皮肤的记忆窃贼。
就像她对她所有其他兄弟所做的那样。文塔、苏里耶克、坎尔、奥塔什——没了,死了,被她杀死了。就像她杀死村落的其他人一样。
记住你是谁,她哥哥说过。而米昆只记得山灵喂食的谎言。她忘了自己是高个子米昆,沙漠猎人,聪明的女儿。她的颜色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颜色。
她的胸口灼烧着,仿佛肺部突然着了火。她发出一声湿润的咳嗽,干呕着,直到一团恶毒的烟雾从她口中涌出,有如邪恶之息,化身为另一个人形。
那股在她体内驰骋的力量:一个永远存在、不受欢迎的伙伴,她一直将这误以为是她自己的力量。她曾以为那是她自己脑海中的声音。
“你!”她咆哮着。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怪物,眼前的这个东西要比她糟糕得多。
“我。”山灵从她麻木而颤抖的手指中接过权杖,高高举起。它喝下米昆刚杀掉的那个人的记忆,颜色便通过邪恶之木渗入它的四肢,再次充盈它的形态,赋予它颜色。“啊……漂亮。”
“让它停下来!”她指着外面倾泻个没完没了的风暴大喊,“这不是救赎!”
“不是吗?”山灵嘲弄道,“我用甘霖交换了三个谎言。这不是你想要的吗,米昆?”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她勃然大怒,向权杖扑去,毫无畏惧。
但山灵只是笑了笑,从她的掌心飘走。“我只是握住了你免费给我的东西——你的手。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小英雄。”它轻蔑地一挥手,权杖拂过她的双脚。
鞋子突然碎了。串珠散落在洞穴的地板上,缝线断裂,皮革脱落开来。米昆忙不迭地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碎片随之在她手里化为灰烬,皮革腐烂成一缕缕轻烟。就像一块石头沉入深泉,它们在她脑海里的象征意义又被抹去了。她张开双手;连灰尘都没留下。
她跪在地上,数日的狩猎和追捕让她疲惫不堪。“你不配得到我们任何一个人!”
“但我会得到你们所有人。”恍惚间,山灵变成了一个强壮而瘦削的人形,几乎就是人类的样子。然后下一秒,它又变成了只能靠牙齿、喉咙和嘴皮子招摇撞骗的东西。“更多人。”它嘶吼道,“继续猎杀我吧,小英雄!”
它用权杖滑过她的脸颊,鬼影般的木头带走了所有思绪。
数小时后,米昆在一处空旷的神龛中醒来,周围一片漆黑。她穿着她的狩猎皮衣和母亲的腰带,但没有穿鞋。雨水从天而降,落在一个被水淹没的村落,雷声阵阵,阴森恐怖。
记住你是谁……你是一个英雄,敌人是记忆窃贼。
记忆窃贼?是的……她的记忆不见了。被魔法偷走了。她必须把记忆夺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但是她该从哪里开始呢?
往东走。他在东边。
往东走。当然了。她怎么会忘呢?她站起身来,把自己修整干净。她十分高兴地认出一些东西来。或者至少,她以为她认出来了,因为她残留的记忆在对她耳语。一把刀,很熟悉,蓝色的,刀刃锋利,摸起来很危险。一根权杖,空心的,很轻;这个也要小心对待。
万千思绪和片段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努力抓向它们,抓向任何她能抓住的东西。记忆正在回到她的身边。不慌不忙。如果——只要她能找到记忆窃贼,也许所有的真相都会解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冰刀,把它藏在腰带里。她把权杖甩在背后,好巧不巧地正入杖袋。很明显,这是她的,而且是为她所用的。
山洞外,太阳缓缓升起,炙热的温度已经给沙漠带来了高温。
米昆动身穿越无尽的沙漠,去抓捕记忆窃贼。
【责任编辑:贾 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