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二在琢磨洒落在游廊上的那片刺眼的日光。那日光透过通往浴池的游廊窗户洒落进来,犹如一张铺开的白色光面纸。他喜爱这片日光,质朴而又炙热地喜爱着。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喜爱从那种窗口洒下的日光。那是一种恩宠,神圣无比,而且支离破碎的,就像是一具被斩杀了的幼儿的苍白尸体。
——幸二凭依在上甲板的栏杆上,觉得很是不可思议:眼下自己周身悠然沐浴着的这片初夏的丰沛朝阳,在这一瞬间竟然与远处那抹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宝贵日光紧密相连。难以相信这片日光与那片日光并无本质的不同。徜徉在眼前这普照万物的日光中,能否像拖动一面巨大而又熠熠发光的旗帜时,拖动旗帜的指尖不知何时就会触碰到冰冷散乱的旗穗那样,触碰到那种日光坚硬而又纯洁的穗尖呢?而那神圣的穗尖是否就是日光的终极尽头?抑或那穗尖,实际上就是眼前这丰沛日光的遥远源头?
幸二乘坐的船,是从沼津出港、围绕西伊豆航行的“第二十龙宫号”。上甲板的背靠背长椅上,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人。帆布遮篷正在迎风嘶鸣。岸上耸立着黑色城堡般的奇岩怪石。天空上高高飘浮着散乱耀眼的积云。
幸二的头发尚未长到可以被风拂乱的长度。那张周正紧凑却又略含古代武士气质的面孔,尤其是单薄的鼻子等器官,让人觉得他的感情似乎容易被别人控制。然而这副面孔又是一张可以隐匿的面孔。心情好的时候他就自忖:我长着一张做工精巧的木雕面具似的脸孔。
顶风吸烟的感觉并不怎么好。烟草的香气和品味的妙趣,立刻就会被风从嘴边掠走。然而幸二却烟不离口,一直抽到舌头失去味觉、后脑勺就要出现令人不快的恍惚感为止。自上午九点半离开沼津后,也不知抽了多少根。
他的眸子忍受不了海水炫目的摇曳。外界广阔的风景,只不过是其双眼无法掌控的,一大片相互关联、灿烂无比的淡漠景物罢了。幸二再度思索起那扇窗下的日光。
……支离破碎的那片日光。先是被黑色的十字切成四块,然后每一块又被纵向割成四份。没有比观看灵验的日光被切割成这样更为残忍的事了。
虽然幸二喜爱这片日光,却总是混在人群中,从日光旁疾步走过。走过那里以后就是浴室。他们先是在入口前排队等候。从浴室内每隔三分钟就会传来阴沉的铃声,同时就会响起嘈杂的哗哗水声。那浑浊而厚重、响彻耳畔的声势浩大的水声,忠实地反映着浴室内黏稠的热水宛若枯叶般浑浊的颜色。
在宽大的更衣室入口处,房边的地板上用绿漆横写着两行①至⑫的号码。二十四个男子,并肩坐在那里排队等候。三分钟一响的铃声。嘈杂的水声。间或传来的冲洗处洗浴者的滑倒声和一旦迸发后就会戛然而止的笑声。三分钟一响的铃声。等候的男人们齐刷刷地把衣服脱下并塞进隔板里,接下来便站到面向浴室入口的两排号码上。号码的油漆是黄色的。
幸二清楚地看到自己赤裸的脚掌正好满满地占据着写有油漆号码的圆圈。三分钟前站在这同一地点的伙伴,眼下正浸泡在浴池里。从浴室内飘逸出来的热气,朦胧地缠绕着幸二赤裸的躯体。自己胸膛下方的肌肉、盘踞在那里的寥寥可数的胸毛、扁平的腹部、腹下被凌乱浓密的阴毛所包裹着的阳具。那根萎蔫下垂的阳具。幸二觉得它看上去就像是被淤塞小河杂乱漂流物包着的一具鼠尸。他在心中自忖:这就如同用透镜将太阳的光线聚在一起形成一束光点那样,我已经集世间耻辱于一身,获得了这根略显肮脏的柱状物体。
前面男人丑陋的屁股。随时可见的都是一些赤裸的脊背和屁股。眼前的世界已经被长着疖子的丑陋脊背和屁股封死。那扇门无法打开。那污浊的肉体之门难以开启。……三分钟一响的铃声。哗哗作响的洗澡水声。众多的脊背和屁股在晃动,一齐扎进浴室的热气中,跃入细长巨大的浴池里。连同脖颈一起浸入那散发着温热臭气、浑浊黏腻的热水中后,大家的眼睛全都紧紧地盯着值班看守桌上的沙漏计时器。三分钟内,由辰砂汇成的纤细砂流会在升腾的热气中忽隐忽现。入浴、冲洗、再入浴、出浴……“入浴”的字上亮着红灯。
幸二对那个沙漏计时器印象尤深。当热水的臭气黏缠于周身时,他立刻就会想起蒸汽彼侧的那缕纤细的辰砂瀑布。那辰砂挤过狭细的玻璃瓶腰部,心无旁骛地持续落下,无休止地坚持着自我丧失,其状静寂得出奇。浮现于污浊热水中的二十四颗人类的光头。男人们认真的眼神。浸泡于热水中恍若动物一般的认真眼神。……对了,在监狱各处不足为道的微小景色里,不可思议地存在着清澄的神圣物体。那个沙漏计时器就很神圣。
沙已泻尽。值班看守摁下了按钮。铃声再次阴沉地响起。那些服刑人从热水中齐刷刷地站立起来,众多濡湿了的毛茸茸的腿踏到竹箅上。那个蜂鸣器的铃声,毫无神圣之感……
——船鸣叫了两声汽笛。
幸二往操舵室方向走去。隔着玻璃门,他看见一个身穿蓝色牛仔裤和半长筒胶鞋的年轻人,正在一边转动磨得铮亮的黄铜舵轮,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拽动从天棚垂吊下来的白色绳索的把手,拉响了汽笛。船即将调头驶入宇久须港内。
横卧于眼前的长长的灰色城镇。圆形山头上的鸟居(1)看上去只是一个红色的点。港口内一台矿厂的卸货起重机,正在朝炫目的海面伸出它的臂膀。
我是一个悔悟的人!一个脱胎换骨的人!幸二想。他恐怕已经反复思考过几千遍几万遍。是一个无时不以相同的韵律、无时不以相同的回声念出的咒语:“我是一个悔悟的人……”
幸二以为映入眼帘的西伊豆海岸风景之所以如此清新,亦是因自己的悔悟所致。为了认同风景本身的清新,葱绿的群山与云朵,在他的眼里已近乎与现实完全脱节。因此,他更容易相信这是因为他以悔悟的眼光欣赏所致。
这件事发生在某日。在监狱的四壁内,在被铁栅围困的牢狱房间里,一个细菌似的观念盘踞于他的体内并立时繁衍开来,导致其体内被悔悟满满地占据。汗也是悔悟的汗,尿亦是悔悟的尿。幸二相信:自己年轻的躯体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亦变成了悔悟的气味。那是一种冰凉、阴沉但又不知何处闪烁着澄澈的光,因而反倒具有了性感的气味。是悔悟这一野兽巢穴里的气味。
——驶出宇久须的船,开始向那片已初具黄金崎(2)海岸风光的地域逼近——岸上的泥土渐次泛出黄色,苍翠的松树零星点缀着那片地域。幸二走下舷梯,朝船尾走去。一名船员在那里钓鱼玩,周遭聚集着几个孩童。
他先把天蚕丝拴到钓钩上,再系上麻绳,然后抛掷到远处的海里。天蚕丝刹那间在空中迸散出光芒,而后便沉入水中。片刻后,一条黑鲔鱼被钓了上来。这条与大鲹相似的鱼,被拽过来时身体碰撞着水面,坚硬的鱼腹与坚硬的水面,多次金属般的碰撞令人心烦……
幸二已经没有心思去观看那条被船员钓出水面并抓在手里的鱼。
他把目光移向大海。船头左侧,已经能看到黄金崎那暗棕色的赤裸断崖了。高高的日光自断崖上径直倾泻下来。山坡上微小的起伏都被阳光填满了,看上去恍若一枚平滑的金板。断崖下方的海面格外碧绿。奇异的尖锐岩石交错耸立。周遭澎湃涌起的海水,在撞上岩石后形成白色的千丝万缕,从岩石的各个角上倾泻下来。
幸二在看海鸥。了不起的鸟儿!“我是一个悔悟的人……”幸二再次自忖。经过这里以后,“第二十龙宫号”又沿着海岸边的航道专注地朝着下一个港口伊吕驶去。
左侧已经可以望见伊吕湾口的灯塔。
从灯塔旁进入狭长海湾,这一路的景色——伊吕的港口、岸上的房屋以及山林等,看上去宛如一幅纵向拼贴到一起的呆板画作。这幅画过于浓重凝固,甚至令人觉得很不自然。但是,随着船舶驶入湾内,那幅凝固的画面,就像被浇注热水后融化了一般,碎冰塔、制冰厂、火警瞭望台以及各家各户的屋脊之间,眼看着增加了距离感,远近渐次可辨。海湾耀眼的水面也变得开阔起来。码头上混凝土的白色反光也不再是一条凝结的白蜡色线条了。
在与接船的人们稍稍隔有一段距离的仓库屋檐下,低垂着一把天蓝色阳伞。他难以相信自己渴盼已久的幻影,竟会与如此明快可爱而又小巧的天蓝色形象相连接。他所渴盼的颜色按理说不应该是天蓝色。倘如此,那就是悔悟的颜色……
幸二完全理解优子撑着天蓝色阳伞前来迎接自己的意义。
两年前的夏季某日,优子也是撑着同一把阳伞。在夏日的医院前院,两人发生了争执。并无情欲的男女幽会。继而是近乎沉默的晚餐。后来幸二突然获胜。优子屈服了。夜晚九时便发生了那个事件……但是,无论回想多少次,在优子撑着天蓝色阳伞与幸二散步的白昼,都难以发现当天会以血腥之夜而告终的预兆。
……那个码头上的阳伞的天蓝色,无疑不是饥渴之色,而是悔悟之色。若是肉体上的饥渴,蒙优子托付给监狱长的钱款所赐,昨夜在沼津可以说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优子一准是默许并期待他这样花掉这笔钱。昨天,到了深夜后他让店家又叫了一个女人。女人们因为有所察觉而战战兢兢。他所享受的,是一种源于恐惧的、无微不至的爱抚。早上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正睡在两个女人中间。在毫不客气地透过旅馆窗帘射入的晨曦中,幸二伸出双手,抚摸着长久以来作为一种鲜活的观念存活于心的生物。两个贪睡的女人在梦境中毫无察觉。
那是里面隐藏着贫乏的肉块,是浸于酒中的百日红之花,是糜烂的灵魂伪装出来的肉体,是一种与囚犯的所思所想远到毫无关系的物质。
优子一眼就认出:那个从舢板走上岸来,虽然身体有些消瘦,但毫不羸弱,甚至比以前更为精悍的青年就是幸二。他敞开前胸的衬衫外穿着一件夏季西装,一只手提着简便行囊,另一只手快活地挥舞着。
优子将阳伞稍稍倾斜了一下,说道:
“很精神嘛!”
幸二发现:因阳伞影子的遮蔽,优子一直涂用的深红唇膏变成了暗紫色。幸二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到家之前,我想先和你说几句话。”
“是吧?我也这么想啊。可这里是个连家咖啡店都没有的村落呀!”
优子用一只手上的篮子轻轻地画着圆圈,看了看四周。仅有的两三名刚刚抵达的旅客,正在被前来迎接的人们簇拥着快步离开码头。“第二十龙宫号”已经调转船头,朝湾口驶去。打转的航迹缓缓地激起水花。
“虽然方向相反,我们还是往海湾里面走吧,如何?那儿有可供聊天的草地和绿荫!”
迈开脚步以后,一抹不安涌上优子心头:自己把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青年收留在身边,会不会是一种错误之举呢?自打优子决定收留他以来,这种担心还从未有过。这明显是一种预感。
监狱长责怪了优子的轻率,并说他还从未听说过受害人家属收留犯人之类的事。监狱长起初似乎认定这不过是优子人道主义式的感伤而已。优子最终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想我应该这么做。因为他之所以会做出那种事,原本就是因为我。”
监狱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衣着华丽的女人的脸。这个“无可救药、傲慢自大”的女人,想把犯罪的所有复杂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这种倾向不足为奇。她想成为一个谓之为“原因”的、具有戏剧性及美感的人。这种意欲将世界踩在脚下,声嘶力竭地呐喊的自负,换言之应被称作灵魂的妊娠状态,不容男人置喙。“这个女人想要孕育一切,”监狱长疑惑的目光说明了这一点,“她想把所有的一切、把罪恶、把永远的悔恨、把惨剧、把男人群集的大都会、把所有人行为的原因,全都纳入自己微温的腹中。把所有的一切。”……
两人默默无语地行走在小海湾的岸边,眺望着小海湾尽头漂流着各类垃圾的海面。微波不兴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层稀释成紫色的油脂,还有各种类型的木片、木屐、灯泡、空罐头罐、缺口的大碗、玉米芯、单只胶鞋、廉价威士忌空罐等。其中有一块小小的西瓜皮,淡青色的果肉承受着曙色的照耀,在海面上随波摇曳。
在海豚供养之碑(3)附近,优子指了指山腰低洼处的一块草地说道:
“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不是?我们就在那儿一边吃三明治一边聊天吧!”
幸二扬起疑惑的双眸。他的口中好似就要吐出某人的名字,却又给人以碍难出口的感觉。优子恍若观察外人一般望着他那犹豫的嘴角。
这个人变得“温顺”了。令人不快地、几乎是故意抛弃了自己。
“啊!你是想问他吗?”优子察知了对方想问的问题,以明朗的声音说道,“他今天看家,正一个人吃午饭呢。与其让你们突然见面,不如这样做比较妥当啊!当然,他可是真心期盼着你的到来呀!他呀,现在也变得像菩萨一样温和了!”
幸二不安地点了点头。
爬上山腰的草地后一瞧,湾口的景色很美。从树叶间倾泻下来的阳光令人心旷神怡。然而那里却并不怎么静谧。在脚下十多只舢板泊岸的湾口一隅,有一间船匠小屋。从那里传出了木工们为了给新船进行最后加工的铁锤敲打声和蜜蜂嗡鸣似的锯木声。声音从那里升腾开来后,在山腰各处回荡不已。
优子从篮中取出包袱皮,把它铺在繁茂的打碗花上,用柔韧的手指取出三明治和热水瓶。她的动作极为自然娴静,然而手指却比以前晒黑了些许,而且还有倒刺。
幸二看着这宛如梦境中的仪式一般平缓而又娴熟的动作,只觉得一个谜团挡住了自己的去路。他还无法彻底理解优子这温柔的性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优子身上,完全没有因为害怕犯过罪的人而展现出的圆滑温和,以及社会上对犯罪固有的敬畏之念。他所能想到的,就是优子对自己并无戒心。可是优子又不是怀着女人的情感来迎接自己的。既非共犯的亲密无间,亦非情妇的亲昵自来熟……优子的态度与发生那个事件前毫无二致。
在这一瞬间里,幸二醒悟到自己不该来到这里,但已噬脐莫及。
尽管如此,幸二和优子却像观看水族箱中敏捷游动的鱼群一般,对彼此的沉默中隐藏的东西一清二楚。优子希望说些抚慰幸二牢狱之苦的安慰话,但是怎样说才能显得自然不唐突呢?幸二也是,他想向优子道歉,说自己使优子的生活发生了骤变,可同时他也想了解优子的真实境况。然而是否有稳妥的表达方式呢?
幸二觉得自己似乎患上了一种看不见的孽病。因为这一病状,狱中生活令人作呕的细节,如今仍然历历在目存活于心。幸二本身一直在皮肤之内活生生地感受着这一病状。优子的眼睛看不到这些。虽然看不到,但她的鼻子不可能嗅不到这种不快的气味。
于是幸二意识到:自己只能尽量以快活的语气开始讲讲服刑者的事了,就像病人喜欢讲述自己病情似的。
“监狱里没有镜子。”他开口说道,“当然了,并不需要那种东西。可是临近出狱时,就会突然担心起自己的容貌来。那些自由天地的人们会怎样看待自己的这张脸呢?也就是说,快要出狱的服刑者,不单单希望看到自己的号码,也希望看到自己的脸。可是没有镜子不是!于是,他们就在窗玻璃外侧立起一张簸箕,把自己的脸映在上面。因此,只要出现立着簸箕的屋子,就知道那屋里有个家伙快要出狱了。”
这些话似乎令优子听后心绪不佳并难以忍受下去。话到中途时,她便打开从腰带里取出的带镜小粉盒,做出补妆状。打开粉盒后她立刻倏地瞥了一眼自己镜中的脸,旋即把它伸到幸二的面前说道:
“看看吧!你一点都没变呀!你的脸上毫无阴影!”
与被伸到鼻尖的镜子相比,幸二反倒是对这句话显示出一种神经质的反应。
“你一点都没变呀!”这是一句可怕的话。
镜子的表面覆盖着一层白粉。幸二将嘴唇凑过去吹了吹镜面。就在鼻尖意外地接近镜子、尚未被镜子照出来时,他的鼻孔内已经呛满了白粉的气味。这种气味使他产生了一种被刺中了似的强烈的陶醉。他闭上了双眼。一个他挣扎已久想要企及的世界豁然呈现在那里。白粉的世界。一个与长久锤炼而成的观念完全相称的现实,正在那里散发着地道的香气。本以为在监狱牢房内进行幻想的特权,由于离开那里便彻底灭绝了,可如今来到外面以后,竟又再次开始有了意义。白粉的世界,它被包裹在绢布里,散发着香气,于冥蒙中闪烁,总是带有午后的慵懒。它时而在极为遥远的地方漂浮,时而又突然近在眼前。这个世界虽然俄顷间便倏然逝去了,但蝴蝶鳞粉似的痕迹依然留存于指间……
“怎么样?一点都没变吧!”
优子伸出裸露着的白皙手臂,从幸二手中夺走了粉盒。她的手臂沐浴着从树枝空隙漏泄进来的斑驳日光。
大约是到了午休时刻,机械锯的锯木声戛然而止。周遭变得一片静谧,耳畔只有一只绿豆蝇绕着打碗花花朵低飞的振翅声。这只绿豆蝇大约是从被丢弃于岸边的腐鱼那里飞来的吧?它身躯肥硕,大快朵颐后跌跌撞撞地飞着。银色与腌臜、冷漠的金属光辉与微温的腐败,巧妙地汇集在这只飞虫的身上……用不了多久幸二就会喜欢上昆虫学吧。虽然他本是一个从不关注虫类的年轻人。
“一次也没能去看你,真是不好意思啊!理由我已经在明信片里写过多次了。那都是真的呀!他如今病得让我一个晚上都离不开了。我想你若是看到他就会明白的。我要是不跟着他,他可真就一筹莫展了。”
“你满足了是吧?”
幸二轻松地说。然而优子的反应却令人惊愕。那张不精致的丰腴脸庞上浮现出红晕,薄唇快速启闭,乱敲钢琴键似的话语冲口而出: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喽?你出来以后首先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喽?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差劲的话?阿幸!……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就一切都乱成一锅粥了。这个世上也就没有任何可以值得信赖的事了!你要向我保证,再也不说这种话了。求你了!”
幸二将身躯斜卧在草地上,凝视着这个美女愤怒的样子。怒火虽然扰乱了优子的内心世界,可是她却没有勇气用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去正视幸二。而幸二则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她。在看的过程中,犹如水缓缓渗透沙地一般,他终于产生了一种自己话语的沉重意味正在渗进自己四肢的感觉。
说来两人尚未熟稔。若是一个人与一只野兽进行会话,或许就会有一种更为虚构的亲昵。然而两人却像两只初次谋面的野兽一般,以危险的姿态互嗅着对方身体的气味,厮杀一般戏耍,戏耍一般厮杀起来。不过受恐怖驱使的却是幸二一方。优子虽被激怒,却毫不畏惧。
证据就是:优子轻松地转变了话题,聊起一年多以前关掉东京的店铺搬到伊吕村创办草门温室的话题。
“总之需要你这个男劳力做帮手啊。希望你能努力学习,好好工作。今年春天刚推出的花卉,评价可是相当高啊!从今年五月起,观叶植物也开始上市了。虽然调节温度有些麻烦,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上这份工作的。和平的,对了,所谓热爱和平的面孔,恰恰就是你现在脸上的这副表情啊!”
吃过外卖的三明治后,两人又沿着湾边回到港口,越过贯穿村中央的县道,踏上了通往草门家的路。有几位村民与优子寒暄。偶遇的人们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二人。今天日落前,流言蜚语大概就会传遍整个村落吧?当然,优子打算以幸二是亲戚的说辞来遮人耳目。不过,村里人发现“真相”的速度可能比蚂蚁找到糖还要快吧?
“你不要老是那么低着头走路嘛!”
优子强迫自己以爽快的语气提醒幸二。
“我办不到!”
幸二低垂着眼帘作答。之后便看着优子的阳伞影子倾斜着轻轻地掠过被烈日暴晒的县道和巴士胎痕。
打县道一直往东,从邮局前走过再左转,道路平缓地绕过泰泉寺门前后,变成一条通往后面山腰稀疏民宅的上坡路。草门家一户独秀山巅,舒展的瓦片屋脊比山还要略高一点。而整个宽大的庭院,则全都被温室覆盖住了。
在位于坡顶的草门家门前,伫立着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人,衣裳已经被风吹得鼓了起来。那里原本无门,优子用白漆重新粉刷了木栅,修建了一扇蔷薇攀援的拱门。门口挂着偌大的门牌,上面写着“草门温室”几个字。伫立之人所穿的白衣无疑是浴衣。由于穿得马虎加上风拂之故,下摆像裙子似的扩展开来。那挺直了脊背的身姿,反倒像打了石膏绷带似的,看上去很不自然。
由于手中提包的重量加上登攀徐缓坡路的缘故,幸二已经热汗淋漓。额上的汗水几乎覆盖住了眉毛。当他被优子用指尖轻轻摁住侧腹,第一次抬头去眺望那个人时,他产生了一种又是管教员在那里等候自己的恐怖感。
这是他打那以后第一次看到逸平的样子。站在坡上的逸平,虽然沐浴着夏季的骄阳,面颊却因为棱角垂映出浓浓的影子。看上去脸上充满了迎客的笑意……
(1) 日本神社入口处所建的大门,用以表示神域,一般为朱红色。
(2) 位于静冈县西伊豆町,是观赏夕阳的胜地。
(3) 西伊豆当地为抚慰被捕杀的海豚的灵魂建立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