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维克多·雨果的绘画
看到维克多·雨果的名字用奇特的字体,出现在以暴风雨和建筑物为背景的封面上,公众肯定会倍感惊讶,后面竟然章节、颂歌、散文、诗句全无,始终是大诗人在持笔作画。只是这一次,他手中的笔并不去勾勒那些像光线一样多彩、如水晶一般流动、似无穷那样深邃并永存在人们记忆当中的词语;这支笔自得其乐,全然不受支配,在意念的空地随意涂抹,里面憧憬着记忆的模糊轮廓、迷雾虚掩的美景、奇异绝妙的幻想以及无意识下不经意间的神来之笔。曾经多少次,当我们每天步入这位杰出作家的内心世界时,也并未投去任何惊羡的一瞥,去留意一滴墨汁或咖啡如何会在一枚信封或随手捻来的一片纸上,化为风景、城堡或异域的海岸,又或从光与影的冲击当中,产生一种意想不到、摄人心魄、神秘莫测的效果,让专业画家都为之叹服。大诗人任凭晕线恣意延伸,一边又像他写作那样交谈,虽时而恢宏,时而亲切,却总是精妙绝伦。等告辞的时刻到来,人们争抢着这些由雄狮的利爪划出的画作,而他通常还根据画稿的特征和得画者的性格,以拉丁文、西班牙文或法文附赠几句亲切的献词。他的门生或信徒当中,无不精心保留这些即兴绘制的画作。这些作品要比他的手稿更为罕见和珍贵,因为它们揭示出作家鲜为人知的一面。由于数量尤其庞大,这并非全部画作,而只是人们可以汇集的作品,有幸经保罗·舍奈先生刻版誊印,然后编成这本书,或毋宁说这本画册。从今往后,这无疑将是维克多·雨果全集不可或缺的补充。
我的影子,约1852年
从作家可塑的豪情来看,不难猜想他本可轻易成为伟大诗人那样的伟大画家;以他具备的客观写实能力,他本可像用于文学那样,将这种能力用于绘画之中。然而,他从未将这份天赋超出单纯的消遣之外,因为他深知一个人只从事一门艺术并不为过。所以,维克多·雨果并不以画家自居。若说我们经常看到有些杰出的大师,相较于为他们带来荣耀的艺术,自己的次要才华才更让他引以为傲,那我们的诗人则绝非此类人物;因为必须得有慈善事业的圣洁劝诱,才可从他那里获得出版这些画稿的许可。
我们知道维克多·雨果是个不知疲倦的漫步者,对此他本人在诗中曾多次指涉。这位深沉而神秘的浪客,缪斯女神总是陪伴左右。他喜欢在隐秘中恣意寻找孤独,喜欢自然在无人造访、身形毕露、毫无掩饰的情况下步入它的怀抱。他漫步穿过草原,成排的杨树在晚霞中现出怪异的剪影,仿佛行进的幽灵队列;清晨时分,当黎明的微风拂动路边幽暗处那棵虬屈的古榆,一位行人从晨曦泛白的天际瞥见这黑色的颤动,而你们又从一节诗或一幅画中再次找到他的身影。诗人具有一双幻视的眼睛,正如他谈到的阿尔布雷希特·丢勒(1);他以奇特的视角审视万物,而借各种形式隐蔽的生命,又以神秘的活动展现在他的眼前。森林怪异地蠢蠢而动,树根在土壤中摸索,正如蛇返回洞穴那样。那些扭曲的树干、畸形的枝条,仿佛鬼魅伸出的手臂;老树干上的结节,像注视你们的眼睛,而在拂动的树叶下,我们似乎还看到疾行的白衣幽灵。
这种从自然之中剥离奇幻的禀赋,维克多·雨果在审视建筑时并不缺乏。他既擅长呈现废墟的阴冷恐怖,又能展现森林的隐秘可怖。在他的才华之中,有几分皮拉内西(2)的天赋,这位建筑大师以黑色铜雕带来梦幻与噩梦的质感。正如皮拉内西,他喜欢漫步于遗弃的建筑废墟,喜欢走下摇晃不稳通往深处的楼梯,喜欢在走廊没有出口的幽暗迷宫里徘徊、手持安妮·拉德克利夫(3)昏暗的油灯。然而,过多强调这种超凡的才华毫无用处。所有人都(重)读过《巴黎圣母院》,我们完全可以说,是这本小说拯救了法国的中世纪艺术,并赋予考古学一股抒情的活力。
于是,我们的幻想家动身出发。一首诗篇在他的头脑中飞舞,它上下振动翅膀,试着乘风翱翔。他缓慢信步前行,丝毫不受意志支配。他已经离开城市,万物在他不见而视的眼中浮现。一幅幅由现实与虚幻、黑暗与光明构成的画面相继延展,它们与内心视觉融为一体,表现出超自然主义色彩。时而,在几片树丛之中,华兹华斯的钟楼无声地伸出手指直达苍天,似乎让大地记着上帝依然在天上;时而,在夕阳照亮的那方天空,一片积满雨水的带状阴云,像条腹部鳞片无光的鳄鱼在移动,天边清晰地现出一座奇幻古堡的锯齿状轮廓,上面耸立着灯罩似的屋顶、尖塔、烟囱和球形小钟楼,近处则是一簇奇异的树丛。在更远处山谷折弯的地方,一间茅屋隐没在枝叶之中,一缕炊烟昭示着它的存在,说明那里尚有人居住。在山谷尽头,山势收窄变陡为峡,一座早已被毁、破败不堪、几近垮塌的堡垒只有城墙依然屹立,而墙体石块已经和山岩连为一片。一棵枝干扭曲的枯树,正对一栋废弃的建筑,除小教堂的钟楼已所剩无几。在对面的山坡上,一块怪如人形的岩石,好似浪漫主义时期的沃尔内(4),在面对这片废墟沉思。诗人始终向前行进,一组组诗篇浮现在他沉思的额头。在山峰之巅,一座带有雕饰和悬窗的哥特式尖塔,如一顶尖角的王冠,直插云天、奋力高升,全然不顾其他更卑微的尖顶,可否赶上这令人眩晕的高度。在幽暗的深渊里,一座城市从高山的平顶拔地而起,正如龙达(5)或君士坦丁(6),在暴风肆虐的天际以缺口勾勒出布满裂缝的城墙、缺角的高塔外形、臃肿的钟楼、高耸的瞭望台、楼梯的山墙以及黑色的烟囱。漫步者突然步入平原。太阳消失在地平线,透过火光和雾霭,城市的轮廓浮现出来,到处是穹顶和灯火通明的塔楼,凭借想象人们仿佛看见火光冲天的所多玛或莫斯科。继而,夜暮降临。无边的黑暗像阴森的细纱绵延开来。一栋无名的古老建筑,在惨白的微光下浮现出来,然后在峭壁和草丛中坍塌。一座城镇屹立在险峻的群山之中,恰如“红胡子”(7)被造反的骑士们团团围住。然而,诗篇就此结束,绝美的韵文回应着姐妹的呼唤。返还住所的时刻已到,那里家人站在门口,盼着幻想者回家共进晚餐。沿途只剩有待穿越的树林。月亮银色的脸庞上,那参差交错的暗纹,犹如遮在苍白面容上的花边罩纱。草丛中,阴影与微光映出怪异的线条,夜色的惊慌隐匿在畸形怪状的灌木后面。幽暗时分,高大树木的颤栗在斑驳的暗影下浮动,而漫不经心的目光所见,不过是一幅潦草的画作而已。
西班牙城市,约1852年
在莱奥妮女士脚下(或敦刻尔克近郊)
茶歇闲谈过后,诗人将沿途采集的诗句付诸纸面,若纸上尚存一片空白,他有时会用写下那些不朽诗篇的同一支笔,以迅捷而淡然的线条,勾勒出路途所见的繁景。我们无法回答,他是否真正见过所有他描绘的那些事物。农场的鸽舍可能是这座古堡的起点,夕阳染红的村庄已化为巴比伦城市的大火;在夜幕的放大和扭曲下,简朴的茅屋成为可怖而坚实的堡垒,小丘的高低起伏变为皑皑山脉的脊线;看似妖魔鬼怪,不过一棵树而已,最简单的物体竟显出幽灵的模样。不论在写作还是绘画中,维克多·雨果的才华都有特殊之处,它真切而又虚幻。他在描述事物的可见特征时,那种精致可谓无人能及,同时他又能表现俗物无形的一面;他将虚幻置于写实之后,好比躯体后面的阴影一样,而且他从来不会忘记,世间的所有形象,不论美或丑,都有一个黑影紧随其后,正如一位神秘的随从。
正如把各色石子嵌入砂浆中那样,我们在自己贫乏的文风中插入代表幻想的小幅刻版画,它们散见于书本或手稿的空白处。现在,让我们去领略更为重要的绘画,那些由保罗·舍奈先生选取并雕刻的版画。草图之后,请看大作。
在这些绘画中,有些风景特征奇异,但冲击最强的依然是那些人们可以称为“梦幻建筑”的作品。其中一幅由于构图独特,效果奇异,寓意深邃神秘,让人不禁长久地沉思与凝视。
在一侧峭壁坠入虚无的一方平台或阶地上,立着一垛高墙,它右折后视线引向远方,并直至一座锥顶小塔楼,上面插着一个燕尾风信标。在离观者最近的角落,紧靠高不过墙顶的方形塔楼,设有一扇做工精美的大门,尖尖的三角楣两侧,立着竖有圆球的小钟楼。门廊上方,浅浮雕隐约可见。旁边设一道暗门,外围饰有文艺复兴特色的涡纹。在这高墙之内,屹立着一组建筑群,如堡垒中央的主塔,这怪异的组合由锯齿山墙、尖角屋顶、悬挑楼层与叠置阁室构成;城堡上空乌云密布,云影在建筑上离奇地留下不祥的条纹,几道闪电霎时划亮夜空。在高墙下方的题字框内,以大写字母刻有如下文字:“人砌石头,云归上帝”(8)。多么忧伤的句子,这简洁的字谜隐含着诸多意义。人类用石块建造的城堡不如上帝用云朵建造的城堡更为持久;永远流动的云彩要比花岗岩更为坚固。在高楼消亡很久以后,水汽仍会在荒凉的高原上空堆积它们的建筑奇观。
另一幅画名为《西班牙,我的一个城堡》,布景可谓精妙绝伦,就是吕伊·戈梅兹先生与索尔女士(9)住那也不失体面。在沟壑纵开的山体脚下,延伸出这栋封建宅邸,在平原上投下黑色的斜影。那墙壁高大而坚固,以几座方形塔楼支撑,其中一座下方还有带雉堞的小屋,恰似阿拉伯格栅遮窗。正中设一扇豪门,结构更具现代特色,建造风格西班牙人称为文艺复兴洛可可式,在古老而坚实的门墙上,堆叠着各种繁复的饰物。在大门两侧的拱脚上,承载着一座观景楼,其上又叠着几个镂空的小塔楼,它们聚拥形成一座钟楼,尖顶上还饰有铅花。人们从门廊阴影下看到的那些台阶,欧那尼理应会再刻一遍。在厚厚的围墙上,间隔钻有一些孔洞,但只开一扇带立柱和斜面三角楣的窗户,或许是女堡主倦于自己屋内无新鲜空气和阳光而找人开凿。塔楼墙壁上固定着铁制绞架,表明这座浪漫主义风格庄园的领主,在自己的封地上具有绝对的司法权。远处暗淡的水面上,映出小教堂的钟楼。《颂歌集》 (10)中那年迈的铁骨男爵,想必喜欢生活在那儿去“遗忘与被遗忘”。
很难想象有比《古堡》更为可怖的东西。那阴郁的天空,宛若一块黑色大理石,上面划满斜长的晕线。狂风挟裹着成串的雨水,向那片废墟席卷而去。在山巅之上,仅剩一座塔楼,山墙上筑有雉堞,那里本应挂着约伯受诅的旗帜。透过那残垣断壁、那开裂的墙体,依然可以看出过去围墙的轮廓。一扇门凄惨地通向无底深渊。在基底被狂风侵蚀的峭壁上,那崎岖的岩石、阴森的植被,看似如巨型蜘蛛,说明只有鬼魅占据这片废墟,它们潜伏于此织出漫天的罗网。
一叶孤帆划过一片汪洋,岸边一群塔楼以杂合构件怪异地相连,倘若描绘此景的这幅画不是题名《敦刻尔克近郊》,看到那些带山墙、圆球的屋顶敛缩又膨胀,人们想必认为这幅草图是在伏尔加河边,当汽船从雷宾斯克至科斯特罗马(11)中途停靠时,画家依据一座修道院或一个村庄而绘,而那球形的钟楼或教堂的奇异穹顶,定然会吸引一位游客的目光,比如罗曼诺夫、斯帕斯科夫、诺沃斯帕斯科夫或鲍里索格列夫斯基。
然而,何须这么多无用的言辞?任凭文字占据再多的页码,厌烦的读者捻动拇指便可一翻而过。就让维克多·雨果的画作自言其说,因为它们完全可以自释其义。
(1)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纽伦堡画家、版画家,文艺复兴杰出的艺术家。
(2) 皮拉内西(Giovanni Piranèse,1720—1778),意大利雕刻家、建筑师,以雕刻现代罗马和古代遗迹成名。
(3) 安妮·拉德克利夫(Anne Radcliffe,1764—1823),英国小说家,哥特式风格的开创者。
(4) 沃尔内(Constantin F.Volney,1757—1820),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哲学家、政治家。
(5) 西班牙城市。
(6) 阿尔及利亚城市。
(7) 这里“红胡子”指腓特烈一世(Frederick Ⅰ,1122—1190),1152年出任德意志国王,欧洲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
(8) 此处原文为homo lapides,nubes deus,系一句拉丁文。
(9) 此处的吕伊·戈梅兹(Ruy Gomez)先生与索尔(Sol)女士,是雨果剧本《欧那尼》(Hernani)中的男女主人公。
(10) 《颂歌集》(Odes et Ballades)是雨果于1822年出版的诗集。
(11) 此处的雷宾斯克与科斯特罗马都是俄国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