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语：我们真的看到它们了
突然间，欧盟委员会布鲁塞尔总部的大型新闻发布厅里一片漆黑，而我们期盼已久的那一刻终于到来。我们为这一刻殚精竭虑，辛苦了多少年！此刻，2019年4月10日星期三下午三点零六分二十秒。再过四十秒，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将有史以来第一次为一张巨型黑洞的照片而惊叹。这个黑洞距离地球5500万光年，位于梅西叶87号星系（简称M87）。长久以来，黑洞深不可望的黑暗似乎将永远隐藏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但今天，这黑暗世界的真相将大白于天下。
新闻发布会开始了，但多数人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半点概念。这一张小小的黑洞图像，背后凝聚的是无数人的贡献：千年来人类探索知识极限的旅程、关于时间和空间的革命性理论、最新的现代技术手段、年轻一代射电天文学家的心血，还有我自己作为科学家的全部人生。此刻，天文学家和其他领域的科学家，以及记者和政治人物们都目不转睛，盯着我们在布鲁塞尔现场和其他国家主要城市即将同时公布的内容。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全世界有几百万观众在屏幕前，而之后的短短几小时内，有近40亿人看到了我们的图片。
大厅的前排坐的是一些杰出的同事和年轻的学生，其中很多是我自己的学生。这些年来，我们深入合作，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完成的工作超过了我们自己能够想象的极限。其中许多人深入地球上最为偏僻的角落，有时甚至要冒生命危险。一切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今天展示的便是我们工作的结晶，我们的成果将成为世界瞩目的中心，而大多数成员都坐在暗处。在此一刻，我希望感谢所有这些同事们，假如缺少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帮助和支持，这项科学突破都不可能成为现实。
时间流逝。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隧道里，仿佛风从赛车手身边刮过一般，各种印象飞也似的从我身边掠过。在场的记者紧张而警惕，我也开始紧张起来。每一双眼睛都满怀期待，每个人都在盯着我。我的心跳在加速。
在我之前发言的是欧盟研究专员卡洛斯·莫埃达斯（Carlos Moedas）。我们嘱咐过他“不要说得太久”。结果，莫埃达斯的讲话挑起了听众的好奇心，却结束得太早了。我得临时编些话填补空白时间，还得掩饰自己有多么紧张。
图片将在全世界同时揭晓。欧洲中部时间下午三点零七分，这张前所未有的图片将准时出现在这间大厅巨大的显示屏上。与此同时，我们在美国华盛顿、日本东京、智利圣地亚哥、中国上海和中国台北的同事们也将在他们那里展示同一张黑洞图像，加以评论，并且回答记者的问题。各大洲的计算机服务器已设定好程序，准时将科学论文和新闻稿发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时间无声地流过。我们事先已经协调和计划好了一切。一切都将以最高的精度完成，最微小的偏差都将破坏同步，这与我们收集观测数据时的情形没什么两样。可现在，我却临阵怯场了。
我开始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身后的视频越来越快、越来越深入地放大显示一个大型星系的中心。但一张嘴我就闹了个笑话，把光年和千米搞混了。可是现在，没时间去无地自容了，我必须继续。
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显示下午三点零七分整。在宇宙空间无尽的黑暗中，从梅西叶87星系的中心，一个闪着光的红色环圈出现了。它的轮廓依稀可见，停留在屏幕上，略显模糊。环圈闪着光，深深吸引着每一个观众并使他们沉思。这幅人们认为不可能被记录的图像，通过无线电波穿越了50000亿亿千米的旅程，终于找到了我们。
超大质量黑洞（supermassive black hole）[5]是宇宙空间中的墓场。它们是由衰老、燃烧殆尽的死恒星组成的。但宇宙空间也为这些黑洞提供养料，用巨大的气体云，以及行星和恒星哺育它们。凭借其巨大的质量，它们将周围的空间扭曲到极致，并似乎可以停止时间的流动。任何离黑洞近到一定程度的东西都无法逃脱黑洞的魔爪，即使是光线也不例外。
但是，既然没有任何来自黑洞内部的光能够射向我们，人怎么可能看到黑洞呢？我们如何知道，将65亿个太阳那么多的质量压缩为一个小点，并最终形成的超大质量天体，就是这个黑洞呢？不管怎么说，那条发光的圆环围绕的是一个至黑至暗的中心，没有任何光和信息能够从中逃离。
“这是世界上第一张黑洞照片。”当黑洞终于在屏幕上闪耀登场时[6]，我说。房间内掌声自发响起。过去几年，所有的压力都累积在我的肩头，现在我自由了，不必再保守秘密了。一个宇宙级的神秘造物终于拥有了普通人能够看到的形态和颜色[7]。
第二天，报纸上会说，我们改写了科学的历史。他们还会说，我们给人类带来了一段共享喜悦与惊奇的时光。那些超大质量黑洞并不是疯狂的科幻小说家们编造的幻想。它们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倘若不是全世界各地的参与者克服重重困难和彼此间的分歧，年复一年地为同一个愿景努力，这张图片是绝无可能成为现实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视黑洞为物理学最大的奥秘之一，对它穷追不舍。这张图片是我们触碰求知极限的见证。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人类的测量和研究能力止步于黑洞的边缘。能否在有朝一日超越这个界限，这是个大问题。
物理学和天文学开启了新的篇章，但发现的源头是几代之前的科学家。二十年前，捕捉一张黑洞的照片这样的想法还无异于痴人说梦。那时候还年轻的我立志捕猎黑洞，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奇异旅程。直到如今，我依然为黑洞深深着迷。
年轻时的我对于这项事业的激动人心之处一无所知，也不晓得它会如何决定并改变我的人生轨迹。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它最终变成了追逐时间与空间尽头的探险，又变成了进入千百万人心灵的旅行。世界帮助我们捕捉到了这幅图像。此时此刻，我们将它与世界分享，而世界全心全意欢迎它的热情甚至远超我的想象。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一切都始于约五十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夜空。那时，我就做起了关于天空的梦，做起了只有孩子才能做的梦。天文学是最古老也最迷人的科学分支之一，即使在今天，它仍能给我们带来引人注目的新见解。从天文学的起源到当下，科学家在好奇心和必要性的驱使下，不断有新发现，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从古至今，我们不断用我们的头脑，用数学和物理学，用更加精密的望远镜来探索宇宙。而现在，我们装备了最先进的技术，踏上了远征的旅程，前往地球每一个角落，甚至到太空研究的未知世界。在深不可测的外太空，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在神圣而秩序井然的万事万物中，知识与神话、信仰与迷信总是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今天，没有一个人可以望着夜空而不自问，在这黑暗的广阔天地中，还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
[5]超大质量黑洞是质量在数十万到数十亿倍太阳质量之间的黑洞。超过100亿倍太阳质量的黑洞则称为特大质量黑洞（ultramassive black hole）。——译者注
[6]在布鲁塞尔举行的欧盟新闻发布会现场直播：https://youtu.be/Dr20f19czeE。欧洲南方天文台（ESO）新闻稿：https://www.eso.org/public/germany/news/eso1907。黑洞的放大视频：https://www.eso.org/public/germany/videos/eso1907c。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NSF）新闻发布会：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nJi0Jy692w。
[7]见照片插页，彩插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