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乔先自己飞快地冲了个澡,然后将女孩送进浴室,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浴巾。等到听见水声响起,确定女孩开始洗澡以后,她飞快地抓起电话冲到门外。
森林一片灰蒙蒙的,跟前一晚将这仙女弃儿送来的暮色一样。乔沿着车道往外走了几步,挥手驱赶着蚊子,汗珠和着水珠从她的头发上滴落下来。小熊偷偷摸摸地跟在一边,亦步亦趋,活像是那个小外星人的探子。
足足花了七分钟,乔才连上网,查到非紧急治安报警电话。电话一接通,乔就急切地对着话筒说起来,生怕女孩跑出来,听到她说话。她告诉接线员,需要一名警员上门来接走一个很可能无家可归的女孩。她把地址报给对方,给出几个沿路的指引。接线员问了些问题,但乔只来得及说明她非常担心那个女孩,希望立刻派人来。说完,她把手机藏进口袋,冲回了屋里。
时间刚刚好。女孩裹着浴巾站在客厅里,长长的头发垂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黑眼睛探究地看着乔的眼睛。“你去哪儿了?”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乔说,“谁知道只是那条小狗而已。”她上前几步,靠近女孩,希望自己看到的只是女孩没洗干净的泥污。可那些痕迹不是脏污。女孩的喉咙和左边胳膊上都有青肿的瘀痕,右边大腿上有擦伤,一片青紫。先前,是她的高领帽衫遮住了脖子上的伤痕。她的左胳膊上有手指抓出的痕迹,看上去像是有人曾经狠狠抓过她。“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女孩往后退开。“我的衣服在哪儿?”
“谁弄伤你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都是那个死掉的女孩身上的。也许她被汽车或者什么东西撞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不敢回家,对吗?有人伤害你?”
女孩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人很好,看来并不是这样。”
“我怎么不好了?”
“你不相信我。”
乔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女孩发现她给警察打了电话。幸好她打了。很显然,现在的情形需要警察介入。乔希望他们能认真对待那通电话,快些派人来,可与此同时,她不能让女孩闲着。
“我们去给你找些衣服,然后炒鸡蛋吃。”她说。
乔不能让女孩继续穿那身脏衣服。女孩也不介意穿乔的T恤和需要卷起裤脚的打底裤。她在厨房给乔打下手,甚至把她们之前用过的盘子都洗得干干净净。从做饭到吃饭,乔一直想诱导女孩说出她的来历,可女孩就是咬定她的外星故事不松口。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个蛋,只留下“绿色的东西”——几片嫩菠菜叶子。然后,她又吃了一大块苹果馅饼,这才说胃胀得难受了。
洗好碗碟,女孩去喂小熊吃东西,乔把剩下的豆子、米饭和在冰箱里放太久的鸡肉都给了她。她们把这些东西通通装到盘子里,放在屋后的一块水泥板上。那只小狗吃得比它的小外星监护人还快。“我会把这个盘子洗干净的。”女孩说。
“放在那儿好了。我们进屋来聊聊天。”她可不希望警察来的时候女孩刚好就在门边上。
“聊什么?”女孩说。
“过来跟我一起坐下。”她引着女孩在客厅的蓝色旧沙发上坐下。趁女孩对他人还保留着一点信任,乔希望能在警察抵达前让她说出被迫逃进森林的原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她说。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女孩说。
“请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女孩把头靠在一个靠枕上,整个人蜷起来,像条被小棍戳了一下的毛毛虫。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有人能帮助你的。”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了。你一直不相信我,我累了。”
“你必须说出来。”
女孩的头发还湿着,她拉过一绺,凑到鼻子跟前。“我喜欢你洗发水的味道。”
“不要转移话题。”
“本来就没有什么话题。”
“你不能永远逃避。”
“我从来没说过有什么是永远的。五个奇迹,然后我就走。”
“见鬼,你还真是够倔的。”感觉上似乎更可怕了。这可怜的孩子究竟遭遇了什么?
“我能睡在这里吗?”
小外星人的情形看来不太好,凹陷的脸颊苍白黯淡,下眼睑上发青的半月牙黑眼圈显得那小鹿般的眼睛更大了。乔的妈妈去世前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少了睫毛,多了吗啡的影子。“可以,你可以睡在这里。”乔说着抖开一条毯子,盖在女孩身上,掖好边角,包裹住她瘦弱的身子。
“你要睡了吗?”
“我要再稍微看会儿书,不过我太累了,看不了多久。”
女孩翻身仰面躺好。“你白天都在干什么,怎么这么累?”
“我在寻找鸟巢。”
“真的?”
“真的。”
“那可真怪。”
“对于鸟类学者来说,并不怪。”
“就怪在这里。我听说大多数地球女士都是干服务员、老师之类的工作。”
“大概我不算‘大多数地球女士’这个类别。”
“我能跟你一起去找鸟巢吗?听起来很好玩。”
“的确很好玩。不过你现在得睡觉了。”乔站起身,朝两个卧室中比较近的一个走去。
女孩翻身坐起:“你去哪儿?”
“去拿我的书。我看着书在这儿陪你。”她走进黑洞洞的房间,拿起她那本旧版的《五号屠宰场》,回到客厅,在女孩脚边的沙发上坐下。
“这是什么书?”女孩问。
“《五号屠宰场》,里面有外星人。”
女孩做了个怀疑的表情。
“真的。他们被称为‘特拉法玛多星人’。赫特拉叶人知道他们吗?”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
前廊上响起一拳重重的砸门声,警员到了。他或者她也许已经敲过门了,但是乔没听见。她把那台噪音很大的窗式空调打开,为的就是掩盖警车到来时的动静。
女孩整个人都僵住了,像只掉进陷阱的小鹿,慌乱的眼睛死死盯着前门。“那是谁?”
乔伸出手,放在女孩胳膊上。“别害怕。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很关心你究竟出了——”
“你打电话给警察了?”
“是的,可是——”
女孩一下子弹起来,把毯子扔到乔的胳膊上阻挡她。在匆匆投给乔一个受伤又谴责的怒视后,女孩一道烟似的冲进厨房。后门没有上锁,门“砰”的一声在她身后撞上。
乔拿下毯子,放在女孩刚刚躺着留下的温暖凹坑上。她不能强迫那孩子。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她那样做。
外面的人又擂了一下大门。乔走进前廊,看见纱门外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谢谢你过来。”她说,“我是乔安娜·蒂尔。”
“是你打电话说有一个女孩……照你的说法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男人用本地人那种慢吞吞的腔调说。
“是我。请进。”她把警员让进门廊。他望向敞开的木头门,驱虫灯将他的脸色映得一片灰黄。
“请进来。”乔说。
警员跟在她身后走进客厅,关上房门,免得屋里的冷气散掉。乔转身看着警员,制服名牌上写着“K. 狄恩”。他大概三十四五岁,略微谢顶,个头不高,微胖,月亮一样又扁又圆的脸盘上有一道疤,从左下颌一直斜拉到脸颊。这男人大概是轻浮惯了,目光落在了乔的胸脯上。当然,他没能找到任何像他脸上那样引人注目的伤疤。乔等待他抬起目光看向自己的眼睛。等了两秒钟吧,或许还不到。“你一敲门,那孩子就跑了。”她说。
他点点头,细细打量屋子。
“这附近有没有走失的孩子?或者有没有安珀警报[3]发布出来?”她问。
“我没听说。”他说。
“没有小孩走失?”
“永远都有小孩走失。”
“住在这一带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乔等着警员提问,可他却只顾着打量屋子,像是在勘察犯罪现场似的。
“她是昨天晚上出现的,大概九岁左右的样子。”
他的注意力终于挪回到乔身上:“你为什么觉得她无家可归?”
“她穿着睡衣……”
“要我说,小孩子管这种裤子叫作‘时尚’。”
“她又脏又饿,还没穿鞋子。”
他微微一笑,甚至没有牵动伤疤。“听起来跟我九岁时差不多。”
“她身上有伤。”
终于,他像是产生了一点兴趣。“在脸上?”
“在她的脖子、大腿和胳膊上。”
他的绿眼睛里浮现出怀疑的神色。“既然她穿着睡衣裤,你是怎么看到的?”
“我让她在这里洗了个澡。”
他的眼睛眯缝得更厉害了。
“就像我说的,她浑身都脏兮兮的。在你到达之前,我必须找些事情让她忙碌起来。我还为她提供了晚餐。”
警员望着乔的眼光很叫人恼火,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似的。
“我依然看不出你是怎么得出她无家可归的结论的。”他说。
“我指的是她不敢回家。”
“这么说……她不是无家可归。”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乔说,“她身上有瘀青,有人在伤害她,难道这些不才是关键吗?”
“她说没说过有人伤害她?”
女孩那个外星人的故事只会让这令人着恼的情形更加混乱。“她不肯告诉我那些伤是怎么来的,她什么都不告诉我,连名字都没说。”
“你问过?”
“是的,我问过。”
他点点头。
“需要给她做个侧写吗?”
“好吧。”他甚至连本子都没掏出来,只是在乔描述小女孩情况时多点了几次头。
“你会去找她吗?等到早上,天稍微亮一点的时候?”
“既然她会跑,就说明她不想要帮助。”
“那又怎么样?她需要帮助。”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乔,像是准备做出一个评判。“你觉得她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很显然,不管是谁在伤害她,都应该让她远离他们。”
“把她送去某个寄养家庭?”他说。
“如果有必要的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指尖摩挲着伤疤,仿佛那里在发痒似的。“我来跟你说说吧,”他说,“你也许不觉得对,可我还是要说。我初中时有一个朋友,他妈妈酗酒,放任他像个野孩子一样想怎么跑就怎么跑,于是,人们把他从自己母亲身边带走了,交给一些靠收养孩子领政府补贴过活的人——现实比你想象的更可怕——总之,到最后,他的境遇比和他妈妈在一起糟糕多了。养父打他,养母谩骂他,侮辱他。才十五岁,我这个朋友就死了,因为药物过量。”
“你是想说……你觉得她应该留在一个会虐待她的家庭里?”
“不,我没说过这话,不是吗?”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别把那女孩拽出虎口,又塞进狼窝。那些伤可能是爬篱笆或者从树上掉下来弄的,如果你非要把她交出去,甚至她也可能照你的意思说话,哪怕那些根本不是事实。小孩子比我们以为的聪明得多。比起那些甚至从来没为小孩的鞋子操过心的所谓‘爱心公益人士’,这些孩子自己更清楚该怎样活下去,怎样应付麻烦。”
这难道就是乔想要找出来的“不成文的规则”?还是说,只是一个曾经痛失童年伙伴、满怀愤恨的男人的个人意见?
“我猜,那也就是说,你不会去找她?”乔说。
“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牵着警犬去找她?”
她伸出手,指着房门让警察离开。
[3]安珀警报(AMBER Alerts)全称“美国走失儿童紧急通报系统”,在发生儿童走失或绑架案,并确定儿童安全受到威胁时,警方可通过该系统向所有民众的手机推送嫌犯相关信息,如涉事车牌号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