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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闹钟叫醒了乔。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都是这个点起床,然后长途跋涉赶去她的考察地点。借着一盏小灯,她套上T恤、衬衫、野外工装裤和靴子。直到灶台前的荧光灯亮起,她才想起那个女孩。难以置信,她入睡前还为这事儿辗转反侧了半个小时,脑子里根本容不下别的东西。她朝后门外围着火塘的空椅子上望了一眼,又走到前门,抬手摁亮前廊灯,走进玻璃门廊。没看到那女孩的影子。也许她已经回家了。
趁着煮麦片粥的工夫,乔做了个金枪鱼三明治,连同什锦干果和饮用水一起打包好。二十分钟后,她走出家门,黎明时已经抵达了考察现场。清晨的空气依旧沁凉,她沿着教堂路寻找靛蓝彩鹀的巢,在她的九个研究点中,这是最缺荫少凉的地方。几个小时后,她转移到乔瑞农场,之后是洞穴沟路。
下午五点,乔准备回家了,这个时间比平时早一些。自从母亲确诊,直到前不久去世,最近两年来,失眠已经成了乔的生活常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要连续三晚失眠,她就会特别焦躁。今天,她打算最迟九点钟就上床,好好补补觉。
她先去了一家农场直销店,回到火鸡溪路时依然很早,县道的十字路口还支着那把蓝色遮阳大伞,下面坐着“鸡蛋男”——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经过屈指可数的几个休息日(多半都是因为下雨),乔已经发现了他出没的规律:每个星期一的傍晚和星期四的上午,他都会出来卖鸡蛋。
乔转过路口,鸡蛋男冲她点头致意。她挥一挥手,很希望自己刚好需要买些鸡蛋,这样也能照顾照顾他的生意,可她的冰箱里至少还有四个鸡蛋。
火鸡溪路是一条五英里长的碎石子路,路的尽头就是小溪和金尼家的房子。哪怕是越野车,开这段路也需要花上一点时间。头一英里过后,整条道路就突然变得狭窄、多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快到终点前有几个地方还特别陡,都是下大雨时被溪水冲出来的。这一段返程路是乔每天最喜欢的环节,每一个转弯过后都可能有惊喜等着她——或许是一只火鸡,一家子北美鹑,甚至一只山猫;最后,道路会将她带到一片漂亮的风景前,那是一条铺满石头的清澈小溪,只要再一个左转,便是她那座位于半山坡上朴拙可爱的小房子了。
可这一次,当她开上金尼小屋的私人车道时,等待她的并不是站在房前小道上回头看她的野生动物,而是大熊星座的小外星人和她的小熊星座狗狗。女孩依旧打着赤脚,穿着前一晚的衣服。乔停下车,什么东西都没拿就跳了下去。“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跟你说过了,”女孩说,“我是来游历的,是从——”
“你必须回家!”
“我会的!我发誓,等我看到五个奇迹以后就回去。”
乔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很抱歉……我必须报警。”
“你报警的话,我就跑。我会再找一户人家。”
“你不能那样!外面有些人不正常,有些坏人……”
女孩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那就不要打电话。”
好建议,的确不该当着女孩的面这么做。乔放下电话,问:“你饿不饿?”
“有一点。”女孩说。
说不定昨晚火塘边那顿之后她就再没吃过东西。“喜欢吃鸡蛋吗?”
“我听说炒鸡蛋很好吃。”
“路那头有人在卖鸡蛋。我去买一点回来。”
女孩见乔转身上车,赶忙说:“你要是骗我,把警察带来,那我就跑。”
女孩眼中的绝望让乔受不了。她发动汽车,飞快掉头,开上了火鸡溪路。离开房子差不多一英里后,她在一个小山头边上停下车,这里的信号相对好一些,更有可能接通治安官的非紧急报警电话。三次失败的尝试后,她把手机扔进储物盒里。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乔赶到路口的时间刚刚好。鸡蛋男正在拆他的大遮阳伞和写着“新鲜鸡蛋”的招牌,桌子和椅子上的三盒鸡蛋还在原地,没来得及收。乔把车停在路边的杂草丛里,抓起钱包。鸡蛋男弯下腰开始折叠桌腿,乔站在他身后等着。她还没见过他站起来的样子,以往买鸡蛋的时候,这小伙儿总是坐在桌子后面。他大概六英尺高,有着日常劳作练出的一身肌肉,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强壮,比起在健身房里举杠铃练出来的腱子肉,乔更喜欢这一种。
他转过身,微笑着,目光比往常停留得更久。“突然想吃煎蛋卷了?”他注意到乔手里的钱包。
“我倒是想。”她说,“可我没奶酪了,只好将就吃点儿炒蛋。”
“没错,没有奶酪就算不上煎蛋卷。”
到这里五个礼拜了,乔一共在他这儿买过三次鸡蛋,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么多话。通常,他的反应都只是点一点头,用起茧的手接过钱,在她说“不用找零”时回答一句“谢谢你,女士”。在她看来,鸡蛋男是个谜。她原本以为一个在路边卖鸡蛋的年轻小伙儿大概会有点迟钝,可他的眼神就像蓝色碎玻璃一样锐利——这是那张长满浓密胡子的脸上唯一鲜明的特征。乔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聪明小伙儿年纪轻轻,会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卖鸡蛋。
鸡蛋男把收起的桌子扔在杂草丛生的地上,转身面对她。“一打还是半打?”
乔从他的声调里一点儿也听不出伊利诺伊南部人的那种口音。“一打。”说完,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元钞票递给他。
他从椅子上拿下一盒鸡蛋,准备找零。
“不用找了。”乔说。
“谢谢你,女士。”他说着,把钱塞进后裤袋里,然后弯腰拎起桌子,朝他的白色老皮卡走去。
乔跟在后头。“我能跟你打听点事情吗?”
他把桌子放进皮卡的敞篷后厢里,转过身。“可以。”
“我遇到一个问题……”
他的眼睛闪了闪,更像是好奇,而不是关心。
“你住在这条路上,对吗?”
“是的。”他说,“事实上,我家就挨着金尼家。”
“噢,我都不知道。”
“是什么问题,邻居?”
“我猜这一带的人你都认识——或许你卖过鸡蛋给他们?”
他点点头。
“昨天晚上,一个女孩出现在我屋前。你有没有听说什么儿童离家走失之类的消息?”
“我没听说。”
“她大概九岁左右,瘦瘦的,深棕色长发,棕色大眼睛……长得很好看,很打眼,笑起来一边脸颊上有个椭圆形的酒窝。听起来有没有一点熟悉?”
“没有。”
“她一定是从这附近什么地方来的,赤着脚没有穿鞋,身上穿的是睡衣。”
“让她回家去。”
“我说过了,可她不肯。我觉得她可能害怕回家。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你还是报警的好。”
“她说要是我报警她就跑掉,还给我讲了个疯狂的故事,说她是从外星球来的,借用了一个死去的小女孩的身体。”
鸡蛋男挑起双眉。
“是的,很疯狂。可我不觉得她是疯子。她很聪明……”
“很多疯子都很聪明。”
“可是她看上去好像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鸡蛋男的蓝色玻璃眼睛愈发犀利。“为什么精神有问题的人就不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呢?”
“那就是我想说的重点了。”
“什么重点?”
“如果她真的很聪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
“也就是说?”
“她知道回家不安全。”
“她才九岁,必须回家。”他拉开乘客座的车门,将剩下两盒鸡蛋放到地板上。
“所以呢,我打电话报警,等那孩子看到他们就跑掉,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悄悄报警。”
“怎么做?不等他们下车,她就会跑进林子里去,再也找不到了。”
他没吱声。
“见鬼,我不想这么做!”
他同情地打量着她,胳膊搭在敞开的车门上。“你看起来累了一天了。”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的衣服和鞋子。“是的,比我预想的更累。”
“要不然,我过去看看能不能认出那个女孩,怎么样?”
“可以吗?”
“不保证能帮上忙。”
乔递出手上的一打鸡蛋。“带着这个来。我会跟她说你的鸡蛋卖完了,只好回家去拿了再送过来。不然她会被你吓跑的。”
“这个小女孩真是让你心烦意乱了。”
的确,只要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烦意乱。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他把鸡蛋放到皮卡车靠乘客座一侧的地上,挨着另外两盒。“你是研究什么的?”
她没想到鸡蛋男会发问,脑子空了几秒。
“去年夏天,金尼家房子里住的是一帮研究鱼类的学生。”他说,“夏天之前的,是蜻蜓和树。”
“我研究鸟类。”乔说。
“哪种?”
“我在追踪靛蓝彩鹀的筑巢成功率。”
“这种鸟在这一带很常见。”
乔有些惊讶,他竟然知道这个名词。很多人除了主红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连主红雀都经常被叫作“红色的鸟”。
“我有几次看到过你在外面走来走去。”他说,“那些橘色勘测胶带都拉好了?”
“拉好了。火鸡溪路就是我的研究点之一。”她没跟他说那些小旗子是用来标记鸟巢位置的。要是给本地的小孩知道了,说不定会去骚扰那些鸟儿,那她的研究也就毁了。她看着他收起折叠椅,问道:“你会不会——刚巧丢了一只狗?”
“我不养狗,只有两只养在谷仓里的猫。怎么这么问?”
“我还有另一个麻烦,一只挨饿的小狗。”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概是吧。”乔说着,转身上了车。驶进金尼小屋门前的车道时,她没看到那女孩,也没看到小狗。她卸下自己的田野装备,拿上在农场直销店买的水果和麦芬蛋糕。女孩准是藏起来了,要不就是察觉到麻烦,跑了。
就在乔忙着收拾买回来的东西时,厨房门上响起三声轻轻的叩门声。乔打开门,低下头,隔着破旧的纱门看到了女孩。
“你要做鸡蛋了吗?”女孩问。
“那个人的鸡蛋卖完了。”乔说,“等会儿他会送过来。”
“既然卖完了,他怎么还能送来?”
“他家里还有。他就住在旁边那栋房子里,就那边。”
女孩顺着乔的手往西看了看。
“想来个蓝莓麦芬吗?”
“要!”
乔拿出一个麦芬蛋糕扔进她的小脏手里。
“谢谢。”女孩说着,埋头吃起来。
食物把小狗从屋子拐角处引了出来,但女孩太饿了,顾不上分给它。半分钟后,当鸡蛋男的白色皮卡“突突”响着出现在碎石子路上时,女孩的麦芬已经吃完了。乔把蛋糕纸从女孩手里拿开,丢在火塘的冷灰上。“我们去拿鸡蛋。”她说着,抬手招呼缩在一旁的女孩一起过去。
“噢,不!”女孩说。
“怎么了?”
“小熊在吃蛋糕纸。”
“我打赌它吃过更糟的东西。来吧。”
她们在皮卡旁迎上了鸡蛋男。他伸手递上一盒鸡蛋,顺便打量着满身泥污的女孩,从她脏兮兮的赤脚一直打量到油腻腻的头发。她的模样看起来比头一天晚上更糟了。“你住在这附近?”鸡蛋男问女孩。
“是她让你问的。”女孩说,“那才是你来送鸡蛋的真正原因。你的鸡蛋没有卖完。”
“一位傲慢小姐。”鸡蛋男说。
“那是什么意思?”女孩说。
“就是说你的衣服都快装不下你自己了。说到衣服,你为什么穿着睡衣到处跑?”
小流浪儿低头看了看自己淡紫色的星条纹长裤。“那个女孩死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个。”
“什么女孩?”
“我这具人类身体啊。乔没告诉你吗?”
“乔是谁?”
“我。”乔说。
鸡蛋男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乔。我是加布里埃尔·纳什。”
“乔安娜·蒂尔。”她紧握住他温暖、粗糙的手,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两年没触碰过年轻男人了。她握得比正常时间长了点儿,或许他也一样。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僵尸姑娘?”他向女孩伸出手去。
女孩退后一步,唯恐他是打算抓住她。“我不是僵尸,我是从赫特拉叶来游历的。”
“那是哪里?”他问。
“是风车星系的一颗星球。”
“风车星系?真的吗?”
“你听说过?”
“我看到过。”
女孩怀疑地看着他。“不,你才没有。”
“我看过,用望远镜看的。”
这句话里有什么东西让女孩一下子高兴起来。“很漂亮,对不对?”
“我的最爱。”
那么,一定是真有这么个星系了。至少那女孩还说了几句真话。
鸡蛋男靠着他的皮卡车头,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为什么到地球来?”
“这是我们的课程。我跟乔差不多,是个——研究生。”
“有意思。你打算待多久?”
“待到我看够了为止。”
“看够什么?”
“看人类,一直看到足够了解为止。等我见过五个奇迹之后就回去。”
“五个奇迹?”他说,“那你要待到天荒地老了。”
“我说的奇迹,就是能让我惊叹的东西。等看到五个这样的东西之后,我就回去,把这些故事讲给我们那儿的人听。就好像拿到了博士学位,可以当教授一样。”
“你会成为一个人类专家?”
“只是关于你们世界的一小部分,我看到的那部分。就像乔,她会成为一个鸟类生态专家,而不是其他领域的科学家。”
“哇噢。”他说着,抬眼看了看乔。
“聪明的小外星人,不是吗?”乔把那一打鸡蛋递给女孩,“你能帮我把它们放进冰箱里吗?”
“你让我进你的房子?”
“是的。”
“只是因为你想跟他说我罢了。”
“去把鸡蛋放好。”
“别说我的坏话。”
“去。”
女孩朝前门跑去。
“慢慢走。”乔叫道,“不然你会把鸡蛋摔在地上打碎的。”
她转身看着鸡蛋男。“你怎么看?”
“我从没见过这孩子,绝对可以肯定,她不住在我们这条路上。”
“一定就住在附近。她这个样子,要是走太多路的话,脚会受伤的。”
“也许她是到这里以后把鞋子给弄丢了……比如在小溪里泡了个脚,然后忘记把鞋放在哪儿了?”他站直身子,伸手捻了捻胡子,“口音听起来倒是这一带的。不过那些‘研究生’啊‘教授’什么的……”
“从我这里听去的。”
“很显然。可她看模样实在是太小了,怎么能把这些词组织得这么好。”
“我知道,所以那就是我想说的——”
女孩从前门冲出来,光赤的小脚拍打着开裂的水泥路面。“你们在说什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们在说,你该回家了。”他说,“需要搭车吗?我可以开车送你。”
“你能开车穿越星际,把我送回我的星球去?”
“你这么聪明,不会真以为我们相信你是外星人吧?”他说,“你也知道,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不能一个人待在外面。跟我们说实话吧。”
“我说的就是实话!”
“那乔就没办法了,只好打电话报警。”
“恩厄德-恩厄波-阿得-厄哥伊-什-伊尼!”女孩说。
“饿得什么什么?”他说。
女孩突然说起她的外星话来,跟头一天晚上一样流利,只是这次的语气更像在抨击鸡蛋男,手和胳膊还拼命挥舞个不停。
“什么意思?”等她说完,小伙儿问。
“我在用我的语言告诉你,对待一个穿越星际来看你们的研究生,你的态度应该好一点。要是你不让我留下来的话,我就永远也当不上教授了。”
“你知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有博士学位吗?”女孩问。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孩。
“如果有的话,你就该知道,妨碍我拿学位是不对的。”女孩说。
他走向皮卡,拉开车门。
“等等……”乔说。
他关上车门,隔着车窗扔下一句:“这事儿只能靠你自己了。”
“如果她是出现在你家门前呢?”
“她没有。”鸡蛋男飞快地开了出去,卷起几粒碎石子儿。
“怎么回事?房子着火了?”乔说。
“什么着火?”女孩问。
“没事。”
很显然,有什么东西惹恼了他。也许是乔的教育程度让他不安。他的态度是在女孩问他有没有博士学位以后才变的。
“我看到厨房里有馅饼,我能吃一块吗?”
乔望着空荡荡的道路,听着鸡蛋男的引擎声渐渐远去。为什么这里的人就不能把自己的事情管管好呢?为什么要把麻烦留给她这么个不了解他们的行事之道,不懂得他们不成文规则的外来者?
“可以吗?”女孩说。
乔转过身,尽量不流露出烦乱不安的模样。“可以,可以吃馅饼,但得先吃点正经东西。”在那之前,乔还得想个办法,瞒着女孩联系上治安官。
“炒鸡蛋是正经东西吗?”
“是的。”乔说,“不过,吃饭之前,我要你先去洗洗干净。你得去冲个澡。”
“我能先吃东西吗?”
“我已经把规则告诉你了。要么遵守,要么放弃。”
女孩跟着乔走进屋子,就像一只饥饿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