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达萨尼闭上眼睛,向着教室的天花板仰起头。她又错过了吃早餐的时间。奥本的早餐是免费的,但队排得很长。麦金尼的早餐也是免费的,但过时不候。
达萨尼试着去想别的事。她看到了佛罗里达。对从未去过海滩的她来说,电视广告让她心驰神往。达萨尼想象自己走在沙子上,扑进海浪中。
“达萨——尼!”老师拖长了声音叫道。
达萨尼睁开眼睛。
赫斯特小姐站在那里,扑闪着睫毛。
老师仍然不知道达萨尼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肚子有多饿。大部分时间,达萨尼上学都会迟到,但她从不说原因。她看起来还没醒,好像刚刚起床。其实她好几个小时之前就起床了。别的孩子刚刚醒来,达萨尼就已经做完了家务事,忙着带弟弟妹妹去赶校车。任何老师如果知道这些,都会大为吃惊,会给她家打电话,可能还会找政府机构。所以达萨尼谁也不说。
每天早上悄悄溜进教室前,达萨尼会先把外套和书包塞进储物柜。这对一个没有别的储物柜的女孩来说是个珍贵的仪式。达萨尼的六年级主班教室真的成了她的另一个家。[1]在这个舒适的避难所里,靠墙摆着装满书的书架,墙上用粉笔写着励志的句子。
达萨尼喜欢大声背诵那些句子。在课桌边坐好后,她读道:“没有牺牲和奋斗,就没有成功。”
赫斯特小姐看得出来,达萨尼没有合适的衣服,没有零食,就连基本的学习用品都暂付阙如。但达萨尼在班上学习并不落后,她用不错的学习成绩掩盖了自己的窘境。赫斯特小姐认为,达萨尼的学习方法出于“本能”,是那种聪慧与极端环境相结合产生的罕见方法。
麦金尼的其他人同样注意到了达萨尼的潜力。学校的一位辅导员写道,达萨尼具有“不可思议”的聪慧,她的“思想内容远超同年龄的孩子”。霍姆斯校长也看到了这一点,她称达萨尼为“早熟的小豆丁”,说她是那种能做成任何事的女孩——如果及时利用好自己的天赋,她甚至能当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达萨尼有些潜能还没有释放,”校长说,“还在培养中。”
目前,达萨尼最大的技能也许是装糊涂。老师问她为什么迟到,她只是耸耸肩。同学中有人穿了新的乔丹牌运动鞋,她佯作不注意。同学们炫耀去朋友家过夜,她一声不吭。达萨尼永远不能接受去别人家过夜的邀请,更无法请人来她家过夜。达萨尼上舞蹈课没有紧身衣,自己坐在角落里,在宽大的木地板上抻腿。
但每当音乐声响起,达萨尼的身体就仿佛摆脱了束缚。“我高兴的时候跳舞跳得快,”她说,“我难过的时候跳舞跳得慢。我生气的时候,跳得有时快有时慢。”
达萨尼从记事起就在跳舞。她小的时候跳起舞来自信满满,妈妈甚至把她带去时代广场跳舞。达萨尼记得,她有一次为围观的旅游者跳霹雳舞,家里的手提录音机在旁边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递给了她一张1美元的纸币,她用这钱买了薯条。
达萨尼和弟弟妹妹们经常在地铁车厢里跳舞挣钱。弟弟妹妹们站在她身后,组成钻石队形,达萨尼站在钻石尖的位置。她是编舞者——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麦金尼,虽然她已经这么做很多年了。“我不听节奏,”达萨尼说,“我听的是歌词,歌词会告诉你做什么。”
现在是舞蹈老师哈里斯小姐告诉达萨尼做什么。她必须学会像芭蕾舞者那样绷紧脚尖,还要向后下腰形成优雅的弧度。每天晚上,达萨尼都在奥本收容所的公共浴室里练习,弟弟妹妹们轮流淋浴的时候,她在地板上跳跃、滑行。
达萨尼开始明白,舞蹈并不只是自然的动作。它是一种纪律严格的艺术,是一种组织身心的方法。达萨尼家里一片混乱——该去福利办事处却失约,混在一起的袜子堆积如山,但在麦金尼的舞蹈教室里,时间得到遵守,动作都有规范。
练舞的学生们非常努力,她们在为冬季表演做排练。达萨尼记住了每一个女孩的动作。她在边上学着其他女孩的动作,舞动着手臂和腿。领舞的女孩让达萨尼着迷,她名叫萨海(Sahai),人缘很好。
萨海高高的个子,身体柔韧,像是专业芭蕾舞者,似乎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她是整个中学部的全优生,走在走廊里像女王一样仪态万方。她丝绸般光滑的头发上别着一个巨大的蝴蝶结。
要想吃得开,可以用3种方法中的一种。妈妈的话在达萨尼耳边响起。
达萨尼破烂的球鞋没法和其他学生炫耀的时髦马丁靴相比,于是她把力气用在了学习上。
10月,达萨尼登上了优秀学生榜。
达萨尼一开口,经常先说“妈妈说”,然后逐字背出新学到的某个知识,比如“薄荷茶能治腹泻”,或“那位女士有毒瘾”。她很少动摇或者显出迟疑,尽管她的生活中充满了不确定性。
达萨尼绝口不提自己出生后就消失了的亲生父亲。她唯一叫爸爸的人是她能看到的那个人——她两岁时就成为她继父的35岁的无上。达萨尼喜欢解谜。她喜欢不折不扣的事实,所以她特别喜欢看的电视剧是《犯罪心理》(Criminal Minds),然后是《法律与秩序》(Law&Order)、《寻人密探组》(Without a Trace)、《铁证悬案》(Cold Case)和《罪案现场之48小时》(The First 48)(严格按照这个顺序)。
达萨尼用来看电视剧的电视摆在两个牛奶箱上。随着犯罪情节的展开,达萨尼叫弟弟妹妹们不要吵闹,自己模仿侦探猜测剧情的发展。她想象自己是电视剧里精明顽强的检察官,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来回踱步。她会像电视剧里的检察官一样,稳准狠地讯问证人。她的陪审团会充满敬畏地看着她把“所有那些人渣”绳之以法。
别的时候,达萨尼想象自己是新闻记者,给自己起名叫科茨博士。她手持话筒,假装在做电视直播,说道:“大家好,我是科茨博士,我在这里要向大家报告,巴拉克·奥巴马赢得了选举。他是赢得选举的第一位黑人总统。”
达萨尼不厌其烦地说她和总统的肤色一样。
“是啊,但他住在白宫,”香奈儿说,“那是白人住的。不是给我们这些人的。”
谁都认识达萨尼的母亲。
香奈儿体重215磅[2],满脸雀斑,笑起来露出豁牙。街上是她的属地。她走过来的时候,人们一般都退避一旁,因为她膀大腰圆,也因为她霸气外露。
香奈儿有3个名字,来自她生活中的不同阶段。年纪大的人叫她出生时的名字香奈儿。她在街上活动的时候人称“红夫人”,因为香奈儿遗传了自己母亲的红铜色头发,而她母亲又是从自己的父亲那里遗传了这种发色。香奈儿认为这个遗传特征可以追溯到奴役她祖先的白人。香奈儿的右臂上文着红夫人三个字,那是她为“血帮”(Bloods)管理一处快克窝点的时候留下的。
在向新认识的人做自我介绍时,香奈儿用自己的第三个名字梅克巴(Makeba)。这个名字是她离开血帮和一个男人结婚时取的。那个男人自己的3个名字也循着同样的轨迹:他父母给他取的“奴隶名”埃里克(Eric)、青少年帮派给他选的“街头名”“阴险鬼”(Rat Face)和他自己选的“正义名”——“无上的神”(Godsupreme,简称“无上”)。
无上奉承妻子,叫她“大地”“女王”。但当香奈儿说到自己的名字时,她最先想到的就是“香奈儿”。她认为没有因为有了新名字就不用旧名字的道理。这些名字在她万花筒般的自我中都有一席之地。在高兴的时候,香奈儿会用一条长围巾把头发包起来,以表示对自己非洲祖裔的敬意。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她会戴上她在布鲁克林街上叫卖的那种毛线帽。香奈儿懒得理会女性的各种打扮,如烫头发或贴假指甲。她总是脚蹬一双9码[3]男式运动鞋,身穿她丈夫的加大号外套。
香奈儿经常找碴儿和人打架,她打架是出了名的。香奈儿第一次被关进赖克斯岛(Rikers Island)监狱时才19岁(在贝德福德—斯代文森的一个街角商店里,一个警察用对讲机打了她的脸,她抄起一个瓶子把那个警察的头打开了花)。
穿过布鲁克林的富尔顿购物中心只需要5分钟,香奈儿却能走上几个小时,因为有无数的人和她打招呼,聊天,对她诉苦,和她一起忆旧。她对谁的事都插一脚:她观察是否有密探,建议人试一试顺势疗法,悄悄告诉别人某个女孩有了初吻。“今年夏天我会盯着你!”她警告一个名叫茜茜(Cici)的十几岁瘦高女孩。
香奈儿永远停不下来,不是计划下一笔生意,就是给她欠了10美元的债主说好话。有的人羡慕说唱歌手Jay-Z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香奈儿却只要能当他的宠物就满足了。“让我当他的狗就行。妈的,我不在乎把我放在哪儿。”她仰天大笑,声如洪钟。
这些夸张的表演是一种障眼法。它们掩盖了香奈儿最脆弱的部分,恰似汽车闪亮的前盖下面盖着复杂的发动机。香奈儿的脑子总是在转,回忆过去,猜测未来,从目前的各种麻烦中汲取智慧。她有无尽的回忆和渴望供她沉思默想,比如去年她的新生婴儿莉莉被社工抱走之前的奶娃气味,还有她已故母亲的笑声。
有时,香奈儿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住脚步,挡住别人的路,盯着一个陌生人看。一个女人噘着嘴,说明她性生活欲求不满。一个男孩走路大摇大摆,说明家里没有父亲。香奈儿说自己有个“猎狗的鼻子”,几秒钟内就能揭开假象。因为这个习惯,人家都说她爱管闲事,她也不否认。
“我想过别人的生活,”香奈儿说,“所以我总是在观察。”她能花上几个小时分析自己与任何白人的互动:那个社工的声音有些紧绷,说明内心怀有轻蔑;地铁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挤了她,好像他自己的身体更重要。
一个人的脸就是一张地图。说话时眼睛瞟向左边说明在撒谎。总在微笑是“颠倒过来的苦脸”。香奈儿总是像嘻哈说唱中那样说一件事,却暗喻另一件事。她不是引用某段歌词,就是自编说唱歌词。她脑子里总是在放唱片。她从一首歌转到另一首歌,好似收音机换台——唱一段路德·范德鲁斯(Luther Vandross)的歌,又唱几句蕾哈娜(Rihanna)的歌。她会哼Mercy, Mercy Me这样的温柔曲调,但很快会停止哼唱,不让自己陷入歌曲的情绪。
香奈儿不准任何人看到她哭。她宁肯暴跳如雷或沉默不语,把最糟心的事埋在心底。她总是回想自己生活中的桩桩件件,想象如果自己当时另有选择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爱我自己,”她说,“这是我最大的弱点。”
11月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奥本广场,吹得垃圾桶里一个脏床垫上包的塑料布簌簌作响。
香奈儿和无上站在附近,等着他们的孩子放学回来。他们的现金见底了。孩子们也努力帮忙,在周末出去捡饮料罐和瓶子,换了5.05美元。
香奈儿仔细看着那个床垫。如果干净的话,它能卖10美元。可是它上面有血迹和粪便。几个清洁工戴着口罩和手套从奥本收容所一个污秽的房间里把它抬到了这里,那个房间是一个带着3个小孩的母亲空出来的。那个母亲很少给孩子们洗澡。那天她匆匆带着孩子们离开时,他们连鞋都没有。
“你闻得到吗?”香奈儿问无上。
“不,我看得到。”他勾起唇角说。
香奈儿皱起鼻子。
“讨厌的女人。”她说。
几分钟后,达萨尼出现了,还拿着一袋学校的一个保安捐赠的衣物。达萨尼翻看着袋子里的衣服,抽出一件白色诺帝卡(Nautica)滑雪服。她拿到自己肩膀那儿比了比。太大,而且有点脏,不过达萨尼知道自己的父母没钱了。
“妈妈,看!”达萨尼穿上她新得的外套展示着。
“你穿着正合适。”香奈儿柔声说。
达萨尼的妹妹们也开始在袋子里翻找。一辆灰色雷克萨斯运动型多用途汽车转过街角时,阿维亚娜停住了手。开车的是他们外祖母乔安妮的弟弟威弗利(Waverly)舅公。
10岁的阿维亚娜微笑着挥手。威弗利看到了她,却没有停车。随着车子开远,阿维亚娜又向他挥手。威弗利住在奥本收容所对面的公共住房区,在纽约市公园管理局工作。孩子们从未去过他的公寓。
“家人让人恶心。”香奈儿说。
阿维亚娜呆呆地看着雷克萨斯消失的方向。就在此时,无上高兴地跳了起来。他的预付费手机收到通知,说他的福利金到账了。他立刻出发,去当铺赎回——要付50%的利息——他的金牙。之后,他会去富尔顿购物中心的折扣店Cookie's给孩子们买新靴子。到账的钱到周末就会全部花光。
在与相关机构的无数次会面中,无上和香奈儿多次因为花钱缺乏自律受到批评。但是只要钱一到账,无上和香奈儿立马把“个人责任”和“自力更生”这样的抽象概念全部抛到脑后。他们冲昏了头,如同吃了冰激凌。他们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狂喜,因为又能戴金牙了——显得像有钱人而不是穷困的人。
第二天,达萨尼上学时穿上了在Cookie's买的新靴子。她得意忘形,上体育课时和几个男孩吵了一架,在赫斯特小姐的课上也不好好听讲。结果她在午饭时间被叫进了校长办公室。
在霍姆斯小姐的怒视下,达萨尼企图转换话题,炫耀自己上了优秀学生榜。校长不为所动,达萨尼的平均分只达到了B。
“我要你到达优秀榜的最上面,”霍姆斯小姐说,“我想要更多,你也必须想要更多。”
毕竟,霍姆斯小姐自己也要达到高标准。她在附近的克林顿小丘(Clinton Hill)长大,她母亲安娜·V. 杰斐逊(Anna V. Jefferson)是当选纽约州参议员的第二位黑人女性。1
达萨尼看向别处。
“我们关心你,但我们不容忍胡闹,”霍姆斯小姐说,“你明白吗?”
达萨尼忍住眼泪,看着眼前的饭:一片芝士比萨、一盒巧克力奶、一个红苹果。她皱起鼻子。霍姆斯小姐见过她这样的孩子:过于骄傲,不肯露出饥饿的样子。
“能快一点吗?”霍姆斯小姐说,“跟比萨较劲对我不起作用。”沉默。
“我来喂你,”霍姆斯小姐说,“我会喂你的。你以为我不会吗?把托盘端过来。”
达萨尼慢慢地把比萨拿到嘴边,露出笑容。
霍姆斯小姐见过许多家境困难的孩子,但没有几个像达萨尼这样面临如此深的困难,又拥有如此大的潜力。霍姆斯小姐对达萨尼的校外生活无能为力。她知道这个孩子需要开阔眼界,“需要看《胡桃夹子》”,需要一台自己的电脑。这样的孩子太多了。
在校内,霍姆斯小姐只能尽力而为。
“苹果对你很有好处,”她微笑着说,“香蕉也是。”
“我不喜欢这些。”达萨尼说。
“假装喜欢它们。”
达萨尼吃完了,把空托盘拿给霍姆斯小姐检查。校长指了指达萨尼沾了奶渍的嘴唇。
“擦干净,”她说,“去吧。”
2012年12月7日,达萨尼在舞蹈室里来回走着。她看了看钟,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她就要上台表演了,可妈妈答应带给她的紧身衣还没到。
其他女孩穿着颜色相配的紧身衣和紧身裤,在为冬季演出这个一年中最大的活动热身。达萨尼却只能穿一件褪色的吊带背心和一条紧身牛仔裤。即便是紧身的,牛仔裤还是显得松松垮垮。达萨尼知道自己穿着这一身没法上台。为了转移心思,她看着两个女孩比赛跳舞。落地镜里,她们互相碰撞、摩擦。很快,她们把达萨尼拉到了舞蹈室中央。
达萨尼试着挑逗性地扭动胯部,引得女孩们又是拍手又是哄笑。同学们大都表现得比实际年龄大,达萨尼却正好相反。她仍然跑到游乐场去荡秋千,说“妈妈”而不是“妈”。在舞蹈室里,她表演挑逗性舞蹈完全比不上别人。
天黑下来,家长们走进学校礼堂,经过墙上镶在镜框里的各种海报,有迪兹·吉莱斯皮(Dizzy Gillespie)、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约翰·克特兰(John Coltrane)和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4]。观众在嘎吱作响的座位上就座,一位老师在分发关于想搬进来的那所特许学校的传单,教育局官员很快就要就此事投票了。成功学院的代表同意在今晚演出结束后上台回答问题,观众都在嗡嗡地议论这件日益逼近的大事。
楼上,跳舞的人准备好了。达萨尼已经对母亲不抱希望。她跟着舞蹈队来到一楼,离演出开始只有几分钟了。
突然,香奈儿冲进学校大门,后面跟着她的孩子们。
“你以为我不会把东西给你送来,对吧!”香奈儿说着递过来一包炸薯条和一件紧身衣。
“是的。”达萨尼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炸薯条,这是香奈儿用剩下的最后几美元买的。紧身衣是香奈儿从塔吉特百货商店偷的。
“你瞧,你对我没有信心,”香奈儿边说边迅速地把达萨尼的头发编成辫子,“我要是做不到,谁能做得到?”
达萨尼赶紧穿上新紧身衣,跑去追上舞蹈队的其他成员。她的弟弟妹妹们在礼堂落座,学生们在那里举着标语牌抗议特许学校。
学生们给了香奈儿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把不想要的东西强塞进来……听起来像强奸,不是吗?
香奈儿摇摇头说:“是谁让孩子们写这些东西的?”
香奈儿从未见过抗议活动有什么用处。她们这样的人总是吃亏的一方。这次抗议的结果又怎么会不同呢?她把标语牌放到地上。
随着克里斯·布朗(Chris Brown)的Trumpet Lights歌声响起,大幕缓缓拉开,人群安静了下来。
香奈儿寻找着自己的女儿,她看见萨海在舞台上轻盈起舞。最后,达萨尼跳跃出来,却满面恐惧。达萨尼争强好胜,但有怯场的毛病。
“鼓起劲来!鼓起劲来!”香奈儿大喊。
达萨尼又露了几面,目光投向观众,搜寻着弟弟妹妹们。阿维亚娜大声欢呼。舞蹈结束时,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正如几十年来回响在这个礼堂的掌声。
“太好了!”香奈儿叫着,使劲鼓掌,但她已经像个星妈一样在剖析达萨尼的表演了。几分钟后,满面笑容的达萨尼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听着,伙计,”香奈儿说,“你有两三处没跳好。”
“我就是应该那么跳。”
“不,我看到你旋转着绕到后面踢腿的时候,不该蹦跳的时候蹦了一下。”
“我们就该那么跳!”
“听我说,”香奈儿放软了语气,“听我说。你跳得很好,可是你在台上要集中精力做你该做的,不要看我们。”
达萨尼转过身去,伸手去抱莉莉。
“可别摔了她。”香奈儿打趣说。
达萨尼不再理会妈妈。她亲着怀里的婴儿,四下看着,看有没有人来表扬她。
“海沃德先生!”达萨尼尖声大叫,招呼着负责与家长联络的校方协调员。
达萨尼像举奖杯一样把莉莉举起来。
“这是我的宝宝!”
“不是你的宝宝。”阿维亚娜出言纠正。
“闭嘴。”达萨尼说,再次转向海沃德先生。“宝宝拉了㞎㞎,”她指了指阿维亚娜,“她连换尿布都不管。”
天越来越晚了,特许学校的代表没出现。香奈儿示意孩子们离开。他们在大门口被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拦住了。
男孩说:“他们在等他们的人,所以才晚了。”
香奈儿答道:“时间不等人。”
外面在下雨。孩子们跑到布鲁克林——皇后高速公路的路桥下,推着莉莉的婴儿车往前走,他们的母亲落在后面。香奈儿的右腿膝盖肿了,心情也很糟糕。还有几个星期就是圣诞节了,她必须给8个孩子每人准备一份礼物,可时间不巧,正是家里钱花光的时候。香奈儿沉默地走着,孩子们的速度慢下来,在人行道上挤在她身边。香奈儿终于炸了。
“谁再走到我后面我就打死谁。”她大吼。孩子们一窝蜂往前跑去。香奈儿知道自己太凶,因此情绪更加低落。
等他们走到奥本收容所时,风雨已经过去了。孩子们在雨后湿滑的街上跑来跑去,头上的街灯发出黄色的光。香奈儿说,别的街区路灯更亮。“如果这个地方老是黑乎乎的,人就会变笨。”她说。
香奈儿的情绪好了起来。她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又进入了观察者模式,忘记了自己的麻烦。这是香奈儿自我麻醉的手段,能让她摆脱任何忧愁。她可以评判女儿的冬季表演,观察一对情侣的争吵,或像导游一样历数她所在的那条街上的建筑物。重要的是,做这些事能让她不再想自己的心事。现在,香奈儿转向收容所南边的格林堡公园。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挥手指向公园,“这里原来是战场。”
香奈儿是从母亲乔安妮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格林堡恰如其名,在美国独立战争中曾经是一座堡垒。这是一块圣地。美国1776年宣布脱离英国王权的统治实现独立后,这里是第一场大型战役的战场。2除了安放在一座149英尺[5]高的塔下的一块古旧的牌子外,从格林堡的地形中完全看不出它的这段历史。3历史很快远去,只留下最明显的事实像那座塔的塔尖一样引人注目。流传下来的奇特故事把北方塑造为废除奴隶制和捍卫自由的象征,南方则被说成是压迫奴隶的地方。
有一个事实比较鲜为人知:布鲁克林是奴隶劳动建成的。41626年,荷兰人把奴隶带到这里清理土地,建造道路,在烟草种植园里劳作。近40年后,英国人获得了这块殖民地,用约克公爵的名字为它重新命名,[6]奴隶输入从此大肆展开。5这块殖民地的奴隶人数猛增到1.35万,6成为北方奴隶最多的地方7。在纽约,奴隶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布鲁克林,这里的奴隶人数占纽约奴隶总数的三分之一。8
独立战争期间,数千名黑人奴隶拿起了武器。有些人为英国人作战,因为英国人答应给他们自由;有些人加入了大陆军(在乔治·华盛顿勉强准许他们作战之后)。9在英国人控制了纽约的港口后,最大的一场战役在布鲁克林打响。10英军俘虏了成千上万的大陆军,其中估计有3 000名黑人士兵。关押这些黑人士兵的监狱船停泊在纽约的沃林湾(Wallabout Bay)—他们的非洲祖先就是装在奴隶船里经过这片海面来到美洲的。俘虏——无论白人、黑人——要想活命的最好办法就是谴责大陆军,加入英国人那一边。多达1.15万名俘虏病馁而亡,他们的尸体被扔进海里,他们的骨头冲到了布鲁克林岸边。11
现在,这些俘虏的遗骨埋葬在格林堡公园,在花岗岩制的监狱船烈士纪念碑底下,上面是一个8吨重的骨灰罐。一块砂岩石碑纪念着这些“为自由事业献身”的人,说他们是“离世的自由人的精灵”。12
香奈儿从小就听过这些精灵的故事,说他们会让门猛地关上,让窗户自动打开。她叫他们“老能量”。这些鬼魂游荡的医院是香奈儿母亲的出生地,也是莉莉宝宝生命开始的地方。
“就连在收容所里,孩子们都会告诉你他们不喜欢用公共厕所,因为能听到开门的声音,”香奈儿说,“真的!”
现在,她站在奥本收容所大门边,招呼孩子们进去。
“这些公房是盖在死人头上的。”香奈儿说。
毛毛雨飘洒下来,街道蒙在雨雾中。
被照明灯照亮的纪念碑犹如一枚火箭。
[1]主班教室的英文是homeroom,含有home(家)这个单词。——译者注
[2]1磅≈0.45千克。——译者注
[3]相当于中国的42.5码。——译者注
[4]均为非裔音乐家。——译者注
[5]1英尺=30.48厘米。——编者注
[6]纽约的英文New York意译为“新约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