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一辈子从来没有那样玩过
新兵连的那段时间过得很快。
我每次给家人写的信,都是报喜不报忧。不过无论我把在法国军队的生活形容得多么天花乱坠,爸爸凭借自己当兵的经验,仍然会在给我的回信中不断地强调“注意安全”……
但其实“安全”这俩字,却是我当时最不担心、最顾不上的。
戴上了白帽子,就说明我们都是合格的士兵了,部队就开始在我们身上进行技术投资,比如让我们学通信、学急救、学驾驶,都是教授偏技术领域的知识。渐渐地,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开始有了轻松的氛围。
然而有些项目,比如山地攀岩、飞拉达、定向越野,这些不属于部队必修的项目或者特殊技能,在第四外籍军团所在的小镇是训练不了的,必须去外籍军团在比利牛斯山上的一个度假中心进行训练。那个度假中心其实也是一个训练基地,靠近西班牙,我们新兵连的最后一个训练周期,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那是比利牛斯山脉上一个叫浮米哲的小镇,有着绝美的风景和高山地形,古木参天,夏天是探洞、攀岩、漂流、徒步的好地方,冬天还是滑雪的好去处。
有很多军官和士官会带着家属到这里度假。基地有一座公寓楼,是专门用来接待的。外籍军团的度假中心,不但在比利牛斯山有,在科西嘉、马赛很多地方也有,都是风景特别好的位置。
度假中心不仅会用来接待新兵,也接待和山地作战有关的老兵集训。那里有专业的滑雪教练和滑雪装备、专业的攀岩教练和攀岩装备、专业的探洞教练和探洞装备等,是一个培养特殊技能的小基地。
出发前领导告诉我们是去度假中心度假,大家都很兴奋。的确,我们那次去也是度假,只不过度假的内容是探洞、漂流、激流勇进、攀岩、武装行军等。我们要在这里进行一些特殊技能的训练。
那段日子,虽然说眼睛在天堂,但身体却始终在地狱。
我们去的时候正巧是个好季节,9月,对高山活动来说不冷不热,除了滑雪之外,其他能训练的项目基本都赶上了。
那次我是真玩“嗨”了。
我们的训练项目中有自行车定向越野,就是一个人骑自行车在前面,另一个人在后面跟着跑。后面的人跑累了就骑自行车,轮流着跑,连续跑几十公里。这样的定向越野就是给你一张地图,上面画一条线。这条线有三五十公里长,在山地上沿着路跑。
还有集体项目,比如飞拉达,就是岩壁探险。岩壁非常高,有二三百米,完全是垂直的悬崖,有钢索保护,所以掉不下来。
我们还要上钻下爬地在满是地缝悬崖的溶洞里穿越,不让开灯,必须摸黑蹚过地下河。
至于漂流,就是穿着类似潜水服的橡胶衣,顺水而下被水冲下去。
最刺激的是从瀑布上溪降,就是从瀑布悬崖上扔下一根绳子,让你顺着绳子滑下去。但那天教官捉弄我们,那根绳子没有直接垂到水里,而是离水面两米的时候绳子就没了,这种骇人的幽默也只有当兵的才想得出来——滑到一半绳子忽然到头了,那种两手一空的瞬间以及忽然从高空跌落时的惊心动魄,让我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放声尖叫。
这样的训练虽然很累,但是很好玩。
高台跳水时,我们要从一块大概有10米高的岩石上跳到水潭里去。排长给我们做示范先跳了下去,然后老兵跳下去,接着就是我们跳。
好多人都不敢跳,站在那腿在发抖,有的甚至是被教官踹下去的。其中有个人脸色煞白,一屁股坐在悬崖边上。教官怕硬推他下去,万一落水时姿势有问题有个三长两短太麻烦,最终就罚了他做100个俯卧撑,让他从一旁的小路走了下来。
新兵里面我是率先跳下去的,感觉特别刺激。那也是我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跳水,所以浮上来后兴奋极了。
我游到了水边,准备爬上岩石,因为岩石经常泡在水里,上面有青苔,非常滑。我就顺手拉住了站在岩石上的一只脚,岩石上的人顺手把我给拉上去了。
结果抬头一看是我们排长,他还对我笑着说,小伙子跳得不错。
平时我们看这些军官就像看到神一样,因为部队里军官和士兵的工作区是分开的,生活区包括食堂也是分开的,远远见到他们就要立正,向他们敬礼。
但这一次完全改变了排长在我心中的印象。他与大家一样都是普通人,而且特别和蔼可亲。从他的眼神里面能够看出来,他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那一瞬间,我觉得和他就像是朋友一样,没有了距离感和敬畏感,因此对他的印象也非常好。
这个排长之后去了别的部队。奇妙的是,后来我进了GCP后,也就是在这次高台跳水之后的五年左右,他又成了我所在的第二外籍伞兵团CEA(侦察和支援连)的连长。
他是法国人,长得其貌不扬,头发有点儿发白,个子矮矮的,很瘦,做什么事情都很有绅士风度。每次敬礼的时候,他的下巴一定是抬得最高的。
虽然这些训练项目听起来非常惊险刺激,但实际上并不危险。而教官也都是长期驻扎在这里、以山地训练为专业的,训练背后的组织程序和安全防护其实非常到位。
从这些训练的侧面也能看出外籍军团培训体系和内容的多样化。外籍军团希望在新兵训练阶段就让士兵掌握尽可能多的知识和技术,并将训练作为人才选拔和综合素质评定的手段。
我们每天都是快要日落的时候,才收队返回训练中心。这时所有的人都已筋疲力尽。
我们的住处是带有阁楼的小木屋,古色古香,各种军团的纪念品、战利品、古董级的雪具和攀岩用品琳琅满目地挂在屋内的石墙上。
晚饭前,大家会在楼下的大厅里喝咖啡、饮料,谈着今天的经历,或者较量一盘桌上足球舒缓压力。
我回屋后都会躺着看看书或者军事杂志,有时洗完澡就跑回卧室躺下,赶在吃饭前小睡个十来分钟。
但是那一次我正坐在大厅里翻杂志,大家都在旁边玩着,一个个都是长官不在就无法无天的样子。这时候,我突然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味道,抬起脑袋,发现好多人都在喝咖啡。
咖啡,我的那些战友天天都喝,只不过在那天之前我从未注意过。也许是一种尝尝鲜的心理,我问了问队友哪里能买到咖啡,于是就朝角落里的咖啡机走去。
那个自动售卖咖啡机是CARTE NOIRE牌的,投币后先选择咖啡口味,在对应的按钮上按一下就会掉出来一个长方形的咖啡胶囊。拿了胶囊,把它塞到机器里,再从旁边拿一个杯子放点儿糖,按下按钮,一杯咖啡就冲出来了。
我面对着咖啡机,手里攥着硬币,却在那里发愣。我只能看懂咖啡机上面用图文注释的操作程序,能看懂一杯咖啡50欧分,却看不懂咖啡的种类,根本不知道Café allongé(相当于后文中的“Lungo”咖啡)和Café serré的区别在哪里,也不知道Lungo(意大利语,是一种拉长了萃取时间的浓缩咖啡)和Espresso(意式浓缩咖啡)是什么。
这时一个巴西籍新兵走过来,也打算买咖啡。他叫萨尔瓦多,精瘦得跟个猴子一样,动作敏捷有力,有时一高兴就会来几个前空翻、后空翻。他算是我们这二十几个新兵里综合素质靠前的一个。
萨尔瓦多见我站在咖啡机前发愣,便问:“有问题吗?”
“没,哪个咖啡好喝?”
“你想要咖啡因吗?很多?”
“无所谓,咖啡就好。”
“你有硬币吗?”
“有,一欧元。”
“OK,给我。”
他把硬币投入自动售卖机里,按下按钮前又转头问我:“无所谓?”
“是的,无所谓。”
于是他按下了按钮,掉出了一个胶囊。
萨尔瓦多刚想接着帮我冲咖啡。我对他说:“谢谢,我会做。”
于是他又扭头看我,说:“真的?”
“真的,我会做,谢谢!”
于是他后退了一步,在那里看着我弄咖啡。
出于礼貌,我冲完咖啡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着萨尔瓦多也冲好了,和他一起端着咖啡,边喝边往大厅里走。我边走边看着杯子里的咖啡,觉得用折合人民币六块钱的价格买了大约半杯的黑色液体有些奢侈。这时突然想起来,咖啡机里找我的零钱忘拿了。
于是我赶紧转身,想回去拿。
萨尔瓦多看到,问:“忘了东西?”
“五毛钱。”
“哈哈哈。”他在那里笑。
我回去翻了一下咖啡机的硬币找零处,居然没有。再扭头却见那萨尔瓦多在不远处幸灾乐祸地笑着:“哈哈,谢谢你的咖啡。”说完还朝我举了举杯子表示感谢。
“啊,OK, OK,没问题!”我知道他的那杯咖啡肯定是用我的零钱买的了。
一杯咖啡让我和萨尔瓦多之间的关系变得亲近,晚饭后他又邀请我去喝咖啡。当然,这次是他付的钱。
买完咖啡后,我们就去院子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聊天。
萨尔瓦多问了我很多,大都是“中国有多大”“解放军是不是很厉害”这样的问题。
以我的法语能力当然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清楚,只能回答他:“中国有17个法国那么大,从北边到南边坐火车要好几天。”“我们一个团有2000多人,没有人当逃兵,法军的管理太松了。”
后来聊得更深入了,我问他:“你在巴西做什么的?”
“警察。”
“为什么来外籍军团?”
“因为这里是外籍军团,不是吗?哈哈。”
“……”
“听着兄弟,在巴西警察的日子并不好过。”
“是很危险吗?有很多毒贩?”
“是,很危险,有很多毒贩,但我是因为那边很烦,你知道吗?特别烦!”
“好吧!”
“但这里很安稳,外籍军团,工资也高。”
“这就是说,你……你想一辈子都待在法国?从军团退伍后?”
“当然是的,你不想吗?”
“我还不知道,我觉得父母比较重要,对我来说,要看他们生活在哪里。”
“OK。”
在比利牛斯的最后两天,连长突发奇想地告诉我们:走!带你们去看看远处那两座最高的山。
我们都是新兵,没有多少经验,白天穿越各种溪流山谷,鞋子全被打湿,脚上结起一层又一层血泡,再加上背包很重,衣服也全被汗水浸透了。
那次日夜兼程的行军,走得很远很累。但那次行程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既不是周围漂亮的风景,也不是吃苦,而是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我们凌晨3点才到达目的地,连长一下令说安营扎寨,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钻到了睡袋里。因为天亮后我们还要接着赶路,睡觉只剩两个多小时了。
当时我特别饿,为了补充体力,就随手拿出一个军用罐头,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就把剩下的罐头放在旁边,倒头睡去。
但是没想到,这个行为差点儿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没睡多久我就被惊醒了,感到脸上有东西在动,一睁眼看到一只动物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吓得我立马坐了起来,把它吓跑了。原来这是一只嗅着罐头气味而来的野生动物,它在舔罐头盒的时候,尾巴在我脸上蹭来蹭去,把我痒醒了。
但是接下来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出发前,连长告诉我们,比利牛斯山是有熊的。如果刚才偷吃罐头的是只小熊,我再埋头睡去,等到它把熊爸熊妈带过来,我该怎么办?
从那一晚起,我就知道在野外露营随便扔东西是错误的,所以切记不要乱扔垃圾,这一点对在野外生存的士兵尤为重要。
到11月,新兵训练结束了,法国排长挨个找我们谈话。
在法军的管理系统里,每当士兵面临一个重要时间节点时,领导都会跟下属进行面谈,是一对一的谈话。
比如新兵入伍,你刚刚进了这个排,排长是要跟你面谈的,要去真正地了解你。等到新兵训练结束,排长还要当面问你: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你觉得自己的表现怎么样?你对我们的印象怎么样?你觉得我们有哪些地方还需要改进?你想去哪支部队?如果给你选择你想做什么样的技术兵种?在未来你想做什么样的职务?这个过程有点儿类似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跟员工的谈话。
关于那次谈话有一个细节,我到现在都难以忘记。
报名参加外籍军团时,我就很想去伞兵部队,也就是空降兵部队。在训练的过程中,也一直想去当空降兵。因为我注意到带我的那些老兵,从副排长到班长,以及一个特别牛、特别瘦的巴西老士官,他们都是伞兵,其他人在左胸口只戴着一个连徽,但他们每个人在连徽上面都还有一枚伞兵章,很漂亮。
那时候我的法语不怎么样,只知道空降兵的法语是怎么写的,但说得不流利。面谈的时候,当小个子法国排长问我将来想去哪支部队时,我非常激动地告诉他,自己想去伞兵部队。
伞兵的法语发音叫“巴哈苏蒂斯特”(Parachutiste),我现在说得很顺口,但是那时由于法语不好,再加上紧张,就说成了我想去“巴哈……”,后面的“苏蒂斯特”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怎么拼写的了。我学外语都是把它们像拼音字母一样拼起来才会读,没有从词根去记,所以我就“巴哈、巴哈”地说不下去了。
还好所有人都能听明白“巴哈”是什么意思,因为“Para”就是伞兵单位的缩写。排长就在那里笑,他知道我想去伞兵部队,但是他一直忍着,就想让我把这个词完整地说出来,可是我真的忘了后面是怎么拼的了。
这时,坐在旁边的士官,也是我的班长忍不住了,就瞪着我恶狠狠地说:“Parachutiste!”
这一下就测试出我的语言水平了。
在科西嘉岛上的伞兵部队训练很辛苦,对士兵的综合素质、法语水平的要求很高。我以为这下排长就不会让我去伞兵部队了,因为那里就没有中国人。整个外籍军团的伞兵部队,也没有几个中国人,你连法语都说不好,还想去当兵?
但是排长接下来暗示我,我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一定会让我去伞兵部队的,我很有志气,我是他见过的第一个要求去伞兵部队的中国人。隔了一天,我就知道自己能去伞兵部队了。
排长谈话的时候会做笔录,谈完话把笔录交给行政办公室士官,士官拿给连长签字后上报,由团长签字核准后下发命令到我们连,再发到排里。
我知道自己能去伞兵部队的时候,正在打扫厕所,有一个班长从我旁边走过去,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见鬼,中国人去伞兵部队,可以!”
当时我一听,超激动!
一个星期后,我们这些新兵就各奔东西了,我和“波兰”还有十几个人被分到了在科西嘉岛卡尔维城(Calvi)的空降兵部队——第十一空降旅第二外籍伞兵团。
萨尔瓦多如愿去了奥朗日的第一外籍骑兵团。
又过了一年多,我们刚巧在一次集训中重逢了,那时他已经不叫“萨尔瓦多”,而是改回巴西籍的原名,叫“斯迪”。
我喝咖啡的习惯就是从萨尔瓦多给我买咖啡的那天开始养成的,一直保持到现在,基本上每天都要喝。
不过萨尔瓦多给我们买的那两杯咖啡,我觉得应该不是真正的咖啡,而是喝起来有咖啡味道的脱因咖啡。这是我后来经常喝咖啡后总结出来的,要不然怎么可能两杯咖啡下肚后,那晚依然睡得很香。
当初我到马赛外籍军团总部报名的时候,把护照交给了报名部门,然后被安排到一个宿舍里住下。等凑够一定的人数了,再对报名人员进行初步调查、问话,做一些简单测试,这个流程很快,差不多小半天就完成了。
最终确定合格的,就把你的私人物品全部收存起来,包括衣服、鞋子,记录好你的个人信息,然后存在仓库里。让你脱得干干净净,换上统一的运动服去理发,全部都剃成光头后,把你分到新兵连。
现在我们在第四外籍军团已经完成了新兵培训,有了军衔,帽子上也有帽徽,于是就能回到马赛的奥巴涅外籍军团总部,来拿当初报名时寄存在这里的物品,并在这里等待各个部队把我们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