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同光朝政
梁亡众生相
敬翔自尽的同时,梁朝的降官以李振为首,在皇宫正殿三拜九叩,向这里的新主人李存勗山呼万岁,请求赦罪。
郭崇韬听说昨天没来的李振今天来了,挺感兴趣,让人指给他看。看见李振叩头如捣蒜,郭崇韬禁不住一声冷笑:“以前听人说李振是一代奇才,今天一看,不过是个平常的庸夫罢了!”
李存勗刚得汴梁,后梁大部分疆域仍为原来的官员、军队统辖,为了争取这些人放心投降,李存勗需要以宽大示人,所以下令全部赦免。不过,这道赦令只是暂时的。
十月十一日,朱友贞去世的第四天,李存勗占领汴梁的第三天,姗姗来迟的梁军勤王之师的前锋部队,在大将杜晏球的带领下,到达汴梁之北百余里的封丘。梁军将士与唐军李从珂部相遇,马上明白过来:汴梁已经丟了,皇帝没了,大梁亡了。没有发生任何交战,算得上一员勇将的杜晏球就投降了。
十月十二日,段凝统率的梁军主力也进至封丘,一看这情况,非常识时务地率麾下这支梁朝最强大的野战军缴械投降,帮助李存勗的灭梁之战成功收官。然后,段凝以新朝功臣的身份,十分自然地率众将南下,朝见新皇帝李存勗,完全不在意后梁旧臣对他的鄙夷的目光。
后梁众降将在朝见李存勗后,由段凝领衔,上书抨击丑恶,矛头直指他们十几天前行贿讨好的朝中权贵:“伪梁的显要高官赵岩、赵鹄、张希逸、张汉伦、张汉杰、张汉融、朱珪等一干奸臣,对上蒙蔽伪主,窃弄皇权,对下作威作福,残害苍生,罪恶滔滔,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之前李存勗下令大赦,是为了在局势还没有彻底明朗化之前,稳定后梁降官的人心,防止仍然拥有巨大实力的原后梁各路将帅、各地藩镇因前途莫测铤而走险,继续与唐军对抗。在李存勗心里,早给世仇后梁的高官拟了一份必杀名单,机会一到便可付诸实施。
现在,原后梁帝国的各路军队、各地藩镇约好似的依次来降,没有哪一军、哪一镇愿意继续为梁朝尽忠,看来,天下已定,宰几个早就想宰的,也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
正好,赵岩等人在后梁朝野的名声已经坏透了,杀了他们,正好体现大唐中兴吊民伐罪的正义性,而且这几个人又没有直接掌握兵权(这是赵岩、张汉杰等佞臣,与曾与其同流合污的庸将段凝、盗帅温韬等人最大的不同,所以他们在后梁亡国时的结局完全不一样),杀掉也没什么风险。
李存勗言而无信,撕毁了刚刚颁布的大赦令,这是他称帝以来第一次,但远远不是最后一次。只是现在轻佻的李存勗暂时还看不出,本应金口玉言、令出必行的一国天子,轻易地一次次自打耳光,动不动就失信于天下,后遗症会有多么严重。
李存勗欣然接受了段凝等人提出的这个“宰人”建议,还顺理成章地在诏书的名单上加了几个他原本就想杀的名字:“敬翔、李振首先辅佐朱温,共同颠覆了大唐,屠害皇室,杀戮朝臣,罪不容赦!敬翔虽已自尽,不足以抵消其罪。还有契丹的撒剌阿拨(阿保机二弟,一度降晋,被李存勗收为义子,又在胡柳陂会战中倒戈降梁的世里剌葛),既反叛兄长、抛弃生母,又辜负皇恩、背叛国家,也是死有余辜!这几个人,应该与赵岩等人一样,绑赴街市,满门抄斩!”
十月十六日,除了先死的敬翔、赵岩,名单上的其他人及其家属(包括敬翔、赵岩的家属),都被绑赴汴桥之下,开刀问斩。郭崇韬说得没错,李振就是一个平常庸夫,他竟没有看出来,别人可以降唐,他和敬翔是不能降唐的。他最后的屈膝投降,只为自己赢得了短短六天的性命和一个永远被后人耻笑唾骂的污名。
如果连敬翔、李振此类“帮凶”都要被灭门,那李存勗会怎么对待朱温这个死去的“元凶”呢?会将朱温当年那句“我将死无葬身之地”的哀叹变成现实吗?
且说在段凝、杜晏球等梁军大将纷纷归降的同时,原后梁朝所属各藩镇首领,树倒猢狲散,争先恐后地改换门庭,向新的唐朝皇帝表达忠心。
朱温的亲外甥,当年帮朱友贞夺位的主要功臣之一,后梁的宣武节度使袁象先,因为驻地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距离汴梁比较近,成为第一个入朝觐见新主的后梁节帅。
在后梁一朝,不管是论与朱友贞的亲密关系、受宠程度,还是比在贪污腐化、巧取豪夺方面的敛财造诣,袁象先都不会比赵岩、张汉杰等人差。如今赵岩、张汉杰等人落得那种下场,袁象先不可能不有所担忧。
不过,袁象先深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带着数辆大车,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一到汴梁就大肆贿赂李存勗身边的人,上自李存勗的宠妃刘玉娘、枢密使郭崇韬,下到供李存勗取乐的伶人、宦官,见者有份。
这办法果然有效,没过几天,李存勗的耳朵里就充满了对袁象先的赞美之词。仿佛听信了这些赞美之词,李存勗对于率先归顺的袁象先颇为厚待,赐名“李绍安”,不久,又欢送他回宋州继续担任宣武节度使,稍后,还将“宣武军”更名为“归德军”,以表彰李绍安(袁象先)率先“归顺有德之君”的“功绩”。
实际上,袁象先没受到任何追究,还得到李存勗的厚待,主要原因绝不在于他出手阔绰,舍得花钱行贿,而是后梁亡时他正好担任节度使,手里有兵、有地盘。后梁帝国突然崩溃,留在各地的残存势力还非常强大,这些军队统帅、地方大员虽然对后梁没什么忠心,不会为朱家拼命,但如果李存勗这位新君推出的政策严重损害他们的利益甚至生命,他们完全可能为了自己同后唐王朝继续战斗。那样势必兵连祸结,李存勗灭梁的胜利成果必将大打折扣。
在这样的前提下,对于袁象先这名率先入朝表忠心的后梁地方实力派代表,肯定只能优待,不能杀。
随袁象先来到汴梁的有一个重量级的大人物——后梁的洛阳留守、天下兵马副元帅张全义。已过古稀之年的张全义,是一名段位更高的墙头草人物。朝见李存勗之时,张全义一方面献上一份厚礼——金币、宝马数以千计,另一方面又在自己的老脸之上涂一层泥。
这种做法叫作“泥首”,倒不是为了增加脸皮的厚度,而是古人表示诚心认错的一种仪式。当了这么多年的梁臣,张全义特为自己“误栖恶木,曾饮盗泉”的过失向李存勗请罪。
张全义以重建洛阳之功,在当时名气很大,算得上德高望重。对这样重量级的元老,新朝当然应该以安抚为主,更何况张全义那么识时务,在第一时间归降。
李存勗马上赦免了张全义的“罪过”,还在“大喜”之下,当即吩咐在场的皇子李继岌和皇弟李存纪等人:“你们对张公,当事之如兄!”
李存勗这一手操作,让在下在读史时惊呆了:张全义既是你儿子的哥,又是你弟的哥,那他究竟算是你李存勗的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后来有人替李存勗做了回答。
第二年(同光二年,924年),李存勗带着刘玉娘(已升级为皇后)到张全义家做客,张全义献上大批珠宝,竭力招待好皇帝、皇后。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曾命人痛打亲爹的刘玉娘,突然对丈夫说:“妾身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所以一见到年纪大的老人,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感觉特别亲切!能否让妾身认张公为义父,稍解孝思?”
对于刘玉娘的请求,李存勗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张全义虽然惶恐,推辞再三,但还是接受了刘玉娘的叩头,认下了这个“义女”。
第二天,刘玉娘命翰林学士赵凤(跟着刘守奇一起逃亡的那位文士赵凤,在刘守奇死后任后梁的天平节度判官,在李嗣源奇袭郓州后降唐)帮她写一封家书,和张全义好好叙叙“父女之情”。
赵凤马上密奏李存勗说:“自古以来,从没有皇后认臣子为义父的事!这样做,合适吗?”
李存勗夸奖了赵凤:“你说得很对,是一位忠臣。不过,皇后喜欢,别扫了她的兴。”
这样,张全义的新身份便铁板钉钉了——李存勗的义岳父。
后面的事后文再说,先回到同光元年末,张全义刚刚完成此生五易其主(黄巢、诸葛爽父子、李罕之、朱温父子、李存勗)之时。为了进一步讨好新皇帝,张全义提议:大唐就应该回归大唐的都城,只可惜长安已残破,所以最好是迁都洛阳,那里还设有大唐历代先皇的宗庙,应该去拜谒。另外,六年前,朱友贞曾打算在洛阳南郊举行祭天大典,因大军渡河而匆忙放弃(见第五部《后梁帝国》的《大战胡柳陂》一章),但准备好的各种大典物品都还在洛阳存着,皇上您如果要在洛阳祭天,将大唐中兴的喜讯诏告天下,就省事多了!
李存勗听了,深觉有理,正式决定后唐的都城就定在洛阳,整个朝廷开始分期分批逐渐向洛阳搬迁。不过,洛阳除了有大唐的宗庙,还有另一件与后唐王朝相冲突的东西——后梁太祖朱温的埋骨之地宣陵。该怎么处置它呢?
据说李存勗最初的打算是,把坟刨了,劈开棺材,再一把火将尸骨烧成灰。张全义虽然为了生存经常跳槽,但还算是个厚道人,不会反咬旧交来讨好新主(除非那个旧交对他太糟,如李罕之),上书劝阻说:“朱温虽然是国家的大仇人,但他毕竟死了很久,再怎么给他本身加刑,他也不会疼、不会痒。屠灭其家族,已是足够严厉的惩罚,就请不要再开棺焚尸,也好向天下展示圣天子的恩德!”
李存勗就将对宣陵的处置改成铲平封土,砍光树木了事。朱温最终因老朋友的一句话,没有沦落到自己预言的最糟处境。
对袁象先、张全义等大多数后梁地方实力派的优待,后唐朝廷基本上有共识,但在另一个人身上就产生了争议。
后梁的匡国节度使、大盗墓贼温韬,先是派人将老朋友赵岩的首级送到汴梁,表示对新朝的忠心,顺便也探探风声。得知袁象先和张全义入朝都安然无恙后,温韬有样学样,带上大批金银绸缎开路,前往汴梁朝见李存勗。
于是,李存勗身边的那班人又有财发了。温韬重点贿赂了刘玉娘,见钱眼开的刘玉娘在李存勗耳边帮着温韬大吹枕头风。
李存勗不愧是一名宠妻的“好丈夫”。温韬入朝后,很快被赐名“李绍冲”。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当然,当时加入李存勗“一家人”的后梁降人比比皆是,如段凝为“李绍钦”,杜晏球为“李绍虔”,袁象先为“李绍安”,康延孝为“李绍琛”,等等。仅仅过了十天,李存勗决定送温韬回许州继续担任新朝的忠武节度使(李存勗将匡国镇改回唐朝时的忠武镇旧名)。
郭崇韬得知李存勗这个决定后,觉得这是一个关系后唐立国基础的原则性问题,不能妥协,便提出反对说:“国家是以中兴大唐,为李氏皇家报仇雪耻的大义名分,来号召天下英雄的。温韬此人,曾将大唐的皇陵盗挖干净,他罪大恶极,几乎与朱温相等!现在他入朝了,我们不但不依法惩处这样的罪魁,反而还让他继续留任藩镇,试问天下的忠义之士,将怎么看待我们?”
李存勗显然对大义、名分不太重视,居然把郭崇韬的意见顶了回去:“我刚刚进入汴梁的时候,已经对他们下过大赦令了,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问题是,被你李存勗砍了头的人,该找谁说理去?
天子李存勗不讲理,于是,温韬潇潇洒洒地来,又得以潇潇洒洒地回去了。温韬没有白走一趟,他用他的一路顺风,将新皇帝为人没有原则、做事不讲是非的真面目,向天下人揭开了一个小角。
就事论事,该怎么看待李存勗赦免并厚待温韬这件事呢?在下认为,李存勗放过温韬,在后梁亡后迅速稳定地方局势而言,是一个加分项,但加分不多。对后唐王朝软实力的建设而言,则是一个减分项,减分很多。李存勗就是抓住了芝麻,扔掉了西瓜。
在温韬入朝之前,李存勗通过厚待袁象先、张全义等人,足够稳定后梁藩镇的人心了。对李唐而言,温韬早就身负十恶不赦之重罪,杀他有名、有理,对其他藩镇的负面影响其实不大。
另外,温韬于后梁龙德元年(921)才在赵岩的帮助下顶掉王彦章,当上匡国节度使,在后梁亡国时,他经营许州的时间还不到两年,再加上这个人品行、能力、名声都比较低劣,原后梁朝臣中想杀他的人都不少,他在匡国镇内也远远算不上根基深厚。除掉温韬,许州当地出现暴乱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而放过温韬的危害,郭崇韬说得很清楚了:忠于大唐,中兴大唐,是后唐王朝软实力的主要基石。李克用父子虽然并非李唐皇室血脉,但毕竟曾被唐朝皇帝加进了皇家族谱,从过继的角度说也是可以拥有继承权的,而且有对抗朱梁四十年,重定北方的功业。较之前朝后梁,后唐王朝得国较正,在软实力方面本来拥有一个不错的初始值。可惜,李存勗后来的举措,几乎都是在减少,而不是增加这个初始值,最终让后唐王朝成为整个五代软实力的最低谷。
身为一国之君,做出的每个决定有如棋手落子。可选择的落点通常有很多,但大多数都是有得亦有失,有失亦有得,难点就在于准确判断得与失的大小和平衡。李存勗本人显然对于软实力及其在维系人心方面的重要性缺乏清醒认识,在李存勗的决策中,它常常是被忽略、被舍弃的部分。放过温韬仅仅是第一次,李存勗以后类似的错误决策还很多。
连温韬都可以放过,是不是意味着李存勗对所有后梁藩镇都宽大了呢?不尽然。下面一个就没这么幸运了。
听到李存勗攻下汴梁的消息,最想拿头去撞南墙的后梁藩镇莫过于李嗣昭的二公子——匡义节度使李继韬。下错注了!都怪你们煽阴风点鬼火,胡说什么河北终究打不过河南,好了,现在才过去几个月,河南就灭了!但现在追究责任也晚了,重要的是怎么不让自己被后梁那艘大沉船拖到水底喂鱼。或者,咱们跑不了庙,但可以跑和尚,抛弃军队和地盘,乔装改扮逃走,投奔契丹皇帝阿保机?可是,先不说动身出发时左右会不会有二心,会不会被属下绑起来向李存勗献俘,光是想想从潞州到契丹,隔着千山万水,自己要躲过追捕,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李继韬迟疑不决、心如汤煮、度日如年之际,后唐皇帝的一道诏书送到了潞州。内容是赦免李继韬的罪过,征召他前往汴梁朝见(李存勗发出这道圣旨时,尚未前往洛阳)。李继韬有点动心了:如果能就这样躲过此次大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但怂恿他造反的弟弟李继远反对说:“二哥你已经是叛徒了,李存勗怎么可能容得下你?去和不去,结果都是要死,咱们还不如深挖壕沟,高筑城墙,坐食积粟,还可以多活几天。如果去汴梁,那就早死早投胎!”
不过,也有人(可能是传诏的使臣)劝李继韬说:“您的先父令公(李嗣昭有中书令的官职,故称‘令公’)曾为国家立下过大功,当今皇上是您的叔父,都是一家人,而且弘农夫人也在,可以放宽心,去汴梁一定不会有危险。”
李继韬听了,觉得好像也有道理。到目前为止,李存勗都在示人以宽大,后梁的节度使到朝廷朝见李存勗的,还没有一个人被治罪,连温韬都没事。总不见得自己去了,就一定会成为倒霉的第一个吧?更何况,以潞州一隅肯定不足以挡天下,李存勗如果前来讨伐,自己困守孤城,必然是死路一条。如果现在还有求生的机会,干吗不试一试呢?
注意,这里出现的“弘农夫人”这个称谓,在《旧五代史》中仅出现这一次,联系后文,应该是指李嗣昭的妻子杨氏。可能李嗣昭的这位妻子,就出身弘农杨氏这个显赫了几百年的仕宦名门。
杨氏夫人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强人,精于理财,积累了超过百万贯的家财,现在为了救儿子,正好拿来破财消灾。
杨氏夫人带上四十万两白银(白银在中国历史上是不断贬值的,此时的白银比后世以白银为主流货币的明、清两朝值钱),以及价值与之相当的大量珠宝,与儿子李继韬一起前往汴梁。
李存勗身边受到宠信的伶人、宦官又迎来了一次“大丰收”,数钱数到手发软,纷纷在李存勗身边给李继韬说好话。理由并不难找,如李继韬最初并不想造反,只是受了奸人蛊惑,李嗣昭既是皇室至亲,又是一代贤良,不能让忠臣无后等,都是入情入理。
杨氏夫人还入宫求见了刘玉娘,哭泣哀求,还送上厚礼。对贪婪的刘玉娘而言,到手的钱财绝没有不收的道理,所以她也加入李继韬的维护者行列,充分使用她对那位宠妻好男人的影响力。
夫君,嗣昭是多好的人啊!对国家又有大功,您做了天子,可不能对不起功臣,对他的后人下狠手哇!
但真正能决定李继韬生死的人,毕竟只是李存勗一人。在方方面面都打点到,做足了各项铺垫工作之后,杨氏夫人先行拜见了小叔李存勗。对李存勗,杨氏夫人大打感情牌,追忆李嗣昭生前与李克用父子的亲情,泣不成声,请求李存勗看在李嗣昭的分儿上,饶他的儿子一命。
杨氏夫人母子这一轮银弹为主、情感为辅的攻击,效果初看起来还不错。李继韬入宫请罪,李存勗当即下令赦免,然后将这个侄儿留在身边,天天让他陪自己出猎游玩。先是在汴梁郊外,随着后唐王朝迁都工作的完成,又到洛阳郊外,两人每天形影相随,外人乍一看,就像这对叔侄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亲热得很。
可当事人的内心没有那么乐观。温韬只来了十天就回去了,可李继韬都来了一个多月了,李存勗闭口不谈什么时候送他回去,这难道能解释成叔侄情深、依依不舍吗?李继韬还发现,并不是李存勗身边的每个人都能花钱摆平,比如当初被他们兄弟威胁要杀掉的小叔李存渥,就对李继韬积恨难消。李存渥一见到李继韬,就要破口大骂,如果没人拦着,可能拳头已经抡上来了。
毕竟人家是亲兄弟,自己和李存勗只是挂名的叔侄,论亲疏就先天不足,更别说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这些日子李存勗虽然对自己好像不错,但只要在洛阳一天,人家可能是菜刀砧板,自己没准儿就是活鱼鲜肉,危险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
李继韬心里就像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李继韬只好加大对李存勗身边人的行贿力度,希望他们能劝皇帝叔叔把自己放回去。伶人、宦官收钱就办事,可惜他们说了不算,不管花了多少钱,李存勗就是不点那个头。
李继韬终于沉不住气了,决定使个大招,秘密写信给弟弟李继远,要李继远在潞州策动一次假兵变,闹点儿事出来,皇帝叔叔就有可能派自己回去处理。
可很明显,他的一举一动一直在李存勗的严密监视之中,这封信没送到李继远那里,先送到了李存勗的案头。李存勗拿到了李继韬在大赦之后再次图谋不轨的铁证,那么,不管昔日李嗣昭的功勋,还是眼前杨氏夫人的金钱,都救不了他们儿子的命了。
十二月十二日,李存勗下令免去李继韬的安义军兵马留后之职,贬为登州(今山东省烟台市蓬莱区)刺史。千万别以为李继韬还有机会去登州观沧海、访仙山,不等他走上京东路,下一道圣旨马上送他上黄泉路。李继韬被逮捕,绑赴天津桥南,在这个据说是晚年黄巢作诗感慨世事的地方,被斩首示众,成为被人感慨的对象。
与李继韬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他当初降梁时送到汴梁做人质的两个儿子。据说,李存勗在进驻汴梁时就见到了这两个年幼的侄孙,当时就说了一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话:“你们这么小,就能帮助你们的父亲造反,长大了还了得?”
李继韬要是先前听说过这句话,听出其中的杀气,不知还敢不敢来?
至于李继韬的母亲杨氏夫人,李存勗将她送往太原养老。杨氏夫人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遭难不能救,心情沉痛,不久便郁郁而终。
杀李继韬的同时,李存勗也派了使臣前往潞州,斩杀李继韬的同党,留在那里帮二哥看场子的李继远。李继远毫无防备,完全没有抵抗,就被一道圣旨砍了头。然后,李嗣昭的长子,之前被老二软禁的李继俦被放了出来,暂任权知潞州军州事(连“留后”都不是,李存勗根本不打算让李嗣昭的儿子有机会在潞州世袭),尽快入朝觐见。
让人失望的是,刚刚获得自由的李继俦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展现了自己的本色。李继俦上任后就把老二李继韬的家抄了,从漂亮的弟媳、小妾、婢女到珠宝古玩,凡是好的,统统搬自己家去!李继俦拖拖拉拉,迟迟不肯上路。
时任军城巡检的老三李继达被气坏了,愤怒地对左右说:“我家家门不幸,二哥刚刚被论罪,父子一起被诛,大哥竟没有一丁点儿骨肉之仁,反而幸灾乐祸,忙着奸淫弟媳,索取财货。有这样的哥哥,我都没脸见人,简直生不如死!”
话是这么说,李继达的打算并不是自己去死,而是让大哥去死。他穿上丧服,集结手下一百多名亲骑,突然攻入内城的节度使衙门,砍下了大哥李继俦的人头,扔到辕门之下。
但没等李继达接收自己杀兄的成果,节度副使李继珂(非李嗣昭子,可能是李存勗派来的)已经得到李继达造反的消息,临时从集市上招募了一千名丁壮,反攻内城。城中的绝大多数正规军虽然不是李继珂的人,但显然也不愿意站在李继达一边,只保持中立。
结果,李继达连这一千名丁壮的进攻都挡不住,先跑回家将妻儿杀光了(李继达可是刚刚骂完大哥没有骨肉亲情),然后带着随从亲骑出城北逃,估计是打算去投奔契丹人。不过,李继达出城没几里,身边的亲骑就逃了个精光,他自知不可能跑脱,自刎而亡。
李嗣昭的儿子们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画上句号。后来,他们的母亲杨氏夫人在太原病逝,老五李继能和老六李继袭前往奔丧。他们并不关心母亲的丧事,只关心母亲留下了多少遗产,还有没有藏着没公布的。
李继能连做做悲痛样子的耐心都没有,竟然在丧礼上把母亲的贴身婢女抓起来严刑拷问,要她交代金银藏在哪里。因得不到满意的数目,李继能竟将这婢女活活打死!婢女的家人控告李继能兄弟聚兵作乱,于是,李继能、李继袭也被逮捕处斩。
最后,一代名将李嗣昭的七个儿子中,只有一个李继忠活过这一轮大劫,没有死于非命。他的故事以后再说。
扯远了,镜头重新拉回洛阳。李继韬是李存勗在灭梁之后诛杀的第一个节度使级的地方大员。对于其他人,郭崇韬上书提醒李存勗说:“从河南投降过来的节度使、刺史,因为很多还没有得到新朝的委任令,上表时只写姓名,不敢列官职。应该早点儿把这件事办完,免得他们心存疑虑。”于是,除了李继韬,所有归降的后梁地方大员,最后不管有罪无罪,都顺利过了这一关,加入新朝的行列。这个结果隐隐显示出李存勗的一个特点,防内甚于防外,对自己人下手比对外人狠。只不过,因为李继韬本有可杀之罪,这一点暂时不是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