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大臣实朝
承元二年戊辰。二月小。三日,癸卯,晴,鹤岳宫御神乐如例,将军家依御疱疮无御出,前大膳大夫广元朝臣为御使神拜,又御台所御参宫。十日,庚戌,将军家御疱疮颇令恼心神给,依之近国御家人等群参。廿九日,己巳,雨降,将军家御平愈之间,有御沐浴。(《吾妻镜》。下同)
关于您询问的镰仓右大臣,我会尽力把我的所见所闻,避免虚饰如实相告,但我心思愚笨,万一记错了年份或想不起人名,还请您一笑对之,勿予追究。
光阴荏苒,故右大臣逝世至今,已有近二十年了。当时哀其薨去,以大夫人为首,自武藏守亲广、左卫门大夫时广、前骏河守季时、秋田城介景盛、隐岐守行村、大夫尉景廉以下,共计百余家臣齐齐出家,连我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人物,悲愁断肠之下,也糊里糊涂便出了家,此后匆匆二十年,远避浮世,隐居深山,镰仓、太夫人、北条、和田、三浦,于今日之我皆已如淡影,不再有碍念佛,唯独一人除外,便是将军右大臣,每每思及大人,我心都要碎了,哪里还能念佛。观花也好赏月也罢,心头总会浮现大人的身影,那般清晰鲜明,教人情何以堪!此情无他,纯是怀念。也许仁者见仁,但在我看来,将军是确乎值得怀念的。有人诋毁他性情阴沉,有人称许他骨子里不愧有源家的辉煌气象,有人嗟叹其文弱,有人盛赞其优雅,然而一切这样那样的评价,其实都很无礼很讨厌。还有人据其处境推测,洋洋自得地说他已经厌世、自暴自弃甚至绝望,而我眼中的大人,总是悠然自在、无忧无虑,时常朗声大笑。总有那么一些人,爱从别人的处境推测对方活得痛苦,殊不知其人竟十分开朗乐观,到头来得见真相,则难免大吃一惊,这种事在这世上并不鲜见。
首先,单说大人的日常生活,我等从旁观之,就绝不是灰暗、抑郁的。父亲带我入府奉公伺候将军,是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正月十九日。而三天前,问注所的善信大人位于名越的宅邸毁于一场大火,将军托其保管的珍贵文籍尽成灰烬。善信大人入府谒见将军时垂泪不止,几乎完全痴了,我见他那副模样,扑哧一声忍俊不禁,待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往将军脸上一瞧,只见将军也向我瞥来,面露微笑。大量珍籍尽毁,他却毫无怨言,反而饶有兴味地和我一同看着善信大人愁叹连连,这样的姿态实属难得,简直有如神祇,我不禁心想:啊,我死也不离开大人。无论如何,我们之间存在云泥之别,天生便有高下之分,以我等俗人的鄙陋心胸去衡量大人,妄行种种揣测,正是造成天大错事的根由。怎会认为人人都一样呢?这是多么浅薄、多么自以为是的想法啊!实在教人气愤。那时将军刚满十七岁,但身体已然长成,其微微垂眸悠然而坐的姿态,看上去比府内任何一个老人都要理智、成熟、可靠。
老大每逢一岁暮,常觉光阴独弃吾。
当时的将军,甚至已能写出此等杰作。纵然知其天赋异禀,我等亦不免为之惊叹。关于和歌还有许多逸事,容后再禀。将军从十三四岁就开始阅读《新古今集》等典籍,并由导师引领初窥门径,自己也一点点开始创作。到十七岁时,他已青出于蓝胜于蓝,成为一名优秀的歌人。他经常漫不经心地随手作歌,面带微笑递给我们传看,虽是信笔之作,却异常高明,令人震惊,以至我们竟生出一种古怪的心情,仿佛遭到了戏弄一般。和歌的事以后再慢慢说,我入府不久后——记得是在二月初,将军突然发起烧来,好像染上了天花,府内大乱自不必说,在镰仓乡人中间甚至传起将军临终的谣言,伊豆、相模、武藏等近国的家臣陆续赶来。而我毕竟是个入府奉公未久且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只感到惶恐怯惧,那些梦寐难忘的记忆历历在目,至今仍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头。接下来就说一说当时的事吧。将军在二月初发烧,自六日晚开始病重,到十日几近危笃,但那时正是分水岭,此后便日见起色,病势越来越轻。二十三日午刻,太夫人携大夫人来探望将军,我当时也缩在角落里,只见太夫人径直膝行至将军枕畔,凝视着将军的脸庞,用如同谈论天气一般语气平静地说道:“真想再看一次原来的那张脸。”我那颗尚且幼稚的童心,也不禁猛地一沉,堵得难受。大夫人听了这话,早已哭倒在地,太夫人则依旧凝视着将军的脸庞,语气平静地问道:“您可知情?”将军脸上留下痘疤,容貌大变,身边侍从都装作不知,太夫人却毫不在意地点明此事,令我等大惊失色,吓得魂飞魄散。
将军轻轻颔首,微露皓齿笑道:
“很快就习惯了。”
此言何其难能可贵。将军果然出类拔萃,超凡脱俗。此后过去三十年,我已然听到四十岁临近的脚步声,然而不管到三十岁还是四十岁——不不,就算再过几十年,我终究也达不到那样澄澈的心境。这是何等秀逸杰出之人啊!或许已堪称融通无碍,心无芥蒂。起初我们真的认为将军已面目全非,但可能是习惯了吗?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大家便也在不知不觉间,觉得那张脸依旧和颜悦色,熟悉如昨。我很想相信,心地善良之人纵然脸上多出一些伤疤,反而可以变得更美,绝不会变丑。但是到了晚上,经灯光一照,那张脸上还是现出了许多可怜的阴影,我也不禁为之叹息,也想再次瞻仰原来的那张脸。然而这样的心情,正是凡夫俗子的微不足道的偏执,那叹息定是肤浅、无礼的。
同年。五月大。廿九日,丁卯,阴,兵卫尉清纲,昨日自京都下着,今日参御所,是随分有职也,仍将军家有御对面,清纲称相传物,令献古今和歌集一部,左金吾基俊令书之由申之,先达笔迹也,已可谓末代重宝,殊有御感,又令寻问当时洛中事御。
将军天花虽已平愈,毕竟大病一场,余邪未去,屡发轻烧,故而那年鹤岳宫的一切经会、放生会及其余祭祀活动,将军均未参加,一直蛰居不出。不,不止那一年,到第二年,余邪尽消,已不再发烧,将军也未去参拜鹤岳宫,第三年仍未亲至,依然由别人代参。直到第四年,即将军年满二十岁那年的二月二十二日,他才首次亲去参拜。时人妄行浅鄙臆测,以为将军因满面痘疤而不愿见人,甚至未曾进宫,但事实并非如此。将军固然蛰居日久,但绝非活得郁郁不乐。不发烧时,他与众随从一起作歌欢笑,频繁接见广元入道和执权相州,裁决幕府政务,较从前并无不同,亦无丝毫迹象表明他在意自己的容貌。我等认为,将军纯是一心顾及鹤岳宫的神灵罢了。他与其父右大将一样,敬神之念笃深,岂敢以大患后的不净之身前去面神,故而三年来用心良苦,只欲待身心洁净后再行参拜,仅此而已。这岂非单纯至极、合理至极之事?所以,切勿妄行浅鄙揣测,扬扬得意反复探究。
同年五月二十九日,将军大病余邪未去,久居京都的兵卫尉清纲来谒将军府,献上一卷藤原基俊手书的《古今和歌集》,将军喜不自胜,甚至不吝盛赞:
“此乃传世重宝。”
一如后来京极侍从三位献上一卷家传私本《万叶集》时的喜出望外,当日将军手捧《古今和歌集》,心情大悦,因为他是那么爱好学问之人,甚至早在十三四岁时,就已通读《新古今和歌集》,无论《古今和歌集》还是《万叶集》,他都看过抄本残片,大体内容俱已知悉。但毕竟那年正月,他托管在善信大人文库中的心爱歌集尽被烧毁,尽管当时依旧笑容灿烂,并未出言责备,但后来似乎也因缺少书读而感到了不便和无聊。正因如此,当日清纲进献的《古今和歌集》不啻旱天慈雨。红光满面的将军把清纲唤至近前,夸赞那卷《古今和歌集》为传世重宝,又问起京都近况,如此多方探询。将军爱好广泛,遍及和歌、蹴鞠、赛画、管弦、饮宴等,但他似乎最喜听人讲述京都传闻。他怀念京都风气,又如赤子般倾心于朝廷贵人,屡遣近侍上京,期待他们回来讲述京都见闻,那热切的模样,令一旁的我们也变得同样渴盼。当日,他也听清纲讲了许多京都见闻,兴致勃勃地度过了一天。在已经过去的五月九日,京都举办了新日吉小五月会,上皇行幸,清纲口才便讲起当时美好热闹的场景,历历如现眼前,还说为免记错赛马、骑射、立射等节目,他已记在纸上,并从怀中取出卷纸,在将军面前展开。当时第一场赛马是谁对谁,第二场是谁对谁,鼓手由朝廷大臣亲定担任,钲手是长季,非常热闹……一干记录,写得一清二楚。还有骑射比赛,连一个名叫峰王的漂亮童子也参加了,但他拉紧弓弦一箭射出却未中靶,当即臊得逃离现场,很快就出家了。大夫人及一众近侍听了,都笑得合不拢嘴。
“京都一派光明气象,如此甚好。”将军也微笑道。
这位清纲,本是大夫人的属下。众所周知,大夫人是前权大纳言坊门信清之女,而坊门信清是上皇的娘舅,在京都也是屈指可数的名门。她十三岁时嫁入镰仓,当时将军同为十三岁,正是金童玉女喜结良缘。据说,起初执权所荐之人是北条家近亲足利义兼之女,但当时将军虽说只有十三岁,直觉却很敏锐,他明确宣告:
“将军正室当在京都。”
于是,周围的人只好对京都公卿之女多方筛选,当地也有人代为斡旋,最终选定坊门信清之女。关于此事,我听世人每每议论,尽是些下流无耻的风言风语,说将军少年早熟,色欲熏心,瞧不上足利家那虎背熊腰的乡下姑娘,更钟意绰约婀娜的城里女子,这简直岂有此理!将军只是出于一贯的磊落之心,想把京都的光明气象也揽到东国来,才宣称正室须是京都人。倘再细思,这也是将军的纯真无邪的灵感,而这种灵感便是如此。当时看来或许微不足道,但事后随着时光流转,诸事都将一一兑现,十分不可思议,如此率直适切的举措,力压万人群议。假如不从遥远的京都择偶,而是自东国家臣之女当中择选,其结果便是在关东又促成一家堪与北条氏比肩的外戚,两家外戚共处一地有多麻烦,自幼便经历过北条氏与比企氏对立的将军自然一清二楚,他所以这么做,或许便是预见到了那有害无益的风波。可偏偏有些贱民,仍将之形容为偏袒之见,认为强赋意义也难掩其失,好像还有人像煞有介事地做出十分夸张的猜测,认为此时将军已有朝幕合体乃至大政奉还的深谋远虑,所以才从上皇外戚中择偶,这也是凡夫俗子的杞人之忧。我所崇拜的将军,绝非玩弄阴谋之人,便是每次政事裁决,也和作歌时的态度一样,通过现场气氛加以推测,毫不犹豫地决定向右还是向左,大概这才是真正的所谓灵感吧,没有丝毫道理可言,万事无不果断干脆。归根结底,他只是拥有一颗渴求光明的心。
“平家,光明。”他也曾这般说。
战记故事当中,有“遂于六波罗,毁五条桥,立垣盾以待,源氏顷刻攻至,哄然作声,清盛惊于鲵波,具物备甲,取胄反穿,侍从皆言‘胄逆’,清盛以为众人疑己怯敌,乃曰:‘吾将往敌方迎接主上,恐君从后袭来,故而逆着,不可不防。’”这一所谓“佯作忠义”的节段,将军曾令近侍反复朗读,闻之欣然微笑。此外,将军还喜欢平家琵琶,屡次召琵琶法师入府说唱,他似乎最爱《坛浦之战》等曲段,听到“新中纳言知盛卿,乘小舟,急参御所之御船,言:‘今世间即若此。凡丑陋之物,请皆投入海,清扫船只。’扫、拭、拾尘,奔走于舻舳亲自扫除。众宫女问:‘中纳言大人,战况究竟如何了?’答曰:‘珍稀之东男,不日或可得见。’言毕哈哈大笑。”之处,亦曾微露皓齿而笑,自言自语道:
“光明乃毁灭之姿吗?无论为人还是治家,处于黑暗尚不至灭亡。”
即便同是平家琵琶,对于源家活跃的部分,将军也并无兴趣。有一次,他听那须与一的一段——“与一取镝引弦,满弓放箭。人固矮小,十二束三伏之弓却强,镝矢长鸣,声彻海面,正中扇钉其上寸许处,一箭即断。长镝坠海,断扇舞空,经历几度春风揉,终归散落入海。大红扇面辉映夕日余晖,漂于白波之上,不浮不沉,随波摇荡。海上平家叩舷赞叹,陆上源氏击箙喧嚣。”至此尚能听得入神,但随后一段——“目睹如许神技,或致感慨不胜,但见平家船中步出一人,年约五旬,着黑革威铠,拄白柄长刀,行至立扇处站定起舞。伊势三郎义盛,凑近与一身后,道:‘御旨有命,射杀此人。’与一今番取征矢引弦,满弓放出,正中舞毕男子当心,将之一举射翻,栽倒船底。言‘穿心’者有之,叹‘可怜’者亦多有。平家一方鸦雀无声,源氏再度击箙喧嚣。”法师说得趣味横生,将军却未听完,便突然起身离席而去。总觉得将军不太喜欢其叔父九郎判官,他由衷尊敬之人,当是其先祖八幡太郎义家公和其父右大将。
请原谅我得意忘形,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总之,年轻时的将军,其日常生活绝不阴暗,倒不如说和气蔼蔼。他当时创作的和歌,虽然口碑不佳,但其实写得很美。
风吹宿枝春雨露,色香零散棣棠花。
诚可谓天真烂漫。心中便有一丝忧虑,也写不出这等歌作。
承元三年己巳。五月大。十二日,甲辰,和田左卫门尉义盛,可被举任上总国司之由,内内望申之,将军家被申合尼御台所御方之处,故将军御时,于侍受领者,可停止之由,其沙汰讫,仍如此类不被听,被始例之条,不足女性口入之旨,有御返事之间,不能左右云云。
同年。十一月大。四日,甲午,于小御所东面小庭,和田新左卫门尉常盛以下壮士等射切的,是弓马事,不可被思食弃之由,相州依谏申,所被兴行也,故可有胜负云云。五日,乙未,相模国大庭御厨内有大日堂,本尊殊灵佛也,故将军御皈依不等闲,而近年破坏之由就被闻食及,召损色,可加修造之旨,今日被仰相州云云。七日,丁酉,去四日弓胜负事,负方众献所课物,仍营中及御酒宴乱舞,公私催逸兴,以其次,武艺为事,令警卫朝廷给者,可为关东长久基之由,相州、大官令等被尽讽词云云。十四日,甲辰,相州,年来郎从之中,以有功之者,可准侍之旨,可被仰下之由,被望申之,内内有其沙汰,无御许容,于被听其事者,如然之辈,及子孙之时,定忘以往由绪,误企幕府参升欤,可招后难之因缘也,永不可有御免之趣,严密被仰出云云。
同年,同月。廿七日,丁巳,和田左卫门尉义盛上总国司所望事,内内有御计事,暂可奉待左右之由蒙仰,殊抃悦云云。
似有那身份低贱的贫嘴薄舌之众,鼓噪喧嚣,斥太夫人专横,骂执权相模守义时阴险,但就我等所见,无论太夫人还是相州大人,俱是性情坦荡之人,心口如一,直言不讳,行事光明磊落,不会做出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故弄玄虚之举。许是北条氏一族与生俱来的特征,他们的性格有顽固执拗、一丝不苟的一面,最讨厌徒劳无功,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唯独这一点,令当时精力旺盛爱开玩笑的我们心里打怵。还有一点,颇有些难以启齿,勉强言之,便是粗俗。当然,我们没资格说三道四,连我当时也承蒙太夫人和相州大人关照,备受恩宠。说这种话可能我的嘴真会烂掉,但我总是觉得,北条家的人,身上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粗俗气息,这种令人生厌的恶臭逐渐凝结成了阴影,成为日后种种惨祸的根源。不,他们绝非坏人,都是认真正经的好人,勤恳奉公毫无二心,同将军的关系看上去也极为融洽。好像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像煞有介事地说,将军与太夫人就和田左卫门尉想当上总国司一事爆发争论,终致二人不睦,而这也成了将军孤独、厌世之念与日俱深的原因。这种说法本属空穴来风,非是无因,但所谓争论,则是荒唐无比的捏造,二人身份那般高贵,又是至亲母子,岂会如此轻易便爆发争论,恐怕终此二人一生,都不会发生那般可鄙之事。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阳光明媚,太夫人来到内院,同将军安静闲谈。我恭候在一旁深感幸福,想我何德何能,竟然有幸侍奉这一对恬然自在、教人直欲合十礼敬的贤母孝子。
“和田想当上总国司。”
“不可。”将军话音刚落,太夫人便轻声说道。然而,她嘴角流露出温柔的笑意,似乎觉得年轻的将军可爱极了。“和田毕竟老了。”
将军一直对老忠臣和田左卫门尉偏爱有加,尤其在去年无奈痛失其袒护的畠山一族之后,对这唯一幸存的大功臣便愈发珍视,甚至我们能隐约看出,他是想尽可能批准和田当上总国司的。当日,将军正和太夫人唠着家常,突然提起此事,而太夫人似乎已对将军的心思有所体察,微笑道:“不,还是不行。故右大将在世时,早已定下武士不得继任的方针。”太夫人轻声细语地将故右大将的先例告知将军,将军认真聆听,几度颔首赞同,然后再次向太夫人施礼道谢。
“不过,”如此坦率的将军,想必令太夫人无比怜爱,她笑得更大声了,似乎意在鼓励将军,“父君是父君,想来我儿自有我儿的手段,嗯,今后再无须女子多舌了。”这怎就成了那所谓争论呢?母子二人齐心探寻故右大将的先例,尽力避免与之相违,这正是其一心致力于善政的证据,却被谣传成母子不睦致使将军厌世,简直是大放狗屁,啊,惭愧,我太过激动,以致言语粗俗。但窥一斑可知全豹,在我看来,将军与相州大人的关系,也一点不像俗世间的街谈巷议那般,有任何诡异、阴暗、险恶之处。身份高贵且灵感洋溢的将军,与性情直爽且思虑周全的相州大人之间,没道理发生愚蠢的对立。并不是说二人不会意见相左,但他俩都是出类拔萃、能力出众的同志,未来再过几百年,这个国家也未必能再出现一位这样的人物,可以说,二人悟性奇高,善于变通,往往朗笑颔首,彼此达成一致,那情形从旁见了,便是幼童也觉爽快。较之世间那些总是唠唠叨叨争论不休乃至打打杀杀兴风作浪的愚蠢浅薄的所谓同志,相去不啻云泥之别。十一月四日,将军府内举办了一场射箭大比赛,其实,相州大人先前只是说了句“比赛作歌也不错”,将军便立刻提出要比赛射箭,相州大人遂领命开始准备,仅此而已。但似乎仍有人恶意猜测。据部分传言称,将军是在相州大人的严厉谏言之下,才极不情愿地改了口。很多时候,正主双方分明相安无事,却有旁人无事生非煽风点火,最终造成匪夷所思的结果,这种事在这世上当真屡见不鲜。将军欣然观看了射箭比赛,其喜悦是发自内心的。翌日,相州大人来到内院,为昨日之事答谢将军,并笑问将军感觉如何。
“比赛射箭也不错。”将军完全模仿相州大人昨日那一言笑道。然后,他话锋一转,温声提出:“故右大将皈依未久,相模国大日堂竟已荒废,请即刻派人修缮。”
将军所以这么说,许是意在告诫,提醒对方武道固然重要,敬神崇佛之念也不可忽视。相州大人哈哈大笑,似乎很是愉快,道了声“抱歉”便退下了,用老百姓的话说,他是被漂亮地将了一军。正因为是相模国内之事,而自己担任国司,想必更感过意不去。二人之间的应酬,总是这般轻描淡写,显然无可指责,完全没有坊间风传的反目成仇。第三天,即十一月七日,将军府里举办了一场酒宴。将军喜欢热闹,有事没事都爱设宴。他笑呵呵地望着众人嬉闹,看上去是由衷地开心。在四日的射箭比赛中败北之人,当天须招待获胜者,将军也觉有趣,便亲自上场,为大家斟酒端菜,席间愈发热闹起来,有人纵声欢笑,有人欣然起舞,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烂醉痛哭,还有人角斗凑趣。那一晚的宴会活气横溢,与以往的歌乐管弦之宴截然不同。将军似也觉得这样的狼藉之宴十分少见,感到了一种异于寻常的乐趣,于是痛饮不休,还跟相州大人和入道大人开起了小玩笑,显得其乐融融。
“虽说是射箭比赛后的庆宴,”不喜饮酒的入道大人环视四周,露出优雅的苦笑,“也有点过于狼藉了。”
“这种程度无妨。”相州大人盘腿而坐,一边啜饮杯中酒,一边愉快地望着众人喧闹,“这样很好。”
“我实在最怕宴会,”入道大人瞥了一眼将军,“比武较艺之后摆酒庆贺,倒也不无意义,我还可以忍耐,但一些匪夷所思的古怪酒宴,最近可是越来越多了。”他皱眉说道,像老人在发牢骚。然而,将军依旧面带微笑,似无所觉。
“可是,”相州大人语气含混,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女人酒是免不了的。”
“是吗?”入道大人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凑上前去,“你也变得极风流了呢。我一向听闻饮酒是为振奋士气,如此说来,倒还有别的种种功德。”入道大人总是话里有话,我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将军也如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
“饮酒但图一醉,哪来别的功德。”
然后便踉跄起身,回房去了。相州大人与入道大人面面相觑,彼此使了个眼色,目光锐利。事情仅此而已,后来却被人严重夸大,大肆宣扬,才引出了“相州大人和入道大人谆谆劝谏将军放弃风流专注武艺”这等谣言。入道大人暂且不提,单说相州大人,理应比谁都清楚将军的非凡本性。将军年仅十二岁便成为关东之长者,奉旨任征夷大将军,次年即已亲自受理地头申诉——当然有相州大人和入道大人在旁侍奉,出谋划策;即使到了后来,他也首先专注于人民的诉讼,督促奉行避免裁判留滞,并计划派遣奉行至其各自领国,现地受理人民诉讼,使百姓免于上诉之苦;此外,将军执政时还首次允许百姓越级直诉,并一一做出了公正的裁决。对于如此天赋英才,似相州大人这等人物,又岂会不理解呢!谆谆谏言?相州大人若是听闻这等传言,只怕难免惊愕苦笑。在我看来,对于将军那近乎天衣无缝的人品,便是相州大人也没资格说长道短。非但没有所谓谆谆讽谏言,在那场大宴过后的第七天,即十一月十四日,相州大人更是被将军谆谆教诲了,可谓怪矣。年近五旬、通情明理的相州大人,被年仅十八的将军温言教诲,却无一句怨言,这等场景太可喜、太难得了,至今想来仍觉痛快至极。将军此举绝非出于浅薄之心,欲向相州大人发泄怨气,而是凛然传达了正确的道理。关于此事,之前也曾反复多次说过,将军内心始终像初夏的蓝天一样澄澈明朗,仿佛完全不知憎厌、怨恨、愤怒为何物,裁决时从不勉强,右就是右,左就是左,毫无偏执地爱着所有人,而且并无深重的执念,举止顺畅自然,犹如行云流水,所以我坚信,当日他对相州大人所言也别无他意,只是顺应灵感直言不讳,可谓自然而然。
当时相州大人随口告诉将军,他此番前来,是想获准从侍奉多年的随从当中提拔一位特别有功之人成为武士。
将军却莞尔一笑:“你想过吗?”
“啊,什么?”相州大人愣住了。
“不可。”
“为何?”相州大人目瞪口呆。他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请求。
“子孙难免生出更大的贪欲。”
将军语气凛然,令相州大人不由得猛地双手扶地。
将军继续谆谆教诲道:“倘依随从之功,将其提拔为武士,则那一代人或可感奋于主恩,愈发效忠尽勤,但至其子其孙两代便会忘记,其父、其祖父以前只是随从,只因特别恩典而被破格提拔成了武士。他们甚至会生出荒谬绝伦的贪欲,妄图更进一步成为家臣进入将军府乃至参政,这等野心是不可避免的,很有可能成为幕政混乱的祸根。”
“这种事今后也难免会有,但我永远不允许其真的发生。”将军声音爽朗,略作停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哧哧笑道,“管弦似乎不错。”
相州大人如释重负,一面环顾四周一面高声笑道:“这是弓马的建议遭了报应吗?”
“那也不无可能。”将军当即答道。
真是个妙人。当然那只是玩笑,绝不是因为前几日相州大人和入道大人拐弯抹角地说了些什么,将军便怀恨在心,欲借此机会狠狠地报复回去。这等卑鄙居心丝毫也无,而且正因如此,他才能那般坦然地笑着说出“那也不无可能”这句话来,否则心里纵有一点芥蒂,也不可能答得那般干脆。
相州大人似乎也看穿了这一点,听了将军的回答反而似乎松了口气,转向随候在一旁的我们说道:“此乃彼此之幸。”他的语气低缓、沉静,仿佛不完全是在恭维。
从那以后,将军变得愈发豁达,依从所谓灵感,悠然裁决诸事,不再像过去那般同相州大人、入道大人或太夫人商量,终于开始了独立自主的仁政。至于上次和田左卫门尉恳求担任国司一事,据说后来,左卫门尉又光明正大地上书陈情,重申此事,并亲自列举了和田家自治承以来的诸多功勋,自称后半生的唯一心愿便是成为国司云云。将军仔细看过那份绵绵不绝的陈情书后,不顾太夫人之前已就此事搬出故右大将的先例,召见了和田左卫门尉,若无其事地吩咐道:
“我会妥善安排,你且稍待些时日。”
左卫门尉义盛老眼含泪喜不自胜。但我并未忘记那年的五月中旬,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那一对悠然闲谈的母子美好而尊贵的身影,即便作为孩童,我心里也捏了把汗。然而,此事自非凡虑能及,相较于大人,我等无异于盲龟,只能坚信其基于天赐灵感所发的一言一行均正确无误。
承元四年庚午。五月小。六日,癸巳,将军家渡御广元朝臣家,相州、武州等被参,及和歌以下御兴宴云云,亭主以三代集为赠物云云。廿一日,戊申,将军家渡御三浦三崎,于船中有管弦等,每事催兴,又览小笠悬,常盛、胤长、幸氏以下为其射手云云。廿五日,壬子,陆奥国平泉保伽蓝等兴隆事,故右幕下御时,任本愿基衡等之例,可致沙汰之旨,被残御置文之处,寺塔追年破坏,供物灯明以下事已断绝之由,寺僧各愁申,仍为广元奉行,如故不可有懈缓仪之趣,今日被仰寺领地头之中云云。
同年。十月小。十五日,庚午,圣德太子十七个条宪法,并守屋逆臣迹收公田员数在所,及所被纳置于天王寺法隆寺之重宝等记,将军家日来有御寻,广元朝臣相触寻之,今日进览云云。
同年。十一月大。廿二日,丙午,于御持佛堂,被供养圣德太子御影,真智房法桥隆宣为导师,此事日来御愿云云。
次年,即承元四年,我还记得的事已然所剩无几。但将军的日常生活愈发悠闲自在,较之去年,身体似乎也更健康了,以前是多病之躯,而这一年,他一次也不曾蛰居,又像往日一样,屡屡命人举办和歌、管弦之宴。至此将军已完全长大成人,入道大人和相州大人似乎都放心了些,很少再杞人忧天地从各方面提琐碎的建议,甚至他们还主动邀请将军外出游玩。唯高尚品德的感化之力方能成就如此美事。幕府安泰,国家和平,偶尔将军听闻有人申诉某处社寺荒废,便会立刻调查该社寺的史实,若理当使之恢复兴隆,便召来相州大人仔细叮嘱,但相州大人并无笃深的敬神崇佛之念,每次都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其窘状已成了将军府里的笑谈。平安无事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我曾听那些好事之人后来跟别人说,右大臣执政时期,乃源家生死存亡之紧要关头,而将军府自始至终是一个充满反目、嫉妒、阴谋的熔炉,言之凿凿,仿佛了若指掌,但实际上,这种事唯有真正深居其中方能得知。譬如今年,连内院庭中的八重樱都比往年开得更繁更美,香气更浓,府内欢声笑语不绝,大家都沉浸在将军明政万代不易的幸福之中。这一年,将军又埋头于学问,利用处理政务的短暂余暇也看了很多书。
“我想多了解厩户皇子的事。”
这句话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他还让入道大人和善信大人帮忙,收集了大量记载圣德太子治迹的古文献,以异常紧张的状态开始调研。
“古今无双,诚乃神佛化身,”有一天,他声音嘶哑地说出这句话,长出了一口气,“我想教海外诸国之人也都知晓。”
昔日的厩户皇子,我等甚至提及其名亦感莫名敬畏,浑身战栗,其治迹之高不可推量,乃是真正的圣人。例如,我等只能运动浅薄的凡虑,稍作猜想:皇子殿下慈悲深厚,言行充满灵感,崇佛之心恳切,这很可能令故右大臣得到了宝贵的教训。厩户皇子真仿佛神佛化身,而故右大臣,亦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似非此世中人。前一年七月,将军也向住吉神社敬奉了二十首和歌,据说是他依某夜梦中神谕所作,还有承元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骏河国建福寺镇守马鸣大明神的别当、神主等人紧急呈报,称廿一日卯刻有神谕,酉岁当有战事。相州大人和入道大人焉能袖手旁观,便询问将军是否需要重新占卜,以明神谕正误,将军则怅然一笑,平静地答道:
“不必重新占卜。廿一日拂晓,我做了同样的梦。”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果然,三年后的建保元年癸酉之岁,那场和田之战于镰仓爆发,将军府也遭焚毁。像这样的梦中奇迹,后来也屡屡发生。而且不光是梦,将军还曾在酒宴上突然观一近侍面相,然后预言了那人的命运。他讲得头头是道,每言必中,令我们不得不相信,他天生便与我等不同。据说,令人敬畏的厩户皇子乃天神下凡,神通自在,周身大放光明,我等诚惶诚恐,委实不敢仰观,因此不能确知其究竟如何尊贵、伟大。但像右大臣那样的人,也许灵光一现就懂了,所以他对皇子的头脑、手腕及德行之高赞不绝口,认为皇子的治迹才是日本国政治的永久典范,于是加以活学活用,原本未来多有可期。然而很不幸,他死时年仅二十八岁,在即将大有作为的美好年华凋零逝去。这与其说是源家的损失,不如说是日本国的巨大损失。
承元五年辛未。正月大。廿七日,辛亥,霁,寅刻大地震,今朝日无光阴,其色赤黄也。
同年。二月小。廿二日,乙巳,晴,将军家御参鹤岳宫,朝光役御剑,去承元二年已来,依令惮御疱疮之迹给无御出,今日始有此仪。
同年。五月小。十五日,丙寅,未刻地震。十九日,庚午,小笠原御牧牧士与奉行人三浦平六兵卫尉义村代官有喧哗事,今日被经沙汰,对如此地下职人,称奉行,恣令张行之间,动及喧哗,偏忘公平之所致也,早可改义村奉行之由被仰出,被付佐原太郎兵卫尉云云。
同年。六月小。二日,壬午,阴,申刻,将军家俄御不例,颇有御火急之气,仍戌刻,于御所南庭被行属星祭。三日,癸未,晴,寅刻,御不例御减,御梦想之告严重云云。七日,丁亥,越后国三味庄领家杂掌,依诉讼参向,令寄宿大仓边民屋之处,今晓为盗人被杀害,曙之后,左卫门尉义盛寻沙汰之,称敌人,召取件庄地头代,仍其亲类等,属缘者女房,内内诉申尼御台所御方,而义盛沙汰不相违之由,被仰出之,申次骏河局及突鼻云云。
同年。七月大。三日,壬子,晴,酉刻大地震,牛马骚惊。
同年。八月大。十五日,甲午,晴,鹤岳宫放生会,将军家依聊御不例无御出。廿七日,丙午,晴,将军家御不例之后,始诣鹤岳八幡宫给。
同年,九月小。十五日,甲子,晴,金吾将军若君,于定晓僧都室落饰给,法名公晓。廿二日,辛未,霁,禅师公晓为登坛受戒,相伴定晓僧都令上洛给,自将军家被差遣扈从侍五人,是依为御犹子也。
在将军二十岁那年,即承元五年,自三月九日改元为建历元年,是年屡发大地震,近处火灾频仍,夏季雨势不断,洪水泛滥,而且将军身体欠佳,经常蛰居不出,如此种种,使得内院众侍从也都愁眉苦脸,几乎不闻笑声。那真是个可恶的凶年。
虽说蛰居不出,但心情好时,将军仍喜欢举办酒宴,在和歌上也一如既往,佳作源源不断有如泉涌。大约在四月末,将军还带大家来到永福寺,他像个纯真的稚童一样,在寺内林中伫立良久,迫不及待地静候大杜鹃初啼,可惜足足等了两三个时辰,却连一声也没听到,最后只能悻悻而归。这件事成了那一年内院仅有的笑料,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愉快的回忆了。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将军裁决政务变得愈发纯熟,愈发凛然——不,应该说是愈发严峻,从这一点上,我也感到了不安,仿佛上一年的闲适气氛正逐渐从府内消失。五月中旬,小笠原官家牧场的牧人与奉行三浦平六兵卫尉的代官发生私斗,不管怎么说,牧人毕竟是庶民身份,而三浦大人位高权重,牧人竟敢向其代官出手,此举可谓荒唐,大家都惊诧于此人竟做出如此蠢事,但将军对于此事的裁决却出人意料,犹如晴天霹雳。
“错在三浦。牧人所以反抗,乃奉行威德尽失之故,当令其辞职反省。”将军面色如常,坦然说道。
当时,连陪居末座的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真是一个豪胆无比的果敢裁决,三浦大人位高权重又如何,将军完全不放在眼里,他循天理下裁断,毫不犹豫,虽说向来如此,当时我也只能瞠目感叹罢了。原来如此,那名代官与庶民下属争斗,是为以上欺下,乃奉行失职。由此看来,这样裁决的确合情合理,但即便如此,在我等凡夫俗子看来,以这种颇显草率且较为苛酷的方式处置三浦平六兵卫尉这样的大人物,后果委实难料,教人不得不捏一把汗。此外,在六月初,和田左卫门尉逮捕了三味庄的地头代,由此也引出了一些麻烦。越后国三味庄二当家的杂掌被盗贼杀害,凶手潜逃,身份不明,左卫门尉决定召来地头代加以审问,但地头代的亲戚们不服,暗中向太夫人告状,从而导致了古怪而尴尬的局面。当时,将军病后初愈,尚下不来床,但他决不怠慢政务,当日也听相州大人汇报了诸国种种讼事,其时,随侍女官骏河局双唇紧闭缓缓进前,复施一礼,道:
“禀将军,有人无辜受召被审。越后国三味庄的——”
她话未说完,相州大人就咂了咂嘴:“哦,是那桩事啊,已经了结了,将军都说左卫门尉处置妥当,你怎么又提起来了。”说完,他皱起眉头,微微噘嘴,颇显不悦。
“太夫人也有口谕,”向来刚强的骏河局不甘示弱,颤声说道,“恳请将军重新调查,这次和田左卫门尉的处置完全不合道理。地头代无辜蒙冤,一众亲属涕泣不已,其遭遇实在令人目不忍睹,所以太夫人也很担心。”
听对方提起太夫人,相州大人幽幽一笑,似乎突然改了主意,瞥了一眼病榻上的将军,正欲说话——
“不在于正邪。”将军依旧双目微阖,迅速说道,“做事当有序,和田尚未结束审问,岂可无理取闹,擅自说合。”
相州大人似乎也始料未及,瞠目结舌地盯着将军,骏河局则瞬时颜色大变,成了一张丑陋的哭脸,然后单手抚胸,宛如遭人刺伤,一边痛苦扭动一边伏地叩拜。虽然将军的口吻听来绝非愤怒,但从其坚决果断的话语深处,可以感受到一种冷峻、孤独的超凡决心,连尚且童真的我也同样感到战栗。说是童真,其实我当时已有十五岁,可以充当将军的歌伴了,但相较于将军那万事从容的成熟心态,实有天壤之别。建历元年的将军也才刚满二十岁,但就在那年七月,当关东地区发生洪灾时,他已然写出了那首著名的和歌:
过犹不及民哀叹,八大龙王速止雨。
无论在名义上还是实际上,他都展现出了身为关东大长者的堂堂威严。虽说此乃天赋异禀,但不拘面对何事,他究竟能做到多么尽善尽美,我等凡夫俗子是完全无从揣量的。
关于和歌,稍后再讲,是时候说一说那位年轻的禅师了。众所周知,故右大将有二子,长子是赖家公,即后来的二品禅师,次子是千幡君,即后来的右大臣,除他二人以外,似乎还有别的同胞,但俱已早夭。故右大将于正治元年正月十三日去世,享年五十三岁,由源家嫡长子——当时十八岁的赖家公承袭了父亲的遗勋,是为二代将军。关于此人,我等所知甚少,只听说他身体有病,性情暴躁,精擅蹴鞠,兼且貌美无双,总之是个本领非凡之人,然而彼时时势可谓险恶,镰仓及地方反徒层出不穷,诸事皆不如意,而他又因脾气暴躁之故,时常行止草率,思虑不周,不但屡受自家人非难,或许连上天也抛弃了他,病情日趋严重,终于在建仁三年八月陷入危笃,值此危急关头,他也下定决心,任命长子一幡为家督,并将总守护职及关东二十八国的地头职让于一幡,又将关西三十八国的地头职让于弟弟千幡。此举成了纷争的根由。一幡的外祖父家比企氏与千幡的外祖父家北条氏之间迅速爆发争端,结果比企氏全灭,当时年仅六岁的一幡也死于非命,病榻上的左金吾将军赖家公闻讯勃然大怒,当即向和田氏、仁田氏等氏族发布书面命令,要求讨伐北条氏,但北条氏很快便得知此事,反致赖家公身陷险境。于是太夫人强迫长子赖家公出家避祸,又请其宣旨由弟弟千幡任将军一职,最后赖家公待病情好转,便离京去了伊豆国修善寺,那场浩大风波终于因太夫人的周旋而告一段落。左金吾禅师在修善寺郁郁度日,终于在次年,即元久元年七月十八日去世,享年二十三岁。关于他的死,有一则可怕的传言,说他乃是死于北条氏的暗杀,不过我当时毕竟才七八岁,况且探究这种事难免令人心情沉重,所以我对此事是否属实持否定态度。二代将军赖家公即出家人二品禅师,有一幡、善哉、千寿等几个儿子。长子一幡在比企氏之乱中连同比企氏一族被北条氏杀害;三子千寿后来也被卷入信浓国居民泉小次郎亲平等人的谋叛,不久便出家蛰居京都,法号荣实,但又有传言说他谋反,最后在京都的寓所自尽了;次子善哉未遭灾祸,得以茁壮成长,据说他在六岁那年,即元久二年的十二月,依其祖母太夫人的指示,作为鹤岳八幡宫寺别当尊晓的弟子进入僧院,并在次年建永元年,仍是在太夫人的安排下,成为将军义子。建历元年,他终于十二岁了,是年九月十五日,他在当时的别当定晓僧都的禅房内剃度受戒,取法名公晓,随后太夫人带他来向将军请安,那是我初次见到这位年轻的禅师。一言以蔽之,他是个非常亲切的人。他看上去拥有自幼尝尽世间辛酸之人所特有的磊落,但同时,笑容里又隐藏着一丝卑屈、怯懦的阴影,他带着那害羞般的笑容,对我等近侍也一一鞠躬致意,显得彬彬有礼。从那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的态度中,隐约可见其强行试图表现出开朗和天真的努力,我觉得他很可怜,心下黯然。不过,源家直系的血统果然优异,他的身体长得十分强壮,至于容貌,尽管与将军那坚毅厚重的面庞相比,显得有点过于纤美,但仍如贵公子一般优雅。当时,他像撒娇似的紧挨太夫人而坐,然后仰头看着将军,只是微笑。
许是我的错觉,当时将军似乎有些不悦,良久不发一言,一直蜷身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才懒洋洋地抬起头,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喜欢学问吗?”
“喜欢,”太夫人代为回答,“最近看起来很乖。”
“也许勉强了,”将军又低下头去,似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但那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太夫人伸长纤细的脖子,迅速四下环视。我等当然不解她为何突然四顾,恐怕其本人亦是一时心血来潮,同样不知何故吧。剃度出家后专心研学或诵经,是身为禅师唯一的生存之道,将军对此表示关心,再理所当然不过。我们当时觉得将军说这种话不足为怪,但后来眼见将军和禅师之间发生了那等惨事,我才觉得,那天将军若无其事的教诲,简直犹如神谕。
同年。十月大。十三日,辛卯,鸭社氏人菊大夫长明入道,依雅经朝臣之举,此间下向,奉谒将军家及度度云云,而今日当幕下将军御忌日,参彼法华堂念诵读经之间,怀旧之泪频相催,注一首和歌于堂柱:草木皆靡秋霜消,徒余山风扫空苔。
同年。十一月大。廿日,戊辰,将军家贞观政要谈议,今日被终其篇,去七月四日被始之。
同年。十二月大。十日,戊午,和汉之间,有武将名誉之分就有御寻,仲章朝臣注出之令献览,今日,善信、广元等于御前读申,又被寻仰御不审,再三御问答之后,颇及御感云云。
还有,那年秋天,当时的蹴鞠高手、同时也是京都和歌所寄人的明日香井雅经参议,将同为歌友的那位鸭社的长明先生带离京都草庵,共赴镰仓,并向将军推举此人以为歌伴。但在我们看来,雅经大人的这一主意并不成功。长明法名莲胤,听闻他将于当日拜访将军府,我们都很紧张,将军也从一大早就已迫不及待。鸭长明毕竟是在京都也屈指可数的著名歌人,就连上皇也对其宠爱有加,尽管官职不高,仅是中宫叙爵从五位下,但他在四十七岁时,就已同摄政左大臣良经、内大臣通雅、从三位定家卿这三位大人一道被选为和歌所寄人,沐浴破格荣光,后来出家隐居大原,更将庵址迁至日野外山,建历元年来镰仓时,已然年近六旬,虽说是彻彻底底的隐者,早已弃离尘世,但他隐名亦显,有若干歌作收录于《新古今和歌集》,是当代极负盛名的风流人物,便在镰仓的僻野荒村也广为人知。
那一日,长明先生随雅经参议来到府上请安,将军马上命人备置酒宴,但长明在席间只顾发愣,连将军敬酒,他也只接过酒杯拿到唇边点了一点便又放下,依旧怔怔地左右张望。我们原本料定,这等名士必然目光锐利,人品上佳,态度端正,谁知竟是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生得又胖又矮,一张红脸好似猴屁股,塌鼻秃头,豁牙漏齿,态度轻浮,一无是处,想不通这种人怎会得到上皇的恩宠。然而将军当时显得既紧张又郑重,几如面对老师一般谦恭拘谨,结结巴巴地对长明说道:
“那,说说京都的事情吧。”
我们愈发感到诧异。
“啥?”长明竖起耳朵,“啊,最近我什么事都不晓得。”然后歪着头继续发愣。
但将军以其一贯的悠然之姿,仿佛洞察万事,又似一无所觉,微微一笑,继续问道:
“弃世隐者是何心态?”
“啥?”长明依旧竖起耳朵,然后垂下头去,口中用力地嘟囔了几句,随即猛然抬头,直言不讳,“恕我冒昧。鱼之心,不居水底不能解;鸟之心,不栖巢中亦不知。闲居之心亦然,若不放下一切,在方丈庵中起居,就不能理解。个中妙谛,无论我怎么说,您都不会明白。”
将军一点也不介意,“放下一切,”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您做到了吗?”
“所以说,”长明这回没再竖起耳朵问“啥?”,而是立刻回道,“放下物欲,倒是容易,求名之心,却难舍弃。正如《瑜伽论》所言,‘出世名声即譬如以血洗血’,这种名誉心比贪财心更加丑恶奇怪,不堪忍受。您方才发贤明之问,莲胤便直陈平日感怀,想我莲胤,虽说避世隐居,但这名誉之欲,终究未能尽弃;虽说姿态近似圣人,内心却仍浊乱不堪;虽说住在山中,却无一夜不生思恋某人之心。这是贫贱之报的自寻烦恼吗?抑或是作祟妄心的狂乱至极?我曾这般自问,内心却无答案,唯念佛方能救我。”话虽如此,他脸上却无丝毫动摇,毫无滞涩地说完,又继续发愣。
“遁世动机呢?”将军轻声问道,态度落落大方。
“是我与亲族间的纷争。”
当时,长明那张布满皱纹的红脸膛上似乎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怎样的和歌才算得上佳作呢?”将军细声细气,又问起别的事来。
“我现在只喜欢不夸张的。和歌这东西,只要悦耳,能直接引起共鸣便足矣,不该有任何高高在上、装腔作势的意味。”长明望着另一边,仿佛在自言自语,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说出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此前得雅经参议垂教,拜读了将军的数十首和歌,正是莲胤朝夕渴求之佳作,令我眼前犹如曙光初现,又受雅经大人之邀,便忘却年老体衰,乘兴出了日野外山的草庵,抛头露面,千里迢迢来到东国,此言非虚,还有一点,我担心您这样秀拔的歌人,身边恐怕竟没有一个敢于直言的歌伴,长此以往,珍珠也将黯淡无光,老朽虽是多管闲事,但此心委实急不可耐,这才不顾丑态抛头露面。”
“幼稚的也不少吧?”
“不,都是格式清新爽朗、音律天然美妙、令人眼前一亮之作,但恕我这无赖隐者斗胆直言,请别再作伪了。”
“作伪指什么?”
“模仿。例如情歌等。恕我冒昧,您还不懂何谓真正的恋爱,别去模仿京都。正因您是举世罕见的奇才,我才深感惋惜,哪怕豁出性命也忍不住进言相劝。雁之恋、云之恋,还有衣之恋,这些题材现下已成了京都的笑话。倘若强行模仿那种洒落的手法,只求形似,就真成了东国乡俚的——不,这句话请当我没说。东国自当有东国风情,请依东国风情作歌便是。‘初结髻时浓紫带,惯看至今色未薄。’看了这类和歌,莲胤不禁怀疑,真是那位天才将军所作吗?因您身边没有歌伴,不,纵有许多,也没人能如我莲胤——”
长明话未说完,将军已起身笑道:
“够了。你若连那深重的欲望也能抛弃就好了。”
说完,将军便回内院去了。我也跟着来到内院,只听女眷们异口同声谴责长明态度粗鲁,但将军十分平静,只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
“不是个隐士。”
翌日,雅经参议略显惶恐地拜访将军府,将军愉快地接见了他。种种欢谈过后,将军甚至让雅经大人代为传话,说自己还有很多事想问长明先生,让他不要客气,直接来府即可。然而,长明似乎心有顾虑,后来虽然来过两三次,但每次都只略作寒暄便匆匆离去,将军也并未强行挽留。
“是个没信仰的人。”将军也曾这般嘀咕道。
总之在我们看来,长明先生似乎还有强烈的野心,很难相信他来镰仓只是为了给将军当歌伴,但那等伟人的心境,我们是怎么也理解不了的。在十月十三日,即故右大将的忌日当天,长明先生来到法华堂祭拜、唱经,泪如雨下,并在堂内柱子上写下“草木皆靡秋霜消,徒余山风扫空苔”这一首和歌,之后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东国回了京都,但他那番刻意之举,犹如俗话所说的卖弄风骚,显然是在暗示将军,令我等颇感不快。在那位极其乖僻的老人看来,将军的心灵似乎过于幼稚天真,这大概便是他对将军不甚满意的原因吧。总觉得那是一个非常任性、莫名其妙的人,但过了两三个月,那人就写出了《方丈记》这一天下名文,一时声名远播,甚至传到了镰仓。真是个不可小觑的隐者,明明风态那般浅薄,惹人生厌,究竟在哪里隐藏着那么巨大的力量呢。据我猜测,他与将军的会面,很可能擦出了我等无法想象的某种珍贵的火花,促使他产生了创作《方丈记》的念头。说不定,就连那位老人也被天衣无缝的将军看穿了弱点要害,气不过了,才洗笔写出那篇名文。这种想法或有偏袒护短之嫌,贻笑大方,但我们就是忍不住作此猜测。不管怎么说,长明先生以年近六旬的高龄,从京都的草庵特意来到东国的镰仓,必然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们也能察觉到,他似乎认为在这尘世之中,只有一人是他想见的,这人已是他唯一的指望,所以才来见将军,但他并未在镰仓久留,而是在故右大将的灵堂上流泪一番,便早早地回了京都,随即著出一代名作《方丈记》,四年后就去世了。这当中恐隐有微妙内情,唯同道高人方能理解,不懂雅趣的我等只能做些庸俗的议论,还是到此为止吧。
关于鸭长明其人,竟不知不觉说了这么久,但那个瘦小寒碜、呆头呆脑的老人,给我们留下了奇特而鲜明的印象,成了终生难忘的记忆,而且——这也许是我的愚蠢的错觉——似乎不只我们如此,就连将军,在遇见那位老人之后,也有了一点点变化,只有一点点。那种不知该称为名人还是奇人的人,其罪孽深重的体臭竟是如此强烈,似乎拥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从那以后,将军就不怎么创作情歌了,写其他和歌也很少还像以前那样逸兴湍飞挥洒自如,有时只在纸上写了上半句就搁笔沉思,甚至把纸撕碎丢弃,这一举动在他是从未有过的,所以每逢此时,我们在一旁都不禁心生寒意,手里捏一把汗。不过,将军纵然撕毁歌作,也从不面现厉色,而是一如既往地微露皓齿笑道:
“最近弄懂和歌了。”
说完,他又心不在焉地陷入沉思。从这时起,将军似乎在学问上越来越勤奋,曾召集问注所善信大人、大官令、武州大人、修理亮及其他一众家臣,一起阅读各种和汉古籍并积极讨论,其人格似乎更添了一种忧郁的坚强,使得府内众人皆深感敬仰,视其为不亚于故右大将的一代将军。
建历二年壬申。二月大。三日,庚辰,晴,辰刻,将军家并尼御台所,二所御进发,相州、武州、修理亮以下扈从云云。八日,乙酉,将军家以下自二所御归着。十九日,丙申,京都大番,懈缓国国事,就被寻闻召之后,今日有其沙汰,于向后者,一个月无故令不参者,三个月可勤加之由,被仰诸国守护人等,义盛、义村、盛时奉行之。廿八日,乙巳,相模国相模河桥数间朽损,可被加修理之由,义村申之,如相州、广元朝臣、善信有群议,去建久九年,重成法师新造之,遂供养之日,为结缘之故将军家渡御,及还路有御落马,不经几程薨给毕,重成法师又逢殃,旁非吉事,今更强虽不有再兴,何事之有哉之趣,一同之旨,申御前之处,仰云,故将军薨御者,执武家权柄二十年,令极官位给后御事也,重成法师者,依己之不义蒙天谴欤,全非桥建立之过,此上一切不可称不吉,有彼桥,为二所御参诣要路,无民庶往反之烦,其利非一,不颠倒以前,早可加修复之旨被仰出云云。
同年。五月小。七日,辛酉,相模次郎朝时主,依女事蒙御气色,严又义绝之间,下向骏河国富士郡,彼倾公者,去年自京都下向,佐渡守亲康女也,为御台所官女,而朝时耽好色,虽通艳书,依不许容,去夜及深更,潜到彼局诱出之故也云云。
次年建历二年二月,我首次陪同将军前往二所参拜。那是自承元元年正月以来时隔五年的参拜,而当年将军十六岁,我则尚未入府奉公,所以这一次才是我首次陪参。从这年起,将军几乎每年都去二所参拜,在建保二年的正月和九月还参拜了两次,其敬神之心,甚至胜过故右大将。故右大将也信仰笃深,将敬神崇佛置于政纲首位,在举兵不久的寿永元年,便怂恿重臣家将向伊势大庙供奉神马砂金,还亲自携夫人至伊势别宫——镰仓的甘绳神社参拜,据说他还自幼诵读观音经和法华经作为日课,关于其信仰之笃,可谓事迹众多。而将军自袭职以来,也向以伊势内外宫为首的鹤岳、二所、三岛、日光及其他众多神社供奉了神马,参拜也不曾懈怠,对伊势大神的嫡系——京都皇室的忠诚之念也坚如磐石,毫不动摇。关于此事,容后再禀。
同年二月,将军参拜二所归来不久,便听闻护卫京都的诸国武士近日玩忽职守,不禁大为惶恐,遂严厉告诫诸国守护,要求今后渎职一个月者须额外奉公三个月以作补偿。当时将军已二十有一,其言行举止渐渐显露出一种庄严的贵气,可谓压迫感十足。同月二十八日,将军也做出了非常漂亮的裁决:在前往二所参拜途中,他发现相模川桥多处残损,我们过桥时也觉得危险极了。当时将军吩咐身边的人,称这给很多人造成了麻烦,最好尽快修理。三浦兵卫尉当天便同相州大人、前大膳大夫入道大人、善信大人协商,但迟迟未能统一意见,经过数个时辰方才达成共识,决定暂缓修理,至于理由,则颇为儿戏,原来那座桥据说十分不祥,是由稻毛的三郎重成新造的,桥建成时,故右大将于祭拜途中渡过此桥,那是在建久九年十二月,祭拜结束后,故右大将于归途中落马,此后即卧床不起,终于次年正治元年正月去世,享年五十三岁,此事众所周知。出于这一缘故,导致流言四起,认为建桥人重成没过多久便与牧之方等人阴谋逆反,而且死得很不光彩,总之很不吉利,因此众人以桥上有怨灵作祟为由,经过商议一致决定暂缓修理,而在将军面前表态时,将军并未露出平日里的温柔微笑,而是以严肃得足以迫使众人不得不正襟危坐的态度说道:“此议差矣。故将军薨去,是在已执掌武家权柄二十年位极人臣之后的事,即所谓天寿,不然还能是什么,难道是因那座桥而遭遇奇怪灾厄才死的吗?我不这么认为,况且重成法师的事不值一谈,他犯下那么愚蠢的罪孽,遭殃自然是受了天罚,而非建桥之祸,以后不可轻言不吉,修好此桥,大大有益于往来旅人,无论何事都要心系广大庶民,不可丧失恤民之心,须尽快着手修理此桥。”将军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明确下令,一干重臣尽皆失色,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唯独相州大人在离去之际,微笑着吐了吐舌头。在我看来,他此举绝不是在侮蔑将军,而是自觉输了有些害臊,我也受其感染,不由得跟着微笑起来。尽管大家对相州大人的评价都是“坏心眼”,但他也有这样开朗率直的一面。不知为何,相州大人自故右大臣幼时起就一直对他偏袒有加,莫非是俗话说的“小算盘打得响”吗?总之无论何事,一旦涉及千幡殿下,他就格外上心,为保千幡殿下承袭将军之职,他和父亲时政公合力斗垮了政敌比企氏。得其相助,千幡殿下于建仁三年顺利获御旨亲封征夷大将军,据说“实朝”之名也是朝廷当时所赐。随后不久,时政公受牧之方挑唆,欲谋害年幼的将军,相州大人迅速察觉其异图,这次甚至不惜与父母争斗,把将军迎入自己的宅邸,与众随从严密护卫,逼迫继母牧之方自尽,劝说生父时政公出家,好不容易才把年幼的将军救离灾厄,立下奇功,此后相州大人仍明里暗里倾注全力培养将军,自己任执权代为摄政。他似乎一直期待将军有朝一日能超过故右大将,朝夕不懈为其服务。但后来不知怎的,他似乎有点变了。一来,便是将军那无与伦比的天赋风格或已超出他的掌握。纵然此种想法浅鄙愚蠢,但那恐怕正是日后种种不幸的根由。自建历二年始,将军逐渐表现出愈发森严宏大的风格,在相模川桥事件中,令所有重臣尽失颜色。不光政务如此,他在和歌的创作上也进步极大,接连写出几近神品的杰作。同年三月九日,将军携太夫人、大夫人、相州大人、武州大人、前大膳大夫入道大人、鹤岳别当及我等近侍,来到三浦三崎的府邸,乘船游玩一日。当时将军所作和歌,几乎已非人力能及,委实太过美好,心地善良的大夫人等读过两三遍后,已然泪流满面。
睹浪迫荒矶而作
海波迫荒矶,崩碎裂散去。
此等神品,无须解释。
再说说大夫人吧。之前也提过,她是京都名家坊门信清之女,乃皇族姻亲,于元久元年以豆蔻之龄嫁给了将军。据说那年十月十四日,从关东一流名门特别选出了二十名容仪华美、血气方刚的青年武士,前往京都迎接新娘,其中的正使左马介政范刚到京都就因病故去,畠山六郎重保则与客栈主人平贺右卫门朝雅因蝇头小事大吵大斗,这也成了畠山一族灭亡的远因。好在骚乱虽有,总算未出大错。十二月十日,一众青年武士担任警卫,守护公主回返关东。当时那支队伍的华美,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离开京都的十二月十日那天,碧空晴朗,万里无云,上皇派人在法胜寺西面的巷子里搭建了一座楼台,他亲自登高为迎亲队伍送行。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关东一流名门的九名青年武士,锦绣华衣光彩夺目,个个皆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接着是两名骑士,然后是两名杂役,然后是六名头戴虫笠的女官,然后是公主的花轿,然后是十六名力士,然后是仲国、秀康二位大人,均作武士打扮,然后是忠清少将的十名私兵,然后又是关东名门的十名美男子,后面跟着六顶女官轿子,衣饰器物莫非金银锦绣,日光映照灿然生辉,观者无不如痴如醉。但也有人坚称,新娘花轿里传出了幽幽啜泣之声,按理不该如此,但新娘毕竟年仅十三,即将远赴陌生东国,心中定然忐忑万分,将军岂会毫无明察,想必也好言温抚过了。至我入府奉公时,大夫人已年满十七,早已熟悉东国水土方言,观其神色,似对京都毫无留恋,而且故右大臣在世时,她一次也不曾回去京都,完全成了镰仓人。在右大臣死后第二天,她便由庄严房律师行勇戒师操刀剃发,几乎比任何一个家臣的出家都要更早。大夫人生得秀丽娴雅,仿佛弱不禁风,但毕竟出身尊贵,不同寻常,我等平日里也看得出,她始终怀着无愧于征夷大将军实朝公正室这一身份的凛然自负和决心。大夫人性情如此可人,连性格强硬的太夫人也对其疼爱有加,去哪儿都带着她,婆媳关系简直比亲母女还更融洽。而将军对大夫人的关爱也不逊色。承元四年六月,大夫人的陪嫁女官丹后局从京都返回镰仓途中,在骏河国宇都山遭遇群盗,随身财宝连同大夫人生父坊门大人为女儿准备的华衣等礼物尽数失盗。将军听闻,怜惜夫人,遂吩咐幕府守护,即刻在骏河以西的各海道驿站安排更夫巡夜,今后也须加强对旅人的保护。另外,他还命人务必寻回失物。如此深情厚意,想必也教大夫人暗暗流泪。夫妇二人经常一起参拜社寺,还有赏花、赏月、游船等活动,将军也总是叫上大夫人,尤其是有和歌会或画赛时,大夫人更是不可或缺之人,甚至被视为教授将军京风精髓的温柔导师。
这对琴瑟相谐、生活美满的伉俪,唯一的失意便是终身无子。但在我们看来,这样一对各方面都如此优秀卓绝的夫妇,自是得了上天眷顾,所以独独没有孩子也很正常,不足为奇,却偏有那喜爱刨根究底的好事之徒,妄行粗鄙无礼之揣测,口出秽语污言,这种人的嘴巴居然没烂掉,倒真是不可思议。我敢明言,故右大臣确曾于花前月下饮酒作乐,但他一生从未调戏过内院女官。鸭长明先生也说过,将军唯独不擅情歌,他在和歌开端写下“有人偷偷求爱”之类的注释,但那简直如同镜花水月,按长明先生的说法,便是作伪。仔细想来,长明先生的眼力当真可怕,他毫不犹豫地断言将军不懂恋爱,或许只是拜读过将军的和歌——这所谓心灵的镜子,就彻底看透了将军那过于淡泊的性情。长期以来,或许有那么三两个女官,的确受到一点偏爱,但街谈巷议的那种卑鄙之事,则一次也不曾发生,绝非事实。首先,将军那么洁身自好,他对待府内众人,若是酩酊大醉以至失态者,尚可一笑置之,但犯下好色过错者,则总是严惩不贷。建历二年五月也是如此。执权相州大人的次子朝时,是一个肤色白皙、体态丰腴的美男子,但他不像其兄修理亮泰时那么聪明,什么事都做不好。他平时似乎就很好色,我虽不很清楚,但也可以说,他对大夫人身边的一位前一年刚从京都过来的出身名门、知书达理的美丽女官心生爱慕,个中微妙,我等粗人自然不懂。总之他似乎在情书上下了不少功夫——抱歉,这说来实在荒唐——那些情书也写得极其蹩脚,向来毫无效果,于是他破罐破摔,懒得再做表面的风流功夫,夤夜潜入那位女官的寝室,强行将人掳走,而掳人的手法竟也极其拙劣,引起极大骚乱,很快就被侍卫捉拿了。他很不走运,但毕竟是显赫一时的执权相州大人的次子,而且非要说他有罪,那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并非天怒人怨的大罪孽。大家都说关他一天就能释放,可是到了第二天,将军听闻此事始末后,未经众议就下令将其逐出镰仓。
“连侍奉者的紧张心情也不体恤,她可是别离了父母同胞入府奉公来的。”将军把脸转向一侧,凝视着中庭树木的绿叶,静静地说道。
与父母兄弟姐妹分别,独身一人入府奉公者,从早到晚都是紧张不安的,竟还有人不加体恤,色欲熏心,将军严厉地责罚了这种蠢人,我们这才领会到其思虑之深熟。相州大人当时也在,但他不愧为贤明之士,似乎深知将军所言在理,便放弃抵抗,毫不留恋地禀告将军即刻废嫡,朝时期望落空,只好一路痛哭流落去了骏河国富士郡的穷乡僻壤。通过这一个近似笑话的小小例证,便可以明明白白地知晓,摒弃好色之念的将军是如何慎重公正地对待府内奉公的女官、童仆的。我要重申,那些无礼至极、卑鄙下贱、惹人生厌的街谈巷议,实无一丝一毫是事实。
同年。六月大。廿二日,丙申,于御持佛堂,被行圣德太子圣灵会,庄严房以下,请僧七人云云。廿四日,戊戌,将军家入御和田左卫门尉义盛家,御储甚叮咛也,以和汉将军影十二铺,为御引物云云。
同年。七月小。九日,癸卯,贺茂河堤事,虽为难仪,勅定之上者,早可除彼所所之由,被仰出。
同年。八月大。十八日,辛卯,伊贺前司朝光、和田左卫门尉义盛,可候北面三间所之由,今日武州被传仰,彼所者,撰近习壮士等令结番祗候云云,而件两人,虽为宿老,为被闻召古物语,所被加之也。十九日,壬辰,可禁断鹰狩事,被仰守护地头等,但于信浓国诹访大明神御贽鹰者,被免之由云云。
同年。九月小。二日,乙巳,晴,筑后前司赖时,去夜自京都下向,进定家朝臣消息并和歌文书等。
同年。十月大。廿日,壬辰,午刻,鹤岳上宫宝前羽蚁飞散,不知几千万。廿二日,甲午,下遣奉行人等于关东御分国国,于其国,可成败民庶愁诉之由,有其沙汰,为被止参诉之烦也。
同年。十一月大。八日,庚戌,于御所,有绘合之仪,以男女老若,相分左右,被决其胜负,此事,自八月上旬有沙汰之间,面面结构尤甚,或自京都寻之,或态令图风情,广元朝臣献览绘者,图小野小町一期盛衰事,朝光分绘者,吾朝四大师传也,数卷之中,此两部频及御自爱,仍左方胜讫云云。十四日,丙辰,去八日绘合事,负方献所课,又召进游女等,是皆摸儿童之形,评文水干付红叶菊花等,着之,各尽郢律曲,此上堪艺若少之类及延年云云。
同年。十二月大。廿一日,癸巳,阴,京都使者,持参去十日除目闻书,将军家叙从二位给。廿八日,庚子,晴,戌刻,镰仓中聊骚动,道路无其故鼓骚,是非岁末之急剧,有发谋叛辈欤之由,有其疑云云。
将军具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严肃苦心,连女官、童仆也关照得无微不至,对幕府重臣和家臣的重视更是非比寻常,人人受惠于其深厚恩典,对年轻的将军深感敬服,犹如原野上的丛丛茅草应风披靡,此诚可谓比山更高比海更深的恩德使然,其势力之强盛,似乎还要胜过其父右大将。那年将军二十一岁,次年二十二岁,我总觉得,那或许正是将军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
以下猜测非常失礼,实在难以启齿,但从那以后,若说他变得阴暗了,倒是言过其实,毕竟将军府内仍会响起快活的笑声,酒宴、赏花、歌会等活动也不曾间断,但总觉得有一种诡异而可怕的气息,尽管没有实体,却仿佛形成了讨厌的灰影,在府内府外徘徊不去,令人时常无端端地不寒而栗。那凝重的不祥阴影一年浓过一年,从建保五六年起,到那悲伤的承久元年,难以名状的不安阴影笼罩了整个镰仓,甚至令人感到刺鼻的恶臭,府内众人虽不能言之于口,私下里都会互相点头示意,认为必将发生惊天动地的大祸,人心也不再融洽,无缘无故就彼此疏远、疑惧,与建历二年的繁华时势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建历二年其时,人心尚且和睦,上层喜欢什么,下层就学习什么,和歌亦然,起初东国武士的硬骨颇令人发怵,相州大人等曾委婉提醒,于是到了那年,以入道大人为首,相州大人之弟武州时房大人、长子泰时及三浦的义村、结城的三郎朝光、和田的朝盛、内藤知亲、东重胤等诸多猛将武者,居然效仿歌人作态,像煞有介事地琢磨起短歌来,扭动着晒红的粗脖子在廊下走来走去,那副模样令人失笑。还有许多家臣出于私心,以为只要会作和歌,纵然犯下大过也能得到赦免,便开始学习短歌,使得将军府的歌会越来越盛大。同时,这一年还举办了规模很大的画赛,那群猛将歌人也混在内院女官、近侍当中参加了比赛,不料竟爆出大冷门,武者朝光的画作反而最为出众夺得胜利。数日之后,画赛失利者于将军府设酒宴款待胜者,并召来艺伎,载歌载舞,欢呼雀跃,连陪在末座的我们也被迫表演了节目,那场面真可谓骀荡如春。不过,将军绝非一直这样吃喝玩乐,他裁决政务也越来越熟练,而且,关于其尊崇的厩户皇子的治迹,当时他似乎研究得更深入透彻了,心醉神迷之下,几乎为之倾倒。那年六月二十二日,在佛堂也隆重地举行了皇子的圣灵会。我觉得,将军如此醉心于厩户皇子,应该还有许多别的理由。而他所以能一片丹心向皇室,并非出于谁人教导,而是依从了所谓自然本能,因此每逢有事发生,都能越来越明显地看出他对上皇的绝对敬服。那年他也遵从朝廷指示,着手修筑京都的贺茂川堤。但在七月,围绕幕府对赋役的分配起了纠纷,当时朝廷制订了新的分配方案,这回换作以幕府为重的相州大人等来将军府诉苦,称如此分配将使幕府陷入莫大困境,眼看将要再起纠纷之时,将军一语破之,或可谓鹤鸣一声,百鸟哑音。
“圣意超越是非。”
众人立时鸦雀无声。将军威仪凛然训谕众人,此乃天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须速速遵从圣旨行事。由此可见,他绝没有被和歌管弦彻底夺去心神。在我们看来,说到心灵之诚、眼界之宽、立意之高、气度之大,将军果然要比相州大人等高出数十筹。他在享受画赛、酒宴之余,还能做出如此严格的裁决,而且其本人虽喜好风雅,却并不一味强迫家臣附庸风雅,也从不独宠善作和歌之人,疏远不谙歌画的天生粗人。例如和田左卫门尉义盛,这位老人担任武士所别当这一要职,对将军忠心耿耿。但他正是镰仓第一大老粗,让他作歌便闷不吭声,要他画画则万难从命,闻管弦丝竹使他厌烦透顶,听杜鹃啼鸣令其愁眉苦脸,但将军却对其青睐有加。自将军之父右大将举兵以来的至诚勇士,而今仅有义盛、朝光幸存,算来不足五指之数,尤其在元久二年,将军十四岁时,忠诚廉直的畠山父子因时政公的奸计而无辜获罪,悲壮牺牲。从那以后,将军便愈发看重这些残存老臣,对大老粗义盛大人也多方关照,从不在他面前多谈论和歌,专打听故右大将创设幕府的艰苦,以及义盛经历的十几场战役。义盛大人则摇晃着苍苍白头,讷讷诉说当时情形,作为堂堂宿老,退下前往往都会先露上一脸。自建历二年起,将军对这位老忠臣的眷顾似乎与日俱增,甚至在六月二十四日特意去其府上游玩,这在和田氏一门可谓无上光荣。而且将军深谙世故,以老勇士最喜爱的一众和汉猛将的肖像画相赠,义盛大人当日的喜悦可想而知,将军府众人也对这位老人足以绵延后世的荣光表示祝贺和羡慕。不止于此,八月十八日,将军还叫这位义盛大人及另一位他同样看重的老勇士——结城的朝光大人,一起到北三间所即将军身边随时伺候。三间所乃我们这些年轻近侍中的极少几人才有资格轮流伺候之所在,是所谓内府重地,恕我直言,这可不是粗俗邋遢的糟老头子该待的地方,但将军说他想随时听些老故事,便特别安排他们在三间所伺候,老人的荣光莫过于此,将军那温柔周到的关照,连我等无关之人也几乎热泪盈眶。义盛大人虽年事已高,本应鼓勇奋起、粉身碎骨、效忠尽勤,将余荣传给后代子孙,但遗憾的是,在恩宠最盛的第二年,他那一族便在那场大动乱中全灭了。建历二年这一年,虽说府内太平,但还是弥漫着一股不祥的阴森之气。四月将军府房屋的圆柱上开出小白花来,十月鹤岳上宫遭到成千上万的大群羽蚁的袭击,年末整个镰仓的道路发出异响。不是没有那悲观之人,暗自担心恐将发生可怕的天灾地变,不料竟应在了义盛大人身上。
建历三年癸酉。正月小。十六日,戊午,天晴,将军家二所御精进始也。廿二日,甲子,天晴,二所御进发,相州、武州等供奉给。廿六日,戊辰,晴,将军家自二所御归着云云。
同年。二月大。一日,壬申,于幕府有和歌御会,题梅花契万春,武州、修理亮、伊贺次郎兵卫尉、和田新兵卫尉等参入,女房相交,披讲之后,有御连歌云云。二日,癸酉,昵近祗候人中,撰艺能之辈被结番之,号之学问所番,各当番日者,不去御学问所令参候,面面随时御要,又悟和汉古事可语申之由云云。十五日,丙戌,天霁,千叶介成胤,生虏法师一人,进相州,是叛逆之辈中使也,相州即被上启此子细。十六日,丁亥,天晴,依安念法师白状,谋叛辈于所所被生虏之,凡张本百三十余人,伴类及二百人云云,此事被寻滥觞者,信浓国住人泉小次郎亲平,去去年以后企谋逆,相语上件辈,以故左卫门督殿若君为大将军,欲奉度相州云云。
同年。三月大。二日,癸卯,天晴,今度叛逆张本泉小次郎亲平,隐居于建桥之由,依有其闻,遣工藤十郎被召处,亲平无左右企合战,杀戮工藤并郎从数辈,则逐电之间,为遮彼前途,镰仓中骚动,然而,遂以不知其行方云云。六日,丁未,天霁,弹正大弼仲章朝臣使者,自京都到来,去月廿七日闲院迁幸,今夜即被行造营赏,将军叙正二位给,仍送进其除书。八日,己酉,天霁,镰仓中兵起之由,风闻于诸国之间,远近御家人群参,不知几千万,和田左卫门尉义盛日来在上总国伊北庄,依此事驰参,今日参上御所,有御对面,以其次,且考累日劳功,且愁子息义直、义重等勘发事,仍今更有御感,不及被经沙汰,募父数度之勋功,被除彼两息之罪名,义盛施老后之眉目退出云云。
接着是建历三年,是年十二月六日改元为建保,但这一年仍然事件频发,从正月一日便开始地震,感觉很不吉利,果不其然,阴谋、兵乱、将军府大火、大地震、落雷等相继发生,整个镰仓接连爆发骚乱,可谓天翻地覆。单说将军一人,他遭遇的困苦、心痛之事也不在少数。但与此同时,也有人认为那几年是最有奔头的时代,近于神品的秀拔和歌,也在这一年陆续涌现,而那一本千古不灭、令人怀念的珍贵歌集,即日后被称为《镰仓右大臣家集》或《金槐和歌集》的著名歌集,似乎也是在这一年的岁暮,由将军本人秘密编撰而成的,至于《镰仓右大臣家集》《金槐和歌集》等名称,当然是在将军去世后才附加的。顺带一提,“金槐”的“金”是取了“镰仓”的“镰”的偏旁,“槐”则如您所知,代指大臣,所以“金槐”就是指镰仓右大臣。那本令我们一回忆便觉悲伤,但也是如今唯一可供缅怀纪念将军的歌集,是他在年仅二十二岁时完成的,我想这大概最能证明将军果非常人。那年正月,将军照例去参拜二所,我等随行陪同。出发不久,风雨大作,队伍难以行进,将军则毫不在意,戏作了一首和歌,逗得随从们哈哈大笑。
山人行走长山路,谁被春雨打湿衣。
每年的二所参拜,皆出于将军笃深的敬神之心,对于很少外出远行的将军而言,一路游山玩水,或可算是散心解闷的唯一途径。先去参拜了箱根神社,谨致祈愿之诚,然后向伊豆山神社进发。从那前一天起,便一直是好天气,万里无云,碧空澄澈,连日皆是暖阳天,实现了无可挑剔的愉快之旅。从箱根出发,很快便行近山垭,回头看去,碧波湛湛的箱根湖就在眼下,嵌于树木之间,显得小巧可爱。
箱根湖水若有心,跨二国间自摇荡。
这首和歌也是将军当时所作,描写无可挑剔,可谓神来之笔。想必您也知晓,二国大约是指相模国和伊豆国。在这两国的交界处,箱根湖碧波荡漾,轻易便可动人心弦,而将军则能通过和歌,将其姿态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虽说他向来如此,但我们每次都难免感到不可思议。将军的歌作,首首如此,绝无任何隐喻、影射之类的低俗手段,皆意在其文,文尽其意,明明白白,而这也是世间难寻的能力。换句话说,和歌的唯一妙诀,不也只在于姿态端正吗?即令愚蠢如我,平日里偶尔也会这般思量,——啊,僭越了,不继续说了,免得平白遭当世的和歌名家们呵斥,岂不无趣。总之,这首箱根湖之歌,在某些人看来暗含隐意,意指将军假托箱根湖,表达了他夹在京都与镰仓、朝廷与幕府之间摇摆不定的心境,还有人行浅鄙无礼之揣测,提愚不可及之质疑,认为将军是在大夫人和某个年轻女子之间摇摆不定。但在我们看来,根本别无他意,只好不顾自己无知浅学,忍不住要做些本无必要的解释:我们那年在陪同将军参拜二所途中回头望见的箱根湖,诚如那首和歌所描述的,碧波荡漾,宛若有心生灵,令一行人无一例外地久久难以回神,迟迟不能动身,这就是所有人当时唯一的感受,被将军用和歌巧妙地表达了出来。
几度回望箱根湖,翻过垭口,登临山顶,前方视野大开。
出箱根山观之,浪涌处有小岛,问随从“知此海名否”,闻随从答“名曰伊豆海”。
我越箱根路,乍现伊豆海,海上有小岛,能见白波涌。
所谓神品,不外如是。连那位无礼妄称“东国自当有东国风情”的鸭长明先生,见此名歌也必然俯首低头无言以对。顺带一提,同年三月,弹正大弼仲章大人的使者自京都来报,上个月闲院禁宫竣工,于二十七日在京都皇宫授营造赏,将军官叙正二位。去年岁暮,他刚被提拔为从二位,如今又重浴上恩,已是无上荣光,诚惶诚恐感激不尽,没想到随除书还有一封上皇的亲笔信,勉励他“益尽忠君之诚”,当晚将军面朝前院伫立良久,直至深更仍未就寝,朝着西面京都方向的天空遥拜,频频落泪。
“百千霹雳一时落,不能如斯撼人心。”将军面色苍白,低声吟道。
当晚,他恭谨而慎重地作了三首和歌:
太上天皇御书下预时歌
谨奉大君勅,此心诚惶恐,纵有千千意,可该与人言。
朝日腾升地,藐姑射之山,我既在东国,自入神山阴。
纵至山裂海枯日,不对大君抱二心。
斗胆解释一下,“藐姑射之山”与“仙洞”同义,即敬称太上天皇。关于这几首歌作,也有人做了毫无必要的不敬探究,想知道当时太上天皇的亲笔信究竟是何内容,以及将军因之做出了何种决定,但如此费力追查根本没有必要,一切不都在歌中表现得明明白白了嘛!将军获赐上皇亲笔御书,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百雷齐落亦不能及,遂作和歌表达对大君绝对恭顺的纯粹心意,以此作为坦诚的回复。因此御书内容不难推断,自然是勉励将军要对朝廷益发效忠尽勤。之前我也多次说过,将军的和歌总是坦诚得近乎直白,从不使用那种暧昧的表达方式——就像俗话说的后槽牙塞了东西。甚至有人做过一番研究,推测二人当时很可能达成了某项密约。然而果然如此,则将军理应见机行事,秘密回信,为何偏要光明磊落地写和歌呢?还传给身边人看,这种做法简直愚不可及。事实上,哪有什么复杂的理由,忠于大君的一片丹心,不需要理由,将军只是一心感泣于大君鸿恩,完全出于披肝沥胆、效忠尽勤、纯洁无垢的赤诚之心,才创作了那些和歌,我们相信将军绝无二意,否则写不出如此高洁清澄的歌作。将军当时年仅二十二岁,但在这一年年底,就已亲自编撰了那本日后被称为《镰仓右大臣家集》或《金槐和歌集》的属于自己的和歌集。当时,他把这三首和歌作为压轴之作,放在歌集最后的关键之处,迅速呈献给了太上天皇。根据我们日常所见,将军绝对天生不凡,耀眼夺目,这等人物却因太上天皇的一封亲笔信,受到了比百雷齐落更为强烈的震撼,因之惶恐感泣,其威德之高,非我等蝼蚁之辈所能妄揣,而日本国竟有幸诞生这样一位巍然灿然、高耸凌云的至尊人物,其难能可贵之处,使人不禁热泪盈眶。只不过,已为幕府大事奔忙操劳的相州大人,若能学一学将军,对皇室抱有感服之心,渴望沐浴一点浩大皇恩,想必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种种惨事。在这方面,他与将军根本不同,尽管他是一位兼具胆魄与手腕的大政治家,实力超群,却只考虑自己一家的利害得失,不懂得高洁献身的可贵,所以逐渐被人厌憎,最终甚至主动暴露了卑鄙的本性。
是年二月,信浓国居民泉小次郎亲平因憎恨相州大人,暗中谋逆欲灭亡之,但事机不密提前败露,在整个镰仓引起了巨大的动荡。泉小次郎亲平此人,拥立前将军左金吾禅室的三子千寿殿下为大将军,阴谋策划欲歼灭当时正得势的北条一族。据说他自建历元年就已开始秘密招募同志,对将军虽无直接反意,却对将军身旁弄权的相州大人十分憎恨。而且似乎有不少家臣也不亚于泉亲平,本就对相州大人无甚好感,于是志同道合者立刻便多了起来,形成一大势力。二月十五日,千叶介成胤大人抓获了一个名叫安念坊的行止可疑的法师,交与相州大人,这便是大阴谋显露的开端。据说那法师是类似谋逆游说使的身份,因此遭到了严刑逼问,最后终于供认,其同志一百三十余人、党羽二百人悉数被捕,经相州大人判决,当即被处以斩刑或遭发配流放,独独罪魁祸首泉小次郎亲平逃之夭夭,下落不明,表现得相当机敏,被视为一大豪杰。将军闻知这一异变,似乎并未感到惊讶,举止依旧沉稳如常,只是很仔细地询问了泉亲平的家世,也不见他对反徒们如何愤怒。反徒中有一人名叫园田七郎成朝。此人被捕后被临时关在北条三郎时纲大人的宅中,却设法逃了出来,找到他认识的一位名叫敬音的僧人。敬音劝成朝出家,成朝却放言“开什么玩笑,我今后还要东山再起出人头地呢”,喝罢了酒,留下一句“有缘再会”,便不知去向了。过了两三天,敬音受到传唤,逐一交代,后来将军听了放声大笑,赞其为人令人钦佩,命人尽快找到逃犯并饶恕敬音。之后还有同为囚犯的涩河刑部六郎兼守,在被判斩刑的前一天,向荏柄的圣庙进献了十首和歌,又有好事者携那些和歌来到将军府,将军看了,随意吩咐道:“和歌写得很不错,这人也饶过他吧。”一切都按这种方式处理,关于此次异变,他似乎没有任何感觉。面对身旁一脸苦涩的相州大人,将军毫无顾忌,诚可谓天衣无缝,其肚量之大,令我等只能赞叹不可思议。
此外,在这场阴谋之中,和田大人之子——四郎义直、五郎义重也牵连甚深,各自成了戴罪之身。其父和田左卫门尉义盛,据说当时正在上总国伊北庄逗留,听闻镰仓起兵的风声,便姑且赶来镰仓,得知两个儿子被捕大吃一惊,马上赶到将军府请求拜谒将军,将军欣然应允,二人很快就见了面。当时,和田左卫门尉猛然拜倒在地,额上的皱纹间浸满汗水,一时间似乎说不出话来,但没过多久,他便用他那讷讷的语调,十分唐突地一一列举了自己从故右大将举兵以来立下的十几项军功,边想边说断断续续,啰里啰唆没完没了,将军终于忍不住笑道:
“我知道了,本也没打算为难你儿子。”
“无上荣光。您对义盛这把老骨头还——”话未说完,他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放声痛哭,而在旁人看来,这一主一臣之间的情谊,可谓美好至极。
同年。三月大。九日,庚戌,晴,义盛今日又参御所,引率一族九十八人列座南庭,是可被厚免囚人胤长之由依申请也,广元朝臣为申次,而彼胤长为今度张本,殊回计略之旨闻食之间,不能御许容,即自行亲、忠家等之手,被召渡山城判官行村方,重可加禁遏之由,相州被传御旨,此间面缚胤长身,渡一族座前,行村令请取之,义盛之逆心职而由之云云。十七日,戊午,阴,和田平太胤长被配流陆奥国岩濑郡云云。廿一日,壬戌,和田平太胤长女子,悲父远向之余,此间病恼,颇少其恃,而新兵卫尉朝盛,其闻甚相似胤长,仍称父归来之由访到,少生聊抬头一瞬见之,遂闭眼云云,同夜火葬,母则遂素怀,西谷和泉阿阇梨为戒师云云。廿五日,丙寅,和田平太胤长屋地在荏柄前,依为御所东邻,昵近之士面面频望申之,而今日左卫门尉义盛属女房五条局愁申云,彼地适有宿直祗候之便,可令拜领之欤云云,忽令达之,殊成喜悦之思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