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一次轻抚
2月24日,星期四
医院的等候室看起来就像个贫民窟。安娜艾尔想到自己的处境,觉得这倒也算是十分应景。好不容易轮到她问诊了,她却把机会让给了排在后面的一对夫妇。他们是带着孩子来的,那孩子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反正她也不赶时间。她的手提包里,总是适时藏着一本好书,还有她的笔记本。每次有灵感闪现的时候她都会马上记下来。那些灵感有时是针对下一本小说,甚至是下下本小说的。经过了这几个月的事情,她早已习惯了医院的一切。在这里,病人指的不仅仅是生病的人,也是有耐心的[1]人。
在超过实际预约时间两小时之后,年轻的姑娘终于在洛伦兹医生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医生手臂下夹着厚厚的一沓卷宗走进来。显然他还有一二十个病人要接待,“赶时间”几个字全都写在了他的脸上。他用力地跟她握了握手,透出满身的充沛活力,脸上却似笑非笑。这位医生的态度谈不上令人讨厌,只是看起来总是一副有事要忙的样子。
“您感觉怎么样啊,德慕兰女士?”
“还行。”
“您已经习惯了是吗?”
“老实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习惯。”
“这话不假。不过您也许还是会碰到一些困难。”
“身体上来说,还算好,我已经不怎么摔跤了。只是心理上,我还是没能恢复过来。”
“您在看心理医生吗?”
“是的,我在看心理医生。”
“您觉得有帮助吗?”
“我也不奢求些什么,只希望能够维持现状,只是现在我的心理状态还是有些不稳定,如果您想问的是这个的话。”
“不介意的话,请躺到检查台上吧,我帮您检查一下。”
安娜艾尔照做了。这位医生不是个热情洋溢的人,可还是得承认,他的医术是经得起考验的。毕竟,她来这儿是为了恢复健康,而不是为了找乐子。
秘书处门前取医保卡的人,排起了长龙一般的队伍。自从发生意外以来,这张小小的卡片就显得不可或缺、无比珍贵。安娜艾尔好不容易从队伍当中挣脱出来,取回了医保卡,走到医学医疗中心下面的停车场,却又经历了路上重重的塞车。等她在家门口停好车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了。不过她还是很庆幸,医生并没有给她平添烦恼,没有在她已经不容乐观的健康状况上,再蒙上一层阴影。进门时,她顺便取了信件。
嗯?
又是一次下颌复健吗?
她急急忙忙走进公寓,在沙发上坐下。她的猫也迫不及待地跳上了沙发。每次她需要坚强的时候,她的猫都会适时出现在她身边,就像一根坚定不移的拐杖。她本来很想对“牛轧糖”说,这封信对她来说很有可能也会像一根拐杖一样一直支撑着她,只不过它应该会生气。于是,她乐此不疲地把手指伸到它乱糟糟的毛里,摸着它毛茸茸的脖子,感到这团毛球因为受到主人的轻抚而兴高采烈地抖动身子。
因为一次轻抚而兴高采烈。
她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颤抖了呢?
*
斯特拉斯堡,2月22日
德慕兰小姐:
请查收我的解答。答案有点长,没办法,司法世界总是那么复杂。
得知我的来信会让您嘴角微扬,真是让我倍感惊讶和高兴,尤其是知道这还能帮上外科医生的忙。不过您跟我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只是为了让我理解而打的比方?
至于说我呢,我没有需要复健的下颌,不过一些乐趣倒是很有必要。如您所说,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我的记录员不是个爱开玩笑、疯狂作乐的典型,所以她也很难让我过得更开心。我甚至怀疑正是由于她,我才过得如此循规蹈矩、索然无味。现在她筛查我的信件时,我开始观察她的反应。当她翻到某一封信,紧紧抿住嘴角,继而发出一声掩饰不住的叹息时,我便知道,是您又来信了。
要是您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我肯定没法回想起您是谁。所以,似乎也只能由您来解决这个问题了。下次来信的时候,附上一张简单的照片如何?
我能问问您在哪个药房做药剂师吗?想必您现在已经毕业了吧。
您不一定非得回答我的问题。也许,现在是我在打扰您了。
盼复。
奉上我最真诚的问候。
赫维·勒克莱尔
共和国检察官兼下颌康复教练
[1] 法语中“病人”与“有耐心的”为同一词patient。——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