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技术创新的概念与特点
从事创新工作时,人们会遇到各种预料之外的问题,困难和难点往往在计划之外,冥冥中似乎专门与人作对。我们探求创新的规律,就是为了把预料之外的问题变为预料之中。
幸存者偏差
人们的很多经验来自实践,但实践也可能是有片面性的。比如,当人们的实践或统计样本来自某些特殊的场景/群体时,就很容易导致错误的认识,这种现象叫作“幸存者偏差”,图1.1形象地说明了这种现象。我们在认识技术创新和发展规律时,特别要防止“幸存者偏差”的误导。
二战期间,为了减少战机损失,英国人统计了飞机上弹孔的分布情况。他们认为,弹孔密集的地方更容易被打中,应该增加这些部位的装甲厚度。但一位统计学家却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见解——油箱下面没有弹孔,却恰恰是最需要保护的地方。油箱下面没有弹孔的原因是:如果油箱中弹,飞机就飞不回来了,也就不能纳入统计范围了。
创新过程中会出现一种特殊的“幸存者偏差”,称为“人择难题”。
创新中的人择难题
创新中奇怪的事情,往往与股民的感觉类似:买了很久的股票总是不涨,但卖掉之后马上就涨了。自己的判断似乎总是错误的。这类的常见问题包括:
▶ 预料之中的困难往往不难,真正的困难往往在预料之外;
▶ 自己遇到的项目总是特别难,别人成功的项目总是特别简单;
▶ 容易做的项目别人都做了,领导让我做的都是没条件做的;
▶ 专家普遍看好的项目往往做不成,能做成的项目往往被多数人忽视;
▶ 理论水平高的项目往往实用性差,实用性强的项目往往理论水平低。
国外有两组统计数据:平均三千个想法中,只有一个能够取得创新的成功;公司开展的创新项目中,成功率不到十分之一。这两组数据体现了创新活动的风险,而上述现象也是创新风险的具体表现。
古罗马奥古斯都大帝有句名言:“神奇并不违反自然,它违反的是我们对自然的认识。”人们觉得某件事情奇怪,其实是因为没有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人们一旦认识了规律,认识到了事物发生、发展的必然性,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按照宇宙学理论,宇宙原本可以有多种样子,我们所处的宇宙,是其中非常奇怪的一种,它的许多属性都非常特殊。为什么特殊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呢?为了解释这种现象,物理学家提出了一种理论——人择宇宙学原理(简称人择原理)。根据这个理论,宇宙只能是人类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如果宇宙不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人类这样的高级生命存在,也就不会有人讨论“宇宙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人择原理”用“反证法”证明了宇宙“很奇妙”的必然性。同样的逻辑也可以解释创新中各种奇怪的困难和意外,它们本质上是前人选择的结果。
当前的创新,其实都是前人没有做成的——如果前人已经成功,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创新了。前辈中有很多优秀的人才,我们今天能想到的办法,前辈往往也想到过。如果这些方法能够奏效,前人早就成功了。所以,容易想到的、常规性的方法在创新中往往不可行,笔者称这种困难为“人择难题”。
为了取得创新的成功,我们需要依据上述特点寻找方法。笔者发现:创新成功要利用前人没有的条件,针对过去没有的需求。在这种背景下,即便前人有了同样的想法也难以取得成功,就可以规避“人择难题”。规避掉“人择难题”,创新往往就不是太难了——这就是所谓的“抓机会”。不难理解,创新的机会窗口,往往发生在条件和需求产生改变的时刻。我们还注意到,在世界范围内,条件的成熟和需求的出现,大都是不同步的。创新者要从某些特殊场景的个性化问题入手,把握特殊的条件和需求,才能从同时代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个性化的问题往往在实践中遇到,工业技术的创新常常来自现场的实践。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真理都要经过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被冷嘲热讽,第二阶段被激烈反对,到了第三阶段被认为不证自明而广泛接受。这个观点适合科学研究,也适合技术创新。人们从事创新工作时,思维方式往往处于上述第一和第二阶段;从事日常性工作时,思维方式往往处于认识的第三阶段。
笔者认为创新思维的特殊之处体现在对“需求”的理解和定义上。我们知道,需求往往是主观的,而用于满足需求的条件却是客观的。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客观条件不一定能满足原始需求,两者是存在矛盾的。创新者不能违背客观规律,却可以适度偏离人的主观愿望。
历史上,许多技术的进步都没有完全符合人们的初衷。人们意识不到这种现象,仅仅是“习惯了”。技术的进步,往往只是原始需求的不断演进。比如,人类一直期望长生不老,虽然这个愿望无法满足,但可以寻找延年益寿的良药。客户希望买到绝对安全、油耗接近于零的汽车。这样的汽车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人们可采用高强钢、气囊等技术来增加安全性,降低油耗。在新技术出现之初,人们往往关注原始需求与技术实现之间的差异,而当人们习惯了以后,就觉得差异理所应当了。
创新条件理想的时候,看到机会的人就会多,平均到个人的机会往往就少了。所以,创新往往发生在条件不理想的时候。由于客观条件不理想,用户的原始需求往往没有办法实现。换个角度,创新者往往不能“不折不扣”地按用户的原始需求做事。为此,创新者往往要重新定义用户的需求,设法找到用户期望和可行技术的交集。要实现这个目标,创新者往往需要比普通技术人员更加深刻地理解用户。
熊彼特定义的创新
人们常把技术创新看成一种纯粹的技术活动,而发明一般被看成典型的技术创新。但著名经济学家、创新理论之父熊彼特却认为:发明并不是创新,只有将发明用于经济活动并且取得成功才是创新。熊彼特对创新的定义,超出了技术的范畴。符合经济性的技术创新才是对企业家有价值的创新。
熊彼特定义的创新,比技术创新的范畴要大。在他看来,创新就是通过“生产要素的组合”,建立一种“新的生产函数”。典型的创新包括:开辟一个新的市场、采用一种新的原料、生产一种新的产品、采用一种新的生产技术、采用一种新的生产组织等。
创新是在竞争的背景下产生的,几乎任何一种技术都有类似、相关、可替代的技术,新技术要有足够的优势才能被市场接纳。所以,新技术往往需要比已有技术“更好”地满足用户需求,这就会对项目的定位带来很大的挑战。创新项目的定位往往难以事先一次性找准,在研发过程中,对目标的调整、优化是难免的。
对创新目标的调整和优化,可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于是,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需要花多大的代价、多长的时间,才能研发出满足用户或市场需求的技术或产品。一种常见的失败模式是:前期对需求的理解不到位、项目定位错误、技术方案有问题。技术或产品开发出来以后,发现很难修改,或者修改的代价太大,最终丧失了用户信任和市场机会。
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技术创新的关键往往是制定合适的功能目标、实施方案和技术线路,尽量做到不调整、少调整、快调整,以及低成本地调整。而要做到这一点,关键是正确地认识用户的需求,减少不必要的失误。这样,技术创新就成了专业性越来越强的工作。
从经济角度看,导致技术创新失败的原因很多,如市场太小、市场开拓不利、供应链异常、资金链断裂,也可能是国际关系变化、政治因素导致。当然,大量的失败是研发过程本身导致的,如质量问题、成本问题、研发周期问题等。
我们在前面曾经谈到,技术问题本质上也是经济问题。用熊彼特的概念讨论创新中的技术问题,就是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如何按照经济成功的要求从事技术研究与开发工作?按照经济成功的要求,企业在选择技术创新项目时,就应该避开市场太小、市场开拓困难、供应链不稳定、资金需求量大的项目。其次,要准确地理解用户和市场的需求,综合考虑功能、质量、成本、研发周期等。
以经济成功的标准要求创新时,技术的关键是满足用户和市场的需求。为此,往往要在条件不理想的前提下合理地定义需求,还要满足用户对安全性、稳定性、可靠性和成本的要求。在我国,学术界的许多错误观念往往会误导创新者。比如,过度强调理论的作用,会让创新者关注的焦点产生偏差;过度强调新颖性,会带来不必要的风险;过度关注原理本身,对安全性、稳定性、可靠性和用户体验重视不够,偏离了用户关注的关键要求;过度关注技术本身,忽视了市场的大小和用户需求的特殊性。这些错误倾向,都会导致很多意外的麻烦。
模仿与创新的差异
大约20年前,笔者调研了两家钢企:一家是国外的世界一流钢企,另一家是国内的二流钢企。世界一流钢企认为:新产品研发的难度很大,开发一个品种大概要花十年时间。但国内二流钢企却自豪地说:在过去的一年里,企业投入500万元科研经费,研制成功多个钢种,创造效益3亿元。
如何理解这种违反常识的现象呢?其实,两家企业对“新”钢种的定义不一样。世界一流企业所谓的“新”钢种,针对的是整个世界。这种产品的研发,是“从0到1”的创新过程。国内二流企业所谓的“新”钢种,针对的只是自己的过去。从世界范围内看,是“从N到N+1”的扩散过程,本质上是技术模仿和跟随。两类工作都冠以“创新”,内涵却完全不同。
对不少中国企业来说,从事真正创新的机会并不多。对技术落后的企业来说,引进、模仿往往比创新见效快、风险小、收益大。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有条件进行模仿、引进其实是典型的“后发优势”。有经济学家建议,对于先进技术,企业能引进就引进、能模仿尽量模仿,而不是自己去创新。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进行创新?
几年前,我国尚不能生产的产品目录中包括“圆珠笔头用钢”。不久以后,国内就有钢企对外宣布,能够生产这个牌号的钢种了。这件事在国内引起了轰动,还带动了公司股价的暴涨。
对于这个案例,业内人士却认为,国内过去不生产这个牌号钢材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技术难度高,而是市场小、经济价值低,钢铁企业的兴趣不大。
X80管线钢是一种用于制造天然气管线的高等级钢材。这个牌号的钢材国产化后,每吨钢的市场价格降低了500多美元。在西气东输工程中,用了大约200万吨这个牌号钢材。这样算下来,仅仅在这一个项目中,X80的国产化就为国家节省了大约10亿美元。从经济角度看,企业关注的往往是市场需求量大的品种,而圆珠笔头用钢的需求量,每年只有1000吨左右,销售额也只有约1亿元人民币。
技术创新与科学研究
科学和技术活动有着密切的联系。科技发展到今天,科学家和研发工程师已经成为两种不同的职业。
在学校的运动会上,长跑冠军也可能是短跑冠军。但是,在奥运会上,长跑冠军一般不会是短跑冠军,因为竞技水平达到一定程度后,要进行专业化训练。
现代工业离不开科学知识,这是人们的共识。现代化企业的工程师,必须掌握相关专业的科学知识。从事技术创新的工程师,还需要有较高的科学素养。但是,工程师与科学家是不同专业的人才:工程师的任务是解决技术问题,科学家的任务是发现新知识。科学理论的作用重大,但更多体现在长远意义和间接价值上。对特定行业的工程师来说,导致创新的直接原因不一定是新的科学发现或理论。
许多科学理论提出时,尚不具备应用的技术条件。比如,“人造地球卫星”原理提出几百年后,人们才把人造卫星送上轨道。但在另一些场景下,技术领域的实践却远远走在理论的前面。例如,冶金技术出现几千年后,才有了冶金学;飞机发明后,才有了空气动力学;蒸汽机发明后,才有了热力学;橡胶发明50年后,才有了高分子科学。数字化转型的工程技术理论,也往往是对先行者实践经验的总结。
科学理论的产生和相关的技术创新,在时间轴上往往并不靠近。这会导致一种现象:先进的科学原理不一定实用,而新技术不一定采用新的科学原理。用数字化技术进行创新时,需要把科学原理与软件技术结合起来。但这些科学原理往往是上百年前提出来的,从学术的角度看,往往并不新颖。
推进工业数字化转型时,需要用到大量的“机理模型”。这些模型往往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但是与计算机结合并创造价值的机会却是新的。
科学理论的具体作用往往与工程技术的领域有关。比如,在生物制药等领域,大量新技术是近期的科学发现催生的;在冶金石化等传统工业领域,这样的案例就相对较少。但是,无论在任何领域,创新者都必须掌握足够的科学知识,并具备较高的科学素养。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科学研究与技术创新的方法也并不一样。在科学研究领域,要鼓励科学家去探索那些众所周知的难题。这些难题一旦解决,会对整个人类的科技进步带来极大的促进。对科学家来说,特别需要知难而上的勇气。但是,在技术创新领域,我们不仅要知难而上,还要根据具体条件和需求,在必要时知难而变、知难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