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打开
第一讲 项飙——社会型市场和人的关联性
作为社会学领域的知名学者，项飙以其对社会问题的深刻洞察而著名。在2021年“人与系统”的讨论中，他向科技行业提出三个问题：什么是系统？系统与其中的劳动者的关系是怎样的？系统与消费者的关系是什么？他借着这三个问题，表达了对新经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相关问题及其影响的思考。
在2022年的主题分享中，他又为科技行业带来了自己的“新三问”。
以下为项飙的演讲全文：
这是我最近在思考的，同时也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我未来一段时间基本研究主题和研究框架的三个问题。我非常希望能听到大家的，特别是科技界人士的反馈：第一，这些问题究竟是不是靠谱的，符不符合现实？第二，这三个问题有没有生命力，能否引导我们进一步有效思考？
第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已经进入了一个“社会型市场”？
如果说20世纪我们主要考虑的是怎样避免出现一个市场型社会，那么我想，21世纪我们面临的挑战之一就是一个社会型市场的出现。
市场型社会意味着我们的社会关系，包括家庭、亲友、爱情等，都被组织到一个市场下，从而出现了大规模的商品化趋向；相比市场型市场，社会型市场在一定意义上是相反的，它把整个市场变成社会本身。
比如，在交友软件上，你想找真心的朋友、真心的爱人，即纯真的友情和爱情，你怎么去找？首先在找的过程中，你依靠的是社交媒体，是商业性渠道；然后在找的过程中，不管你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算法通过各种各样的指标、加权数等为你匹配。这个行动过程又是一个高度商业化的手段，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友情和爱情本身是被商品化了的。
因此，社会型市场不是把一些人、社会关系变成商品，相反，它是要营造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鼓励社会关系的出现，然后把它作为盈利的来源。
第二个问题：人的“关联性”正在变成经济和社会的基本语法吗？
关于我的第二个问题，如果确实有这么一个趋势，那么它背后的关键究竟是什么？或者说，社会型市场的一个微观构造和微观基础是什么？
我在想，人的关联性是不是社会型市场里的一个微观构造基础，或者说是一个新的“黄金”或新的“石油”？很多人说“数据是新的石油”，但我对这个说法一直不太理解，因为数据固然是大型平台公司、网络公司的基础，但究竟这个数据本身能不能直接产生效益呢？人的关联性是否比数据更重要呢？
如此说有如下两个原因：
第一，数据是怎么来的？大的数据并不是抽象的、经过推算形成的，而是从每个个体上抽取而来的。因此，它如果不形成人的关联性——这里的“关联性”是指人和平台、人和计算机服务中心（获取数据的计算机运算中心）之间的联系——如果没有一条条细微的管道，那么就不可能形成大数据。
第二，大数据形成之后具有什么作用？大数据形成之后，一定要有反馈，一定要盯准你，然后有针对性地对你投放信息，跟踪你的行为，甚至改变你的选择、意识等。那么在这个时候，它所需要的也是这个“关联性”，即数据中心和个体之间的联系。
所谓的“关联性”，与社会关系不太一样。我把“关联性”定义为一个被抽象的、被信息化的，同时又可以被第三方管理的社会关系。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以前研究劳务派遣公司，它与平台公司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有分析意义上的借鉴意义。众所周知，资方和劳动者的双边雇佣关系是很重要的、普遍存在的社会关系。但我们现在看到，随着劳务派遣行业的兴起，特别是在跨国劳务流动过程中，原本双边的劳务关系、雇佣关系被转化为一系列更加复杂的关联关系——劳动者和雇主不直接签订劳务合同，而是各自和劳务派遣公司这个第三方签订一个短期的甚至是即刻的、一个单子签一次这样的所谓“商业服务合同”。
现在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劳务派遣公司如何去控制劳动者？因为雇主希望劳务派遣公司能够控制劳动者，所以劳务派遣公司又通过营造或者利用其他一系列关系来控制劳动者。比如，劳务派遣公司会让一小组劳动者形成一个所谓“连坐”的小组，即如果一个劳动者不守纪律，那么这个小组中的其他劳动者都可能会被惩罚，所以他们要互相监督。在跨国劳务派遣的过程中，有的劳务派遣公司甚至会要求劳动者的父母写保证书，来担保他们的孩子（当然是成年的孩子）在国外会遵守劳动纪律。
这就意味着，原来双边的雇佣关系被替换成了一种由第三方来管理的关联关系；同时，第三方又把这一系列关联关系放到另一系列关联关系中，如利用群体压力、家庭关系来控制劳动者。
很多金融产品之所以能不断延伸，是因为把这种关联性不断地复杂化了。比如，美国次贷危机，就是把按揭关系、债务关系打包组合在一起，然后将其卖给第三方或第四方。这就是关联性。那么今天，我们的平台经济、电子经济是不是主要靠这种关联性盈利呢？
第三个问题：这对于人及人的社会关系意味着什么？
关联性究竟是如何被营造出来的？究竟是怎么在人、技术和组织——包括公司和各种中介组织——互动过程中形成了这种关联性？这种关联性对我们原来理解的那个社会关系又意味着什么？
区块链是一个例子。我们可以将区块链理解为一种关联性，它将原来人和人的关联性通过技术手段组织在一起。那么，区块链有什么好处呢？据说好处之一就是互相之间不需要信任了。我们原来那种人和人基于一种社会价值基础上的信任不被需要了，因为技术已经对你的关联性进行这样的一个设计，以至于你在技术上不可能违规。
那似乎就不需要有社会关系了，一切都可以通过技术形成的关联性进行运作，整个社会就变成了一个由技术构成的关联性的集合体。这对于人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天，我主要提出以上三个问题：第一，我们是否已经进入了一个“社会型市场”？第二，人的“关联性”正在变成经济和社会的基本语法吗？第三，这对于人及人的社会关系意味着什么？我非常希望听到各位，特别是科技界、研究界朋友们的反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