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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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数器

1

“你能帮忙带封信吗?”艾尔莎问我,“我们很可能还得在这儿困上两周,我丈夫会担心的。”

“我要是你丈夫,也会一直牵挂你。”我开了个笨拙的玩笑。艾尔莎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从桌子对面把信封推过来。她的搭档就坐在五米外,喝着黑啤,咧嘴笑看着我们。还能怎么样呢?我在艾尔莎旁边看起来就像只小鸡仔。依我看,漂亮的德国女人很少见,而艾尔莎•施莱德尔已经不能用“漂亮”来形容了。她这会儿穿着庄重的汉莎航空制服,看起来有点像是现代文明中的瓦尔基利亚女神。她的制服外套上挂满了小饰品;左胸前口袋上是长长的一溜银色的星星;浅金色秀发上挂着一顶贝雷帽;皮套里是一把大手枪。

“他的确一直很担心我。”艾尔莎很严肃,她的幽默感比俄语水平差多了,“怎么样,能帮我带吗?”

“当然。”我拿起信封,想把它塞进口袋里。信封卡住了。艾尔莎叹了口气,从桌子对面探身过来,解开我的外套,把信封插进了衣服内袋里,那里已经装了一张航线图和一些“油券”。

她怎么比我还清楚全禄航空的制服构造?

“谢谢你,皮特。”艾尔莎的声音低沉又温柔。也许是因为把我名字的发音念成了德国腔,她又马上补充表达一些善意,“你是个好男孩儿。”

我因为气恼咳了一声。而艾尔莎还在好奇地东问西问:

“也许你能去一趟法兰克福,亲手把信交给他?你去过法兰克福吗?我丈夫会很高兴的。”

总是这样。给人跑腿的命……

“排班很紧,我只能在家待三天。”我嘟囔着。

“那就下次吧。”艾尔莎爽快地同意了,“再见,皮特……”

她站起身来,我才想起来问她:

“您要飞哪儿?”

“扎玛伊亚。”艾尔莎叹了口气,“撞上了一批好货。”

“鸟?”

“鹦鹉和麻雀。”这位汉莎航空次席飞行员皱起了眉头。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运送上千只因为黑暗和陌生的环境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不是个愉快的任务。

艾尔莎回到自己的朋友身边,留下我独自一人,对着一杯没喝完的酒。要是在昨天,一杯根本不够,可今天是出发的日子,按理说,一杯酒都不能喝。

我皱着眉头看着吧台。人很多,大家都紧紧挤成团,一撮一撮地坐着。数量最多、也最吵闹的一群是美国人,来自达美航空和联合航空公司。日本航空和英国航空公司的人稍微少一点儿。连澳洲航空的澳大利亚人和伊比利亚航空的西班牙人都在,可就是一个俄罗斯人都没看到。我们把自己的行业地位拱手让人了,大大方方让出去了。我叹了口气,上了楼,走到吧台边,伸手去拿电话。壮实的酒保露出愉快的笑容,他把电话推到我跟前,大声喊:

“哈!年轻的俄罗斯飞行员!”

他昨天就记住我了。酒保总是很喜欢俄罗斯人。我们能让他们赚到钱……光一个人都能。

“飞行员,飞行员。”我心不在焉地说着,然后取下话筒,拨通转接台电话。那头没有马上传来回音。

“36-18号飞船,全禄航空。有起飞位置了吗?”

说实话,我希望今天飞不成。也许还能在这儿坐上一会儿,喝喝上好的啤酒,在舒适的宾馆房间里睡个够。我们很少来这儿,住处都是匆忙定的,所以我才分到一间上好的豪华套房。

“36-18号飞船……”电话线那端传来一个年轻女接线员的声音,她啪啪敲了一会儿键盘,“对,已经安排起飞。十七点零六分。您确认出发吗?”

我看了看钟。还不到凌晨三点。

“是的。”

“体检在12号办公室,防控中心。”接线员彬彬有礼。

我放下话筒,皱起眉头看着酒保。

“要溜走了?”他快活地问我。

说中了,要溜了……

我点点头,往门口走去。迎面拥上来一大群人——要么是中国人,要么是菲律宾人。我不得不紧贴着墙壁让他们过去。趁着被堵住的当口,我朝那些德国人挥了挥手,但他们并没看见我。

今晚的老唐老鸭酒吧会非常热闹……

从装着彩色玻璃和厚实窗帘的昏暗酒吧里走出来后,很容易被外面的光线晃到眼睛。我闭上眼,摸出墨镜戴上,开始环顾四周。

天狼座A星和B星将天空烧得雪白。除了光以外,头顶上什么也没有。当然,一片云也没有……

以地球为目的地的出发区处在太空港的边缘,面积很大,但的确非常偏远。居住区大约三公里外铺着几条着陆带——淡紫色的板状材料既不是混凝土,也不是石材,更不是塑料。我们已经多次试图对这种材料进行分析,但目前还没成功。大概一年前,一架英国飞船试图在着陆时用钛制的利器刮下一点材料,结果在跑道上翻了个身。

远处刚好有一架穿梭机降落,从涂装颜色看是美国的。这个地区主要是他们和法国人在做生意。全禄航空和俄航都在客流量较少的地区晃悠。

居民点和着陆带之间停靠着排队等待起飞的穿梭机。我找到了自己的小飞船——它已经被运上发射塔。那是一根二十米长的管道,周身插满了细细的天线,底座安了个球——这就是整套升空装置。我们公司常说:“起飞得在地球,降落要去别处……”

等待起飞的穿梭机足有五十多架。希克西43——天狼座A的八号行星可真是个热闹地方。整个天狼星系,人类只上希克西这儿来。

我晃悠到宾馆,把脑袋缩进肩膀里,避免脖子被晒伤。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飞行员收入颇丰,却更喜欢在南贝加尔湖休假。

只要被天狼星晒过一次,他们也得痛恨夏威夷……

宾馆理论上属于联合国,就跟太空港地球出发区中央站一样。但实际上它是由希尔顿集团管理的。我在门禁处朝海军陆战队员挥舞了一下通行证——失心疯的规定,还是在建设航区的时候定的,但至今有效。有意思,这些背后挎着M-16机枪的壮小伙儿打算把谁抓起来?人类进入宾馆是不受限制的,而要想识别出外星人,根本用不着通行证。

其中一个海军陆战队员对我根本没反应,另一个则和气地笑了一下。我们昨天在酒吧里闲聊过。海军陆战队员们用镜面塑料遮光板挡太阳,每个人背后都有转动的风扇。比起炎热,他们更觉得无聊。盯着起飞降落,朝熟人咧嘴微笑,跟难得一见的姑娘们调情。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工作……

我在房间里冲了个凉水澡,一点儿也没省水。晚上也用不着水了。我不打算擦身子,反正发出微弱嗡嗡声的空调也无法驱散闷热。我在镜子前停留,打量着自己的脸。

嗯,的确,走在某个小城的街道上,我才显得像个酷炫的飞行员。而在莫斯科,大家已经不把飞行员当回事了。“好男孩儿……”我想起艾尔莎的话,大步走向客厅。

哪怕我的胡子长得再密点儿也好啊!一个二十五岁的善良壮小伙儿,长着浓密的干草色头发和丰满的脸颊!任何一个飞行员都能看透我的履历:空军,有过几次独立飞行,上过速成天文班,开着资深飞行员瞧不上的老式穿梭机。

好吧。

总体来说,飞行员之间的差别不大。

我穿好衣服,把为数不多的行李塞进箱子里,走出去,甩上门,把钥匙交给楼层服务员,然后在一旁站着,等她在终端给我登记退房。

服务员姑娘看起来力倦神疲。太空港的员工永远短缺。每个人都飞到这个弹丸之地来!要收取空气使用税、土地折旧税、行星增重税……外星人给我们想出的税还少吗?这还没算上直接开销。炒掉几个游手好闲的海军陆战队员,也好过把指挥中心的接线员和服务员折腾得筋疲力尽……

“飞行愉快,”这姑娘说话的重音一塌糊涂,“您还会回来吗?”

“也许。”

“希望您能好好休息,先生。”姑娘叹了口气,“我的假期……啊……还要等半年!”

我同情地摇了摇头。

“您认识鲍里斯•克苏哈吗?俄航的?”

“不认识。”我承认道。我们和主要竞争对手很少交流。倒不是因为公司有这样的政策,纯粹是由于我们的航班少有交集。

“他是个快活的人,”姑娘说着叹了口气,“我以为,所有的俄罗斯飞行员都挺快活……”

我傻傻地微笑了一下,走向电梯。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起来很忧郁?

还有时间,我跑进一楼的酒吧,喝了一杯“星”特浓咖啡,里面加了肉桂和姜。这是个非常管用的小把戏,能够去除身上的啤酒味。不知怎的,飞行员们从不在这里聚会,唐老鸭酒吧才是他们的地盘,宾馆里的这间酒吧常常被地勤人员占领,但咖啡做得很地道。

现在该去体检了。

行政楼就在不远处,太空港里的一切都挨得很近,但我还是在通往那排整齐的三层小楼的混凝土路上跑出了汗。我钻进最近的一栋楼里——楼和楼之间有玻璃走廊连接,没必要再为了准时折磨自己了。

保安同情地冲我点点头,“热吗?”

“热。”我表示同意。

这段内容丰富的谈话不知怎么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我沿着走廊朝医院走去。

12号办公室敞着门,里面传出阵阵笑声。我立马打心里松了口气——听到的是俄语。我敲了敲门框,朝里望去。

“啊!”医生是个个头不高的壮小伙儿,穿着绿色的外科手术服,他从桌子后面费劲地爬了起来,“全禄航空?”

“是。”

“那就快进来吧,干吗站着?!”

他一把抱住我,自我介绍道:

“科斯佳!叫我科斯佳就行。”

他三十岁上下,也可能更年长。那副朝气勃勃、满面红光的样子,让人无法准确判断他的年龄。

“彼得。”我嘟囔道。

两个端正地坐在窗边小沙发上的护士噗嗤一笑。

“一个月没见过老乡了!”医生嗓门仍然很大,“你什么时候飞?”

“两小时后。”

“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徒劳地打着官腔,“啊,我在说些什么呢……快坐下。”

“一切正常。”我取出航线图递给医生,艾尔莎的信差点掉了出来。

“你老家是哪里的?”

“莫斯科。”

“唔……很远啊。我是阿巴坎的。来吧,说实话,小伙子,你今天喝了多少?”

我可能必须承认了……

“半扎啤酒。”

医生对我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从桌上拿起酒精检测仪。

“如果超过两扎,今天我就哪儿也不放你去!吹气!”

我听话地朝锥形口里吹了口气。

“再来一次。”医生盯着刻度表命令道。

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就跟刚跑完步的短跑运动员一样。

“听着,难不成,你是喝了酸奶?”医生好奇地打听着,“呵,好样的!好样的,小伙子!我们俄罗斯人好像打定主意要保有共识——起飞前必须喝个痛快!”

“这不是昨天……喝多了嘛。”我承认了。

“喝了多少?”

“三扎。”

护士们和医生都沉默了。医生把检测仪放进口袋,若有所思地说:

“嗯,这倒挺有意思……你的文件在哪儿?”

他在航线图上盖了章,签了字,用编码指环扫了一下磁性指示条码,问道:“你飞了多久了?”

“两年。”

一个护士难以置信地嘻嘻笑起来,另一个开始对着我微笑。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常到我们这儿坐坐吧,”医生表示,“我正在写一篇论文:《极端外部条件对行为指令的影响》。我需要最极端的案例。”

“这得看公司的安排。虽然我不太喜欢这儿。”我承认道,“太热了。而且希克西星的气氛……实在压抑。”

“它们难道有什么可高兴的吗?一周后就是希克西的集体安乐死季了,”医生嘿嘿笑了一下,“小希克西们正在发育,得保证足够的空间。得了……彼得。飞行顺利!”

“谢谢。”我迅速退向门边。

“能捎点儿纪念品回来吗?”医生问。

“当然。”我拍了拍外套口袋。护士们似乎不太相信,又笑了起来。

“一定要来坐坐啊,彼得。”医生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好的,科斯佳。”我出去了。

完事儿,主要问题已经解决。得到放行了。

我走到指挥中心大楼里。那里全是海军陆战队员,必须拿出通行证攥在手里。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空闲的调度员,这个阴沉的小伙子总算把我的档案输进了电脑,签了最后几个名。我的穿梭机已经加满油并检修好了,我把两吨半油票交给他,确认了无赔偿协议。

该办的全都办完了。

离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可以叫车,但还是决定徒步溜达到穿梭机那里去。什么时候我才能再飞来这里呢?

我载到希克西星的货物很简单,运起来不费事儿。都是画。喏,你们知道的——就是那种小小的、十五乘十厘米大、镶在木画框和玻璃下面的画。每一幅上面都画着一小片海,岸边有树木,天上挂着月亮,海水边是一条闪着银光的小路。画家们的确拼尽全力,想要尽可能保证多样性,因此有的海上闪烁着船帆,有的天空中飞着几只鸟,还有的月亮被云朵蒙住。不过,他们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希克西的视力比我们完善。一点儿小小的独特性,哪怕是画笔上掉下来的一根毛或者颜料上留下的指印带来的差异,都足以被它们捕捉到。

返程运送的货物更加简单——可尔特里松板材,大概在希克西星,这也是一种装饰品,但在地球上,这些板材是用来做最好的防弹衣,或给新穿梭机型制作外壳的。希克西并没反对我们使用它,虽然它们只要用《违禁使用法》就能办到。想必它们觉得,人类只是想让自己的飞船看上去漂亮点。

我的小飞船属于最老的那一批,外壳是陶瓷的,是一艘大概半个世纪前生产的“螺旋桨”穿梭机。它的货舱很小,只有二十吨载重。当然,它也被改装过,但外观基本没变。能怎么办呢?这个地球来的土老帽……“螺旋桨”这个外号是永远摘不掉了,它利用老旧的(尽管被现代化改造过)“质子”发射。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正如人们说的:“在别处起飞愉快,在地球降落愉快。”

在通向空港的门禁处,我最后一次拿出通行证,然后把它塞进了口袋。完事儿了。到回家的时候了,赶紧赶紧……

我绕过一架架巨大的穿梭机,向发射塔走去。“螺旋桨”已经在待发位置准备完毕,但工作人员还没离开,我加快了脚步。看看别人干活儿也挺有意思。

队伍人员混杂。两个快三米的大个子是希克西,像巨大的灰色螳螂。他们看上去可怕,但据说构造异常脆弱。我自己就见过一次,一个希克西绊了一跤,就折断了一根支撑足。现在希克西们正规矩地远远站在穿梭机旁。推动穿梭机的是三个奇怪的物体,有点像头盖骨,但没有外壳,表面只覆着一层带褶皱的皮。时不时会有细长的触手从褶皱中伸出来,缓缓将穿梭机移动一两米。

其中一个希克西朝我迎面移动过来。它的口器——我可没法管那个叫嘴巴!——大大张开,咯吱咯吱地说:

“飞行员?”

我点点头,努力克制掏出通行证的想法。检查我的证件不是他们的任务。

希克西让步了。等“头盖骨”从“螺旋桨”上爬开后,我走向了舱口。“头盖骨”还帮我挪了舷梯,感谢它们。我拉起下沉式手柄,打开了舱门,瞟了一眼身后注视着我的希克西,钻了进去。

越少和外星人交流,就越少捅娄子。一旦说错了话,表面上看无伤大雅,回头就会引起外交危机。比如,在这时候祝希克西健康长寿,就是种极大的挖苦。

穿梭机里很舒服凉快,不管怎么说,隔热材料就是要好!舱内散发着皮革和塑料的气味,还有一点儿电的味道——甚至不是臭氧,而是某种难以捉摸的电子设备的特殊气味。此外还有些微弱的香料味,那是我两个月前运过的货,降落时有几包爆开了,撒得满货舱都是……

气密过渡舱很窄。舱门操作台很小,小柜子里塞着我半年没穿过的太空服。后面是驾驶室舱门和货舱门。我打开气密舱,趁着墙上的助动装置嗡嗡作响时,拉上外舱口,紧紧锁住门,随后去检查货物。

可尔特里松非常轻,与我运来的画尺寸一致。它们被包在透明薄膜中,固定在墙上。每一个包装上都精确标明了重量和重心位置。参照标准表,我计算了一下穿梭机的平衡情况。

好极了。没有任何问题。希克西们只在艺术中崇尚个性,对其他事物一向吹毛求疵,这回可能是特意雇了“计数器”来负责如此精细的货物打包工作。

我锁上货舱的门,开始抽出空气,接着走向驾驶舱。操作台底座的黄色信号灯正暗暗闪光。我激活主机,打开通讯台,启动总系统测试,接着坐进椅子,系上安全带。

我右边本应该放着副驾驶的椅子。但实际上那里立着个一米高的铝制圆筒,是个超空间跳跃器。我拍了拍它冰凉的侧壁。

把两百克重的电线和集成电器当活物看是很蠢的,还不如跟电脑打招呼。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

“36-18号飞船,这里是指挥中心,”扬声器响起来,“准备就绪?”

“报告指挥中心,36-18号飞船基本就绪。”

“发射塔给出十分钟计时。决策时间:正三分钟。”

“明白。等待确认。”

我看着机器检测电路、程序、电脑内存和穿梭机系统,两分四十秒后,我打开通讯台报告:

“36-18号飞船,向希克西星指挥中心报告。起飞准备就绪。”

“一路顺风,飞行员。”

加加林是怎么说的来着?

“前进”……

显示器屏幕上,一驾穿梭机的剪影微弱闪烁着,指示出它此刻在空间中的位置。很快,穿梭机摆脱了平衡状态,摇曳着冲向白色的天空。

我起飞了。

一点儿超重感都没有。穿梭机里依旧维持着希文西星表面“0.8”的重力。孤独的引力波随着我的小飞船一同冲进太空。

这一点儿也不像起飞,倒像是星球从穿梭机下方逃走了。我脚下的地平面倏地变成了一颗球体。

耳边传来调度员的声音:

“36-18号飞船。你已开始飞行。”

“明白。”

“跳跃愉快!”

“谢谢,希克西星。”

太空梭被一团薄雾环绕着。希克西星上还是有云的,只是从地面上看不见。接着天空又变得晴朗,跟地球上相似,但要更蓝。穿梭机的机头晃了一下,向下倾斜,我被驱赶着迎向星球的自转,上了轨道。发射塔能够控制视线范围以内的穿梭机。这足以让我达到第一宇宙速度。

“36-18号航班。太空港指挥部传来了关于航线的消息……”

调度员结巴了起来。

“怎么了,希克西星?”

“阿拉里的太空舰在下降!”

“说什么呢,你傻了吗?”我大喊起来,转头去看雷达屏幕。

“这不是我们的错,全禄航空。你得理解。”

调度员也慌了神,只是情绪控制得更好。

“航线交叉了?”

没有恐慌的时间了。

“有可能……”

“还有多长时间?”

“距离你进入轨道还有正二十秒。全禄航空,我们已经提交了正式抗议……”

我按下按钮,切断了扬声器电源。这是一次飞行监控失误。要不要把希克西星告上星际法庭——公司事后才会决定,但我现在就得自救。

跳跃操作台罩在透明塑料盖下面。我掀开盖子,启动发动机。

混蛋……混蛋,竟然拿它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跳跃准备时间——两分钟。在外星人看来,我有足够的时间避开太空舰。

“紧急跳跃……出发地希克西星。目的地地球。起始点间点位自动定位。容差值……”我迟疑了一瞬,计算着我能容忍多大的偏差。“百分之,三……输入。”

我要么就掉进那百分之三,要么就可以享受一场愉快的太空跳山羊。

发射塔还在指导我提高最后百分之几的轨道速度。希克西星已经变成一个黄白色的小土堆。周围只有黑暗和星辰环绕。

椅子从我身下滑走,重力指示器——一只用钓鱼线挂起来的毛茸茸的人造皮毛小老鼠浮向空中。发射塔断开了连接,失重感将穿梭机拥进世界上最温柔的怀抱。完毕。我已经处于自由飞行状态了。最主要的是,我已经到达外太空。现在已经可以启动跳跃引擎,不用再担心穿梭机会带着希克西星的一部分一起上路了。我重新看向雷达。

屏幕最边缘有个小点儿,那是巨大的太空舰。非常庞大。爱胡闹的小阿拉里钟爱特大号飞船……

“加把劲,加把劲。”我小声对着电脑说。屏幕上“处理中”的字样难以给人信心。有时候运算能花上半小时。

雷达屏幕上的小点儿向我漂来。我计算了一下方向,转过头,直视着飞行轨道前方,看见地平线上远远闪现出一道光。

难道我的穿梭机这么不走运,正好“头对头”撞上太空舰?其实根本用不着相撞,在八公里外我就会被太空舰的能量盾扫开,或者干脆掉进一片扭曲空间,在太空舰的尾波中仅留存一刻钟,然后解体,就像一条被卷入海啸的腐坏小船一样毁灭。

“加把劲啊,混蛋!”我对着跳跃器大喊。它仿佛听见了。

“运算完成。”

我没再去看航线示意图,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太空舰,它已经变成一片肉眼可见的碟状物,我摸到发射键,推开安全销。跳跃器轻声鸣响,转入准备程序。

阿拉里的太空舰很漂亮。那是一驾直径八百米的飞碟,周身遍布作用不明的塔楼,我猜要么是军火库,要么就是生活舱。哪个人类敢吹牛说他上过阿拉里的太空舰?飞碟大约五百米厚,如果我没记错,它的底部安有三个发动机格栅,此刻应该正闪着紫光——那是空间因承受不住数千兆瓦流入太空的能量而撕裂。

可千万别让上帝看见这束光。

阿拉里不是公认最好战的种族,但它们的太空舰很强。我想起一部在课堂上看过的纪录片:两艘阿拉里太空舰把一颗星球轰成了粉尘。它们在轨道上优美地舞动,纤细的光束划过外壳,雾蒙蒙的橙色火焰波涛席卷大陆。随后一个转身,太空舰对准了星球。紫色的火焰立刻充满了整个屏幕。那颗星球化为了尘埃和一片小行星带。岩石撞到太空舰的能量盾上熊熊燃烧,犹如一座两分钟内被创造出来的地狱。

我们甚至不知道那颗星球的名字,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居民。阿拉里只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影像作为信息。我们将其作为资料接收了。

阿拉里们能看到我吗?也许吧。我瞟了一眼在操作台上方飞舞的小老鼠。它几乎是阿拉里的翻版,只是要小一些。多可笑啊,我们竟怕起了老鼠。那些二十千克重的、毛茸茸的啮齿动物能够击碎星球的太空舰!

看着我这艘液体燃料发动机驱动的人类小铁皮飞船迎着它们飞去,阿拉里们又在想什么呢?等着看烟花?它们并不打算变道,它们的飞船已经撕裂了空间,向希克西星移动了几个月,现在正梦想着降落在坚实的地面上。

“祝你留守快乐,小老鼠。”说完,我按下了跳跃按钮。

电容器将储存的能量注入天线,跳跃引擎发出细细的尖啸。我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

飞船周围的空间展开来,把飞船吞入内侧。

跳跃。

对,我们是这个世界中最落后、最原始的种族。

但我们的飞船是最快的。

跳跃。十二光年多一点儿,不变的距离,永恒如一,与跳跃器的构造无关,与飞船的重量无关。这是某种嵌入空间本质中的常数,不会改变,就像引力常数或者“π”值。我并不会直接跃向地球,因为地球距离天狼星还不足十二光年。我的太空梭向另一个方向飞去,飞向距离地球刚好“十二光年多一点儿”的地方。

跳跃。

没有时间,没有感知。只有愉悦。最纯粹的快感。那闪烁的黑暗是一种极致的安全和平静。性、毒品、酒精——这些与跳跃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全都不值一提。太遗憾了,身处这种幸福之中,没任何事好哀叹。

跳跃中不存在时间。我们从常规空间之外穿行,无论什么计时器,都无法记录飞船征服“十二光年多一点儿”距离的那个时间片段。主观来说,跳跃没有终点。

因为那甜蜜是永恒的……

正是这一点驱使着我们一次又一次进入太空,而非公司和政府慷慨赐予的金钱或勋章,也不是异星世界的新奇事物。实际上,对于后者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因为我们只被允许在太空港范围活动。

跳跃带来的永恒甜蜜,是地球上任何欢愉都无法比拟的。

黑暗代替不了任何事,而痛苦能够代替愉悦。不,不是痛苦,跳跃不会留下任何消极影响。但跳跃带来的快感结束之后,任何感受都是痛苦。

我躺在椅子里,将安全带紧紧拴在柔软的靠垫上。失重与超重的感觉很像。衣服像铅块一样挤压着皮肤。眼皮像砂纸般粗糙,每动一下就像刀一样划着眼球。

没什么,没什么,还有一次跳跃……

我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完全的黑暗笼罩着机舱,只有几颗星星透过面前的玻璃闪烁着。它们耀眼刺目,像针一样,但并不能增加舱内的光亮。

跳跃引擎小声地噼啪响着,慢慢冷却下来,发出细微的响声。还有叮当声钻进了耳朵,声音纤细、哀怨,又很快消失不见。跟每次跳跃后一样,穿梭机完全失去了能量。我用颤抖的手指解开口袋,摸到一根照明管,折断。里面的液体沸腾起来,燃起一团冷冷的蓝光,照亮了熄灭的操作台屏幕——一块死气沉沉的玻璃。

“很……很酷,”我对自己说,“嗯?彼得?真的酷吗?”

耳边又响起叮当声。我解开安全带,倚在椅子扶手上,仍然盯着操作台下冒蒸汽的照明棒。两分钟过去了,操作台上开始弱弱地亮起微光。蓄电池因为跳跃震动而损坏了。现在启动的是安装在极简电路上的应急通风系统。它只需要通电就可以工作。随后电脑也亮起来,几行代码闪烁着,然后困惑地保持沉默。磁盘上已经没有任何信息了。所有在跳跃期间通着电的存储器都会清空内存。这对飞行员来说只是小小的不便,但对人类来说是巨大的成功。

我从右边椅子扶手下方的收纳箱里取出第一张光盘,放进光驱。一切从头开始……光盘开始旋转,电脑贪婪地吞下操作系统、生命支持程序和检测程序。在等待的时候,我用力一撑,跃过椅子,在此过程中抓住了手电筒。应该检查一下穿梭机。不过,我还是更想看看舷窗外面。要尽快,趁照明装置还没亮,趁电脑还没唤醒穿梭机基础系统,趁应急通风系统微弱的沙沙声还没变成平时的嗡嗡声。

但耳中的声音还是没有消失……

我倚在右舷窗前,凝视着宇宙。那就是天狼星,希克西的栖息地之一,明亮的白色星星。如果把头扭到底,还能看见几乎被机头遮住的小小黄色星星——那是我们的太阳。

电脑轻轻地哔哔叫着,第一张光盘读取完毕。我用手一撑,离开墙壁,游到操作台前,换了张磁盘,看向显示器。一切正常,主电路已经启动了,正在进行系统检测。不过……我打哪儿来的一阵古怪的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这不安来自哪里?究竟是哪里不对?

我打开照明装置,小小的驾驶舱立刻充满了光线。从外面看这艘太空梭大概会很可笑——无边的空虚中一粒发光的微尘。尽管如果我愿意,可以穿上太空服,以查看货物之类的借口走到外面去,拍几张照片。但我没有这么强大的神经支撑自己在舱外闲逛,与众星和空虚独处。

但除此之外,我还是心神不宁。到底是什么问题?

我转转脑袋,看了一眼重新亮起的操作台屏幕和紧急事故传感器,试图通过钻入耳中的哀鸣声去捕捉哪怕一丁点危险的信号。

见鬼了!

不是我耳朵里面在叮当作响!声音是从装着工具和食物的小柜子里传来的!

这可麻烦了!

我解开手枪皮套,拿出枪,猛地拉开枪栓,冷凝管从弹夹滑入后膛。不管怎么说,俄罗斯航空公司的“克努特”镭射枪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它们可以在穿梭机舱内射击。它的射线太弱,无法烧穿舱体。这枪的年纪跟“螺旋桨”差不多大,还是为了月球计划开发的。

虽然我们终究没有飞去月球。

我们飞向了其他星球,飞向了天空中那些不属于我们的黯淡光点。

要紧的是别疑神疑鬼。我思考片刻,还是没有足够勇气打开柜子。可能是个发狂的希克西……不,希克西没法钻进这个小柜子……随便是谁都行,哪怕是个没穿装甲服的阿拉里小老鼠呢,不管怎么样,失去理智的生物都是危险的敌人。

我用腿把自己从操作台边蹬开,飘向小柜子,拉开保险栓——手枪上亮起绿色的灯光——然后猛然掀开小门。

在下层架子上,一堆用皮筋捆起来的装着衣服的袋子中间,蜷缩着一个轻声低吼着的、长鳞片的灰色小球。

“计数器”!

我从小柜子旁飘离一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发出哀鸣的生物。

噢咿……诶……诶……

见了鬼,你爬到这儿来干什么,小蜥蜴?虽然对你来说打开密码锁不是问题。对于这种思考速度超过地球上所有计算机、并能够直接接入电路的生物来说,一百万种排列组合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你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

跳跃仅仅对人类而言才是甜蜜的永恒。

没有任何其他生物在穿越空间内部之后还能保持神志健全。这个秘密在二十年前被揭露,当时希克西巡逻队在天狼星附近抓了一艘美国穿梭机,进行了那次期待已久的接触。

这也拯救了人类。

我们占据着银河系种族链中最低的空白位置。宇宙里的“运茶船队”[1]……对外星人来说,从一颗星到另一颗,要花上几个月。对我们来说,只是几小时几分钟的事情。

马车夫不是个愉快的角色。

但至少这份工作给了我们自由。外星小蜥蜴仍蜷缩成胚胎状呻吟着,颤抖着。我无法想象它将面临什么……这非人类的心智现在正承受着非人类的癫狂。眼前只有一件好事:“计数器”是宇宙中最弱小、最没有防御能力的物种之一。

我伸出一只手,碰了一下它柔软的、丝绒般的鳞片。外星小蜥蜴在我手中哆嗦了一下,摊平身体,伸出小小的爪子。

“你这个傻瓜,傻瓜……”我轻声说。

“计数器”轻抖着,转过身来。它看上去像只巨大的蜥蜴,或者说更像条装甲舰。温血动物,可能是卵生……我们对自己的星际邻居所知甚少。

“现在怎么办,啊?”我问它。电脑又在我身后哔哔响起,要求放入下一张光盘。没什么,让它忍忍。生死攸关的信息已经输入进去了。

外星生物终于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小脑袋从肚子上抬起来,灰色的眼皮眨巴着。

“计数器”的眼睛是天蓝色的,微微眯着。

“你倒是无所谓,”我一边努力挪开目光一边说,“可我得上法庭了,因为绑架外星人。谁能相信你是自己爬进穿梭机的呢?”

外星人窄窄的嘴打开了,露出光滑的舌片。

“不……不……不……”“计数器”发出嘶嘶声。

我一个激灵,猛地扑开,翻了个筋斗,在天花板上刹了个车,倒挂在柜子上方,瞄准了这只蜥蜴。

“不要……杀……我……”这只本该失去理智的生物,用爪子抓住了我讲究的制服口袋,撕裂的聚乙烯材质发出噼啪声,“不……要……杀……我们……都……重……要。”

这几个词为什么值得外星人用它微小的肺部和发育不全的声带说出来?“计数器”总是在电子脉冲层面交流。它们是宇宙的活电脑,是跟我们一样的仆人。

只不过是更加古老的仆人。

“求……求……你……”

对它来说,这几个词已经算是大喊了,是完全陌生的交流系统中歇斯底里的哀号。它有听力能听到我的回答吗?

我能怎么回答呢?

第一节天文课上,詹姆斯•马克纳玛尔老师和我们聊到“探险者号”飞船的机长——完成第一次接触的人类……老师给大家讲了那件众所周知的事情:跳跃后神智失常,变得跟阿拉里一样的希克西……后来还补充了些从未公开说过的话:

“我们以为那是人类的灭亡。但其实,人类是被拯救了。等到其他种族学会耐受跳跃那一天,地球独立的日子就到尽头了。”

这就到头了——有只“计数器”在跳跃之后没有发疯。

“我是朋友……”外星生物嘶嘶地说,“我是……朋友,是……朋友……”


[1].指十九世纪苏伊士运河通航之前,把茶叶从中国运往印度和英国的轻便帆船。这批帆船运货速度非常快,甚至快过最新出现的轮船,作者以此类比地球人强大的运货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