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沈阳
1927年春天,二十二岁的朱谌之远嫁东北沈阳(当时叫奉天),当了奉天兵工厂的一位中年技师、同是镇海籍人士陈绶卿先生的继室。
正值青春年华、人才品貌又相当出色的朱家四小姐,在终身大事上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因当事人都早已离开人世,我们不可能知道更多的详情,据住在北京的陈宜老人(她是陈绶卿与原配夫人周氏所生,朱谌之是她的继母)告诉笔者:“说来也怪,听老一辈人说,到朱家大院向我继母求婚的人不少,但她都看不上眼。而当我父亲托人去登门提亲时,继母看到父亲的照片,年纪比她大得多,却产生了好感,明知道我生母过世后留下了两儿两女,拖累很大,她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陈宜同父异母的妹妹、朱谌之的亲生女儿朱晓枫是这样说的:“母亲年轻时身体不太好,她以为自己不能生育,因此才情愿走进一个有孩子的人家。何况我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国学也不错,懂书法,能绘画,和她有共同的语言和爱好,自然能走到一起。”
对朱家大院的一家之主朱云水来说,四小姐桂凤的这门婚事,倒是“兑现”了多年前算命瞎子对二太太陈氏夫人的“预言”,也算是了却他心头的一桩夙愿——虽然出嫁的地方远了点儿,好在四小姐有文化、心气高,“远走高飞”也在情理之中。
奉天兵工厂也叫东三省兵工厂,建于1916年,是旧中国最大的兵器制造厂,地址在沈阳大东门外,工人最多时达两万五千人。厂内聘有日、德、奥、俄、瑞典等国的技师,能够生产各种炸药,各种口径步枪、轻重机枪,各种口径的大炮,多种地雷,以及各种枪弹、炮弹等。在该厂枪子分厂任职的陈绶卿先生,三年前丧偶,前妻留下了四个儿女,起初由他的姐姐、孩子们的姑妈从家乡赶来照料。后来姑妈回南方,将两个大一点的男孩带回去上中学,两个女孩留在父亲身边,长女陈宜(原名兰芬)这时已十岁,整天待在家里带年幼的妹妹阿菊,连书也没有读。当朱谌之千里迢迢从遥远的浙东来到关外名城,跨进坐落在大东区兵工厂宿舍的“新家”时,眼前杂乱无章的景象,着实让从小过惯了优裕生活的新娘吃惊不小,但她没有退缩,而是安下心来,迎难而上,全力担当起了这个家庭中不可或缺的妻子、母亲和主妇的角色。
1928年朱枫在沈阳
同是镇海籍人士的奉天兵工厂技师陈绶卿
据陈宜回忆,继母刚进门时,她和六岁的妹妹开始都很“顶牛”,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也不搭理这位南方口音很重的新妈妈,但很快,小姐妹俩就被新妈妈和悦可亲的笑容、关怀体贴的爱心,还有她那双无所不能的巧手“征服”了——新妈妈不仅将家里的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将两个小家伙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给她们买时兴的衣裳、在她们的衣帽上刺绣和编织好看的花样;一度冷冷清清的家,也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温馨和快乐了,餐桌上每天都有了可口的饭菜,晚上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新妈妈还会在灯下弹琴唱歌,给孩子们讲故事……
为了让陈宜能上学读书,朱谌之做通了思想老派的陈绶卿的工作,改变了他认为女孩子不受教育照样嫁人的观点。朱谌之手把手地教陈宜识字念书,背《千家诗》《幼学琼林》,做算术,为她补习功课,使她顺利地通过了兵工厂子弟小学三年级的插班考试。1930年陈宜小学毕业,考进了沈阳女子中学,暑假过后,她在继母陪送下,高高兴兴地在沈阳女中当了一名寄宿新生。此时大东区的家中,已增添了两个小妹妹——两岁的奉珍和刚刚出生的沈珍,陈绶卿和朱谌之给两个女儿所取的名字里,嵌入“奉”和“沈”,显然都是为了纪念孩子们的出生地。
20世纪30年代初的沈阳,是东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东北军主力的驻地。因此,对东三省觊觎已久、一直图谋发动侵华战争的日本军国主义势力,早就选定沈阳作为其夺取我国东北的“军事行动”的桥头堡;而忙于剿灭中共中央苏区工农红军的蒋介石,直到1931年9月11日还通令东北防军“遇有日军寻衅,务须慎重,避免冲突”。正是国民党政府的妥协和纵容,给了侵略野心日益膨胀的日本军部以可乘之机。驻扎在东北境内的日本关东军于1931年9月18日深夜,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柳条湖事件”,借口南满铁路被炸、日本守备队遭袭,对驻守在沈阳北大营的东北军主力发动突然袭击。由于东北军多数部队都执行了蒋介石“不准抵抗”的命令,一夜之间,日本侵略军便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沈阳城。东北边防军长官公署、辽宁省政府、兵工厂、飞机场及一切重要军政机关和东三省官银号等悉被占领,所有驻省城的军警均被缴械。仅奉天兵工厂,即损失步枪十五万支,手枪六万支,重炮、野战炮二百五十门,各种子弹三百余万发,炮弹十万发。东三省航空处积存的三百架飞机,尽为日军掠去。中国银行的四千万两白银,亦被洗劫一空。
那是一个令国人难忘的耻辱之夜。“九一八”当晚10时20分,由日本人一手策划的沈阳北郊柳条湖路轨爆炸的轰然巨响,竟成了全副武装的日本军团发动进攻的信号。从南、西、东三个方向,以猛烈的炮火和疾驰的援兵突袭而来的日本关东军,只经过了零星的战斗和通宵的集结,第二天一早就耀武扬威地出现在惊魂未定、惶惑不安的沈阳街头。沈阳失守、长春失守,本溪、抚顺、营口、辽阳、鞍山、四平、安东……南满和安奉两铁路沿线的所有重要城市,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沦入赤裸裸暴露出强盗面目的太阳旗下。
猝不及防的灾难,也降临到兵工厂技师陈绶卿一家人的头上。面对日本侵略者在东北日益嚣张的气焰,关心国事的陈、朱夫妇俩早已感到不安,沈阳沦陷的第二天,陈绶卿为躲避已占领了兵工厂的日本人的追查,带着妻儿住到了远离厂区的一个工人同事家里。事实上,由于时局的紧张、管理和经营上的不善,兵工厂已三个月没发工资,职工的吃饭都成了问题。陈绶卿同妻子商量,不能再这样待下去,身为中国人他绝不会去给日本人制造枪炮子弹来屠杀自己的同胞。朱谌之当然支持丈夫的想法,她毫不犹豫地变卖了自己的几件首饰,凑足了盘缠,于1931年那个凄凉的北国晚秋,偕夫君和孩子一起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
同他们一起回南方的,还有陈绶卿姐姐的大儿子朱曙光。二十多岁的朱曙光此时在舅舅的工厂里做学徒,后来仍在重庆等地从事军械生产的工作。他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二弟朱曦光、三弟朱晓光,此时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但没有多久,都因为家境贫寒和时代的激荡,先后在进步思想的引导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身为晚辈的曦光和晓光,对朱谌之日后走向新的人生彼岸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晓光还成了她丧偶以后的生活伴侣。当然,这都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朱枫、陈绶卿(中坐者)全家合影。后右一为陈宜(阿兰),前左一为阿菊,沈珍(朱晓枫)尚在母亲怀抱;后排三男为陈氏二子和外甥朱曦光
对朱谌之来说,在沈阳居住的四五年光阴,是非常珍贵和难以忘怀的。这是她一生中作为妻子、母亲和家庭主妇所度过的难得安定、和谐又“完整”的日子。身边有疼爱自己的丈夫,膝下有自己疼爱的孩子,全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即使对一个南方人来说,过于严酷的北国寒冬和不习惯的杂粮饮食,也没有使她厌弃北方,相反她喜欢“北方的气候”和“风土人情”,觉得它“朴质淳厚”,特别有利于孩子的身心成长。因此直到1949年夏天,人在香港的朱谌之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要将自己刚满十岁的儿子朱明和同龄的侄儿朱晖,从自己身边先期托人送回内地时,她所选择的目的地并非生活舒适和市井繁华的上海,而是当时已经解放的北平,她在寄给女儿朱晓枫、爱人朱晓光的信中一再提道:
童年时代的奉珍、沈珍小姐妹
北方的气候,风土人情(朴质淳厚),对孩子的身心有帮助,你以为对吗?(1949,8,29,致朱晓枫)
我很爱北方的风土人情,小孩在那里长大,体格和心理上或可较安全。(1949,8,19,致朱晓光)
埋藏在她记忆深处的“北方”情结,当然是跟她年轻时候在东北生活的这段日子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