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发现四百年:一部文化冲突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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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兹特克人【57】

一切都太完美了,我不知该如何描述第一眼看见这些从未听说、看到或梦见过的事物时的感受……现在,所有我那时曾看到的东西都已被倾覆和毁灭。没有任何东西还留存在那儿。(1)

——贝尔纳尔·迪亚斯(Bernal Diaz),《征服新西班牙信史》(The Conquest of New Spain, 1963)

1492年10月12日,仅在巴尔托洛梅乌·迪亚士于好望角发现科伊科伊人的五年后,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巴哈马(Bahamas)圣萨尔瓦多岛(San Salvador Island)登陆。他在那里邂逅了“老实的不好战的族群”,和一种“世界上最甜美、绅士的”语音。在一个世代的时间里,欧洲人凝望着一个眼花缭乱的、新鲜的、充满异域风情的世界,遍布无数岛屿和一片广阔未知的、延伸向太平洋海岸的大陆。这片“新大陆”就像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命名的那样,是一片“比欧洲或亚洲人口密度更高且充满动物的大陆”。对美洲印第安人和美洲的发现被描述为欧洲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事件,在认知方面给西方哲学、科学和神学带来重大影响。

哥伦布把一些美洲印第安人一起带回了西班牙。他们穿梭在塞维利亚的街道,在庞大的人群面前游行,他们与众不同的外表触发了诸多猜测。一些博学明智之士开始对这些衣着怪异的印第安人产生猜测。这些格外与众不同的人来自何方?上帝创造了他们吗?他们源自伊甸园,或是“魔鬼诱骗了这些可怜的野蛮人来到这里?”。【58】应该认为他们是动物还是人类?尤其是,他们是否有能力接受基督教信仰?这些令人不安的有关野蛮人的问题,因科伊科伊人和其他非洲族群而起,又因美洲印第安人显著的多样性被放大十倍。新大陆的发现触发了一场长期的、令人痛苦的,并且鲜为人知的关于如何对待非基督教社会的论战,在16世纪和17世纪波及甚广。这场争论爆发于哥伦布作为征服者探索西印度群岛,登陆古巴,向西航行穿过不知名的大洋去往尤卡坦(Yucatán)和发达的、位于墨西哥高地的阿兹特克文明后的四分之一世纪内。在少数冒险者和修道士们推翻阿兹特克统治者蒙特苏马(Moctezuma)(2)并在1521年毁坏了他的首都后,这场争论的影响延续了好几代。

大群涌入印度群岛的西班牙雇佣兵、政府官员和牧师带有趋向严重极端的特质。西班牙人是虔诚的,有着对法治的热情,并且毫不动摇地相信他们为了上帝、君主和个人利益去“新西班牙”殖民的神圣使命的正当性。这其中的一端是贪婪的冒险家,他们为了黄金和安逸的生活而来。“他们好像猴子一样抓着金子,”一位阿兹特克年代史编者回忆,“就好像他们的内心被满足了、照亮了、安抚了。真相是他们强烈地渴望金子;他们用它喂饱自己;他们因它忍饥挨饿;他们就像猪一样贪求它。”(Sahagun 1975, 19)大多数冒险家对这件事的态度十分开放。秘鲁印加人的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告诉一位教会批评家(ecclesiastical critic)他来“带走他们的黄金”。一部不朽的征服墨西哥编年史的作者贝尔纳尔·迪亚斯承认道:“我们来这里侍奉上帝,同时也要变得富有。”绝大多数涌入印度群岛的西班牙人对印第安人的福祉并不感兴趣。大多数人认为印第安人没有比野兽好过多少,他们的主要欲望是“吃饱,喝足,崇拜异教的偶像,还有做出野蛮的下流举动”。因此,西班牙人主张,强占印第安人的财产和强迫他们服务完全是为了他们好。

另一个极端是西班牙人中激昂、强力的一派,他们相信王权的神圣使命是将基督教带到世界上所有的角落。其他任何考虑在上帝给予的任务面前都是次要的。多明我会士和方济各会士提出西班牙王权的首要职责是印第安人的皈依和福祉。多明我会士巴尔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写道:“目标是这些地区的原住民应听到传道所宣讲的信仰以使得他们可能被救赎。并且达到这一目的的方式不是去抢劫、诽谤、俘虏或毁灭他们,或者糟蹋他们的土地,【59】这些可能会导致异教徒们憎恨我们的信仰。”(Hanke 1949, 24)两派思想都意识到,他们只有在宫廷获得政治影响力才能使他们的观点流行起来,所以他们不断地进行游说以保持这个议题存在。没有殖民力量曾涉入这种关于帝国政策合法性和道德性的持久辩论。不幸的是,这场辩论和由它引发的立法对数千里外,在大西洋另一边发生着的事情只有相对微弱的影响。政府缺乏当地管理机构或定期通信交流来保障其设计的律条能保护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是首个受到欧洲扩张和殖民的全部影响的非西方群体。

欧洲理论家们明显困惑于缺少如基督教、组织化政府和法典等许多欧洲文化元素的社会。几乎所有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考虑过该问题的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印第安人对欧洲人而言是下等的。印第安人究竟归属于事物存在格局的什么位置?这些“铜色皮肤的人”是具有理性的人类吗?或者,就像科伊科伊人一样,他们应该被视作介于人类和动物之间的野蛮人吗?神学家想知道印第安人是异教徒,还是在几个世纪前就已被到访新西班牙的信徒圣托马斯传教的堕落的基督徒?还有关于奴隶制度的复杂问题。上帝是把印第安人创造为自由的人民,还是把他们认定为在亚里士多德所列原则下的奴隶?亚里士多德曾经提出特定的人生来“天性卑劣”(inferior by nature),他们只能被英明的领导者统治,为其服务。问题并不限于这些,很多卓越的关注法律程序的法学家担忧西班牙对它的新领地是否有正当所有权,以及征服者们对印第安人发动战争是否公正合法。在西班牙人征服并开发前往尤卡坦之路时,所有这些问题都积郁着;当征服者发现他们遭遇了高度复杂的阿兹特克文明时,这些问题迸发了出来。

阿兹特克人的崛起

阿兹特克人从默默无闻到成为墨西哥耀眼的掌控者,这一戏剧性的崛起跨越了仅仅四个世纪。不幸的是,阿兹特克人是有才华的宣讲者,所以通常很难将历史事实和虚构进行分离。他们有记录的历史开始于摩尔人仍然统治西班牙大部分地区,以及托尔特克人(Toltecs)掌控墨西哥高地的时候(图11)。1150年,阿兹特克人(通常被称为“墨西卡”[Mexica])是生活在托尔特克世界边缘的一个较小的游牧族群。三个世纪后他们主宰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可能形容为贡赋收集组织[tribute-gathering organization]更合适),它从墨西哥湾延伸向太平洋,【60】从墨西哥盆地延伸至危地马拉边缘。他们戏剧般地崛起为辉煌的帝国,是世界历史的伟大史诗之一。幸运的是,在他们可能因伴随西班牙征服的混乱无序而消亡之前,几位西班牙修道士收集了一些纪念阿兹特克过去事迹的传说和口述历史。他们的记录提供了一种对于阿兹特克历史和社会不完整的、时而有偏见的观点,它是真实历史事件与传说、想象和愿望的混合体。

图11 阿兹特克领域和墨西哥谷的大致边界

资料来源:杰克·斯科特绘制。

在西班牙征服过去近一个世纪后,一部印第安编年史描述了阿兹特克人如何从地球的子宫,即被称作“奇科莫斯托克”(Chicomoztoc)的岩石中诞生,“它在七个面上有洞;从那里诞生出墨西哥人,带着他们的女人们”。这七个山洞被发现的地方靠近神秘的阿兹特兰(Aztlan),“白色之地”(the Place of Whiteness),即墨西哥盆地西北方向的一个湖中岛,那里的人一度依靠捕鱼并作为猎人生活。阿兹特克人的漫游自12世纪早期开始,跟随着由四位祭司背负的、他们意为“南方的蜂鸟”(humming bird of the south)的维奇洛沃斯(Huitzilopochtli)神的圣药。随着半个世纪后托尔特克帝国的陨落,这些漫游者陷入混乱,在“群山间、树林中和悬崖绝壁上”迷失了自己。1168年后,他们开始逐渐增加与墨西哥盆地原住民阿科卢亚人(Acolhuas)和特帕内克人(Tepanecs)的接触。他们分享着一种深深根植于托尔特克文明的共同的文化,包括一个含260天的圣历,以及一种敬奉复杂的神殿,和以神圣化人祭作为供养众神和世界之方式的理论。

缺少土地的阿兹特克人在墨西哥谷内处于竞争状态的诸王国之间是不受欢迎的访客,但是在13世纪末,他们最终定居在被称为“查普特佩克”(Chapultepec,即“蝗虫之丘”[Hill of the Locust])的丘陵上。在那里,他们享受着特斯科科湖(Lake Texcoco)的壮美景色,然而也经受着和他们邻居之间的紧张关系。这时,阿兹特克人已经是积极进取的族群,他们相信自己是被战神维奇洛沃斯选中的人。经过重复性的战斗,他们大约在1319年被迫从查普特佩克逃跑,被允许在接近科尔瓦肯(Culhuacan)镇的荒凉土地上定居,他们的邻居们希望他们在那里因饥饿消亡。与死于饥饿相距甚远的是,阿兹特克酋长们成了成功的商人,并且迅速因其托尔特克血统习得了贵族的架子和举止。他们不可避免地与东道主们反目。这时他们被迫带着维奇洛沃斯神像退回特斯科科湖的湿地。

传说告诉我们,那时,神现身在其中一位祭司面前,并且命令他去寻找一棵栖息着巨鹰的仙人掌。神说,这就是特诺奇蒂特兰(Tenochtitlán,图12),“仙人掌果之地”(the Place of the Fruit of the Cactus)。祭司们意识到此地的象征,因为鹰是太阳——维奇洛沃斯自己——的标志,【63】而红色的仙人掌果是神吞没的人心脏的形状。他们立即在一片低平的草地上用芦苇为神建了一座庙宇。这座庙建立于被称作“两座房子”(Two House)的阿兹特克年,即约1325年,尽管一些专家把这个时间推后了20年。特诺奇蒂特兰是作为首都的理想选择,不仅仅因为那里丰富的食物供应和水源,也因为它显著的战略位置。不到两个世纪后,特诺奇蒂特兰已是美洲最大的城市。

图12 特诺奇蒂特兰的建立

资料来源:出自《门多萨抄本》,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the Bodleian Library)提供,排架号MS. Arch. Selden A. 1 folio 2。

最初,阿兹特克人生活在特帕内克人的阴影下,这些人直到1428年左右都支配着墨西哥盆地。他们站在特帕内克一方参与战斗,获得了一些大陆上的领地,并且围绕他们的首都发展出广大的用于耕作的湿地网络。在15世纪中期,特诺奇蒂特兰及其邻居特拉特洛尔科(Tlatelolco)以帝国的礼仪性建筑和贵族居住的石头建筑而自豪。1428年是一个转折点,阿兹特克统治者采取了新的攻击性政策,旨在统治他们的邻居。经过长期的外交交涉,阿兹特克人联合特斯科科和塔库瓦(Tacuba)的城市创立了三部落联盟(Triple Alliance),这个联盟延续了数代。但是阿兹特克人是主宰者。他们利用自己新的同盟,在1531年粉碎了特帕内克。现在,墨西哥世界躺倒在他们脚下,这个世界不是因突然的征服或突出的战功而属于他们的,是他们耗费数代在不断变化的政治环境中持续加强自身地位才取得的。一系列伟大的、攻无不克的统治者们凝视着墨西哥盆地的边界之外的地区,带领他们的军队前往低地、墨西哥湾沿岸和太平洋,以及危地马拉的南方更远处。他们的将军会要求当地酋长进贡。当这个要求被拒绝,军队会介入并用武力带走贡物。

或许阿兹特克霸权最伟大的缔造者是蒙特苏马一世(Moctezuma Ilhuicamina Ⅰ),“一个凶猛的人,天空的弓箭手”,他自1440年到1468年在位,使阿兹特克人控制了超过数千英亩的耕地,并创造出一个把土地的掌控权授予贵族的帝国。他和他的继任者们利用土地确保当地领主的忠诚并以此奖赏对国家的服务。蒙特苏马声称战争是阿兹特克人的主要事务,是用来提供囚徒以供养难以满足的神明们的手段。其直接后果是几乎连续不断的战争。当时,阿兹特克帝国是大财阀,一个复杂的组织,光是为追踪大量朝贡和通过特诺奇蒂特兰及其卫星群落进行的商业买卖,就需要数千小官员的工作。蒙特苏马自己创建了一套复杂的管理系统,不仅管理朝贡,也涉及服装、等级和个人交往。他把自己对社会的统治建立在两个准则上:出身和在战斗中的英勇。所有事情都巩固着国王及其贵族们的权力。蒙特苏马自己呈现出一个有权势之人的全部细节和尊严,穿戴最好的珠宝和衣服,【64】他的头饰上有耀眼明亮的热带羽毛。他的行政改革扩张成一种严酷的法律,规定了通奸、酗酒乃至更严重犯罪行为的方方面面。阿兹特克法律的严格性令西班牙人吃惊。甚至盗贼都会被处置为奴隶或强制其为受害者服务。

这样的冷酷并不令人意外,因为阿兹特克帝国不是一个殖民性质的存在,而是结构松散、极其高效的贡赋收集机器。国家允许被征服的当地酋长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和权力,只要他们上交每年应缴的金额。令人憎恶的阿兹特克收税官几乎不需要武装。他们深知拒付贡赋会带去迅速、野蛮的惩罚,因而安心地从事自己的工作。1440—1519年间,蒙特苏马一世和他的后继者创建了一张政治和军事同盟网络,通过冷酷自私地使用侍从、重税,以及军事力量和恐怖行动使之结合在一起。对人祭的严重不正当使用只是征服手段之一。迪亚斯和其他人使我们确信隶属帝国的每个城市都生活在对阿兹特克人的恐惧之中。附庸国的酋长们经常被邀请到特诺奇蒂特兰,去见证涉及人祭的节日活动。15世纪的修道士迭戈·杜兰(Diego Duran)告诉我们,统治者阿维措特(Ahuitzotl)在1487年给扩大的战神维奇洛沃斯之庙奉献人祭,在长日照的四天里从日出持续到黄昏(图13)。他向客人平均分配一年的贡品,包括不少于33 000把有异国情调的羽毛。每次公开展示都是为确保阿兹特克人的敌人“会意识到墨西哥的强大且会被恐吓震慑”而设计的。

图13 人祭

资料来源:出自《马利亚贝奇亚诺抄本》(Codex Magliabechiano, folio 70)。

1502年,当34岁的蒙特苏马二世(Moctezuma Xocoyotzin Ⅱ)被选举继承王位时,特诺奇蒂特兰是座庞大的城市,拥有被防御墙环绕的壮观的仪式性区域。这个自负傲慢的人有着作为英勇武士和英明顾问的声誉。他执掌着以征服,越来越多的征服,不断的征服为生的帝国。帝国曾以严格的商业经营作为起点,现在则变成对威望、众神之安抚和军事技巧的迷恋。阿兹特克人被封锁在一个迫使他们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用来献祭的受害者,和确保贡品稳定流入而扩张、征服的恶性循环中。蒙特苏马是有深刻宗教信仰的人,他确信他的使命是奉献一直要索取的神明。他掌管由不安的臣属们组成的灿烂帝国,他们都全然准备好反抗已经建立起的权威。源于大量人祭和征服远方的神学势力太过强大,即便是再有声望的阿兹特克统治者都不希望发展出新的、更集中化的、能导向长期政治稳定并为无法满足的维奇洛沃斯提供更适度饮食的管理形式。

蒙特苏马着迷于神学教条,【65】这使他不可能脱离他的征服者前辈们的政策。他声称自己是一位神,试图巩固早期的领土收益。他还陷入了与特拉斯卡拉(Tlaxcala)的作战中,那是特诺奇蒂特兰东边的城市,后来成为西班牙人坚定的同盟之一。蒙特苏马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确保驾驭墨西哥权力的所有缰绳都在他的并且只在他的手中。很快,这个孤独且排外的统治者开始对所有事物都产生了幻觉并且看到邪恶的征兆。海岸地区的印第安人在1517年看到“群山”(mountains)向海上移动,这些征兆,或许是蒙特苏马的恐怖想象所虚构出的,预示出新的、灾难性的方面。因确信自己神圣的权力,偏执的蒙特苏马向其所生存的象征世界(symbolic world)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则寻求帮助。这些原则提供了仅存的应对存在于阿兹特克文化体验外的现象的先例。

第五个太阳

阿兹特克人生活在一个高度象征化且神秘的世界,那里的每个行为,不论是平凡的或是琐碎的,都有礼仪性意义。西班牙四个半世纪以来的征服以及由此导致的断裂将我们同他们的智者分隔开来,【66】甚至阿兹特克形而上学、哲学和宗教的基础准则都挑战着我们的理解。他们用古代神话中的语言,通过诗歌和歌曲里的隐喻表达他们的信仰。他们的演说家诵咏着讲述了五个墨西哥世界的诗篇,其中的第五篇是讲现在的宇宙。四个早期世界中的每一个都曾经被阿兹特克神庙里的其中一位伟大神明统治过。神明们持续互相争执,直到几个世纪前,第五个太阳在废弃的特奥蒂瓦坎(Teotihuacán)城诞生。这一次,竞争的众神达成某种形式的不稳定合作。但是第五个太阳,就像早期的几个世界一样,注定会在命定的日子最终毁灭,《四运动》(Nahui ollin(3)即阿兹特克四日运动[four-day movement]):

老人们说

地震将出现在这个时代

饥荒会到来

我们必将毁灭

(Leon-Portilla 1963, 64)

阿兹特克祭司们使用复杂的世俗和宗教历,来测量以52年为一周期而持续增加的月份和天数,标记第五个太阳走向天罚的进程。同时,他们每日用珍贵的液体(chalchihuatl),即生命所必需的来自人类心脏的液体,也是生命的最佳象征,来献祭喂养太阳。阿兹特克世界建立在认为所有事物都短暂,转瞬即逝,注定会被湮没的设想之上。古代神话强调“即使是玉,也会破裂,即使是金子,也会压碎”。

因为相信物质世界实际上是个梦境,阿兹特克智者们逃避到托潘(topan)这个超自然的世界,托潘意即“超越我们的世界”。托潘的影响,善与恶的宇宙力量的影响,不仅被作为整体的阿兹特克人感受到,也被每个社会成员所感知。人人依靠在圣历中的日、月、年中依次相接的连续天文征兆而生。或许有理由认为这样一个象征世界属于悲观的、沉溺于迫近的灾难和残酷命运的族群。事实上他们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热情的社会,被强大而神秘的,为了战争、征服和其养育太阳的神圣使命的帝国主义所驱动。因此仪式性的战争和献祭成为国家生活的重要核心。

阿兹特克人崇拜复杂的众神谱系,其中很多都对人类不怀好意。他们是无形的,但是至少部分地有人类形态。他们中的多数具有基本方位、颜色和人际交往等维度。【67】例如维奇洛沃斯与战争有关,特拉洛克(Tlaloc)则与降雨有关。阿兹特克宗教有三个主要的祭祀主题。第一个主题认为:神明是超自然的魔术师,负责创造世界,是有关夜晚与黑暗的可怕力量。第二个主题关乎降雨和农业土地的丰收。雨神特拉洛克和与他相关的许多神明受整个帝国崇拜。阿兹特克人相信自然的力量有善有恶,他们把这些要素拟人化为男性神和女性神。他们会供奉这些神明,并且完成象征性的行为以召唤利于国家的天命。土地的丰收和降雨的出现和阿兹特克有关从出生、成熟最终到死亡的生命周期以及四季无尽循环的信仰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他们非常仔细地关注自然的循环,如此,环境的力量从不会使他们震惊或压倒他们。

阿兹特克宗教的第三个,也是最普遍的主题是养育地球和太阳,即在墨西哥世界中给予生命的要素。这个主题与人祭紧紧相连,因为人类牺牲的血能填饱太阳,并确保世界不会终结。太阳神托纳蒂乌(Tonatiuh)与人祭关联密切。他是武士社会的保护神,为阿兹特克军队提供乳脂。其他三位主要的神明被广泛地崇敬:特斯卡特普卡(Tezcatlipoca),有时也被称为“烟雾镜”(Smoking Mirror);维奇洛沃斯,特诺奇蒂特兰人民的伟大战神;克萨尔科亚特尔(Quetzalcóatl),即“羽蛇神”(Feathered Serpent)。克萨尔科亚特尔是创造和文明之神,也是古时被崇敬的托尔特克“圣人”(saint),在西班牙征服的戏剧性事件中充当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阿兹特克作为一种社会,发展出了简单的经济和物质文化,也有灵活的社会组织,确保每个人能和谐地一起生活。贵族、商人、武士或平民都与他们自己的当地亲族维系着紧密关系。地域身份是阿兹特克社会有效性的一个主要要素,把中央政府、官方机构和城市中的当地居住区,及城外大大小小的群落联系起来。个体自由、个人财富和行动自由这些思想对阿兹特克人来说是尚未被了解的。每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都被有形的符号所决定,如他们穿的斗篷,允许特定等级穿戴的珠宝和装饰等,给予了所有人对地位的即时识别,还有对权威的尊重。

阿兹特克社会全神贯注地维持万物及其外围世界的正确秩序,平衡光明与黑暗的力量,这能够解释它的许多铺张和仇外行为。国家和个体的存在都是关于上天保佑的事。当西班牙人遇到阿兹特克力量的耀眼光芒时,【68】那些人盲目地跟随他们虔诚的领导者们去破坏。他们不习惯为自己考虑;反而是有一种对自己所处组织的力量的盲目自信。如人类学家乔治·瓦扬(George Vaillant)曾写道:“一个阿兹特克人会惊骇于我们西方世界个人生活的赤条条的孤立。”在遭遇信奉完全相异的价值观和信仰,并且用钢铁和火药开展活动的陌生人时,蒙特苏马和他的子民依靠的是他们象征性世界的超自然价值观。一旦这个熟悉的世界被挑战和推翻,庙宇都被夷为平地,抄本被焚毁,神明的图像被丢弃,阿兹特克人相信他们自己也会随之毁灭。

科尔特斯和蒙特苏马

1517年,在哥伦布登陆圣萨尔瓦多四分之一个世纪后,一些西班牙帆船在弗朗西斯科·埃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Francisco Hernandes de Cordoba)的指挥下到达墨西哥尤卡坦。他们沿着人口稠密的岸边航行,有过几次登陆,带走了一些“焙烧黏土做的偶像,一些有着魔鬼的脸……另一些同样丑陋,像是表现印第安人互相鸡奸”(4)(Diaz 1963, 19)。他们也收集了一些黄金饰品,发现了人祭的证据,与当地人发生战斗,然后带着关于西方新的富饶土地的热情报道返回古巴。

有关白皮肤、长胡须的外国人的汇报迅速抵达远在山岳地带墨西哥盆地中的蒙特苏马面前。当陌生的人们在一年后返回时,蒙特苏马派遣了三位重要的贵族去迎接他们。他的大使发现四艘船在胡安·德·格里哈尔瓦(Juan de Grivalja)(5)的指挥下于近海处下锚。伴随着值得赞赏的对恰当礼仪的考虑,使者们焚香并赠给他本是敬予神明的仪式性披风。当格里哈尔瓦对这些置之不理,还拒绝了食物(那天恰好是斋戒日)时,他们非常震惊。阿兹特克神明永远不会拒绝他们的华服或给养。格里哈尔瓦反而给他们拿出玻璃珠,还用手势表示这些印第安人应该带金子来。他们立刻遵从。“在我们停留的六天里,他们带来价值超过16 000比索,形状各异的劣等黄金。”(6)(Diaz 1963, 36)这些黄金饰品仅仅激发了西班牙人们的贪婪。格里哈尔瓦一行人看到了西方远处巨大的、白雪覆盖的群山,据说在山后面叫作“墨西哥”的土地上居住着最富有的印第安人。

蒙特苏马和他的顾问们完全被到访者们的奇怪行为弄糊涂了。他们的表现远非虔诚,对每个墨西哥神明都渴望得到的披风和礼物都完全不感兴趣。西班牙人不能像其他敌人一样被带往或引诱至阿兹特克帝国。【69】然而他们从东方的地平线穿越海洋而来,在阿兹特克历史的其中一个伟大传奇里,几个世纪前,神明克萨尔科亚特尔,即羽蛇神,正是在那里销声匿迹。

这个传说是这样的:克萨尔科亚特尔是风神和启明星,墨西哥虔敬之行的核心。几个世纪前,他曾是特奥蒂瓦坎众神的一员,并使图拉(Tula)的托尔特克成为他喜爱的家园。那里的祭司统治者们(priest-rulers)使用了他的名字,用人祭奉养神明。传说讲述了一位名叫“托皮尔岑”(Topiltzin)的高等祭司如何着手对托尔特克宗教进行彻底的改革。托皮尔岑是个狂热分子,他信仰赎罪而非人祭和杀戮,信仰圣德而非战争。他与他的改革者们很快同强大的、信奉军事政策的武士阶级发生冲突。被疏远的贵族们从克萨尔科亚特尔转向崇拜他强大、嗜血的对手,战神特斯卡特普卡。经过剧烈的内部冲突,特斯卡特普卡获胜。他的武士们灌醉克萨尔科亚特尔并且迷惑他与自己的姐姐同床。无论如何,以托皮尔岑为化身的克萨尔科亚特尔及其追随者们,逃离了托尔特克城,烧毁或埋藏了所有神庙中的财宝。神首先到达附近的乔卢拉(Cholula)城,随后去了海湾沿岸,“于是他用大蛇做成筏子。当他安排好[筏子],他把自己安置在上面,就像那是他自己的船。随后他出发横穿渡海”(Sahagun 1953, 3: 12)。

萨哈冈的阿兹特克消息人告诉他,战胜克萨尔科亚特尔的特斯卡特普卡预言道,克萨尔科亚特尔会在阿兹特克记为“一根芦苇”(1 Reed)的年份回来索取他的领地。事实上,没有当地历史提及这条预言,很多学者认为它是在西班牙征服后,阿兹特克历史学家为试图解读新来者的到来和胜利而创作的。人类学家苏珊·吉莱斯皮(Susan Gillespie)令人信服地提出,他们出于对历史循环发展,即阿兹特克世界观核心部分的深切信仰,而重写了过去。因此他们用有关一位返回的神明的预言,使西班牙征服合理化。

我们无法得知蒙特苏马对新来者的想法。显然,这些陌生人对王国造成威胁。但是存在与宇宙哲学和历史相关联的潜在重要性。新来者们有着异域的外表、陌生的武器,傲慢无视既有礼仪与行为规则,他们来自东方,在阿兹特克信仰中这是代表权威的方向。不仅如此,他们从海洋上来,它是水的原生之母。表示为“一根芦苇”的年份在阿兹特克宇宙中非常重要,因为它孕育了羽蛇的宇宙征兆。阿兹特克智者记得他们自己曾作为神秘的征服者到来,在一个循环的世界中,历史会很好地自我重复。据萨哈冈的消息人说,蒙特苏马仔细思量了白人到访者,并开始相信“这是回到陆地的托皮尔岑·克萨尔科亚特尔。他们心知他会来,他会来到大地上,【70】为了寻找他的座席、他的位置”(Sahagun 1957, 9)。实际上,他可能认为他们是潜在威胁并谨慎行事,用皇家礼仪欢迎他们,以备一位祖先统治者回来宣称对其王国的所有权。

更多的陌生人在1519年春天到达尤卡坦。这一次,名叫“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的34岁冒险家指挥11艘船下锚,它们载着508名士兵、100名海员、16匹马和一些火炮。科尔特斯被一些历史学家描述成一位伟大的、几乎被神化的将军,另一些人认为他没有比渴望黄金的强盗超出多少。作为一个“有些罗圈腿的”严肃男人,科尔特斯是个天生的冒险家,“一个好骑手,还擅长所有武器”。据说他是个受欢迎的、英勇且魅力超凡的指挥官。毫无疑问他是个极其狡猾和精明的男人,他与阿兹特克人打交道的方式展示出他在很大程度上了解对手的弱点。他的官方指令是探索这个国家,以王权的名义占领土地,并说服印第安人接受基督教信仰。

蒙特苏马通过严格服从宗教礼仪来回应关于侵略的新闻。他派遣了五位高贵的使者,携带着克萨尔科亚特尔及其对手特斯卡特普卡的仪式性披风。他们在科尔特斯面前焚香,“随即安置好船长。他们给他戴上蓝绿色的蛇面具,用来转动绿咬鹃羽毛做的头扇……之后他们给他穿上无袖夹克”(Sahagun 1979, 12: 15)(图14)。科尔特斯用友好的方式回应,但同时确认了那些外交人员已见识到西班牙加农炮的火力和骑兵的实力。一位修道士当着他们的面吟咏赞颂复活节弥撒。随后科尔特斯告诉酋长们他想拜访蒙特苏马。他们拒绝了,因此西班牙人派出使者传递消息,同时呈上玻璃珠、玛瑙、木雕扶手椅,以及送给蒙特苏马的带有圣乔治与龙的徽章的深红色帽子。

图14 阿兹特克使者向科尔特斯献礼

资料来源:出自《佛罗伦萨抄本》(Florentine Codex, volume 12, courtesy of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返回的使者在消除特诺奇蒂特兰的困惑上收效甚微。蒙特苏马在他们出席时祭出两个俘虏,以防使者已注视到神明的面容。他品尝了芳香的西班牙食物,听了关于轰隆巨响的加农炮、凶猛的猎犬和“像屋顶平台一样高的”鹿(马)的故事。因此,他命令子民赠予陌生人大量食物,他们能吃多少就给多少。新的一队大使带着丰厚的礼物出发了,包括“一个太阳形状的圆盘,和车轮一样大,用质量上乘的黄金制成”。蒙特苏马还派遣了“俘虏以备[西班牙人]可能喝他们的血”(Sahagun 1979, 21)。当科尔特斯一行因牺牲品和浸泡在血液中的献祭食物而作呕时,印第安人被深深震惊。蒙特苏马意图把这些礼物作为统治和慷慨的声明。西班牙人认为这些是贿赂。【71】大量的食物和发光的金子使科尔特斯相信他必须尽快见到蒙特苏马,不仅是为了找到更多金子,还要与人祭和偶像崇拜斗争。

同时,科尔特斯了解到,当地人对严重压迫他们的阿兹特克人没有好感。他精明地说服他们,在他的保护下他们会活得更好。当他要求一名当地酋长拘禁五名明显可以免于惩罚的蒙特苏马的收税官时,他的地位被大大强化了。现在,他有了立场一致的同盟,开始制定前往阿兹特克首都的有效计划。科尔特斯首先发现了韦拉克鲁斯(Veracruz),它是拥有“一座教堂、一个市场、军械库和所有其他乡镇应有设施”的小型聚居地,设立在友好的区域内,并且建了一个堡垒。【72】接着他大胆地安排他的所有船只登陆并烧毁了船只。西班牙人后方毫无退路,他们只有一条路——进入内陆。在寡众悬殊、对前方的乡村没有确切了解的情况下,科尔特斯一行在1519年8月16日开始了他们史诗般的墨西哥之旅。

一代人以后,博学的修道士伯纳迪诺·迪·萨哈冈着手开展他对阿兹特克社会的终身研究,他相信这些知识对成功的传教工作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他与见证了西班牙征服的年长者紧密协作。萨哈冈利用问卷和采访,在他12卷本的不朽著作《新西班牙博物通史》中拼合出阿兹特克文明崛起和衰落的故事。最后一卷用纳瓦特尔语(阿兹特克通用语)创作并以西班牙语释义,记录了西班牙人的到来和阿兹特克帝国的衰败。从印第安人眼中得来的这份关于西班牙征服的陌生而动人的记录,是一部独一无二的、十分带有偏袒性的文献,但是揭露出令人惊讶的、对胜利者的容忍态度。它使我们能从双方各不完整的视角来看1519—1521年间令人激动的事件。

蒙特苏马默默地注视着西班牙人向高地移动。流言在特诺奇蒂特兰蔓延。“那里有恐惧、震惊,对危难的表达和感知。”蒙特苏马自己犹豫不决,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终他只是等待命运,因为他无法决断他面对的是人类还是不朽的敌人。

西班牙人在到达特拉斯卡拉前没有碰到对手,这个城市超出海平面7 000尺(2 100米),是阿兹特克的死敌。他们遭遇了由衣着鲜亮的武士组成的庞大军队。在特拉斯卡拉酋长被迫投降前,间歇性的战斗持续了近两个礼拜。西班牙人通过保持队列的紧密结合和有效利用他们的马匹与条令,使自己能够经受住集中袭击。印第安人对骑兵和猎犬感到困惑,而且不习惯加农炮的烟雾噪声及其造成的可怕创伤。尽管如此,如果不是内部纷争引起许多印第安军队变节的话,特拉斯卡拉人原本能以数量优势损耗西班牙人。一旦和平被确立,特拉斯卡拉人就成了科尔特斯最忠实的同盟之一。来自其他勉强臣服于阿兹特克的附属国的使者赶忙造访他的营地。

特拉斯卡拉距离乔卢拉很近,那座城镇是阿兹特克的一个松散同盟,蒙特苏马试图在那里贿赂当地酋长来制造对西班牙人的屠杀。科尔特斯进入乔卢拉,期望它的变节并且没有失望。科尔特斯被预先警告了一个关于屠杀他们一行人的阴谋,遂召集贵族们去往一个在有围墙的场地中进行的会议。随后,西班牙人杀掉了这些贵族。这是科尔特斯精心策划的战略。【73】“吃一堑长一智”,贝尔纳尔·迪亚斯写道。

毫无疑问,在科尔特斯心里,蒙特苏马就在与他的小规模军队进行对抗的阴谋背后,因为前者的间谍无处不在。他们送回的报告明明白白地记录下征服者们古怪的行为。当科尔特斯指示他的印第安盟友释放他们的所有囚犯,而非像通常的阿兹特克行为一般用其献祭时,蒙特苏马非常震惊。西班牙人命令乔卢拉人抛弃他们的异教偶像,“停止献祭和食用人肉,放弃劫掠和他们习惯性的兽行”。科尔特斯注意提醒印第安人其神明是如何欺骗了他们,战斗前的献祭是如何徒劳无用。他命令摧毁“我们在城市中发现的用结实木条做的笼子,里面满是被养胖以用于献祭的男人和男孩们”。科尔特斯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在攻击阿兹特克宗教信仰的核心(图15)。

图15 阿兹特克武士的六个等级及其俘虏

资料来源:出自《门多萨抄本》,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提供,排架号MS. Arch. Selden A.1, folio 65。

因此,蒙特苏马继续踌躇着。为了拖延时间,他派出更多带着丰厚礼物的使者,用另一种方式展示财富和权力。黄金和精美珠宝只会使西班牙人更加下定决心要造访特诺奇蒂特兰。最终,蒙特苏马投降并向科尔特斯保证他可以访问自己的首都。但是蒙特苏马仍旧试图拖延他的行进。他在绝望之下向西班牙人派遣预言家。萨哈冈的消息人告诉我们,这些使者遇到战神特斯卡特普卡的显现,神伪装成腰间束绳以引导入侵者的醉鬼。特斯卡特普卡大声叫唤他们:“为什么徒然走到这里?那里将不再是墨西哥;它已经永远[消逝]……”当他们环顾四周就好像“墨西哥的所有庙宇……所有房屋都被焚烧;并且就好像那儿已经进入战斗”。至于蒙特苏马,“当他听说这件事,他只是弯下头;他只是垂头坐着……他只是沮丧地坐了很长时间,好像他已经失去希望”(Sahagun 1975, 34)。

西班牙人向墨西哥盆地行进,他们的道路旁排列着成百上千远道而来观看陌生人的人群。最终,他们凝视着肥沃的墨西哥盆地。“当我们看到那些建在水中的城市和村庄,另一些建在陆地的大城镇,以及通向墨西哥的笔直水平的堤道时,我们非常震惊”,(7)贝尔纳尔·迪亚斯在美洲文学的一段不朽篇章里写道。“这些大城镇……和建筑物从水中升起,全都由石材构成,看起来像是魔法做的幻象……确实,我们的一些士兵问到那是不是个梦境……一切都太完美了……当我们进入埃斯塔帕拉帕城,看到他们安置我们住下的宫殿的景象,我不知该如何描述第一眼看见这些从未听说、看到或梦见过的事物时的感受!这些建筑非常宽敞并且建造精良,使用了华丽的石材、雪松木和其他散发香气的木料,有宽大的房间和庭院,都有极佳的视野,【75】而且全都盖着编织布做的遮阳棚……我重复一遍,我看着这些景象,想到世界上不会有另一处这样的土地被发现,因为那时秘鲁尚未被知晓。但现在,所有我那时曾看到的东西都已被倾覆和毁灭。没有任何东西还留存在那儿。”(8)(Diaz 1963, 214—215)

特诺奇蒂特兰

蒙特苏马自己对这些外来者有所提防。他准许他们进入城市以使他们能领略到他有多伟大。萨哈冈的消息人告诉我们,统治者亲自欢迎了科尔特斯,就好像他是回归的克萨尔科亚特尔一样:“汝已归来抵达这片土地。汝已归来掌管墨西哥之城;汝已归来降临于我的座席、我的位置上,我为你看管了它片刻,为你守卫它……现在天命已至;汝已归来。”(Sahagun 1975, 12: 44)征服者们被护送前往中央广场的一座宫殿。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科尔特斯认为的“像塞维利亚或科尔多瓦一样大”的城市。事实上,特诺奇蒂特兰是特斯科科湖19个岛屿群落中最大的。它覆盖了大约6平方英里(15.5平方千米)的土地并且通过三条长堤道与大陆相连。而超过60万人在城市中或接近城市的地方生活,伴随着它庞大的市场和大规模的农业系统。“在科尔特斯到来时,墨西哥是拥有6万座房屋的城市”,他的秘书告诉我们。“国王、贵族和朝臣的住所宽大精致;其他人的住所则狭小且可怜得连门窗都没有,但无论多小,至少也有两三人或十人居住,因此城市有极其庞大的人口。”(Gomara 1964, 156)蒙特苏马的宫殿靠近巨大的仪式区域,那是特诺奇蒂特兰的中心。“它有朝向广场和公共街道的20扇门,三座大庭院,其中一座是美丽的喷泉。”(164)在这座两层建筑里有超过100个房间,还有很多浴池。墙面上有彩绘,地面铺有席子。统治者自己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伴有数十名侍者。只有少数重要官员被准许直接与他说话。

首都实际上是两座城市,特诺奇蒂特兰本身和特拉特洛尔科,征服者们在那里找到了一座庞大的市场。“我们震惊于人群和商品数量的庞大,以及有效的秩序和良好安排。”(9)那里有黄金和白银经销商,织物商人和巧克力卖家。粮食、兽皮、陶器、木材,甚至独木舟载着的用作肥料的人类粪便也在销售。经过专门指派的官员管理易货贸易并调停争端。特诺奇蒂特兰和特拉特洛尔科位于复杂贸易和朝贡系统的中心,【76】把来自不同生态地域的许多产品带入巨大的城市市场。玉米来自韦拉克鲁斯低地,豆类来自普埃布拉(Puebla),热带植物和棉花来自南方。乔卢拉送出彩绘器皿和珠宝。奴隶、葫芦、布披风、热带羽毛、黑曜石刀具、盐及大量其他商品和奢侈品穿过堤道流入特诺奇蒂特兰。

征服者发现特诺奇蒂特兰被划分为四大部分,与阿兹特克世界的基本方位相一致。每部分都被进一步分成区(barrios),即每个卡尔普利(calpulli)所住的居住性区域,每一处都有自己的庙宇、市场和管理性建筑。特诺奇蒂特兰是一个高度组织化的城市,那里有军队,有管理从饮水到朝贡清单所有事务的官员系统。“所有事都被很好地记录下来以至没有任何细节被遗漏”,迭戈·杜兰写道。“甚至有官员负责扫除。”(Duran 1964, 183)在一个权力依赖于个人控制其国民所思所行的能力的群落,没有组织化的可能。

整个国家以特诺奇蒂特兰为基础,为神明、极少部分贵族精英、武士和祭司的利益运转。只有贵族可以经统治者的允许拥有土地。他们通过控制土地的个人所有权和用象征的、神学的信仰教育每个人来维持权力,使养育神明成为在有朝一日必将毁灭的世界里生存的关键。其中一个用于社会控制的最为普遍的方式就是人祭。

“死亡的提醒”

在一切目光所及之处,征服者们发现他们身处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组织起来的世界,个人及其目标毫无价值。巨大的庙宇金字塔就像人造的山峦一般耸立在湖上(图16)。蒙特苏马在科尔特斯到达的第二天带他参观了神庙。特诺奇蒂特兰的神庙区域“是方形的,以弓弩一发射击的距离为边长”。通向城市的堤道在巨大的神庙围墙处结束。神庙本身由阶梯金字塔组成,“以泥土和沉重石材组成的结构,像[神庙]围墙一样呈方形,边长50英寻(约91米)”。神庙金字塔的顶端是边长约40英尺(12米)的方形平台,通过西面114级的高大台阶可以到达。“在一些仪式中祭司上下攀爬阶梯,或运送一个用于献祭的人,是值得观看的场面。”(Diaz 1963, 240)近来靠近墨西哥城宪法广场(Zocalo)的发掘揭露了大神庙(Temple Mayor)被毁的立面,那是在特诺奇蒂特兰还是个小村庄时建造的一系列原始简陋神庙中的最后一处。

图16 建筑师伊格纳西奥·马基纳(Ignacio Marquina)对特诺奇蒂特兰中央广场的复原

资料来源:courtesy of the 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negative no. 326597.

科尔特斯和他的修道士们惊骇于特诺奇蒂特兰金字塔顶那些沾满血污、散发恶臭的神殿。【77】他们得知献给维奇洛沃斯的牺牲被安排在置于神庙平台边缘的两个大祭坛上。每个祭坛都连着一座“非常精致的、装饰着雕刻木板的神龛,每一座有三个小阁楼,一个叠一个,非常高,用雕刻镶板制成”(Diaz 1963, 236)。下方的区域有一众较小的神庙,还有一个头骨架,露着牙齿的人牲头骨就陈列在那儿。征服者们算了算这些恐怖的东西。“向我描述此事的安德烈斯·德·塔皮亚(Andres de Tapia)和贡萨洛·德·翁布里亚(Gonzalo de Umbria)数了一天并发现共有136 000具头骨,包括在杆子和台阶上的”(Gomara 1964, 167),科尔特斯的秘书汇报道。毫无疑问,这个数字被夸张了。

尽管征服者们早已习惯于流血、屠杀,更不用说惯常的酷刑,但就连他们都对阿兹特克神明对人肉的狂暴嗜好毫无准备。自西班牙征服起,阿兹特克人就被贴上“嗜血食人者”的标签,部分原因是他们在特诺奇蒂特兰金字塔顶,通过撕扯掉其受害者们的心脏来杀害他们。之后祭司们会把尸体滚下台阶,尸体在那里被肢解并且“被分割以便食用”。著名的历史学家威廉·普雷斯科特(William Prescott)在描述萨哈冈相对属实的关于人祭的记录时,将其润饰为“一场充满可口饮品与精致食物的盛宴,【78】筹备得具有艺术性且男女两性皆出席”(Prescott 1843, 421),也无法改善阿兹特克的形象。我们永远无法得知嗜食同类对阿兹特克人有多重要,或者更恰当地说,它在他们的社会充当怎样的角色。不幸的是,消耗人肉就像异国的性习惯、多配偶制和其他异于西方人的习俗一样,趋于增长风俗学者那些强烈且显然通常不理智的热情。一些人类学家,如威廉·阿伦斯(William Arens),彻底否认阿兹特克人是食人者。另一些,例如社会研究新学院(the 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的迈克尔·哈纳(Michael Harner),认为阿兹特克人利用人祭和食人作为向人口提供重要肉类蛋白质的一种方式,他们生活在缺乏动物类食物的环境中。当然,阿兹特克领导阶层不可能凭借食人供应所有蛋白质,但是哈纳认为他们在饥荒时凭借食人来使人民保持安定。哈纳的假设遭到异议,即阿兹特克人可以从豆类和其他资源中获取超过所需供应量的蛋白质,他们无须欧洲人所需的那么多动物蛋白。极少有学者赞同阿伦斯或哈纳。大多数人认为阿兹特克人可能已经成熟地实践着某些形式的食人仪式。仅有的关于消耗人肉的确定性证据可能来自对居住区域的考古发掘,那或许指示出人类骨骼是为食用而被故意破碎。迄今为止,这样的考古发掘尚未展开。

西方的“献祭”(sacrifice)一词覆盖了多种纳瓦特尔语词群,它们指示人类祭品的不同形式,其中有在神像前的个体的仪式性流血,还有为神明而死,尤其是在“花之战”(Flowery Death)中,无论是在战斗里还是作为被献祭的战争俘虏。阿兹特克“献祭”概念的中心是向神明偿债,或是在宴会和节日上安排和进献礼物。阿兹特克重要节日里的主要环节是仪式表演和宴会,被祭者在其中被打扮成神明。重大的公众仪式和典礼是表演艺术,是神明们将阿兹特克社会各个方面联系在一起的重要工作。

人祭深刻地影响了阿兹特克人发动战争的方式。蒙特苏马和他的继任者们为防卫、增加经济利益和镇压叛乱而发动战争。他们所有的策略都有同一个首要目标:获取战争俘虏以向神明献祭。多数战斗包括围攻袭击,未受过训练的兵员试图通过纯粹的数量优势和近身搏斗压倒对方。阿兹特克人使用带有锋利黑曜石刀片的木棍和标枪进行战斗。他们穿着的装填棉花且用盐水处理变硬的盔甲能非常有效地对抗矛和箭,以至西班牙人很快用它替代了自己又热又拘束的钢质盔甲。印第安战争有局限的目标和粗糙策略致使其武士在面对要一决生死,【79】并且脑中有长期策略的西班牙士兵时处于直接的不利境地,无论他们有多英勇。对于阿兹特克人,战争是一种仪式性事件,是黑暗之力和光明之力进行伟大斗争的尘世再现,在这个斗争中,太阳每日生存并牺牲而死,以确保人类的幸存。持有这种战争观的人们在抵抗科尔特斯那支由残酷无情、经验丰富的老兵组成的小队的猛攻时,是能力不足的。

特诺奇蒂特兰的衰落

蒙特苏马给予科尔特斯非凡的荣誉,但是很快发现他的访客只对黄金感兴趣。我们知道被围困的蒙特苏马愿意同意定期向科尔特斯的君主进贡,但这位统治者没有意识到这笔交易只有在强制支付的情况下才会成立。更糟的是外来者们在神学上的需求,他们鲁莽地力劝推翻维奇洛沃斯神像并替代以他们自己的十字形标志。当科尔特斯说到如果祭司们继续用人祭祀神明,他将会毁掉神像时,蒙特苏马被惊吓到了。对任何人,甚至归来的神明而言,怀疑人祭的正当性都是怪诞的。

蒙特苏马开始密谋毁灭西班牙人。科尔特斯明白他的位置易受到攻击,他居住在被金字塔和堤道环绕的宫殿里,这座宫殿很容易被用来封堵扼杀他微弱的力量。之后他听说印第安人已经在他的一支小队前往海岸的路上把他们杀了。因此他和一支武装小队前往蒙特苏马的宫殿,并且指控这位统治者密谋对抗他,同时给予他死亡或经陪同前往西班牙人住处的选择。蒙特苏马勉强同意被囚禁,科尔特斯命令用锁链捆绑住蒙特苏马,而进犯的印第安人则被烧死在木桩上。几个星期前,征服者们已经发现了靠近他们住处的巨大宝藏储藏地。蒙特苏马大度地并且很有可能是在绝望中,把里面的东西交给了科尔特斯。几乎所有宝物都被熔化了。除了西班牙国王可得到的法定五一税,其中大量成了赌注。1520年,著名的艺术家阿尔布雷克特·丢勒(Albrecht Dürer)在布鲁塞尔看到了王冠的一部分:“一个纯金的太阳,直径达6英尺(1.8米),还有纯银的月亮……那儿有两个房间装满了那些人所用的盔甲和全部种类的武器……所有这些都非常昂贵,估计价值达到10万弗罗林。”(Fagan 1977, 11)

阿兹特克人现在意识到蒙特苏马不过是科尔特斯手中的傀儡。他们的将军在1520年6月攻击征服者们的住所。蒙特苏马在接连发生的混战中惨死。西班牙人被迫离开特诺奇蒂特兰。【80】科尔特斯士兵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安全抵达大陆。征服者们在特拉斯卡拉休整,而科尔特斯利用了周边城市已分裂的忠诚,组织起庞大的印第安同盟军队。接着他向特诺奇蒂特兰进军,摧毁房屋以填入河道,让他的马匹和火炮向守卫者发动攻击。城市在经过93天残忍的围攻后倾颓,其间征服者们看到他们的伙伴被捕并被献祭给战神。“印第安屠夫……剥下他们的面皮,之后被他们准备成像制手套的那种皮,连同上面的胡须一起”(Diaz 1963, 387),(10)贝尔纳尔·迪亚斯写下他的生动记忆。阿兹特克人把他们可怕的战利品送到周边相邻的城镇,但是没有效果。特诺奇蒂特兰被夷为平地,它的居民沦入彻底的饥荒之中。“城市看起来就像被犁平了一般”,(11)迪亚斯写道。阿兹特克人被拥有着指挥技术优势的冷酷士兵的少量武力和他们自己同盟的变节所压倒,屈服于难以置信的败势并投降于西班牙人的统治。阿兹特克文明像纸牌一样倒塌,埃尔南·科尔特斯发现自己成为一片新的复杂土地的统治者。至于阿兹特克人本身,就好像是第五个太阳走向终结,正如一位祭司向西班牙人谈道:“因为神明才有了生命,他们给予我们生命。”现在神明被毁灭,人们面对着一种处在外来统治者手下的不确定命运。

欧洲人与阿兹特克人接触而产生的影响远比作用在科伊科伊人身上的要激烈、直接得多。除了牛羊,好望角牧人们没有什么能提供给他们不受欢迎的到访者。荷兰殖民者很快就饲养起他们自己的畜群,渐渐占据科伊科伊的牧场并破坏了牧人生活的基本结构。经过近乎两个世纪的间断性接触,欧洲人用了大约50年摧毁了开普半岛上的传统生活方式;然而,阿兹特克人体会到了西方文明的直接影响。征服者们渴望黄金、土地和财富。教会渴望使数千名在散发着献祭者臭气的神庙进行礼拜的印第安人皈依。短短几代之内,几乎没有阿兹特克文明的事物还留存着,除了曾目睹征服中历史事件的人们的记忆。第四章“西班牙征服的结果”通过更多细节检视西班牙征服所带来的后果,并呈现出印第安人如何被一个激进的新社会秩序所影响。


(1) [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江禾、林光译《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上册)译文:“因为我们看到的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做梦也没梦过的东西;许多值得赞美的东西,我真不知如何描述才好……如今,这块土地上有过的一切都已消失,一件完好的东西都没有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93页。)

(2) 此处及部分阿兹特克神明的译名选用《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中的相应译名。

(3) 英语译名为Four Movement,[美]乔治·C.瓦伦特著,朱伦、徐世澄译《阿兹特克文明》(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把作为纪元的“Nahui ollin”译为“四地震”,与其他几个时代的命名形式相统一(第179页),而把与此同名的庆典表述为“四运动”或“四地震”(第209页),参考其他英文释义和相关的阿兹特克文物说明,此处译为“四运动”。具体如墨西哥国立人类学博物馆说明牌译为“4 movimiento”,指自然的四种运动(太阳运动),不是特定某日,而与纪元方式相关。除“四运动”外还有表述类似的其他纪元。

(4) [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江禾、林光译《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上册)译文:“泥塑偶像,有的面目狰狞……还有其他一些偶像也很丑陋。从这些塑像来看,印第安人好像通行鸡奸。”(第6页)

(5) 根据《征服新西班牙信史》等相关材料,该指挥官的姓名原文应为Juan de Grijalva,格里哈尔瓦河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参见《征服新西班牙信史》第23页。

(6) [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江禾、林光译《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上册)译文:“我们在那里的六天中,他们找来了制成各种形状的低成色的金饰物,价值在一万六千比索以上。”(第28页)

(7) [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江禾、林光译《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上册)译文:“见到水上有许多城镇,旱地上也有许多大城镇,而且那条通墨西哥城的堤道又直又平,我们非常惊奇。”(第192页)

(8) 参见[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江禾、林光译《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上册)(第192—193页)。此处跨越段落较长,为避免歧义,恕不摘录原文。

(9) 可参阅[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江禾、林光译《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上册)(第210页)。

(10) [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江禾、林光译《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下册)译文:“印第安屠夫……剥下面部的皮,留待以后鞣制成像做手套用的那种皮革,并把它连同胡须保存起来。”(第101页)

(11) [西班牙]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著,江禾、林光译《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下册)译文:“全城的土地有如翻耕过一般。”(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