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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极了……吗?”
眼睛大如铜铃的男子说着搔了搔后颈,接着吟诗似的说了声“这个哦”,摆出一张苦脸来。
“教人不解哪。”
“我也不懂。”敦子应道。
“因为鬼的因缘,注定被杀……?这真的莫名其妙。”
“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啊……”
男子苦着脸歪起头来。
“警方掌握到了这个事实吗?”敦子问。
“事实?啊,噢,我不能透露案情,还在侦办当中。”
男子是刑警。
名片上印着“玉川署刑事课搜查一系 贺川太一”。
“我不是在请教侦查情况,只是想了解我提供的线索是否毫无帮助。如果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那就是平白浪费您的时间,没能派上任何用场了。”
“不不不,没这回事。是我们要求民众提供线索的。姑娘——抱歉,中禅寺小姐,是吗?你不用担心这一点。再琐碎的情报我们都非常欢迎——虽然很想这么说,不过,嗯,什么因缘、鬼的,这实在……”
贺川再次伸手,这次搔了搔后脑。
这里是玉川署里的小房间。
当然,敦子是为了搜集信息而来访这处单调的房间的。但表面上是别的名义。敦子现在是以提供线索的民众身份坐在这间房间里。
与美由纪道别后,敦子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决定前往神田。
是为了联络在警视厅刑事部任职的熟人。但也不是想要从警视厅问出情报。而且这起案子属于玉川署的管辖,警视厅应该没有这起案子的情报。即使有,也不可能将侦查内情告诉一般民众。不管是熟人还是朋友,都不可能透露。掌握详细情报的应该是辖区刑事课,但就算拜托,他们也不可能理会。再说,能透露的信息,应该早就全部公开了。
不过敦子并非想要刺探特别压下来的机密情报。她想知道的反而是应该会被认为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
因此敦子盘算能否通过警视厅的熟人,引介玉川署的人谈谈。感觉像是在利用人,教人有些心虚,但她转念心想,自己又不是要做什么坏事。
起初她想到附近派出所借个电话。
但仔细想想,案子都发生在那处派出所附近,那里算起来就是现场,派出所警官当然应该也参与了办案,不能随便乱说话。万一才刚着手就遭到警戒,那就血本无归了。
避开派出所比较明智。
但是这么一来,就没有电话了。
单纯借电话的话,哪儿都能借,但应该没办法一直待在那里等对方回电,况且对方也有可能不在。不管怎么样,都需要一个能等待对方联络的地方。
因此敦子决定前往工作地点。
这实在不是适合进公司的时间,但杂志编辑部这种地方没有周末可言,也没有上下班时间的概念。因此即使是星期六傍晚,仍有不少人在里面。不,或许比平日还要多。
自从所谓的《森胁笔记》曝光以来,其他部门一直忙得鸡飞狗跳。
但敦子隶属的杂志《稀谭月报》基本上是科学类杂志,几乎不会刊登政治经济报道,与造船冤狱案没什么牵扯。
不过除了总编,还有几名编辑在座位上。
敦子刚完成参加第六届东京都优秀发明展的人造米炊煮器的报道,被分派的下一件工作,要等到下周才能着手。校样也还没出来,没什么必须急着处理的事,但编辑部向来兵荒马乱,所以她出现在这里,似乎也没引起他人好奇。
敦子假装采访,打电话到警视厅,询问认识的刑警说:
“我在采访昭和试刀手事件的时候,打听到未被报道出来的被害者相关事实,身为市民,该如何处理才好?”
这并不是谎言。
她还补充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内容。那位和敦子一样秉性认真的刑警,说辖区警署有他的旧识,会替她问问看。
为了等待回电,她必须暂时赖在编辑部才行。
幸好不到一个小时,对方就回电了。
说是不论再小的细节,都希望提供线索。
敦子问了负责人的姓名,请对方转达她这就过去拜访。
接着敦子回到等等力,被带进这处小房间。
贺川刑警个头矮小,但体格结实,眼睛嘴巴都很大。看上去三十多岁,但皱巴巴的干燥皮肤的质感,与可说突兀的孩子气发型,让人难以看出年龄。
贺川嘴角左右咧开,露出牙齿。
“鬼吗?又不是节分。而且说会被作祟杀死?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们警方也无能为力。即使真的是作祟好了,实际下手的也是人啊。我们只能逮捕那个人,就算原因是作祟,凶手的罪责也不会因此而变轻,对吧?”
“是的,不过……”敦子说,“不管是作祟也好,因缘也罢……或者说,我好歹也是科学杂志的编辑,是不相信这种事的。”
“咦?”
贺川看向桌上的名片。
“原来姑娘——抱歉,中禅寺小姐,不是社会记者吗?”
“不是的。我们的杂志基本上不会报道丑闻或社会案件。就算报道,怎么说呢,报道的方式也不同。”
“你说……科学吗?这起事件哪里科学吗?”贺川的额头挤出皱纹,“啊,是没什么关系啦,只是好奇。”
“您会起疑是当然的。我并不是特别在采访这起案子,该怎么说,只是在采访过程中偶然听到一些事。”
采访什么?敦子心想。
没有科学报道会去采访女学生。
她急忙思考借口,脑袋却一片空白。如果对方追问,她只得词穷了。
“原来如此,科学杂志啊。”
贺川……好像接受了。
刑警拿着敦子的名片,左右端详。
“我们警方是不处理作祟这些东西,但要不要信,是个人自由,而我个人呢,是觉得虽然不明白,但或许真有其事。不过警方是不管这种事的。没有相关法律,也就无法问罪。”
“我明白。”敦子说,“我并不是要来说作祟、诅咒这些事。”
“你们是科学杂志嘛,不相信这一套吧?”
“我们并非不相信不科学的事物,只是相信科学思维。”
“那,这事该如何解读才好?”
——这个人。
对事件有些疑虑。
敦子如此感觉。
她提出来的可是作祟——正确地说,是鬼的因缘——因此一般来说,应该会吃闭门羹,或是被一笑置之。但刑警却愿意姑且听之,也许侦办遇上了某些瓶颈。
仔细想想,凶手落网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嫌犯承认了总共七起的凶案,照理说应该已经以其他嫌疑继续收押、拘留才对,然而却没有看到这样的报道。难道是打算撑到拘留期限最后一刻,再执行其他罪名的逮捕令吗?
还是有什么阻碍?
“至少……”
敦子就像贺川那样,拿着刑警的名片,对着名片说:
“无关作祟,被害者片仓同学有可能事前就已经察觉自己将会遇害……是这样吧?”
“事前就已经察觉?”
贺川把敦子的名片放到桌上。
“可是,每个人都在担心下一个可能是自己吧?路煞可不挑对象,是随机下手。而且命案就发生在身边。”
“嗯,原本我也这么想,不过虽然那所学校的学生确实都很害怕,但好像不觉得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
敦子并没有查证这件事,完全是从美由纪那里听来的。
“其实……”
敦子决定撒点小谎。
“我不太想透露,但其实敝杂志很久以前就在进行对犯罪的意识调查。”
“意识调查?你们是科学杂志吧?”
“是的,或许也可以称为社会心理学,还没有完全适合的说法,不过,就是发生某些暴力事件时,案发现场附近的居民会如何看待……啊,在现场附近到处询问多余的问题,不是值得嘉许的行为呢。”
“是啦。”贺川嘟起嘴唇,他的表情很丰富。“有时候案子还在调查,当然不太鼓励。”
“是的,我们非常了解。因此都会万分小心,避免对警方办案造成影响,此外,在采访中得到的线索可能与案情有关时,我们会请采访对象通报警方,或是像这次这样……”
“啊,我了解,这一点我明白。”
贺川双掌向下,手腕上下摇动,就像在收起什么。
“那个科学……什么呢?是叫学术吗?那不是我的专业,所以我不了解,但我明白你说的。不过,你们都问些什么?”
敦子行了一礼:“谢谢您的理解。”
虽然只是胡扯一通。
“是的。假设说,某处人家发生了命案,那么该户人家的邻居……嗯,毕竟邻人不是被害者就是加害者,总之都是当事人,所以不能说完全事不关己,但也不是自己遭受直接的损害,对吧?这种情况,这些邻居会作何感想、如何应对呢?那么,再隔壁一户又是怎么样呢?町内应该会议论纷纷,但对邻町来说,已经是隔岸观火了吗?要距离多远,认知才会不同?比起物理上的距离,亲密的程度影响更大吗?我们就是在调查这些事。”
“噢。”贺川微微眯眼,嘴巴微张,“应该觉得蛮事不关己的吧?我们警方也会滴水不漏四处问话,很多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对面人家出了大事,他们的态度却是‘是哦,真不得了’。跟平日熟不熟好像没什么关系。搞不好就算有亲戚关系,也一样无动于衷。啊,这完全是我的感觉啦。”
“是的……”
敦子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竟或许会是很有意思的研究题目。
“这次发生了极端离奇的连环案,而现场附近就是女校宿舍。我们在筹划采访的阶段,完全没想到那所学校的学生当中会出现被害者……那里是女校,我们以为防护会更严密一些。”
“那里感觉还蛮自由的呢。”
“是啊,只要申请,就可以外出,如果是回家过夜,也能外宿。虽然有门禁,也不是多早。我还以为这样的话,学生应该会相当害怕。”
“结果不是?”
“嗯。她们是很害怕,但尽管在自己起居的场所附近有好几个人被杀,她们却不认为会轮到自己头上。不光是学生,连校方都是如此,完全没有采取禁止学生外出之类的措施。”
敦子向美由纪确认过这一点了。
美由纪说校方只是提醒最近治安不好,叫学生务必小心。
就和注意落石一样,即使注意,突然掉落的石头也无从防范,万一被砸中,有时也会送命。
“理由很简单,因为她们没有理由被杀。”敦子说。
“嗯,没有人是活该被杀吧。”
“对,大部分都是如此呢。认为自己问心无愧,所以绝对不会遭逢厄运。她们也是如此——不,更极端吧。她们觉得校外发生的事就像故事一样。顶多就是鬼故事。”
“她们正值爱做梦的年纪嘛。”贺川眯起眼睛,“嗯,应该会这样想吧。”
“我也觉得她们这样的反应很普通……但是这些人里面,只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有可能被杀,并说她非常害怕,就是片仓同学。”
“可是那个什么……传说?因缘?那实在……”
“但是她真的遇害了。几百名学生当中,唯一一个预测自己可能遇害、为此害怕的学生,真的被杀了。而且还如同她所预言的,是被日本刀砍死的。”
“可是,我刚才也说过,作祟不在警方的管辖范围内啊。”
“如果不是作祟的话呢?”
贺川瞪大了眼睛:“不是作祟?”
敦子注视着贺川的大眼。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作祟吧?”
“没有……吗?”
“如果没有的话……”
“呃,等等,先等一下。”贺川掌心对着敦子,“我好像被姑娘——被中禅寺小姐的话牵着走了,但被害者与加害者认识,而且是男女朋友,所以……”
“刑警的意思是,被害者早就知道加害者是昭和试刀手?”
“这个……”
“假设被害者早就知情好了,那就是被害者早就预料到凶手的刀子迟早会砍到自己身上,对吧?世上有这种事吗?听说动机是感情纠纷,但这样的话,就是被害者早就知道男友是杀人魔……然后向他提出分手吗?还是因为发现他是杀人魔,所以要和他分手?但如果惹怒对方,会非常危险吧?倒不如说,在发现秘密的阶段就很危险了吧?如果她想分手,直接报警不就得了吗?还是她劝男友去自首?”
“请别那样连珠炮似的讲一大串。”贺川说。
敦子连忙闭嘴,这样子和激动的美由纪没有两样。
“确实,被害者不太可能事前就知道加害者——交往对象是杀人魔。而且加害者根本……”
这时贺川“啊”了一声,掩住嘴巴。
“根本……不是试刀手?”
“啊,不能说,这绝对不能说。”贺川匆匆说完后,接着又说“这样说就等于承认了嘛”,泄气了。
“实在是……啊,请不要写出来哦。杂志社的人都会凭臆测乱写一通。连报上的报道都会写错。”
“我不是社会记者。”
“那我相信你。”贺川小声说,“就是,呃,很可疑啦。嗯……我反过来问你,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你到处打听,对吧?为了那个什么学术研究。”
“您说可疑……是指什么?不知道您在怀疑什么,我也难以辨别哪些信息能派上用场。当然,如果我拥有能为办案派上用场的信息,一定会毫不保留地提供。这是市民的义务。”
“你几岁?”贺川话锋突然一转。
“咦……?”
“问小姐年纪很没礼貌吗?我因为职业关系,向来任何问题都毫不客气地直来直往,但之前被人说那个什么……神经大条?被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又有人跟我说在这种地方分男女是那个什么?性别歧视?叫我要一视同仁。这话我是觉得没错啦……”
“我二十四岁。”
贺川哑然张口。
“我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没礼貌。年龄与个人评价无关。并不是说年轻比较好,或是年长比较了不起,对吧?可是如果发问的人是基于女人愈年轻愈好的私心来提出这个问题,就有可能构成性骚扰方面的问题。但如果是出于业务需要提问,我认为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问题吗?也不是神经大条?”
“不,这和那无关,而且凭这种事来评断一个人是不是神经大条,我认为才是偏见。”
“不,呃,这也不是出于业务需要,可是,嗯,怎么说,这类偏见,我自己是……”
“我认为您并没有这类偏见,所以我回答这个问题。”
贺川收起下巴,用指头揩了揩额头。
“我是没有偏见啦。我自认为没有。不过我听到你是职业妇女,又是杂志记者,以为年纪还要更大一些……啊,这或许也是偏见,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自己二十九岁,跟你差不了多少。你很能干。这……怎么说,是在称赞。”
敦子苦笑。
贺川似乎是个比外表看上去更容易相处的人。相较之下,自己随意估计他应该三十多岁,让敦子感到有些难为情。
“那,”贺川说,“你跟青木是什么关系?”
“关系……?”
一言难尽。青木就是敦子在警视厅的熟人。若要讲求正确,应该是哥哥的朋友的战友以前的部下,但这些细节已经无关紧要了吧。两人不到朋友那么亲近,所以只能说是熟人。
“啊!我可没有想歪哦。”贺川慌忙说,“呃,我不是在打听那方面的事,呃……你们是在青木办案的时候认识,你提供协助这类……”
“我派上的用场,称不上协助。记得一开始是……”
是什么时候?
“武藏野分尸案那时候,我一样在进行采访……为了调查流言的传播扩散与变质,主要采访当地的年轻人。”
这是真的。
不过这次并没有进行这样的采访。
“哦,分尸案。那真的是很残忍的事件。不是人干得出来的。我也间接参与了侦办,老实说,教人作呕。噢,说到我怎么会问这个……”
贺川上身前倾。
“嗯,怎么说好呢?关于这次的连环杀伤事件,有相当数量的线索——一般市民提供的消息。这是很值得感谢的,但坦白说,这些消息反而让侦办陷入混乱。”
“混乱?怎么回事呢?有那么多民众提供线索吗?”
“嗯,有是有的,这件事本身值得欣喜,毕竟像肇事逃逸、当街抢劫那些,很多时候毫无线索,束手无策。而这起案子因为报道得相当耸动,所以才有更多民众踊跃提供线索吧。只是呢,这些线索完全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意思是……里头也有假消息吗?”
“不是不是,”贺川用力挥手,“没有那样的坏胚子。提供线索的民众都是一片好心。他们自己也很害怕吧。只是,也有搞错或看错的情况,即使不是,有时内容也和案情完全无关。也是有这种情况的,对吧?但也不能直接忽略,必须一条一条逐一查证。毕竟在查证之前,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关系。但这查证步骤不仅费功夫,也困难重重。然后……”
贺川伸出右手指着敦子。
“你,姑娘——抱歉,中禅寺小姐,重点在于你能不能信任。不不不……”
贺川微微摇头。
“我不是说你不能信任,请别误会了。我跟青木算是同期,毕业后青木被分到丰岛,我分到世田谷,后来我们每年也会一起喝几次酒。别看青木那样,他可是海量。这不是重点,总之我对他相当信任。他去年因为违反规定被调走,但很快又被调回本厅了,不是吗?因为他很认真,就算被流放边疆,也尽忠职守。他这人就是没办法浑水摸鱼。青木说你可以信任,所以我也想相信你,只是……”
贺川的指头这回指向了天花板。
“这种说辞,说服不了上头的。”
“噢……”
“唉,老实说,上头的人其实已经不想要什么线索了。因为只会愈搞愈糊涂。他们说嫌犯都招供了,直接起诉就好了。也有些情报和嫌犯的供认内容相矛盾,但如果要确认,就必须进行核查。不过,想要所有的线索都相互印证,毫无矛盾,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人的记忆是模糊的。”敦子说。
“很模糊啊,非常模糊。”贺川把脸皱成一团,“我连前天吃了什么都糊里糊涂。可是站在我的立场,也不想糟蹋人家好意提供的线索。看错的话就看错,搞错的话就搞错,这都没关系,但我并不认为那些全都不重要。因为或许有所遗漏啊。所以我个人认为需要一个客观而且冷静的第三者的观点,我个人认为啦。”
其他你还问到什么吗?——贺川以泫然欲泣的表情问:
“你到处采访很多事,对吧?也问过那些女学生。噢,学校那里我们当然也去过了,但案情凶残,学生又正值敏感的年纪,校方说不想随便惊吓到她们,警告我们尽量不要单独询问学生。不过案发时刻,除了被害者以外,学生好像全部都在宿舍里,也不可能目击凶案,所以我们也觉得无可奈何……呃,是鬼的因缘吗?告诉你这件事的,是跟被害者要好的学生,对吧?”
“消息来源保密是记者的基本职业道德,但这起事件是刑事案件,而且我也事先询问过消息提供者的意愿了,所以我可以回答。您猜的没错。”
“呃……吴同学,我听说被害者和一名姓吴的学妹很要好。”
“是的。”
“她还说了什么吗?那位吴同学也认识被害者的母亲和加害者,对吧?我记得。”
敦子点点头。
“这一点实在……”
重点就在这里。敦子也想知道。
“贺川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疑虑?我所提供的消息,对案件的框架本身应该没有影响,只是有可能改变对加害者及被害者关系的看法。男女情仇……”
“那是报纸的写法。那叫什么?煽动性?类似那种写作手法吧。警方公布的内容可没提到那种事,只说被害者和加害者认识,不排除有恋爱关系。警方是想要表达,这起命案有可能不同于先前的路煞犯罪。”
“事实上两人是否在交往,似乎相当可疑。”
“果然吗?”贺川说,拳头敲了一下桌面,“啊,抱歉。这也是吴同学说的?”
“是的……吴同学说,两人关系并不差,但看起来并不像一对情侣。当然,这只是吴同学的感想和印象,所以事实如何并不清楚……呃,这恋爱关系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招供。”贺川说。
贺川愈来愈不设防了。
“告诉你,就只有招供而已。就我个人的感觉,我认为招供并没有证据能力,但我前辈是招供至上主义者,说只要让嫌犯招认就解决了——啊。”
刑警捂住了嘴巴。
“可是,据说本人如此声称,说他们是男女朋友。可是啊,这种事要怎么说都成嘛。”
“意思是,他有可能撒谎?”
“不,也不是撒谎,或许是男人的妄想啊。有些人明明是单相思,却硬要说是两情相悦。而且对方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死人不会说话。”
“或许吧……不过,动机和经过姑且不论,关于罪行本身,并不需要招供吧?他不是以现行犯被逮捕吗?”
“不是。”
原来不是吗……?
“他只是拿着凶器站在现场,所以不算现行犯逮捕,而是紧急逮捕。没有人目击到他实际下手。”
“可是被害者的母亲……也在现场吧?”
“没有。”
“咦?”
这也不对吗?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就告诉你吧。”贺川露出恐怖的表情,“警方并不是什么事都要隐瞒。告诉一般民众,上司应该会生气,不过,这里就只有你跟我嘛。你是好心提供线索的民众,又不是证人。警方要求民众无条件协助,自己却一个字也不透露,实在说不过去。这不是审问或侦讯,也没有做笔录,不被发现就不会有事吧。我相信你。”
说到这里,贺川瞪大了眼睛看敦子:
“片仓势子女士是报案者。她人在现场,但行凶是在报案期间发生的,她并没有目睹宇野杀害女儿的现场。”
“报案……”
敦子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但行凶之后,凶手不可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警察到场。应该有人报警了。那么……
“势子女士她……喏,那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空无一物。那处棒球场没有任何照明,路灯也没几盏,四下一片漆黑,才会有路煞出没。上次的凶案之后,警方增加了巡逻次数。当时巡警骑着自行车在巡逻,看见一名和服妇人脸色大变地跑过来,说女儿要死了……”
“不是被杀?”
“是要死了,这是巡警的说法。巡警惊慌失措,赶到现场一看……”
行凶已经结束了吗?
“可是就算是这样,母亲也是告诉警察宇野先生要杀害女儿吧?”
“是……这样吗?”贺川语气犹疑。
“不是吗?”
“是,又像不是。听说片仓势子女士不断地重复刀、刀。刀、刀,我女儿要死了,我女儿会死掉。她并没有说是宇野杀人。”
“可是……”
这不管怎么听,都是在说宇野要行凶杀人,不是吗?刀不可能自己砍人,事实上刀就在宇野手上,所以不是一回事吗?
“嗯,赶到现场一看,人已经被一刀砍死了。母亲整个人陷入错乱,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巡警慌忙呼叫急救……噢,他觉得人或许还没死。如果死了,就应该保护现场,叫鉴识人员,然后紧急逮捕宇野。母亲跟着女儿一起去了医院,宇野两三下就自己招了。嗯,一般来说,事情这样就结束了。”
贺川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慢慢地把手指放下来,看起来像是在把脸拉长。
“但没有结束吗?”
“母亲应该是陷入错乱了,她说‘不对,不是宇野先生’。警方问那是谁,她的回答却完全不得要领。当警方告诉她宇野已经招了,她好像就接受了。”
“不是……宇野先生?”
难道现场还有别人吗?
“没有别人了。”贺川说,“警方也查过脚印了。现场只有女学生的皮鞋、宇野的大靴子,还有母亲的夹脚平底拖鞋。剩下的是巡警的鞋印,所以当时没有其他人了。也就是说,嗯,凶手就是宇野,对吧?”
应该是这样吧。
“那您是哪里不满意?”
“我是没有不满,只是……”
不是很奇怪吗?贺川极为不满地说。
就是古怪啊,贺川又强调了一次。
“那对母女和宇野为什么会跑去那种地方?”
敦子也对这一点感到疑惑,只要稍微一想,每个人应该都会心生疑念。但会这么感觉,是因为报道中完全没有解释这一点。然而负责本案的刑警,应该掌握了某种程度的相关事证,怎么也会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敦子问。
“嗯,宇野供称他和被害者的母亲一起送返家的被害者回学校。春子同学本来预定在家过夜,却突然说要回宿舍,但已经很晚了,学校附近又出过那些事,很危险,所以两人便说要送她回去……嗯,到这里都还好,可是……”
贺川眼睛瞪得更大了。
“那里确实很危险,但如果宇野就是路煞、杀人魔,那宇野本人就是破坏治安的罪魁祸首,不是吗?而且怎么会带着日本刀一起走?被害者家是刀剑铺,有日本刀很正常,但一般会随身带着日本刀在路上走吗?不会吧。”
是累积了太多愤懑吗?不,应该是有太多想说的话,却无法倾吐吧。
贺川宛如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起来。
“太奇怪了,你说,怎么不奇怪嘛?而且这样的三个人,带着那种玩意儿在路上走,再显眼不过了,会被警察抓起来的。都没人注意到吗?”
“他们从下谷……当然是搭电车过去吧?中间也要换车吧?”
“要换车啊。”贺川歌唱似的说,“一路上却没有任何人目击到他们。我觉得和服妇人、拿日本刀的年轻人和女学生的组合,应该相当醒目才对。如果分头乘车,或许没什么特别的,但那样就没有护送的意义了。而且带着日本刀的宇野就算单独一个人,应该也很惹人注意。”
“会不会是看不出是日本刀?应该装在袋子或盒子之类的东西里面吧?”
“这一点也很奇怪!”贺川大声说。
门上的玻璃窗露出女警讶异探看的脸。
贺川似乎没发现,敦子对着小窗客气地微笑。
“告诉你,现场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容器?我对日本刀不是很熟悉,但日本刀不是都存放在桐盒里……即使是带着走,也会像剑道的竹刀那样,用长袋子之类的东西装起来吧?”
“日本刀根本不能随身带着走。”贺川说。
说得没错。
“本来就不行吧?可是,宇野说他是直接带来的。刀当然是装在刀鞘里,刀身并非直接裸露。可是,我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现在是幕末时代吗?‘枪炮刀剑类持有禁令’当中的刀剑类也包括了日本刀啊。而且明治时代早就发布过‘禁止佩刀令’了吧?现在都已经昭和时代了,没有人佩刀,要是佩刀在街上走,就会被抓起来。片仓家是做刀剑生意的,登记在册的,运送日本刀应该也是业务的一环。但宇野只是个员工,说他可以带着刀在街上走却没事,我可无法接受。可是事实上他就把刀带到现场了,应该真的就像他说的吧。不,是这样没错,可是还是觉得很奇怪。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带着刀。”
实在教人头大——刑警发起牢骚来。
敦子没空听牢骚。
“关于这部分,宇野先生怎么说?”
“噢,他说因为治安不好,说带刀是护身用。这意思是如果遇到路煞,就要拔刀应战,对吧?遇到试刀手的话,就要上演真剑厮杀吗?又不是丹下左膳或者鞍马天狗。倒不如说,路煞不就是他自己吗?太离谱了。不过被害者的母亲也在,总不可能说我就是路煞,所以……是用这话当借口把刀带出来的吧,应该是这样。”
原来从一开始就带着日本刀吗?
纵使真的是情侣争吵,冲动之下行凶,那表示吵架的时候,凶器已经在手上了吗?或是在发生争吵前,两人的关系便已经破裂了?
不过这都是以两人在交往为前提。
“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被害者,带着凶器出门吗?”
“不是,他说他其实是要去试刀的,并不打算杀害春子同学。也就是送春子同学回学校,顺带随便找个人下手。这简直太荒谬了。结果在杀害路人之前,就先把自己的同伴给砍了。”
这……确实令人不解。
“他说反正要去平常下手的现场附近,所以回程的时候就顺带砍一下好了。说得可真轻巧。这样说或许不庄重,但也是有这种事吧。不……”
贺川举手做出遮挡的动作。
“这太不寻常了。不可能有这种事。绝不该有。不过,我不可能理解路煞在想什么。我不喜欢刀,也很讨厌刺刀训练。”
连剃刀都觉得可怕——贺川摩挲下巴说。
“不过,假设他拿刀出来,是基于他说的那种动机好了,就算把春子同学平安送回学校,身边还有片仓势子啊。他打算怎么处置她?说自己还有事,叫她先回去吗?来到必须带着刀护身的危险场所,却叫妇道人家自己一个人回去吗?还是说我接下来要做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当作没看见?”
“确实太勉强了,不过关于这一点,贺川先生以外的人有什么见解?”
“很简单啊,他们说宇野应该没想那么多。事实上宇野就是当着片仓势子的面行凶的,或许真的什么都没想……不,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他是这种脑袋空空的家伙,应该早就落网了。他可是攻击了六个人,其中死了三个人呢。”
“关于这一点……那把凶刀和其他的……”
贺川似乎察觉敦子想问什么,没等她说完就回答了:
“错不了,那就是其他路煞事件使用的凶刀。”
关于这部分,贺川斩钉截铁地断言。
“根据是什么?”
“刀上验出血液。刀刃的部分磨过了,但就算从研磨的状况判断,也可以看出最近刚砍过东西。然后那个,握的地方叫什么?刀柄吗?那里不是扎着东西吗?像布一样的东西,类似真田编带的样式。我是不清楚那叫什么,总之上面验出之前的被害者的血迹。那是编织的绳带,光是擦拭表面也没用,都渗进去了。验出来的血迹,和这次的被害者不同。验出三个人的,和之前的被害者的血型相符。”
“也就是说,即使撇开宇野先生是不是凶手不说,那把刀可以确定就是昭和试刀手事件所使用的凶器,是吗?”
只有刀。
“只有刀是真凶。”贺川说。
“刀……吗?”
“刀不是人,所以不能说是真凶,可是,被害者的母亲不是也说了?刀、刀……”
刀。
刀,刀。
刀……杀人。
“是刀啊。”贺川说完垂下头去,“啊,抱歉,我太激动了。我身为司法警察官,对警察这个组织寄予全面信赖,也很尊敬上司前辈,也对身为警察官感到自豪,可是奇怪的地方就是奇怪啊。很奇怪,对吧?”
“是……很奇怪。呃,宇野先生的供词整体来说会显得不自然吗?啊,这才是不能告诉我这种一般民众的事呢。”
“我可以告诉你。”贺川腆着肚子说,“宇野坦承不讳,毫不保留。查证他的说辞,也没有谎言或掩饰。只是证词如果有什么矛盾的地方,指出‘这样不对吧’,他就会立刻修改证词。我得声明,警方并没有诱导他这样做。怎么说,警方的侦讯不是给人逼供的印象吗?但我们不会这样。我们才不做那种非法勾当。倒不如说,他会主动说明。可是怎么讲,我听起来就觉得他在陈述时会考虑警方的立场。我对上司这么说,结果挨骂说哪有什么立场不立场,他讲的是事实就好了。说得没错。可是就是奇怪啊,太奇怪啦。”
“动机……呃,连环路煞事件那边的……”
“供词吗?他说什么一直盯着刀看,就想要拿来砍个人看看。听听这是什么鬼话。要是说路煞就是这样的,或许是无可反驳啦,可是他是哪个时代的剑术大师吗?就连说书里面也没有这种疯狂的武士角色。再说,什么想要砍个人看看,哪有这种恶鬼似的人——或许是有吧,但我无法理解。”
——鬼吗?
“我请教个问题,贺川先生,当然我不会说出去,如果不能透露,不用回答也没关系。就亲自讯问的贺川先生的感觉来看,宇野先生……是清白的吗?”
贺川把嘴巴拉成一字形,接着嘴角垮了下来。
“我不认为他是清白的,杀害片仓春子的应该是宇野。但他是不是路煞事件的凶手,我觉得非常可疑,说到底跟证词兜不拢。”
“证词……?”
“有一半的被害者没死啊。”贺川说。
“第一个被害者左臂被砍伤,像这样……”
刑警指指自己的手臂。
“报上说是上臂,但其实是这边,手肘下面的部位。虽然没被砍断,但也没法接回原状了。”
贺川看起来很不甘心。
“是报纸写错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也不是写错,是解释的问题。喏,警方在记者会上,是说擦身而过时,手臂遭歹徒砍伤……”
贺川将右手水平挥过去。
“警方是这么说明的,而人都会拿自己当基准来思考,不是吗?听的人觉得被害者和加害者身高应该都和自己差不多,所以位置大概是上臂——记者应该是这样解释了。”
或许是这样。
“实际上人有高有矮,被砍的位置更……怎么说,更下面一点。被害者说对方直冲而来,擦身而过的瞬间被砍,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看到长相吗?”
“当时天色很暗嘛。而且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也料不到会遇到拿刀砍人的疯子。被害者是三十二岁的烤番薯小贩。善良的烤番薯小贩。他叫卖烤番薯直到深夜,应该是受凉了,想要撒个尿,就放下摊子,走进小巷,虽然不值得赞许,不过也没公厕好解决嘛。他随地小便完正要往回走,结果就遇袭了。听着,被害者可不是攘夷派的不法浪士,只是个卖烤番薯的。他应该没想到是挨刀了,所以整个人陷入错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名被害者是五十二岁的公司董事,贺川说:
“同样是报纸写错了。被砍断左胳膊的是烤番薯的小贩,但这个人不是。实际上是从右胸下侧到侧腹部被砍。”
是这里——贺川说,举起右手,用左手指着自己的腋下一带。
“这部位也是,如果不是像这样摆出高呼万岁的姿势,很难砍到,会被上臂挡到。所以了,记者可能以为是连手一起砍断了吧。不过他的伤势最轻。”
“伤势很轻吗?”
挨刀的部位确实有些奇妙。
“那他的手呢?”
“手平安无事。这个人说是公司董事,其实是搞土木建筑出身的,以前是鹰架工人,所以是个很健壮的老爷子,胆子也很大。虽然被砍,但刚强地想要抓住歹徒,可惜歹徒手脚很快,让他给跑了。因为老爷子以为只是普通的强盗。他好像只顾护住皮包了,像这样……”
贺川做出用右手抓东西的动作。
“喏,想要抓住对方,却抓了个空,歹徒从腋下溜走了。”
“歹徒是蹲着的吗?”
“对,老爷子也说歹徒应该是蹲着的。不过第一个人的时候,歹徒是迎面跑来,砍人后跑掉。但这次不一样,是从暗处忽然冒出来,挥刀一砍,然后溜走。老爷子想要追,但血流如注,所以大声呼救,有路人听见,约十分钟后警察就赶来了。伤势不重,救治得也快,所以保住了一命。遇到这种倒霉事,实在不能说幸运,但保住一命,真的是不幸中的大幸。”
贺川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善良的男人。
“然后,现场旁边据说是歹徒原本潜伏的树丛,确实有人待过的痕迹,可是……”
那树丛很矮,贺川说:
“第三个是十八岁的工人。这也一样,报纸说伤在左侧腹,但完全是错误信息,实际上是右胸,从比第二个人更上面的位置斜砍下来。这个人被砍之后立刻前倾倒地,但意识清楚,倒地前回头看到了逃走的歹徒背影。他说歹徒……”
个子矮小,贺川说。
“个子矮小?”
“宇野身高六尺。有六尺之高,一点都不算矮小吧。要说矮小,再怎么高也是我这种体格。我小的时候,绰号就叫‘小不点川’,是小不点哦。实际上,我在第二起案子的现场树丛里蹲下来过,勉强可以藏身。可是,部下里有个高大的家伙,他就躲不进去了。就算把头缩起来,肩膀以上还是会露出来。当然,案发当时一片漆黑,要说无所谓,或许是无所谓,反正都看不见。但躲的人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到,敢这样半吊子地随便躲吗?”
不敢,绝对不敢,贺川说。
敦子什么都没问,但这名矮小的刑警似乎打算一吐为快。
“第二名被害者,土木建筑商老爷子也是个大块头。一开始他在医院躺着,所以没发现,站起来一看,虎背熊腰的,我都得抬头仰望了,因为我是个小不点嘛。然后我就想了,如果我是歹徒,就算不弯身,只要头一缩,就能从老爷子的腋下钻出去……”
“也就是说,歹徒个子很矮吗?”
贺川霎时间沉默了。
是没有把握吗?不,即使有把握,也无法断言吗?
“然后——”
贺川没有回答问题,继续说下去。
“回到前面,第一个被害者烤番薯小贩的手。如果我像这样拿着刀,擦身而过的时候砍下去……”
贺川做出架刀的动作。
“因为是擦身而过的时候砍,所以刀是打横的,砍到的位置刚好就在手肘这边。伤口几乎是水平的,所以应该就是像这样砍的。不过实际的伤口还要更下面一点,在手肘下面,由此可见,砍人的家伙比我还要矮吧?我看看……大概就跟姑娘差不多高吧。相当矮小。我自己虽然是小不点,但比我更矮的男人多得是。所以我一直认为凶手一定是个小矮子。”
贺川站了起来。
“看,如果比我还矮,以男人来说,就是小矮子了吧。目击证词也是,虽然每个人都各讲各的,有的是误会,也有看错的,应该也有瞎扯的,不过大概七成左右,都说是个矮小的男人。说看到一个小矮子拿着刀跑掉……”
之前贺川说市民提供的消息不容忽视,就是指这一点吧。
确实两相矛盾。
“而宇野先生……个子很高?”
“算高吧。战后的年轻人一下子抽高了。”
贺川自己也还不到三十,敦子觉得他还在年轻人的范围内。
“像我,如果个子再矮一点,搞不好就在征兵检查的时候被归到丙种了。现在的年轻人应该全都是甲种吧。哎,不会被征兵,或许才是幸福的。”
贺川清了清喉咙,再次坐了下来。
“里面也有些线报说是大汉。因为试刀手这种怪绰号流传开来,很多人都认为凶手定是一副穷浪人打扮,警方接到发现歹徒的报案,跑去一看,结果却是东西屋(1)。”
刑警做出敲鼓的动作。
“是因为名号叫试刀手,年代感十足吧。也有人以为就像新选组、天诛组那样的,目击这类人影的人也不少。噢,如果我是歹徒,才不会穿和服行凶哩,那太难跑了。”
敦子想起了哥哥。
哥哥总是一身和服。
“所以了,我说警方因为收到的情报而陷入混乱,就是这个意思。被害者的伤势和证词,与嫌犯的条件并不一定吻合。我认为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但也有些目击证词符合嫌犯的外貌。当然,也收到不少和被害者说法相近的情报。”
“警方的见解是什么?”
“警方认为身材高矮是主观问题。说看在高个子眼里,每个人都是小不点;在小矮子眼中,每个人都像巨人。或许是这样啦……”
贺川摆出有些懒散的态度,但很快又恢复严肃。
“但我自己虽然是个小不点,也还分得出中等身材和高个儿,也不会觉得走在路上的人每个都是大块头,对吧?”
“这一点我认同。”
“就是说吧?逮到嫌犯,也有目击情报来佐证,这样很好,没有任何问题。但相对地,也有和这些南辕北辙的目击证词。我觉得直接把这些排除似乎不太对。嗯,也是有不少像是把东西屋看错这类必须剔除的情报,没办法要求所有的说法能都整合起来。但为了把宇野移交检方,连被害者的证词和现场状况都抹掉,不会过于取巧了吗?”
“这一点我也同意……但贺川先生自己是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
贺川声音微弱地说完,萎靡下去。
“我实在不知道啊。但我身为公仆,无法原谅这一连串命案的凶手。假设——只是假设哦,有那么一丝宇野不是真凶的可能性,不把这些疑虑彻底厘清,我就无法安心。一想到万一抓错人的话……”
“担心会造成冤案?”
“不,负责审判的是法院。检察单位也是会做事的。这是由人来审判一个人,过程很谨慎的。即使我们弄错了,检方和法院还是有机会订正过来。不过,也不是说第一线的我们就可以随便弄错。我们警方的侦办绝对不能草率。听着,撇开抓错人、冤案那些问题不谈,万一真凶另有其人,那家伙现在仍然逍遥法外啊。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贺川说,嘴唇抿到都挤出皱纹来了。
“第四个以后的被害者全都丧命了呢,知道吗?这不是强盗或伤害,而是无、无差别连环杀人事件啊!”
贺川就像要平息激动,面庞颤抖,接着转换心情似的接下去说:
“失态了。然后,第四个被害者是女的,那叫袈裟斩吗?被一刀砍死了。被害者是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四十岁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做家庭手工过日子。她把贴好的袋子送去交货,在回程遇劫。遗憾的是,当时几乎没有人路过,所以发现得太晚,送医的时候还有呼吸,但没多久就因为出血过多断气了。两个孩子趴在遗体上大哭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那真的是恶鬼的行径。”
贺川似乎有些红了眼眶。
“第五个被害者是二十岁的缝纫女工,回家参加法事,回缝制工厂宿舍的路上惨遭杀害。”
“她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不过当时巡夜的就在附近,听到惨叫声跑过去一看,吓得腿都软了,大喊‘试刀手!试刀手出现了……!’。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啊?报纸怎么不取个像样点的称呼?……总之,巡警也立刻赶到现场,但已经迟了。”
人在送医的路上就断气了——贺川遗憾地说。
“几个被害者之间有没有关系……?”
“没有没有。”贺川挥挥手,“警方彻底调查过了,找不到任何关系或共通点。第六个被害者是附近澡堂烧水的,六十二岁。澡堂打烊后,他去喝了一杯,好像正在散步醒酒。一样是袈裟斩,连肋骨都砍断了,似乎是当场毙命。这边是直到早上才发现尸体。喏,你有什么看法?”
“愈砍愈顺手了。”
“哈!”
贺川瞪大眼睛,有点像爬行动物。
“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
“一开始是冲上前来,助跑砍人……所以一定就像贺川先生刚才示范的动作吧。但人是有手的,所以砍到了手,没砍到身体。所以下一次先躲起来,跳到身前砍。但伤口依然很浅,所以和对象的距离应该还是太远。就像斜斜地扫过去一样吧,这样砍不到多少。”
“像这样,是吧?”贺川做出砍人的动作。
“对。第三人从更上面一点往下砍。应该是想到可以利用刀本身的重量,不过距离应该还是不够近,没能造成致命伤。”
“确实如此呢。”
“到了第四人,总算像这样,踩进适当的距离内,举刀挥砍,摸索出这样的形式。”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
贺川交抱起手臂。
“我原本猜想这是在掂量被害者的身高。第一个随机挑中的烤番薯小贩被砍伤了手臂,所以歹徒猜想如果再高上一些,对方举手的时候就可以砍到侧腹部。可是如果不是擦身而过的时候砍,就没有意义了。只是浅浅地砍伤胸部和腹部不够,于是歹徒想到如果从上往下砍的话,对象矮一点比较好,所以接下来挑了矮一点的人攻击,但还是不成,所以又挑了更矮的下手。两个女人和烧水的老头子都很矮小。老头子如果挺直身子应该也不算矮,但他弯腰驼背的,挺不直,个头比我还要矮。”
“这应该也是考虑之一吧。”敦子说,“不管怎么样,歹徒都在不停试刀。”
“反复实验、学习,精益求精。也就是说……”
“是个门外汉。”贺川说,“嗯,这年头几乎没有人会拿日本刀砍人,从这种意义来说,每个人都是门外汉吧。刺刀这东西也只是拿来敲打,不管是军刀还是官员的佩剑,几乎都只是装饰品。学武术的人是会拿来砍东西。我们以前也被逼着学剑道,但也只是挥挥竹刀而已。不过新年期间,剑道老师会砍些什么表演给我们看。一刀两断这样。因此如果是练过剑术的人,不可能砍得这么蹩脚。凶手是没有碰过刀的人。”
“那宇野先生呢?”
“宇野……熟悉刀剑。”
“是指通过片仓同学家里开的店吗?”
“对,他在片仓刀剑铺好像也做了一年左右的学徒。也不是领固定薪水,嗯,可以说是类似食客的身份吧。他好像不觉得自己是在那里上班。片仓家只有女人,他就像是保镖吧。那样的话,这保镖未免太可怕了……问题是这之前。”
“报上说他以前是车床工。”
“对,他是车床工,但也不是正式员工,类似见习生。问他在哪里工作时,宇野想了一下,说了那家工厂的名字。简而言之,他有正式工作,或是有固定上下班的地方,就只有那里而已。宇野是日本刀磨刀师的弟子。”
“磨刀师……?”
“对。宇野是战争孤儿,原本过着像流浪儿童般的生活,被磨刀师收留,十二岁的时候拜师入门,修行了五年,直到十七岁,在十七岁时被逐出师门。被逐出师门的理由不清楚,好像也不是因为素行不良。证据就是,虽然他被逐出师门,却也没地方可去,就继续住在师傅家里,后来师傅的熟人介绍工厂工作,他就从师傅家去工厂上班。”
“明明……都被逐出师门了?”
“对。如果是素行不良,应该会把他赶出去吧。都十七岁了,要去哪里工作都成。磨刀师都把他拉扯到这么大了,没义务再继续照顾他,却也没把他赶出去,这个嘛,应该是本事太差劲,没有成才的指望吧,这一点不清楚。不过如果是品行有问题的话,一般都会在逐出师门的同时赶出家门吧。”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吧?”
“是完全无关的人。所以我猜想,宇野这个人怎么说,虽然老实,但做事不得要领吧。他虽然进了工厂,但也不擅长操作机器,工作也迟迟学不会,都待那么久了,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车床这工作对手脚不灵活的人来说非常危险,所以就愈来愈少去了,慢慢地也就不去了吧。因为还没有正式雇用,所以宇野本人也没有被开除的感觉。”
美由纪说可能没有正式辞职,看来正确地说,是没有被正式雇用。
“听说片仓同学家是那名磨刀师的客户。说客户好像也有点不当,怎么说,两边有生意往来。因为是刀剑铺和磨刀师嘛。所以彼此也认识吧。好像是片仓势子主动对宇野说,如果你没事的话,就来店里帮忙。”
即使和剑术无关,际遇也和日本刀缘分不浅。
“然后宇野趁这个机会,离开磨刀师的家,在下谷租了公寓,开始独立生活。但他好像几乎都待在刀剑铺里。总之就是这样,虽然他做事不得要领,人也笨拙,但应该很熟悉刀剑类……”
“就算熟悉刀剑,和剑术也是两回事吧?就像制作乐器的师傅虽然熟悉乐器,却不一定就是演奏高手。再说,即使精通剑道,砍练习用的靶子和真人,应该也完全不同。所以这实在……”
研磨。
磨刀。
“怎么了?”贺川问。
——对了。
“刀如果拿来砍人什么的,就会损伤,对吧?”
“对……应该吧。电影什么的都一个接着一个砍,但其实没办法砍那么多个。刀会磨损,像刺刀,一下子就会折弯了。就算是高级日本刀,是啊,事实上顶多只能砍个两三人吧。”
“应该就是这样,不过砍人之后如果不保养……就会严重磨损吧?”
“噢,可是片仓家是刀剑铺啊。保养刀剑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吧?会用那种看起来像掏耳棒绒球的东西轻弹刀身。”
“不是的。”敦子说,“凶器不是磨过吗?您刚才这样说,对吧?凶案在四个月之间发生过六起。这段时间如果什么都不做,刀就会钝掉。而且我也听说过人体的油脂会腐蚀钢铁。如果凶手刀法笨拙,刀应该也会磨损。刀一定打磨过。那……到底是谁磨的,宇野先生吗?”
“啊……”
贺川张大了嘴巴。
“呃,是谁呢?就算宇野有磨刀的技术,也需要工具。需要磨刀石那些呢。应该没办法用一般家庭磨菜刀的磨刀石。刀剑铺有那种工具吗?感觉好像会有。不,片仓刀剑铺都把刀送去给人磨,所以没有吗?不不不,可是宇野都被逐出师门了,他的磨刀技术应该很差劲……咦?”
“如果送去给人磨刀,磨刀师应该看得出那刀砍过什么吧?这表示磨刀师一直保密不说,对吧?更进一步说,委托磨刀师的人就是凶手,或是认识凶手的人……不会是这样吗?”
“那样的话……”
“凶手果然是宇野吗?”贺川抱住了头,“不,就是宇野。可是……不,那个磨刀师……”
贺川打开记事本。
“大垣喜一郎吗?那个老爷子……包庇宇野,替他保密吗?是这样吗?”
“大垣喜一郎就是那位磨刀师吗?他住在哪里?”
“这附近。我们只是去查证宇野的证词,没有详细多谈……是啊,那刀研磨过嘛。原来如此,就是嘛。”
贺川翻页。
“不,一切都符合宇野的供词,而且他也已经招供了……可是……”
手停住了。
“鬼刀。”
“什么?”敦子反问。
“渴望人血的鬼刀……鬼吗……?”
贺川说完,就此沉默。
(1) 东西屋,化装广告员,专职为商店开张、商品发售、电影戏剧演出等做宣传的街头艺人。为引人注目,东西屋一般都化装后沿街吹打乐器。——译者注,全书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