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的起点
民国成立不久,因了翻译的繁荣,文人心态大不同于先前。亦新亦旧的人物出现了。他们懂外文,又深谙旧学,学术的格局也因之变化。那是一个过渡的时代,文人处处发现问题,有一种解决问题的冲动。各个领域的人都在探讨中国文化的走向,他们觉得旧的治学方式存在问题,引进新的方法和视角,才可能突破精神的盲点。
我们在许多文人著述中感受到他们对语言认识的自觉。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马建忠的《马氏文通》问世。这是中国第一本语法书,作者马建忠受到西方语法研究的启发,对中国的汉语进行词语分类和研究。在书中,马建忠感叹,西方童子入学有章可循,孩子在一种规则中很快把握写作的本领。“西文本难也而易学如彼。华文本易也而难学如此者,则以西文有一定之规矩,学者可以循序渐进而知所止境”。他集十年之力写成此书,乃有寻求汉语规律的梦想。
马建忠之后,研究语言学方面的人渐渐增多。胡适回忆,在康奈尔大学留学的时候,他跟赵元任一起参加一个学术活动。他的演讲题目是《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赵元任发表的专论是《吾国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进行方法》,彼此关心的对象是交叉的。看那时候他们的学术理念,能够感受到一个特点,就是都意识到母语如何与现代社会衔接。中国人要走入现代,必须重新认识自己的语言。胡适认为中国的文言文是一种半死的语言,白话文是活的语言。他关于文学改良的观念,在此已经萌动了。
之所以都关注语言,可能与我们的表达出现问题有关,也与民族的自我意识的萌动有关。1904年,严复看到了《马氏文通》,刺激了他的思想。在为《马氏文通》写序的时候,他说,西方是有语法的,我们中国却留下了空白。自从马建忠先生搞了第一本中国的文通,对汉语有了现代人式的认识。要搞翻译,要学习西洋文字,不懂语法是不行的,同样,弄通母语的规律,也是一种责任。严复先生对《马氏文通》的认可,有一种解开汉语之谜的渴望。
语言研究中也不乏世界主义者。1907年,吴稚晖在巴黎办了一个叫《新世纪》的杂志,主张世界语。世界语是波兰的一个叫柴门霍夫的医生发明的,当时也翻译成万国新语。吴稚晖以为大为可行。他的观点发表后,章太炎不以为然,写了一篇文章叫《驳斥用世界语来写作》。章太炎坚决反对这种外来语言,以为是一条死路。有意思的是章太炎的弟子们后来也有主张用世界语来写作的,比如说周作人、钱玄同、鲁迅,他们比自己的老师切实和激进,对此一种语言有了解并引入的冲动。
晚清的时候,世界语的方案被认为是可行的选择。蔡元培有一次跟钱玄同说,在西方,有的人用世界语写成了哲学著作、医学著作、科学著作,写出文学著作也未尝不可。后来钱玄同把蔡元培的看法写信告诉陈独秀,陈独秀在《新青年》杂志也呼应这个观点。这也有世界主义的因素在。我们现在看钱玄同《论世界语与文学》,当可以想见那时候的状态。
这种语言研究的自觉,慢慢催促了一种新的文化观念。像章太炎先生,他主动用废置语,把已经不被用的词语给捡来,用到今天的文章中。这是逆积习的选择。还有顺积习的选择,康有为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边专门讨论过语言的繁和简的问题。在《新学伪经考》里面说,“凡文字之先必繁,其变也必简”。开始是繁,后来就变成很简要了。“故篆繁而隶简”,从大篆到小篆是繁,到隶书就简单了。“楷真繁而行草简”,意思是,楷书是很繁复的,但是行草简单了。“人事趋于巧变,此天智之自然也”。无论保守者还是激进的文人,很多人在讨论语言的问题时,都有与先前不同的观念流露。
语言研究的自觉,开启了一个风气。文学的研究、哲学的研究、历史学的研究,最后落脚在语言的研究。德国的哲学家海德格尔意识到语言哲学的价值,语言哲学里边有诸多文化的隐喻,它是我们绕不过去的存在。人是怎么样表达的,表达的可能性在哪里,是每个时代思想家不能不面对的话题。
但是那时候的知识界,仅仅从语言的层面讨论思想表达问题,影响甚微。只有把语言问题与文学现象联系起来,才能够受到更广泛的关注。民国成立后,文化界涌现出了各类思想,吸引人们的多是社会学、人类学、哲学、文学的思潮。语言问题也恰是与这些思潮一起被人们意识到的。
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办了一本杂志叫《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在这本杂志诞生之前,中国有几本杂志非常重要。其中有一本很重要的杂志叫《甲寅》,主编是章士钊。这本杂志当时谈社会问题,谈文化问题,有相当的影响力。但陈独秀后来不满意它调子的平稳,另起炉灶,有了打造新平台的冲动。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中国进入了一个民国的时代。当时胡适在美国很兴奋,他很自豪中国是亚洲唯独一个多党的、民主共和的国家。新中国要有新的文化,中国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自己对国内文化动态的关注度很高,给一些报纸杂志投递了诸多文章。他和陈独秀的结识就在这个时期。
《新青年》眼光很开阔,不久就把胡适这样的人拉进来,有了国际的视野。第一期阵容可观,陈独秀翻译了法国一个作家,叫马克斯·欧瑞的随笔,叫《妇人观》,讨论女性问题。中国传统文化里边,是缺乏个人的,对女性并不尊重,对儿童的教育也一片空白。陈独秀想借此文引起国人内省。他还翻译了美国国歌,用的是文言文,很古朴:“爱吾土兮自由乡,祖宗之所埋骨,先民之所夸张。颂声作兮邦家光,群山之隈相低昂,自由之歌声抑扬。”他一共翻译了四段,用屈原式的骚赋体,说明当时他还是旧式文人的积习。以旧文法表达新思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新青年》所推介的文章很有世界眼光,薛琪瑛女士翻译的剧本,刘叔雅翻译的哲学、科学的文章,胡适所介绍的欧洲的短篇小说,周作人介绍的日本文化,刘半农对洋人诗歌的转述,马君武对西洋思想的推介等等,都有春风扑面的新鲜感。
胡适是《新青年》的主力作者。他有一种表达的冲动,这个人很可爱,文字单纯,显得聪明。我们看他的日记,可以想见那时候的情形。他写日记,记载了那时候各种话题(那些日记多是与他自己相关的内容,别人说他什么,当天报纸记着他的什么都剪贴,以备后人查考。鲁迅后来有一篇文章,讽刺他,说其日记是为了后人研究他而写的,不免自恋)。胡适先生有很多想法,他和朋友们讨论文学的问题,发现中国人的表达出现了问题。那时候他受到了自己的导师杜威先生的影响,也喜欢詹姆斯,这两人都是实验主义的哲学家。胡适一辈子主张怀疑,他说:“做学问要在没有疑处有疑,做人要在有疑处不疑。”杜威的思想很有意思,主张实验主义,反对形而上的学问。他觉得德国古典哲学形而上的演绎,易把人推向一个极端。而杜威是强调问题,解决困难,强调具体的方法。胡适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后就成了杜威的“俘虏”了,一辈子没有离开他的影子。胡适反对空谈主义教育,喜欢研究问题。怎么研究呢?就是发现问题以后,先假设一个观念,然后开始求证。这样的一种理念,跟形而上不一样。但陈独秀跟他正好相反,陈独秀所奉的是法国大革命以来的激进思想。先设定一个目标,为之赴汤蹈火。现代中国文坛上有两派势力很大,一个叫左派,一个叫自由主义派。现在两派一直在打架。新左派基本上是从德国古典文学、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而来。自由主义有很多和杜威、罗素等人的思想有关。胡适是属于后者的。他思考文学现象,不是从义理入手,而是着眼于文章学的经脉。《文学改良刍议》的问世,终于拉开了现代文学的序幕。
胡适留学时候之所以考虑白话文的问题,与翻译有关。英语译介成汉语的时候,是文言文好呢,还是白话文更佳?西洋辞章里的概念,古语里没有,如何放置?西洋人写文章,很少用典,附会先人的词语亦稀,我们何以不如此?他与友人通信讨论白话文与新文章的写作,恰是实用精神的体现。之后,才慢慢进入精神的层面。
1917年,《文学改良刍议》问世,新文章的理念便有了标志性的表达。这一文章的出现,主要是不满于康梁。因为他们的精神有伪饰的地方,还不能算是真的文章。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讲的是文章学层面的东西,不涉及意识形态的问题,但背后有一种哲学的影子。晚清的南社、鸳鸯蝴蝶派、留学生写作,在文章学方面已经为胡适提供了许多资源。他觉得现在主要问题是话语逻辑不属于现代人的,我们要从文言进入到白话,顺畅地表达现代人的感觉。他说古文有问题,主要是把自由感放弃了。他谈到“八不主义”,都是文章学方面的话题。首先,须言之有物。第二,不模仿古人。第三,须讲求文法。第四,不作无病之呻吟。第五,务去滥调套语。第六,不用典。第七,不讲对仗。第八,不避俗字俗语。我细看了一下,这个分类都有问题。“须言之有物”和“不作无病之呻吟”,这是可以合并的。这些看法是针对酸腐的古文而来的,当时八股化很严重的应用文,已经把文人的思想污染了。胡适要拯救汉语的书写,有很大的野心。
“八不主义”的背后,其实是历史观念的外化。他在《历史的文学观念论》里说:“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此时代与彼时代之间,虽皆有承前启后之关系,而决不容完全抄袭;其完全抄袭者,决不成为真文学。”这样的话,王国维也说过,都是史家的感觉。胡适觉得古文滥调不行,文章是应当有什么想法就说什么。白话从谈话开始,强调“谈话风”的重要。引进聊天语言,因为这个语言里边有生命的温度,这个语言是从你血液里流淌出来的,而不是因文造情,假的东西。所以,“八不主义”分析得还是不错,特别是第一个,言之有物,关于情感、思想要与人生真的境遇有关,文学当然是要有情感,要有思想。胡适所言,要显得比同代的许多文章家真诚。
《文学改良刍议》其实是把文学作为工具来看,后世有不少人批评他。钱锺书就讽刺他的功底还不及林纾,汪曾祺的微词就更多了。汪先生写过一篇文章专门批评《文学改良刍议》,他在耶鲁大学演讲时说,所谓“八不主义”是把文学当成工具,文言文有些问题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文言文的美,胡适不幸地遗漏掉了。汪先生的演讲,很有分量。当时(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正处在一个起飞转型的时期,可是作家都没有能力在自己的作品里用母语来表达丰富的生活,他们的语言太干枯了,单调得很。白话文被单纯化时,汉语内在审美的机制被抑制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胡适在提倡白话文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白话文自身的限度。
当胡适把文学语言作为工具的时候,就不能够发现我们汉语言里边内在的潜质,这是他的问题。这个思路延伸下来,会误入歧途,被形式主义所裹挟。语言也是内容,完全把形式和内容区别开来,可能存在盲区,就把其复杂性简单化了。王国维比他高明的地方在于,从“境界说”来谈文学的好坏,文学的高低取决于人格与审美的境界。词语都是随着人的精神而扭动的,胡适的审美意识,被进化论的意图伦理所左右,自然不能搔到问题的痒处。
与胡适不同的陈独秀,走的路更为极端。他看到了胡适的文章以后大喜,遂为之广为流布。不过,他觉得还不能停留于此,不解渴,胡适的根底还是改良主义,不如叫革命为好。于是抛出《文学革命论》。文章有一种狂士之风,那种洞世的目光在笔端闪闪发光。这样的文字今人也不易写出来,大有舍我其谁也的气象。这是对中国文学史微缩的一个判断,把它微缩到一个画面里面,有冲击力,但不免简单化。他对魏晋以来雕琢阿谀的铺张所提出的批评很有意思。特别是三大主义。第一,就是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立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新中国成立以后一段时间,很多人不敢谈国民文学,谈起国民就想起国民党。其实国民文学,我们现在有没有,也颇值得讨论。第二个是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他认为重要的就是写实主义,真实地再现生活。写实的文学就是要直面人生。按照鲁迅先生的观点,中国文化有两个特点,一个叫瞒,一个叫骗。它的结果就是不会面对问题,人们日益陶醉着,遁迹山林,不食人间烟火。这种文章在晚清一些报纸常可见到,所谓无病呻吟正是。第三个是要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立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把山林文学那些不痛不痒的东西转变成一个社会性的文字,在他看来殊为重要。我觉得这三大主义说得还是不错的。把文学社会化,文学承载着一种社会的责任,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觉得直到今天我们仍需要这样的文学。但文学有时候就是个人的,越是个人的可能越是社会的,文学的形态是很复杂的,文学具有无限种可能。鸳鸯蝴蝶派是一种可能,南社文人的写作也是一种可能,陈独秀、胡适也是一种可能。陈独秀以自己的价值强加到别人的头上,似乎就有一点偏颇。他的独断主义口气,在后来的文化里被放大,负面的效应也不可小视。
陈独秀的文章不久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呼应其文章的多是北京大学的教授。许多章太炎的弟子都参与其间。钱玄同、朱希祖等都为之击掌。刘半农、沈尹默、李大钊等人也加入进来。这里,钱玄同最为热情,对旧文学大骂出口,颇为峻急,有些甚至失之偏颇。他在《赞文艺改良附论中国文学之分期》《反对用典及其他》《论白话小说》等文中,不断抨击旧的文学。在《反对用典及其他》中说:
弟以为古代文学,最为朴实真挚。始坏于东汉,以其浮词多而真意少。弊盛于齐梁,以其渐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实为文学“燕山外史”中最为下劣者。至于近世《聊斋志异》《淞隐漫录》诸书,直可为全篇不通。
这样的话,显然过激。倒是朱希祖这样的人说得平和。他写过一篇文章,说白话文就像我们穿的普通的大褂,文言文是绫罗绸缎。朱先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说做文言文字句只能含蓄,不许直说,古字造句等都非常简短,句语也有神秘的色彩,也有灯谜式的,也有像歇后语似的,矫揉造作,一副假腔,如同游戏,戴了假面具一样。他说古文是有这样的问题的,白话文就是把真的面目完全暴露出来,一览无余了。
胡适谈论此类问题,还比较含蓄,锋芒是内敛,他许多没有说出的话,倒是被刘半农言及了:
现在已成假诗世界。其专讲声调格律,拘执着几平几仄方可成句,或引古证今,以为必如何如何始能对得工巧的,这种人我实在没有工夫同他说话。其能脱却这窠臼,而专在性情上用功夫的,也大多走错了路头。如明明是贪名受利的荒伧,却偏喜做山林村野的诗。明明是自己没甚本领,却偏喜大发牢骚,似乎这世界害了他什么。明明是处于青年有为的地位,却偏喜写些颓唐老境。明明是感情淡薄,却偏喜作出许多极恳挚的“怀旧”或“送别”诗来……康有为作《开岁忽六十》一诗长至二百五十韵,自以为前无古人,报纸杂志,传载极广。据我看来,即置字句之不通,押韵之牵强于不问,单就全诗命意而论,亦恍如此老已经死了,儿女们替他发了通哀启。又如乡下大姑娘进了城,回家向大伯小叔摆阔。胡适之先生说,仿古文章,便做到极好,亦不过在古物院中添上几件“逼真赝鼎”。我说此等没有价值诗,尚无进古院资格,只合抛在垃圾桶里。
类似的观点,在青年学子那里也被普遍认可。傅斯年在《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著文《中国学术思想界之基本误谬》中说:
中国文人,每置文章根本之义于不论,但求之于语言文字之末。又不肯以切合人情之法求之,但出之以吊诡,骈文之涩晦者,声韵神情更与和尚所诵偈辞咒语,全无分别。为碑志者,末缀四言韵语。为赞颂者亦然。其四言之作法,直可谓偈辞咒语,异曲同工。又如当今某大名士之文,好为骈体,四字成言,字艰意晦,生趣消乏,真偈咒之上选也。
如何建立新文章的理路,人们进行了有趣的探索。其中胡适功莫大焉。五四以来的文学注入了新风,那是叙述主体的位移所致,有学者将此定位于“谈话风”的建立。从《新青年》诸人那里看到美文内在的玄机,认为众人的笔触是心口如一的外现。胡适的笔意里有“一清如水”的味道,散文里的“即兴”与“赋得”的差异,都与心口是否一致有关。“谈话风”并非一般口语的流泻,而是内在修养的自然表达。用张中行的话说,好的文章均非用力可为,聊天式的表达亲切而有内力。这样的文风,现在得之者真的不多。它其实也是“心之文”的一种体现。
遥想孔老夫子当年留下的文字,也是谈话的片断。那些精彩的词句,都非正襟危坐的产物,而是心性自然的流露。儒家本来有敬的精神,那是心理神圣的存在,只言片语即可达成。但后来的儒生不是这样,把思想搞得一本正经,洒脱的存在不见了。几千年来的文人在一个套子里模仿孔子,却没有孔子周旋于尘世的自如无伪的样子。寻道而失道,思想自然也就不会表达了。
在中国这样一个载道传统很盛的国度,文章装模作样者多多,独与性灵与生命的本真无关。鲁迅《阿Q正传》开篇就是聊天,似乎漫无所至,但机智幽默,其智性岂是常人可以得之?胡适的《白话文学史》,用的也是谈话体,本真,自然,深入浅出,阅之颇有意思。周作人则是另一个样子,其笔调散漫、平实,如淡淡的茶,背后有久久的余味。这时候你会感到文如其人,连作者的声音、表情似乎都可看到。刘绪源先生说:
“谈话风”不仅是最为透明的,同时也是最为综合的,它不让你只专注于某一项,而要让小说的、诗的、理论的种种要素全部融入“自己的性情里”,也就是一种全人格的表达,亦即前人谈到“文人传统”时所说“以完整的个人,对应较为完整的文化”,达到了这一步者,才能写出上好的“谈话风”。同理,也只有达到这一步,创作生命才有可能绵延不绝。
这个看法,周作人在文章里也表达过,可说是“言志”观念的体现。周作人曾有感于文风的沉没与堕落,自感载道文学的悖谬。在他看来,那些夸张地言理的文字,多有问题。韩愈式的布道,装出的样子是滑稽可笑的。儒家好的文章不多,倒是那些不得志者的游戏文字说出世间的道理来。周作人谈散文传统,对明末颇有兴趣,而晚清的可心者却数目寥寥。刘绪源注意到,周氏兄弟在文章中不太谈梁启超的文章,其间大有深意。晚清的文章最漂亮者,属梁启超无疑。周氏兄弟自然也受到一些辐射。但是,他们对梁氏“新民体”的拒绝,大概是因为基本审美理念有别。或者说,新的白话文学的魅力在于,它在根本的层面,脱离了梁启超的“道之文”的窠臼。这个看法,是启人心智的。新旧之变的真意或许是在这里。
晚清是众声喧哗的时代。自从“新民体”出现,中国文坛文风大变,但那些轰动一时的文章不过还是韩愈体的再版。一些学者注意到后来的白话文在根底上与其不同所在,说的是确切之论。发表宏论,气势如虹,其佳处是有伟岸的力度在,但易流入浮华是自然的了。刘绪源《今文渊源》说“新民体”是五四新文学的对立面,也并非没有道理。这是白话文流变的隐秘,过去很少有人提及,它的内在性因素,真的可以深究。
“新民体”后来被五四风代替,仿佛没有多少过渡,一晃就过去了。我猜想这原因一是其衔接的是韩愈式的逻辑,还是道统里的血液,泛着历史的旧魂,与今人的生命感觉相去甚远。二是五四新文学有六朝以来的溪流在,加之英法日诸国的文章的辐射,遂有知识而含性灵,本我的意识缓缓地流溢。这是更个人化的美文,士大夫者流毕竟与之颇有距离。周氏兄弟的笔下,野史的力量和西学的力量都有,天然地混杂于生命之中。至于胡适的文章,乃明儒与近代实验主义信仰者的汇聚,系平和的文化的遗风,正与今人的好恶接近。大凡远离道统的文章,都可见出深切的隐喻。白话文的胜利,其实就是自由意志的胜利。古老的幽魂是不及现代性的潮流那么激越人的内心的,新式的表达很快被世人接受,是自然的。
今天看五四前后的白话文,像刚脱了长袍的人的漫步,随和自然多了,行走间已没了框子,松弛有度,急缓相间,歌之舞之而无禁区。那些文人自由地谈吐,任意东西,语体散着古老的幽思和乡土的气息。日常性与神秘性都有,文章的格局大不同于过去了。过去的白话文都是市井里的风景,而新文化运动带来西洋的流彩,也唤回了远古的美的灵思。文人介入到大众的表达里,又糅合着现代性的情怀,便有了新文学的诞生。这在中国,实在是一种表达的胜利。那个时代的人与文,是除旧布新的。
五四以后有趣的文人的语言表达,并不都排斥古文,他们改造了古文的句式,用了另类的笔法。也借助于野史的笔锋,毫无正宗家法的套路,自由行于天地之间。鲁迅文章背后都有文言文的元素,废名作品的禅学味一看即知。后来的张爱玲的写作,决不放弃明清以来的俗文学与士大夫的传统,曹雪芹的幽魂一直游荡其间。连赵树理这样的人,文章亦土中有味,古文和大众口语的因素被平和地呈现着,老少咸宜,象牙塔内外的人都能够接受。这些人是没有古今之分的,并不把自己划到笼子里。白话文的健朗的时期,恰是思想无所限制的自由时期,表达的样式其实是思想的样式,这是古人就曾说过的。文白之间,本来不是泾渭分明的对立。由文言到白话的过程,也恰是人的戴镣铐舞蹈到自由奔跑的过程。只是动作的方式不同罢了。
新文学在短短的时期内,就有了各类流派。模仿鲁迅的,跟随周作人的,暗袭胡适的均有。文章的发展,有师承,有突起的创新,内中的情况复杂。以师承为例,今文的流派时间均短,谈不上大的传统。但追随周氏兄弟的人大多形似而神不似,是一个问题。周氏兄弟特别的地方,是在思维方式上与人有别。而这些都非文章学内部的位移,而是生命哲学的转变。这个转变,打破了过去的诸多樊篱,士大夫与平民、雅士和农夫的界限消失,遂有了开放的文体。这里有诸多神奇的地方未能被人们总结。比如新文学家的知识结构,翻译实践与整理国故的关系等,大约都和白话文的成就有关。后来的文人写作只管写作,翻译只是翻译,学问只问学问,互为呼应的文体不见了。细细分析那时候的文章,杂家的智慧多,杂识也暗含其间。模仿《新青年》诸君的人,笔力里没有那些暗功夫,文章要超过前人,也是难的。刘绪源从一些文章的关联考察审美起落之间的问题,都让人有不小的联想。他对神似与形似的看法,关于模仿与创新的思路,都是历史经验的产物。我们今天文学里的问题,其实还在相似的范围里。文章的风格,乃智慧与素心使然,还有和上苍与大地的交流,后人在笼子里做思考状,其实是远离本源的。
除了“谈话风”外,民间俗语入文也是一种尝试。《新青年》三卷五号有易明先生的《改良文学之第一步》说:
窃以为文学改良,当先普行俗语。盖中国文字之繁难极矣,从其事者尽毕生之力,始克有成。推其极又不过夸耀一人,尊重一世,而于收普及之效,遗千载斯民之歌颂,则邈乎未之前闻。岂其力不足以致此耶?非也。盖落古人之窠臼,坐斯弊而莫知救也。然惟用俗语,庶足以挽回斯弊。吾故视为文学改良之第一步。
俗语入文,在初期白话文里殊难为之,只有鲁迅等在小说中如此试验,颇有些成效。真正做到此点,一是通俗小说家,二是后来一些来自乡村的左翼作家。不过,这里做得最好的,还是鲁迅及后来的老舍、李劼人、赵树理等。民国初,激进的文人讲用俗语,其实很难做到。他们多少都有士大夫的遗风,诸事殊难做到。但口语入文,大概都没有难度。胡适、刘半农、钱玄同诸人,很快就做到了此点。
其实在上海等地的作家中,那些写市井生活小说的人,辞章是有俗语的味道的,只是因为他们观念略旧,新文化人不太关注他们。这些被喻为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家,已经在文字里贯通了现代人的口语和地域特色。胡适、陈独秀的文章都还是书面语,自然不能舒展出泥土气和人间烟火气。对于新文化人来说,清理旧的文章学理念中的余毒,才是根本任务。
文章学观念最大的变化,乃对韩愈以来的传统的颠覆,这是那时候文学进化的标志之一。其中周作人最为自觉,其观点对后人影响深远。周氏对传统文学不满的地方,是每每被伪道学的东西支配,颇有些问题。而白话文后来出现问题,也与伪道学的因素相关。要避免这个弯路,就必须从清算韩愈开始。周氏谈及文章之道,常常要讥讽韩愈,用来影射载道的文学。他谈韩愈的文章很多,其中《谈韩文》云:
韩退之留赠后人有两种恶影响,流泽孔长,至今未艾。简单的说,可以云一是道,一是文。
在《反对韩文公》中又说:
《送孟东野序》……这样的跳跃岂不就是牵巧附会,而且违反“章旨”,连文章的起码条件还够不上。古人云,辞达而已矣,这就是说讲话只要把意思表达出来就是了,不但是说话也是作文修辞的准则,凡在说话或作文之前一定先要把主意想定,随后运用适宜的词句将这意思说明白,这其间虽然也有些技巧,但是总不能随意的跳来跳去,将伊周的和声鸣盛,与草鸟应时发声,混在一起,作为物不得其鸣的例证。用了这样的文章作范本,教导学生去写古人,除了写出思想混乱的东西来,哪里还有别的希望,它的唯一的长处,就是声调铿锵,读起来好听而已。
周作人的思想,在五四后越发远离儒家的文章学理念,把旧文化的遗存做了多样的分解。他的文章观有一种希腊、日本文化的痕迹。主张的是率性,走心性自由之路。而要破这层关系,不清理那些旧的遗存是不行的。
如何破除陈规,周作人一个基本的思路是,文章乃“言志”的产物,非“载道”的工具。言志是即兴的,载道是赋得的,后者乃奴性的文本,其价值大可存疑。后来在为俞平伯书所作的序言里,他一再强调文学的即兴的意义,而把五四新文学的价值定位在这个层面上。
后来京派文学的出现,与这种思潮的关系很深。周作人成为思想的领袖,是自然的。他们在学识上和审美走向上,都与皇权文学与政党文化的文章学观念格格不入,即便躲在象牙塔里,亦不抑制个人情思的自然流淌。遂有了超越功利文学的出现。发扬其思想的,是废名先生,他对周氏的文章观念大为赞扬。他对比新文学诸家,以为唯有周作人的文章观,最有个人主义的价值,余者多可存疑。比如废名看到希腊品格对周作人的意义,那些知识与存疑的思想,加之个人心性自如表达的意识,都系中国最为缺失者。此后俞平伯、沈启无等,都亦步亦趋,有模仿的作品出现。那些激进的直面现实的文人文体,就与他们颇为隔膜了。
京派文章学的理念,基本是书斋式的,一点六朝的遗风,一点现代人文知识,一点晚明的诗趣。有时候不免沉闷、自恋甚或消极。自然,在杂学与思辨里,亦有醒人耳目的作品,嘲讽世风的犀利也不亚于左翼文人。可是他们的文字最大的问题是不能接上地气,顾影自怜则不可避免了。
颠覆士大夫文体最为深切的,是鲁迅的文章。他与京派相近的是也有学问,常怀情思。但因为一直关注现实,且有小说家思维,那文章的调子就不同了。鲁迅与周作人文风出于一道,后来走向野性之路,把小说家者流的感觉渗到文章里,迂腐的气息就全被蒸发了。而周作人的旧式文人的鬼气一直盘旋其间,文章就少了鲁迅的放荡不羁的东西。比如《野草》的短章,都是血写的,鲜活、灵动,死亡边缘的突围与悸动。不能逾越的峰峦被逾越了,文眼有了火光的照耀。这就是“非文”,也是“非诗”,但更像文与诗,是被沐浴后的真文与真诗。
鲁迅的文章“逆谣俗、逆风土”是生命的躯体燃烧所致,周作人的文章之“逆俗”乃观念、趣味之舞,神动而行不动,痛感是缺失的。他们身后形成了两个不同的传统,一个是峻急、沉郁的,一个是平和、淡雅的。汪曾祺说他们分成两支,不是夸大之言。鲁迅的路与周作人的路,形成了不同的审美路径。
白话文学面世,文言文引退,不久就被人们所接受。打倒文言文,用白话文来取代文言文,这是历史进化的一个过程。可是文学并不像这几个精英知识分子所想的那么简单。就文章的演变规律而言,文白之间存在一种互为转变的可能。朱光潜后来谈及于此,认为桐城派大毛病也不见得很多,他在安徽读书的时候,校长吴汝纶也是一个桐城派的人物,著名的翻译家。他要求文章是严谨典雅,忌讳藻饰堆砌。他讲究声音节奏,着重立言得体,觉得古今中外上品的文章都离不开这几个条件。朱光潜说:“我看到胡适提倡白话文的文章,心里发生过很大的动荡。我始而反对,因为自己也在‘桐城谬种’之列,可是不久也就转过弯来了,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古文和文言,自己也学着写起白话来了。我在美学方面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用白话文写的。写白话文时,我发现文言的修养也还有些用处,就连桐城派古文所要求的纯正简洁也还未可厚非。”
胡适主张的文学改良,真的改变了文学的生态,积极的一面和消极的一面都出来了。后来文章的发展,越来越简单化,词语的数量也在减少。语言的审美就低不就高,反智的一面出现了。到了“文革”时期,汉语词汇量少得可怜,“话”白了,意少了,诗情则更为寥落。这一点,汪曾祺看得很清楚。他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中说:
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胡适提出“白话文”,提出“八不主义”。他的“八不”都是消极的,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没有积极的东西,“要”怎样。他忽略了一种东西:语言的艺术性。结果,他的“白话文”成了“大白话”。他的诗:
两个黄蝴蝶,
双双飞上天……
实在是一种没有文化的语言。相反的,鲁迅,虽然说过要上下四方寻找一种最黑最黑的咒语,来咒骂反对白话文的人,但是他在一本书的后记里写的“时大夜弥天,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就很难说是白话文。我们的语言都是继承了前人,在前人语言的基础上演变、脱化出来的。很难找到一种语言,是前人完全没有讲过的。那就会成为一种很奇怪的,别人无法懂得的语言。古人说“无一字无来历”,是有道理的,语言是一种文化积淀。语言的文化积淀越是深厚,语言的含蕴就越丰富。
好多年后有一个名叫张中行的先生写过一本书,叫《文言与白话》,是专门讨论文言文和白话文的。他分析了文言文的优点和缺点,白话文的优点和缺点。书中谈了一些很有趣的看法,比如,现代作家中最好的文章是懂古文的人写的,鲁迅、周作人、钱锺书都是这样。包括他自己,文章也是文白相间,很有意思。张中行认为,文和言是两个问题,书面语与口语糅合起来,有审美的新意,其实并不容易。他在《作文杂谈》里说:
上一段说到文向言靠拢之难,其实更难的是言向文靠拢。这在理论上虽然非不可能,实际上却罕见。罕见,文想靠拢就会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叹。其结果就成为,就是大力提倡写话的人,其文章的体质和风格,十之八九还是来自“文”以及自己的修炼。这种情势还会有更深远的结果,是文,就它同言的关系说,是若即若离,也就是与言接近而又自成一套。
由此可见,文言与白话,不仅仅是理论的问题,也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书写的变化,有着一种历史的惯性。好的作家,不太计较新旧的好坏,旧有旧的好处,新有新的长处。断然划出界限,彼此隔膜,相互讥笑,原也是可笑的。到了汪曾祺、张中行这一代,可以从容地讨论文白的问题,这已经是个客观的存在。像钱玄同那么偏激,和林纾那样的固执,如今看来都是可笑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