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集续编:全二册(周祖谟文集·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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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裴务齐正字本《刊谬补缺切韵》

裴务齐正字本《刊谬补缺切韵》旧有唐兰(立庵)先生写印本和延光室据原物影照本。原书为册叶装,共三十八叶,末有明万历壬午(十年,公元1582)项元汴题记一纸。旧藏故宫博物院。全书五卷,平上声缺佚颇多,去入二声完整无缺损。关于这部书,前人曾经有过一些论述,可是对这部书的性质并没有认识清楚,因此有必要再进行研究。

现在先录出全书的韵目,以便讨论:

 平声  上声   去声   入声

 1东   1董   1冻    1屋

 2冬        2宋    2沃

 3钟   2肿   3种    3烛

 4江   3讲   4绛    4觉

 5阳   4养   5样    5药

 6唐   5荡   6宕    6铎

 7支   6纸   7寘

 8脂   7旨   8至

 9之   8止   9志

 10微   9尾   10未

 11鱼  10语   11御

 12虞  11麌   12遇

 13模  12姥   13暮

 14齐  13荠   14霁

          15祭

          16泰

 15皆  14骇   17界

          18夬

 平声  上声   去声   入声

          19废

 16灰  15贿   20海

 17台  16待   21代

 18真  17轸   22震    7质

 19臻             8栉

 20文  18吻   23问    9物

 21斤  19谨   24靳    10讫

 22登  20等   25磴    11德

 23寒  21旱   26翰    12褐

                13黠

 24魂  22混   27慁    14纥

 25痕  23很   28恨

 26先(以下八韵目据上去声补)  24铣   29霰    15屑

 27仙  25狝   30线    16薛

 28删  26潸   31讪   (13黠)

 29山  27产   32裥    17鎋

 30元  28阮   33愿    18月

 31萧  29篠   34啸

 32宵  30小   35笑

 33交  31绞   36教

 34豪  32皓   37号

 35庚  33梗   38更   (29格)

 36耕  34耿   39诤    19隔

 37清  35请   40凊   (30昔)

 38冥  36茗   41瞑    20觅

 39歌  37哿   42个

 40佳  38解   43懈

 41麻  39马   44祃

 42侵  40寝   45沁    21缉

 43蒸  41拯   64证    22职

 平声  上声   去声   入声

 44尤  42有   47宥

 45侯  43厚   48候

 46幽  44黝   49幼

 47盐  45琰   50艳    23叶

 48添  46忝   51    24怗

 49覃  47禫   52醰    25沓

 50谈  48淡   53阚    26蹋

 51咸  49减   54陷    27洽

 52衔  50槛   55    28狎

                29格

                30昔

 53严  51广   56严    31业

 54凡  52范   57梵    32乏

从这个简单的韵目表上可以看出此书与陆法言《切韵》的韵目排列次第不同,有些韵部的名称也不一样。这是在唐五代韵书中别具一格的书。就字迹来看,书写的时代不会早于中唐,“旦”字或缺笔作“”,或写作“”。全书字画端正秀丽,颇有法度,惟脱误甚多,跟敦煌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一比,就看得很清楚。

本书卷首书名之下题“朝议郎行衢州信安县尉王仁昫撰”。次行题“前德州司户参军长孙讷言注”“承奉郎行江夏县主簿裴务齐正字”。后有王仁昫序和长孙序,序文后又别出字样(偏旁字形变异)一段,再下为平声韵。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八《书内府所藏王仁昫〈切韵〉后》认为此书“盖王仁昫用长孙氏、裴氏二家所注陆法言《切韵》重修者,故兼题二人之名”。因此一般都称之为“王仁昫切韵”。可是从内容来看,并不能这样说,只要注意以下几方面的问题,自然可以明白:

(1)王仁昫书卷首只载自序和陆法言序(见宋濂跋本),不载长孙讷言序。本书没有陆序而有王序和长孙序,由此可见本书并非王仁昫原书。

(2)全书韵目的编次与王仁昫书不同,仅严韵有上去二声与《王韵》相合。

(3)本书各卷体例不一致。平声东冬钟江支脂之七韵中每一纽头一个字的注文大都先出反切,后出字数,然后是本字的训释(有少数字的训解列在反切之前),而平声其他各韵以及上去入三声都是反切之后先出本字的训解,然后注明字数,体例不同。案训解置于反切与字数之间,这是王仁昫书的体例,训释殿于反切与字数之后是从长孙笺注本的格式而来(见王国维《写本切韵》第二种),两者各有所承。另外,平声前面七韵字的反切下注明字数的方法是“几加几”,其他则只有一个数目,不言“几加几”。前者是长孙书的办法,后者是王仁昫书的办法。据此,也可以证明本书不是纯粹的一家之书。

(4)全书平上去入五卷各韵小纽收字数目与《王韵》相比,情况不尽一致。平声东冬等七韵收字特多,平声其他各韵也比敦煌本和宋跋本《王韵》有增加,而去入两卷收字反倒少许多,惟有上声一卷几乎都合于《王韵》。这种差异的现象是很特殊的。书中字的归韵也有不同于陆法言和王仁昫的地方,如上声尾韵“岂扆虮”三纽入止韵,有韵“妇缶”二纽归厚韵都是。

(5)全书反切,上声与《王韵》比较接近。偶有不同,或为抄写者临书改易。但平去入三声则往往有不同。

(6)在注释方面,平声东冬等七韵最为详细,而且案语极多,且都标明“案”字,与《切二》相近。所引字书和训诂书有《尔雅》《方言》《博雅》《说文》《字林》《字书》《汉书音义》等。平声其他各韵注释比较简略,既无案语,又很少引用各种字书,只有几处注明出《说文》或《方言》。去声一卷注释详细,并有案语。所引字书和训诂书,除《尔雅》《方言》《说文》《字林》外,又有《释名》、王逸《证俗文》(见祃韵)、杜延业《字样》(见教韵)。至于入声,类似去声,注中虽不出“案”字,但也引《尔雅》《说文》等书。惟独上声一卷的注解与王仁昫书大都相同,详于字形字音,而略于训释。宋跋本《王韵》上声纸韵有“倚、輢”两纽同音“于绮反”,“輢”纽下注云:“于绮反,车輢。陆于绮韵作于绮反之,于此輢韵又(作)于绮反之,音既同反,不合两处出韵,失何伤甚。”本书则并“輢”字于“倚”纽下,注云:“车輢。陆本别出。”略有修改。又敦煌本《王韵》去声遇韵“足”下、入声屑韵“凸”下、洽韵“凹”下都对陆法言书有批评,而本书全然不载,也可以证明上声与去入两声的底本不同。

综合以上所说来看,本书只有上声是与现在所看到的王仁昫书最相近。至于其他几卷,平声东冬等七韵是属于长孙书一类最繁富的本子,平声其他各韵又另为一种。去入两卷接近于《切二》,又是一种。那么,本书至少是由四种本子汇纂而成的。除平声东冬七韵注文的体例特殊外,其他都用王仁昫的体例。所以本书既有王仁昫序,又有长孙序;既题王仁昫撰,又兼题长孙笺注。从全书的编制和内容各方面来看,其中有长孙笺注传本的东西在内,又有王仁昫书传本的东西在内,似乎是某家用长孙书和王仁昫书增补改编过的,而不是王仁昫用长孙和裴务齐两家书来重修的。王国维因为没有能够看到敦煌本和宋跋本《王韵》,所以推论有误。然而这一家究竟是谁,也很难说。卷首虽然有裴务齐的名字,但未必就是裴务齐所编。因为日本源顺的《倭名类聚抄》曾引到裴务齐《切韵》两条都与本书不合,那也就难以确定了。不过本书有关字的写法和注中解说字形的话一定有裴务齐的东西,这是无疑问的。这部书,我们最好称为裴务齐正字本《刊谬补缺切韵》,或简称“裴本切韵”,不宜再称“王二”了。

这部书既然是一个汇合的本子,它的时代一定在长孙书和王仁昫书盛行之后。上声部分同《王韵》最为接近,但训释并不完全相合。其平入二声与王国维所写长孙注本《切韵》第二种、第三种也很有不同。至于去声部分则与另一种长孙注本(伯希和编号3694)比较接近[1],例如:

    伯3694  本书   敦煌本《王韵》宋跋本《王韵》

祭韵  义例反 同上 牛例反 同上

   跇 丑世反 同上 丑势反 同上

震韵 榇 楚觐反 同上 初遴反

   韵 永反 永烬反 为捃反 同上

   刃 而进反 同上 ( ) 而晋反

   舜 舒闲反 同上 施闰反 同上

愿韵 贩 方愿反 同上 方愿反 方怨反

证韵 称 蚩证反 同上 齿证反 尺证反

这些反切都不同于《王韵》,而同于长孙注。另外每纽收字的数目也大体与伯3694相近。字下的注解与伯3694字下的训释也极相似,例如:

    伯3694        本书

 送韵 凤 《说文》从凡鸟声  从凡鸟

     謥《说文》共也《周书》曰   謥又共也一曰譀也在夏后之一曰譀

    梦 (注引《说文》)  (同)

    伯3694        本书

 祭韵 沥 渡水《说文》又作    渡水又作

 夬韵 话 会合善          语话也一云会合也又善

 震韵 浚 在卫《说文》又抒     水名在卫又抒

 愿韵 献 《说文》作献宗庙大名   贡也一曰宗庙大名

 慁韵 慁 闷心乱《说文》忧也一曰扰 闷乱又忧亦扰

从这些注文来看,本书是参照了伯3694长孙注本无疑。

又本书在效韵“挍”字下注云:“捡挍。杜延《字样》二并从木。”“杜延”下脱“业”字。伯3693(与3694为一书)上声琰“捡”下注云“书捡。又按《说文》、杜廷业《字样》为捡”,“廷”又为“延”字之误。这两条恰恰相应。由此可见本书承接长孙书的东西一定比较多。本书凡有引《说文》的部分可能都与长孙书有联系。平声东冬等七韵和去入各韵固然如此,就是平声和上声后一部分引到《说文》的恐怕也是如此。还有,本书字下有注明“一本作某”的,这可能也是出自长孙笺注一类的传本,因为《王韵》中是没有这类注语的。经过以上的考校,我们对于这部书的性质就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了。下面我们可以进一步来考察这部书的一些特点。

前面已经指出这部书在唐五代韵书中别具一格,其特点表现在好几方面:

首先从韵部的名称看,很多韵目与陆法言、王仁昫等书不同。本书特别注意到一个韵部的四声韵目在声母上和韵母的开合上是否一致。凡是不一致的,都参酌《切韵》原来的韵目而尽量改换同纽的字和开合相同的字,例如:

 灰    贿    诲(队)

 台(咍) 待(海) 代

 斤(殷) 谨(隐) 靳(焮) 讫(迄)

 寒    旱 翰  褐(末)

 魂    混    慁    纥(没)

 删    潸    讪(谏) 黠

 交(肴) 绞(巧) 教(效)

 庚    梗    更(敬) 格(陌)

 耕    耿    诤    隔(麦)

 清    请(静) 凊(劲) 昔

 冥(青) 茗(迥) 瞑(径) 觅(锡)

 佳    解(蟹) 懈(卦)

 覃    禫(感) 醰(勘) 沓(合)

 谈    淡(敢) 阚    蹋(盍)

 衔    槛    (鉴) 狎

这些都表明本书的编定者特别注意四声韵目在声韵系统上的一致性。除非没有同纽的字,或没有比较常用的字可取,才因仍旧贯,不加改变。

在韵次方面,我们所看到的唐本韵书一般都没有脱离陆法言《切韵》的规格,惟有本书改变很多,如平声江韵后列阳唐两韵,佳韵次于歌麻之间,斤韵(殷韵)之后出登韵,魂痕之前列寒韵,删山元三韵列于先仙之后,庚耕清冥(青韵)列于萧宵交豪与歌佳麻之间,尤侯幽之前出侵蒸,盐添与咸衔之间列覃谈,所有这些都与陆法言《切韵》一系韵书不同。上去两声也与平声一致。去声王仁昫以“泰霁祭怪夬队代废”为次,而本书则以“霁祭界夬废诲代”为次。入声韵目,陆法言的编次稍嫌杂乱,而本书惟有“黠格昔”三韵与平上去不相应,其他各韵都与平上去相应,条理秩如。足见本书的编定者对四声韵目相配也是比较注意的。

本书韵次的一些改变正反映出当时编定者本人的语音实际情况。书中阳唐与江相次,是江读近阳唐;寒与魂痕音近,而不与先仙删山相近;佳列于歌麻之间,是佳不与皆音近,而转与麻相近;泰不列于霁祭之前,废不列于队代之后,是泰与界(怪)夬音近,废与队音近。这些都与当时语音的转变有关。书中登与斤(殷)相次,蒸与侵相次,但在《切韵》音系里登收-ng,斤(殷)收-n,蒸收-ng,侵收-m。据此,登与斤、蒸与侵似乎不应当排在一起。本书编者所以这样安排,不是韵母元音相近,就是韵尾读同一类。登或收-n,侵或收-ng。这些现象对了解唐代语音有很大的帮助。

关于唐代语音的改变,我们从本书的反切中还可以看到一些现象,例如唇音分化为重唇、轻唇两类,从唐代已经开始。《王韵》里有些类隔切本书已改为音和切,如

 支韵 卑 府移反改为必移反  裨 符支反改为频移反

 耕韵 绷 甫萌反改为逋萌反

 幽韵 彪 甫休反改为补休反

 讲韵  武项反改为莫项反

 笑韵 裱 方庙反改为必庙反

 质韵 弼 房律反改为旁律反

另外,本书夬韵“话”音下快反,又胡跨反,隔韵“画”音胡麦反,又胡卦反。两字的又音正是当时口语中通行的音。

总起来看,这部书对研究唐代语音自有它的价值。书的体例和内容虽然不属于一家之作,但是编者在采掇编定时考案音义,也颇具匠心。既改变韵部次第以求符合实际语音,又改变韵部名称以使四声韵目同属于一纽,而且又把部分唇音类隔切改为音和切。个别韵字归韵的移动,如果不是抄者的忽略,那也是编定者根据语音而改并。由此可见编者既善于审音,又富有革新精神。这是极大的特点。在现在所能见到的唐本韵书中是独具一格的。上声一卷虽然接近于《王韵》,而注文并非完全照录,其中改变的地方仍然很多。

在训释方面,本书特别加详也是一大特点,例如钟韵“”字,《切韵》《王韵》仅注“鸟名”;本书注云:“鸟名。案鸟似鹜而黑,尖口鸡足。颜师古[云]今之水鸟也。”又脂韵“夷”字,《切韵》无注释,《王韵》训平;本书注云:“平也,伤也,说(yuè)也,灭也。又东方人名。字从弓从大。”举此可见一斑。这在韵书的发展上代表一种新的转变,目的在于使韵书兼备字书之用。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这就是一部杂纂抄撮而成的书。可惜的是我们难以推断本书编定的确切年代,而裴务齐的事迹也无可考。检本书去声泰韵“”字下注云:“苦会反,秦音苦活反。”这是记载当时秦地方音的一条。“苦活反”音“阔”,为入声。陆法言《切韵序》曾说“秦陇则去声为入”,此与之正合。案唐代慧琳《一切经音义》多引《韵英》一书。《韵英》每言秦音。《韵英》为天宝末陈王友元庭坚所著,不知本书是否采自《韵英》。果尔,则本书编者当在天宝以后,也许就在肃宗时代。不过,这只是一种推测而已。要确切地指明,还须要有其他材料。

自从王仁昫书有了敦煌本和宋跋本以后,这部书已经不大为学者所重视,所以有必要加以申论。长孙笺注已经看不到完本,本书的平声东冬等七韵和去入两卷既然都取自长孙注,那么,同今日所见到的长孙书合而观之也就近于是一部长孙书了。

1958年8月


[1] 伯3694《切韵》残卷为长孙注的一种传本,别有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