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丢掉的篮子和包裹(下)
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风声中,他们的三个孩子陆续地出生了。
安大成和秦晓娥看着自己制造的小孩子,模样俊俏,像他,也像她,心里高兴。一想到孩子们血管里流淌着自己的血,开口讲话时就会跟自己叫爹妈,心里就像吃了蜂蜜一样,喜欢得不得了,嘴里甜,心里也甜。他们两个天天把笑容挂在脸上,就像用两根线拴住了他们的左右嘴角,使劲向上拉着拽着,最后都给挂到了耳朵根上放不下来了一样。
孩子们的降临,让他们感到生活有了奔头,他们的生命有了更深层的意义。他们活着,不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要把延续自己生命的孩子们养大成人,要教他们读书写字,将来要让孩子们能够学到更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安大成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孩子们重蹈他和秦晓娥的覆辙,要好好地陪伴他们,不让孩子们像自己一样,从小就失去父亲。
安大成从遥远的“冰砬山”深处回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的,出门时手里拎着的篮子,还有篮子里蓝底白花的包裹都不见了,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安大成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在棉手套里的拳头一直没有打开过,好像还在紧紧地抓着那个已经不在手里的篮子似的。
放弃这个篮子和包裹,让他的心里痛苦万分,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选择放弃。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寒冬的夜晚更加清冷,就连呼出来的哈气,也都冻得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躲藏起来,它们从安大成口中窜出来的瞬间,立刻就在他的眉毛和胡子上安了营、扎了寨。
大成出门时,那些在天空中聚集的乌云已经变成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落满了古河村人家的房顶,落满了大地和柴草垛,也把安大成原来穿在身上的藏蓝色衣裤和帽子落满了,好像给他换了一身雪白的装束。
天空黑漆漆的,没有一颗星星。
古河两岸远处人家的窗户里有些许的烛光在闪烁,发出了点点光亮。
安大成沿着古河已经落满了雪的冰面朝家的方向走去,朝着那个亮起了微弱烛光的草房走去。已经冻得僵硬的棉鞋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冰河上仿佛能听到河底传来的回声。
茅草屋内,一只白色的蜡烛快要燃到了尽头。烛泪划过蜡烛身体,慢慢地匍匐在蜡烛的脚下堆起,点点滴滴,就像是秦晓娥腮边的泪珠,不停地落下又涌出。
秦晓娥已经很久没有挪动一下身体了。
她坐在用牛皮纸糊着炕面的炕沿上,倚靠着那只年代久远的木头柜子,柜子已经脱落了红色漆面,露出斑驳的木质底色。她失神的目光里没有方向,直勾勾的,就连眼睛也不曾眨动一下,好像僵硬了一般。只有从她不间断流下来的眼泪中,才可以看出此时的她还活着。
炕上,两个孩子头朝着炕沿的方向已经睡着了,发出了均匀好听的呼吸声和呓语声。
稍大一点的是个男孩,睡在炕头的位置,小一点的女孩紧挨着哥哥,小手拉着男孩子的胳膊。他们好像都已经睡熟了,进入了梦乡,正在做着和童话世界一样的梦。
其实,在安大成出门前,两个孩子就已经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亲眼看见上午还会哭闹的不满两岁的思泰慢慢地变得僵硬了,看见安大成把思泰用蓝花棉被包裹起来,又装进了篮子,看见秦晓娥哭得红肿的眼睛,他们吓坏了。
就在安大成去深山里送那个装着安思泰的兰花布包裹的时候,孩子们已经陪着秦晓娥哭了一个下午了。
半小时前,秦晓娥把已经冷了一天的土炕烧热了,给已经哭累了的两个孩子做了点吃的东西,也把这两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哄着睡觉了。
此时,屋子里已经有了温度,外屋锅里的水还在翻滚着,升腾起的一团团雾气在屋子里弥漫,让整个房间有了温暖的感觉。
在寒冷的冬夜里,屋内的水蒸气在空气中漂浮,接触到冰冷的玻璃窗,与屋外的冷空气碰撞,凝结成冰花悄悄地落在了玻璃窗上。由于窗边的缝隙有细微冷风吹进,造成细微冰水的流淌,在玻璃窗上形成了天然的山水画,和其他各种各样的冰花排列在一起。
秦晓娥喜欢冰花。如果此时是从前任何一天的这个时候,秦晓娥看见窗户上这些漂亮的冰花,一定会兴奋地叫起来。她会坐在窗前,认认真真地看着,想着。然后她会给孩子们讲一讲她用眼睛看到的,还有自己脑海里想到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童话故事。
她会兴奋地喊正在炕上热热闹闹地一起玩耍着的三个孩子。
“思俊、春樱、思泰,快来看。”
孩子们正玩在兴头上,好像没听见她的说话声。
“你们快看,这些树枝形状的冰花呀,多好看。”秦晓娥也不管他们听不听,自言自语地说着。
“一定是嫦娥提着月亮灯笼,刚才从咱家窗前走过,把院子里那棵老杏树的影子都挪到咱家窗户上了。她是让咱们在寒冷的冬天,也可以看到春天杏花开放时的样子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在说梦话。有时候,她也会被自己说的这些话给逗乐了,也不知道孩子们能不能听得懂她像说梦话一样的语言。
当她见孩子们正看着自己时,就接着说:“咱们每个人心里呀,都要装着美好,这样的日子过得才有意思呀。”
秦晓娥每说完一句话,后边都带着一个“呀”字,就像小姑娘说话时的语气。再加上秦晓娥从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如在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有点跟她家里那个收音机发出来的声音相像,又有点像在唱歌,给听过她说话人的感觉就是特别舒服,人们都认为这种说话的声音真的挺好听的。
“妈妈,那这个呢?”孩子们被秦晓娥连说带笑的故事吸引了,摇着她的胳膊追问道。
“这些碎片状的冰花呀,是天空飘落下来的雪花精灵呀。”
“它们呀,也想看一看咱们人间是什么样子;想知道你们呀,在家里是不是听爹妈话,所以呀,它们才会变成一个个会飞檐走壁的江湖大侠,在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呀,偷偷地爬到咱家的玻璃窗上来的。”她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秦晓娥让孩子们叫安大成“爹”,说他们家是汉族,汉族对父亲的称呼都得叫“爹”,而不是叫“爸”。
“那这个呢?”安思俊扬起头来问妈妈。
“这……这个……呢?”大儿子安思俊刚问完,刚刚学着说话的老三安思泰趴在秦晓娥腿上,一边在她的大腿上晃来晃去,一边学着哥哥的样子问妈妈。
秦晓娥满脸笑容,低下头轻轻地拍拍思泰圆滚滚的小脸蛋儿,然后抬起头来,一边看着那一小块玻璃窗,一边继续说着话。
“这些像扇子一样的冰花呀,是天上的仙女把咱家的玻璃窗当成了舞台,在表演扇子舞呢……”
秦晓娥说的玻璃窗,指的是用纸糊的格子窗下边的那个位置,面积虽然不大,可冰花的形状却千奇百态。
这样的冬夜,在窗户上结了冰花的屋子里,秦晓娥总是一边笑着,一边回答着孩子们的问话。这样的气氛,让安大成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了。
这样的冬夜,放在高处箱盖上的红蜡烛正在燃烧着,红红的火苗被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微弱的风摇晃着,秦晓娥脸上白净的皮肤被蜡烛摇晃的光照得出现了红晕,好像刚刚涂抹过腮红一样,脸颊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可是,今天的秦晓娥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心情。
此时的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玻璃窗户上已经长满了好看的冰窗花。她如木偶般呆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某一个地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从已经红肿的眼睛里不时地流出眼泪来。
这时,天空中有一阵狂风刮过,外屋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了一声。
在恍恍惚惚中,秦晓娥好像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来,轻轻挪动了一下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秦晓娥望出去的方向,是屋外天空的方向,屋外那棵立在门口的老杏树,已经隐藏在了暗夜里,连一根枝丫都看不见了。
大门口黑漆漆的,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或者月亮已经升起了,被堆在大门前的柴草垛给遮挡住了,虽然看不见月光照进这个古河村东头的院子,却在院子里留下了一片柴草垛黑乎乎的影子。
这时的秦晓娥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了一般,她眼睛转动的速度加快了,嘴巴突然张大了,面部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屋外的天空已经变成黑色的了。现在,已经完全属于黑夜的世界了。
安大成从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出门,已经走了大半天的时间了。
“从天没黑的时候出门,到现在咋还不回来呢?”秦晓娥的心跳加快了速度,开始有些担心起来。
正在这时,她听见窗户外面有人在雪地上走路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出去很远。
忽然,脚步声在门外稍作停顿,又等了一会儿,两只脚开始交替着在门外的地面上跺了跺,从双脚不断反复踏地的频率上,估计是想抖搂掉那些因在雪地里行走而包裹在脚面上的积雪。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秦晓娥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光亮,脸上由于眉头紧皱而纠结在一起的五官,也变得放松了一点,开始摆正了各自的位置。
秦晓娥在心里暗想:“一定是大成回来了。”
可是,推门进来的,并不是安大成,而是个女人。
只见这个女人有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上身穿一件紫红色的棉袄,下身穿一条黑色条绒外裤。从她身上落着雪花的厚度和已经被身体上的热气融化并已凝结成了薄冰的状态来看,她可能在雪地里行走已经有很久很久了。
她脚上穿的那双鞋,也已经被白雪罩住了,只能从积雪逐渐融化的缝隙中,还可以看出来这双鞋的本来面目。
这是一双手工做的紫红色布面带扣眼的棉鞋,鞋口用黑大绒做的滚边,黑色的鞋带把鞋口紧紧地系在一起,并没有松动的意思。可是从鞋底接触地面的声音判断,这女人脚上的鞋已经冻成了冰坨。
秦晓娥抬头看了一眼刚进屋这个女人的脸。
进屋时,由于格子围巾紧紧包裹住了她的脸颊,看不清整个面部表情,现在她已经摘掉了围巾,露出了冻得通红的颧骨和脑门。
屋外的天气太寒冷了,风太硬了,这个女人被冻得有些发抖了。从一进屋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流眼泪,又加上不断地用手揉搓,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不一会的工夫变得红肿又充满了血丝。
其实,秦晓娥不用看这个女人的脸,从她穿着的这身衣服上,就已经知道进来的这个女人是谁了。
这身衣服,秦晓娥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七天前,秦晓娥用借来的钱和布票刚刚买来的,在昏黄的灯光下,带着秦晓娥的嘱托和希望,一针一线给缝制好的那身衣服。
看着刚刚进屋来的这个女人,秦晓娥叹了一口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从门外进来的并不是她期盼的丈夫安大成,而是前几天刚刚让安大成送回婆家去的自己的妹妹秦晓雨。那个距离古河村七十里以外的已经出嫁的妹妹,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又回来了。
秦晓雨仿佛是一个不速之客,让这个刚刚失去小儿子的秦晓娥,心里的悲伤又增加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