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夫君不可斗量也
1
京城，街井繁华，生意兴隆。
一群穿着漂亮衣物的孩童嬉笑打闹地逐过路边，一旁是热闹非凡的店铺，包子蒸笼雾气腾上，一派街景繁荣之象。
街上人声鼎沸，客栈里同样是热闹非凡。
一个身着素裙，脸上未施粉黛的女子正坐在最前方的桌子上，脸长得很秀气，但是言行举止实在有伤大雅，光是那坐姿就够不一般的，三条街找个里里外外都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
此人正是赫赫施威，鼎鼎大名的戴家三小姐，戴小蛮。但这里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戴小蛮坐在桌子上晃着腿，一双杏眸望着窗外。她的前方围着一排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众人百目紧紧盯在戴小蛮的身上。
见她有些出神，其中一个半老妇女忍不住了，探个头对坐在前方的戴小蛮说道：“姑娘，然后呢？那三小姐后来怎样了？”
经她这一说，众人纷纷跟着点头附和：“就是，就是，然后呢？”
戴小蛮转回头看向坐在下面的一排听她说故事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均是一脸的兴致勃勃，其中已经嫁人的妇女占了大半。
她猛地回过神来，一拍桌子，继续说道：“对，我们继续说。”她端起手边茶杯仰头灌了一口，伸出袖子胡乱抹了抹嘴角，“那三小姐先是嫁给了第一富人，以那三小姐阔绰的家世来说，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但离奇的是，那三小姐刚嫁过去没有三天，就被休了。”
一个正在择菜的妇女抬起头，看着她说：“姑娘，这个昨天说过了。”
众人继续附和道：“就是就是。”
戴小蛮愣住，回想一下好像是说过了。她看向众人，问：“那我刚才是说到哪了？”
众人回答：“那三小姐又嫁给了第一商人。”
戴小蛮一拍脑门，顿悟道：“哦对，就是这里。”她身子向前倾了倾，众人跟着向前探了探，戴小蛮一脸神秘兮兮地说，“那三小姐被第一富人休了之后嫁给了第一商人，商人长得那叫一个鬼斧神工，飞沙走石，丑得不忍直视。但是，那三小姐敢于面对一切，还是嫁过去了。说来也奇怪，那三小姐长得也不难看，嫁过去没一旬，又给休了。”
“那三小姐怎么就这么倒霉？”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一脸同情地说道，同时也皱着眉头担心起了自己的将来。
戴小蛮耸了耸肩，摇头道：“谁知道呢。”
一瘦得犹如皮包骨的男子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猥猥一笑：“让那三小姐嫁给我好了，只要不水性杨花，不会休。”
戴小蛮盯着他看了半晌，只见他兴奋得端着茶杯的手都在抖。一个不小心与他对视，戴小蛮浑身一个哆嗦，敷衍地笑了笑，又收回目光。
“那后来呢？三小姐嫁给谁了？”众人止住议论声，一齐看向戴小蛮。
戴小蛮收回翘在桌子上的腿，端正地坐好。众人皆跟着正襟危坐，以为接下来她会说些什么严肃的话。
戴小蛮低声问：“你们猜三小姐后来嫁给了谁？”
众人摇头。
戴小蛮继续说：“那第三个相公也是老爷专门为她选的夫婿，被休两次，择婿要求也降低了，但始终秉持‘第一’的原则，把她嫁给了第一才人。”
众人点头，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在这上。于是又问：“三小姐被休了没？”
戴小蛮眉头一皱，再一次将腿翘回桌子上，她摆了摆手说：“才没有，人家和第三相公过得好好的，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出事。”
“噫……”众人觉得无趣，一脸的兴致缺缺。
角落里坐着一个身穿白衣头戴纱帽的男子，男子手中端着酒盏，静静地听着一切，在听到戴小蛮最后一句话后，露在纱帽外的下巴上红润的菱唇忽然弯起。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个随从打扮的灰衣男子，灰衣男子的一双眸子是灰色的，正低着头给他擦着剑。
“走吧走吧，真没意思。”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掸掸衣服，作鸟兽散。
“你们……”戴小蛮杏眸微睁，见众人都走了，自己坐着也索然无味，于是从桌子上下来。
扫视一周，只有一个戴着纱帽的白衣公子和一个小厮模样的灰衣男子坐在最角落里，白衣公子纱帽下露出的下巴十分漂亮，他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把碧银的长剑。
想必是跑江湖的，戴小蛮不敢去招惹，收回视线，整了整衣袖大摇大摆地向门外走去。
“哎，那姑娘，茶钱还没给呢！”身后传来小二的声音。
茶钱……钱？
她平常闲来无聊便来这客栈逛逛，以前几次趁着人多都混过去了，免了茶水钱，今天出来专门没带荷包，谁知人走得早，竟忘了这出。
戴小蛮眼睛猛地瞪起，她脚下运力，在小二出其不意间拔腿就跑。
刚跑出客栈，戴小蛮无意回头一看，只见两个猛壮如虎的小厮模样的人对她紧追不舍，二人手中均握着长棍，面部狰狞，一副誓要引出血案的表情。
“惨了惨了，可千万别打脸啊……”戴小蛮认命地闭起眼睛，喃喃道。
她猛地刹住脚步，伸出双臂挡在自己身前，大声道：“别追了，都别追了，我给还不成吗？”
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果然止住脚步，走过来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
“扯扯扯！”戴小蛮痛得眉头紧皱，“别回头扯断了！”
胳膊上的力气减轻一些，戴小蛮左右瞪了两人一眼，嘴里嘟囔着抽回一只胳膊，当着二人面毫无避讳地将手伸进衣服里来回摸索，指尖触碰到几枚铜板，戴小蛮眼前一亮。
平日里零钱到处乱塞，幸亏有这个习惯，才助她逃过今天这一劫。
“怎么就这点？”其中一个汉子接过铜板，嗓音十分粗犷浑厚。
戴小蛮杏眸圆瞪，疑惑道：“五枚铜板不够一杯茶水，你们宰客啊？”
“刚才那些人的茶钱都没给。”无视她的岔岔不平，两个壮汉冷声说道。
什么？！
这些人当霸王不去追，偏偏追她一个弱女子……
仿佛晴天里劈下的一道惊雷，戴小蛮双眸涣散，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任由两个壮汉将她的双臂重新架起。
后面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掌柜在不远处气喘吁吁地停下，喘几下后撑着腰指着他们说道：“快，快放开这姑娘……有，有人替她把钱给了！”
有人替她付钱？什么人这么好心。
戴小蛮一脸诧异地看向掌柜，两只胳膊被放开，戴小蛮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说：“替我给了？谁？”
掌柜一边喘着气，一边抬头看着她说道：“一个公子，说是你相公。”
戴小蛮脸上表情渐渐恢复平静，眼中却泛上一丝茫然。
戴小蛮抬着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大院，朱红色的门已经掉了些许漆色，斑驳老旧的墙面冷而粗糙，而且这里还是偏门。
门被打开，一个身穿鹅黄色罗裙的侍女看过来，一见是她，顿时眼中充满不屑。
“怎么又是你啊。”
戴小蛮装作没听见她的轻嘲，直直地向里走去。
走进去后，戴小蛮伸了一个懒腰，叉着腰看着眼前的院子。
春来树枝间抽出点点新叶，琉璃瓦砖盖满新石造起的楼房。就连那路间的石子，也是漾着繁纹整齐好看的图案。
这里是她第三个相公的家，爹让她嫁的第一才人的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休掉，在连着被休两次后，她长了记性，就算被休也要赖在那人家，免得早早回去又被两个已经嫁人的姐姐笑话。
是的，其实她已经被第三个相公休了，而且就在昨天。
她戴家三小姐戴小蛮，论长相，长得不差，论才华，也读过不少书。戴家就更没的说了，戴老爷年轻时曾是江湖第一镖头……只不过后来金盆洗手加上身材发福，已经没人认得他了。
戴小蛮刚走到自己住的屋子前，便看见隔空飞来的一道黑影“呯”地一声落在自己脚下。
定睛一看竟是一堆打包得乱七八糟的衣物。
戴小蛮瞪起杏眸向后一退，她刚要抬头，耳边便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这无耻的女子，被休了还赖在这里，是想败坏我名声吗？令人发指！”
一个穿着青色长袍书生模样的男子竖着眉毛向这边走来，边走边伸着手指指着她。
戴小蛮惊了一下，这第三个相公一向不愠不火，怎么今天大发雷霆？
她看向身旁那个趾高气昂的侍女，只见侍女瞥了她一眼，哼着鼻孔说：“公子落榜了，有人告诉他说是因为你个霉星住在家里才害得他事事不顺，归根结底都是你的错。”
她的错？
戴小蛮一把勾起地上的行李，转过头去看向正在走过来的青衣书生，从怀里抽出那沓休书，指着上面的黑字，怒极反笑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莫名休了我还说得头头是道，我戴小蛮嫁给你们这样的渣滓，这辈子都不可能欢喜！”
她又猛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侍女，侍女被她吓了一跳，底气有些不足。
戴小蛮冲着她微微一笑，嘴里却毫不留情地说：“我是霉星，我害你们事事不顺，诸事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你怎么不说归根结底都是我爹的错，都是我祖宗的错？没有他们哪有我这个霉星？你们敢说我，怎么不敢说他们？我戴家做事向来光明正大，我戴小蛮也不差，我告诉你们，今天我能走进这门，我就能让所有人都能走进这门！”
她转头恶狠狠地瞪了青衣书生一眼，转了个身，气鼓鼓地走了。
留下众人愣在原地，半晌没反应。
夜黑风高，万籁俱寂。
一个黑影带着一群黑影鬼鬼祟祟地潜伏在大院偏门旁的旮旯里。
先是探出一个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下，又探出半个身子。最后，整个人都猫着手脚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院偏门口。
她回过头对着旮旯里的无数个脑袋小声说道：“不要出声。”
旮旯里的脑袋一齐点了点头。
黑影又转过身，将身上的包袱解下来，伸手在里面翻了翻，抓出一把铁钳，对着门的夹缝，微微使劲撬动。
半晌，门有些松动了，黑影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将铁钳收起来，走到门口，将朱门小心翼翼地抓起来，然后缓缓向后退……直到整个朱门都被她搬出来。
她松了口气，背着朱门回头对着旮旯里的那群黑影招了招手，小声说：“都进去，都进去，除了他们住的屋子别进，看中什么就带什么走。”
一群黑影点头如捣蒜，在她的应允后，一窝蜂似的拥了进去。
那个黑影则是勾起坏笑，背着朱门隐退在了黑暗之中……
翌日，阳光明媚，鸟鹊啼鸣。
伴随着侍女的一声尖叫，路人驻足张望。这才发现，第一才人家的后门，不见了……
2
热闹繁荣的街道上，一群乞丐挤挤囔囔地走过，霸占了整个街道的中心位置。
戴小蛮慢悠悠的走在街上，掂着手里的二两银子，嘴里低低嘟囔。
“二两，够做什么啊……”她边掂边走，路过的乞丐双眼放光盯着她手上的银子，她走到哪里，那视线跟到哪里。
戴小蛮停下脚步，瞪了他们一眼，厉声道：“看什么看？自己讨去。”
乞丐们被她一吓唬，顿时收回目光，捧着碗怏怏离去。
“哎，等一下。”看着乞丐的背影，戴小蛮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叫住了那几个乞丐。
乞丐们一齐回过头，疑惑地看向她。
戴小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将二两银子丢到其中一个乞丐的碗里。
“给你们，随便买点吃的，别乱拱了。”
几个乞丐顿时像是看到再世亲人，你推他他推我地挤着走了。
戴小蛮站在原地，眉头微蹙。
好不容易换来的二两银子，最后的下场竟然是给了乞丐……
半个时辰前。
“姑娘，你确定要当这个？”当铺掌柜虚着眼睛看向戴小蛮手里的那块朱门，又问了一遍。
戴小蛮点了点头，晃了晃手里的朱门，说：“这可是上好的紫檀木。你看，鬃眼细密，木质坚重，拿去烧柴火都能用好久。”
掌柜抬眼看向戴小蛮，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问道：“要当多少钱？”
戴小蛮想了想，说：“二两吧。”
掌柜眼睛一瞪，重复道：“二两？”他别过头一笑，又转回去看向戴小蛮，“姑娘，要这么贵，你这门是金子做的？”
戴小蛮站直了身子看向他，眉头皱起，道：“要是金子做的我会当给你？这可是上好的紫檀木，檀木！”
掌柜的咂了咂舌，又摸了摸下巴，抬眼看向戴小蛮，低着声音说：“死当？”
戴小蛮点头：“对。”
掌柜抬头冲着一旁正在打算盘的小厮大声说道：“五子，把门搬过去。”然后低头拨了二两递给了戴小蛮。
掌柜随口又问：“姑娘，这门哪儿来的？”
戴小蛮接过银两，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我撬来的不行吗？”
掌柜的愣住了，戴小蛮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公子，这姑娘挺有意思啊。”灰衣男子收回视线，灰色的眸子眨了眨，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白衣公子，发现公子还在看着窗外。
公子身着洁白胜雪的长袍，戴着纱帽，遮住了脸，只露出半边下巴。
下巴上红润的菱唇忽然轻启，如仙音般好听的声音传了出来。
“天下乞丐不计其数，像这样施舍下去，只怕金山银海也会空了，实在是傻儿。”
灰衣男子看向公子，灰色眸子眯起，提起酒盏倒入公子身前酒杯，笑道：“公子的意思是这姑娘不懂拮据，不会算账？”
白衣公子收回视线，看向灰衣男子，轻道：“怜悯乞丐是好事，施舍也无过。”
灰衣男子被绕得有些糊涂，他摇了摇头，眨了眨灰色眸子，又说：“公子到底是在说这姑娘做的错呢，还是对呢？”
灰衣男子忽然顿悟，用着略带侃意的语气说道：“公子是在心疼这姑娘？”
薄纱下，漂亮的菱唇微微弯起，却没说话。
灯火通明的夜晚，闲庭湖畔人声鼎沸，把酒言欢。柳枝垂在水面，客家飘出酒香，月上小楼，尽洒湖面。
谢桥下，庭湖水面泛着月光，一条灯花舟漂浮在水面上，远远望过去但见暖灯连结，觥筹交错。红尘如斯，对影成三。穿着罗裙薄纱的莺莺燕燕笑声飘过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尽显奢华靡丽的花舟默默诉说着夜的妖娆。
戴小蛮抬头望了一眼花舟，觉得稀奇。与她一样觉得新奇的人不在少数，往常京城湖夜晚十分静谧，今夜里竟出现一条花舟，惹得众人纷纷驻足观望。
刚被第三个相公赶出家门，戴小蛮不想回戴家，整天就在这京城游荡，直到晚上，被一阵晚风吹凉，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所依靠。这种感觉只出现一瞬，下一秒，戴小蛮的所有心思又被花舟所吸引。
戴小蛮跟着人群混上了花舟，耳边人声嘈杂中她勉强听清了一些话。
“舟主千金抛绣球招夫婿，今晚茶水点心全部不要钱……”
一听到茶水点心不要钱，戴小蛮来了精神，拼了命地往里面挤。
抬头看向人多的地方，只见花舟二楼上站着一个身穿桃色罗裙，半面蒙纱的妙龄女子。女子腰系一根金丝软带，峨眉轻扫，面若桃花，看不清表情，却隐约可以看见绝代风华。
众人抬头观望的人正是她。
戴小蛮无心理会这些，低下头向前方挤去。最前方摆着几桌筵席，皆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忽然人群向一边拥倒，被紧紧夹着的戴小蛮跟着被拥到一边。
“不要挤！不要挤！”戴小蛮费劲将双手解救出，聚在头顶，大声叫道。
在人群中这点声音很快被淹没，众人一心只注意到二楼……
戴小蛮被挤得有些眼花，头昏沉沉的。
忽然间，一个不轻不重的东西砸到她的头上，戴小蛮伸手一抓，将那物抓到手心。
她本来就被挤得有些急躁，这下头又被砸到，气得她使出浑身解数大声喊道：“别挤了，要出人命了！”
人群的骚动果然停住了，戴小蛮感觉周围的空隙变得宽敞了些，她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众人都在盯着她看，确切地说，是盯着她的手看……
戴小蛮将双臂放下，低头看向手中抓着的那物，一瞬间，瞪大了杏眸……
她的手心正抓着一只红布包成的玲珑绣球……
戴小蛮木讷地抬头看去，只见二楼的妙龄女子也在看她。
妙龄女子旁还站着一个婢女一样的人，婢女也穿着锦衣华服。妙龄女子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只见婢女站直了身子，向低下正在看着她们的戴小蛮大声说道：“这位姑娘，我们小姐让你上来。”
戴小蛮瞪着杏眸看向她，伸出手指着自己说道：“我？我可是女……”
婢女打断她的话，说：“我们小姐说了，但凡绣球抛下去，不论谁接住都算数。”
开什么玩笑？她都还没嫁出去呢，这就要娶人了？
戴小蛮觉得好笑，她抬头看着那二人，说：“你们小姐愿意，我可不愿意。难道你们小姐长着一个不透气的脑袋？一只绣球就把自己给丢出去，这样的亲事有什么好成的？”说到气头上，戴小蛮想起爹给她安排的那几桩亲事，皆是不欢而散，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是会出岔子。
话音落下，人群骚动不已，一时间，唏嘘声在花舟上扩散开。
二楼的婢女一脸的难堪，一旁的妙龄女子垂着眸子，沉默不言。
烛光昏昏，屋内十分静谧。
一个黑衣人走到一个身穿黑金华服的中年男子身后，低头合拳低声说道。
“启禀太公，有人在船上闹事，计划失败了。”
中年男子负手而立，闻声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笼罩在黑暗之中，只能听见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继续，我只要那把剑。”
花舟上人声鼎沸，空中勾月高挂。
戴小蛮看着二楼，还想说些什么，刚开口，声音还没发出来，手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戴小蛮惊了一下，头转过去，下一秒，手上的绣球被拿走。
“在绣球里藏匕首，手段未免太过卑劣，还是说，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弦音般好听的声音响起，众人视线皆被吸引去。
眼前白衣公子抬眼看着二楼，纱帽下看不清他的表情，漂亮的下巴上菱唇一张一合，一阵清风吹过，将那面纱微微吹起，隐约可以见到白玉般的鼻尖。这公子十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戴小蛮看得愣神，却在听到他说的话之后，与众人一同大惊失色。
藏什么？匕首？
戴小蛮盯着公子手中那只绣球，脸色惨白。刚才她差一点就成了这只绣球的牺牲品……
二楼站着的妙龄女子向后退了一步，婢女眸子一暗，脚使轻功向这端飞来。
“呵……”戴小蛮听见身旁白衣公子轻笑一声，有些撩人。
须臾，戴小蛮反应过来，无心欣赏，转过身就要逃走。
人群呼啦一下全部散开，踩脚的踩脚，推搡的推搡，一时间混乱不已。
“跟着我走。”手臂被人拉住，戴小蛮抬头看去，是跟着白衣公子一起的灰衣男子。戴小蛮觉得稀奇，他竟然长了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来不及多想，回过神后，戴小蛮跟着灰衣男子绕了几下，灰衣男子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对她说：“你就从这逃走，这花舟是江湖中人藏算的诡计，为的就是公子那把剑，逃出去后不要再过来。”说罢松开抓着她的手臂的手，灰衣男子头也不回就折路回去。
戴小蛮忍不住回头望去，隐约可以看见白衣公子站在船板上，手中握着一把碧银的剑……原来那把剑这么贵重。
听到一阵武器碰撞的声音，戴小蛮心里一惊，忙蹲下身顺着梯子从花舟上爬了下去。
真是要吓死她了……
戴小蛮伸手抚胸给自己压了压惊，在听到一声刀剑相撞的清脆声响后，快速转了个身，拔腿就跑。
跑到了大街上，街上张灯结彩，路人来来往往，与刚才的混乱有着天差地别。
戴小蛮有些心急，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如果现在逃走，万一那公子出了事怎么办？毕竟是为了她才会站出来。回去？不行不行，她不会武功，回去岂不是送死。
一辆夜香车从她面前经过，飘过一阵恶臭。
戴小蛮盯着车上脏兮兮的木桶，忽然弯起嘴角。
花舟上的奢华靡丽已经无人有心欣赏，众人皆是挤着要下船。
“原来天赐剑在你这里。”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从二楼走出来，鬓角如雪，步伐却依旧暗藏隐风，功力不容小觑。妙龄女子站在一旁，低着头。
隔着纱帽，白衣公子看着他，握着剑的手在暗暗运力。
刚从二楼飞下来的婢女站在公子不远处，紧紧盯着他，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模样。
“苍太公，为了把公子引上来，还专门找人骗公子天主在这里，你们也太大费周章了，亏得公子还给你们点面子。”一旁的灰衣男子冷笑一声，清澈的嗓音中带有一丝嘲讽。
被称作苍太公的中年男子看着白衣公子，并未说话。
“太公真是十年如一日，晚辈该不该为此感到荣幸呢。”公子轻笑道，面纱下一双墨眸光泽轻轻流转。
窸窸窣窣几声，几道参差不齐的暗影围了上来，将二人困束其中。
戴小蛮跑回花舟边，探着脑袋张望上面的情况。花舟上人已经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都是卷入这事里的人。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木桶，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抽出一条帕子将脸蒙住，遮住那股直入鼻尖的臭味。
“糟糕。”看到那群冒出来的黑衣人，戴小蛮低喃一声。
她拖着木桶小心翼翼地挨到花舟下，一步一停。
苍南雁看着被围住的二人，脸上难掩势在必得的神情。
“四个星主各藏东西，竟无一人知道天主的下落，你们大意，就别怪我有机可乘。”苍南雁将双手负在身后，镶着金边的黑衣衣摆随风飘动。
“公子，怎么办？”灰衣男子蹙着眉头侧头对白衣公子小声说道，银灰色的眸子布满了紧张的神色。
公子直直地看着前方，露出的下巴上菱唇轻抿，没有说话。
苍南雁得意地扬起嘴角，刚要开口，只见一个风风火火的影子窜上了花舟……
“散财了，散财了……”
戴小蛮一手抡着木舀，一手拎着粪桶冲了过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露出的两只眼睛充满了兴奋的光。
众人均愣住了，白衣公子转头看向她。
原本站得纹丝不动的十几个黑衣人瞬间有些松懈，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知何时跑上来的戴小蛮。
戴小蛮转头看向他们，挥了挥木舀，勾唇一笑道：“看着我做什么？想要财，我给你们散点？”说着她一把掀开木桶上的盖子，顿时一股恶臭在空中弥漫开来……
木舀往木桶里一插，搅一下，捞了满满一勺黄金色出来，“哗”地一声，隔空泼到他们脚下的地上。
顿时，十几个黑衣人全部乱了阵脚……
“你这丫头是从哪里来的？”婢女眉头一皱，冲上来就要抓住戴小蛮。
戴小蛮及时地避过去，她看着婢女，扬了扬眉，笑道：“你不去张罗你家小姐的亲事，跑来追我做什么？你也想要？”说着，她又将木舀插进木桶里，作势要泼一瓢出来。
婢女一见她这动作，顿时停滞在原地，脸色一变，迅速后退十几步。
戴小蛮杏眸眯起，转了个身，将一瓢夜香泼到欲要从背后偷袭她的那群黑衣人脚下。
“想偷袭我？没门，也没窗户。”她眯眼一笑。
白衣公子盯着她看，原本轻抿的菱唇忽然绽开一抹难掩的笑意。
“哎，跑什么呀！”戴小蛮将木舀插到木桶里，一勺一勺地泼过去，将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
几个黑衣人乱得到处躲蹿，生怕粪汁落到自己身上。
“公子，这姑娘怎么……”灰衣男子一脸哭笑不得地抬头看向自家公子，发现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戴小蛮。
苍南雁再也忍不住怒气，向前走了一步，重重地一掌拍落在二楼的栏杆上。一掌下去，震碎了栏杆，木头不断地向下掉。
“简直胡闹！”
戴小蛮不管他，转了个身看向公子，说：“快跑。”
白衣公子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一旁灰衣男子有些犹豫，但还是护着公子快速逃离这是非之地。
苍南雁见到了嘴的鸭子马上就要飞了，眉毛一竖，大声喝道：“给我抓住他们！”
戴小蛮抬头看向站在二楼的他，忽然不怀好意地一笑，苍南雁隐约觉得有些不妙，还未来得及反应……
“差点忘了，还有你！”戴小蛮一手抡过去，满满一勺的夜香，“呼啦”一声，直接泼到了他的脸上。
苍南雁愣在当场，头发上的粪汁顺着脸向下落去。一旁的妙龄女子被熏得花容失色，扶着墙干呕。
白衣公子回头看了戴小蛮一眼，只见戴小蛮将手中木桶一丢，冲过来就拉着他一起跑。
边跑还边回头对着站在二楼气得直哆嗦的苍南雁挑衅地笑着，一脸“你奈我何”的模样。
“给，给我抓住她！”苍南雁一袖子抹掉脸上的东西，连续擦了好几下，最后把自己熏得脸色发青。
几个黑衣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鼓起勇气追了上来。
戴小蛮一回头，笑道：“送给你！”说罢猛地将手中木舀丢到他的脸上，直接将他给砸晕了过去……
“快走！”戴小蛮转回头，拉着公子下了花舟，向着人群多的方向跑去。
在长街上停了下来，戴小蛮气喘吁吁地转过身去。
她抬头看向公子，又低头看了看双手，忽然间愣住了。
她怔怔道：“手没擦……”
公子也愣住了，低头看向袖口，五个指印大刺刺地拍在白衣上……
灰衣男子灰色眸子一瞪，伸手指向戴小蛮，又气又笑道：“你这姑娘怎么这么胡来，别的姑娘家都不像你这样。”
戴小蛮有些听不惯这话，她转头刚要为自己说话，白衣公子便先开了口。
“你身上可有银两？”公子看向她，纱帽下看不清表情，只见好看的菱唇一张一合。
戴小蛮愣了愣，伸手向怀里摸了摸，在灰衣男子目睽睽的注视下掏出一枚铜板，说：“还有一个。”
公子菱唇轻启，刚要开口，就见戴小蛮来回在身上摸索，着急地说道：“我那二两银子呢！”
公子有些愣怔，好心提醒她，说：“不是给乞丐了吗？”
戴小蛮忽然停下动作，猛地抬头看向他，一脸警觉地后退一步，警惕道：“你跟踪我？”
灰衣男子看不过去，道：“你这姑娘，谁没事还跟着你啊，公子不知帮你多少回了……”
戴小蛮没注意他的后半句，无趣地摸了摸鼻子，伸手将那枚铜板递过去，说：“喏，给。”
公子不明地抬头看向她。
戴小蛮见他看她，有些急了，一把抓起他的手将铜板放在他的手心，道：“看什么，我真的只有这一个了！”
公子无语。
半晌后，公子将铜板还给她，又递给她一锭金子，说：“你若不回家，就随便找处客栈住下。”
戴小蛮低头看向手里的那锭金子，她不是没见过金子，只是一瞬间，觉得这只金子和往常看到的有些不一样……似乎多了点人情味。
戴小蛮抬头刚要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不回家，便看见人群中一张来回找寻着什么的熟悉的脸。
她顾不上别的，丢下一句“多谢”后拔腿就跑。
公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抹勾魂的笑在嘴角绽开。
戴小蛮边跑边回头看去，确定没人跟来后松了口气。
刚才看见的那张脸正是她的贴身侍女，应该是爹叫出来找她的。被第一才人休了的事肯定已经传到爹的耳朵里了，爹知道了，两个姐姐肯定也知道了，现在回去就是自取其辱。
想着，戴小蛮拐了个弯，藏进了拐角里。
远离了热闹的街道，耳根变得十分安静，静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应该没事了吧……”戴小蛮喃喃自语道，悄悄探出头。
头刚伸出去，就与一双灵动的眸子对视。
戴小蛮吓得向后一退，接着就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身穿嫩黄色罗裙扎着两个发髻的少女走了过来。
“小姐，你在躲我啊？”她勾起嘴角，一双灵眸闪着有趣的光。
戴小蛮平静了一下呼吸，看着她说：“苏灵，你怎么出来了？”
被唤作苏灵的小侍女笑弯灵眸，说道：“老爷让我来找你啊。”
果然被她猜对了。戴小蛮心想。
“老爷说……让三小姐收拾收拾，准备嫁给第四个夫婿。”苏灵故意绕了个弯子，最后甩出一句话。
犹如平地中炸开的一声惊雷，将戴小蛮炸了个体无完肤。
第四个？
“我不想嫁了！”戴小蛮蹙起眉头，大声道。
苏灵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着说道：“老爷说了，如果你不回去，就让我一直跟着你。”
一直跟着她？
戴小蛮瞪大了杏眸，想要挣开手却怎么也挣不开。
开什么玩笑，让苏灵这小丫鬟跟着她，光是烦就能烦死她了！
“所以，我们回去吧。”苏灵笑弯了眸子，抓着她的手将她拖走了。
戴小蛮呆呆地看着夜空中的那轮勾月，脑子里回荡着一句话：
我不要嫁人，我不想再被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