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从巫咸到女祭
本节聊聊巫师群体。因为故事性不很强且零碎,就采用夹叙夹议的方式吧。
远古巫师的一部分在后世转化为方士、术士,专注于方仙道,他们中的佼佼者开创了神仙学说与实践的各种流派,甚至被直接奉为神仙。因此,巫与仙的渊源极深。
巫与仙的主要关联,我想不外乎两点:一是巫能通神,二是巫能炼药。能通神,意味着人有了接近神的渠道,这是人能升格为神的前提;能炼药,意味着人打通了升格为神的物质、技术壁垒,具备了成神的可能性。通神与炼药这两件事在巫的工作中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的。当巫通过炼药服药而能控驭灵魂出入肉体,自由与神沟通时,巫离仙也就不远了。仙话中第一批修炼得道之仙就这样从巫中产生。
先聊巫的第一大功能:通神。
巫字形1
巫字形2
巫字形3
巫字形4
巫字形5
巫字形6
“巫”是一个象形或者会意字,有各种异体,也有各种造字法解释。先看许慎的《说文解字》:“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他对于“巫”字形的解释是“象人两褎舞形”,“褎”通“袖”。巫是以舞降神娱神的,许慎认为巫字画的就是长袖善舞的女人,所以连发音都与“舞”近似。许先生那时看不到很多考古实物,对字源的解释难免有局限。《说文》版本的字形,“工”形中间有个波浪状部件,解释成挥舞的衣袖说得通(见右图一)。但这只是“巫”的一种写法。图二是巫的甲骨文字形之一,时代比许慎早很多,巫字中间的部件解释成手持祭器(杖、戈、钺类)可能会更贴切——即便如此,我觉得将“工”形解释为人的头加躯干还是有点勉强。上页图三的甲骨文字形,中间的部件画作两只手捧物状,而“工”形就可理解为她们手捧的玉器。图四是金文,字形比较复杂,原来的基本字形上面加了一个折弯(或画个点),可能指示巫是要上天的,下面加了一张口,强调巫通过语言与神沟通,包括卜筮、祷告、诅咒等。图五是篆文字形,中间部件变为两个“人”,这时将“工”解释为天地及连通两者的天梯而将“巫”解释为借助天梯上下天地的人就说得通。图六是古楚简帛文字,又有双手,又有祭品;又有人,又有嘴,可以说是各种元素的大集合。巫字还有一些变体,此处就不赘言了。
巫觋之舞(商代黑黏土塑像)
造成以上多种异体字形的原因,可能是不同的族群来源再叠加上复杂流变之故,但我们可以看到,它们都是在抓住巫的功能进行强调:要么强调舞蹈娱神,要么强调语言交流(歌吟、祷告等),要么强调主持献祭,要么强调在天地间上下沟通……这些不同的侧面结合起来,就为我们勾勒出了上古巫这个群体的基本职业面貌。
祝
觋字形1
觋字形2
此处我们区分下巫、觋(xí)、祝三个相近的概念。从造字顺序来说,巫、祝两字产生在前,甲骨文上都能找到;觋字产生在后,因为它是对巫字的延展。从概念内涵与外延上来说,上古“巫”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巫”包含所有巫觋祝祭类神职人员。狭义的“巫”在与“觋”相别时,“巫”指女巫,“觋”指男巫。《国语·楚语》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二者,而又能齐肃中正,其知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神明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可见巫觋都是当时的文化精英、道德楷模。“觋”的造字在“巫”旁多了个“见”(突出了人的大眼睛,见右图一),强调巫觋是“能见鬼神者”,有时候这个大眼睛又放在了巫字下面(图二)。加上大眼睛,并不代表只有男觋能见鬼神,而是一种用加偏旁来进行意义分化的造字手段。
就女巫男觋的产生先后和比例而言,虽有不同说法,我个人认为可能远古(多数)族群先有女巫,后有男觋,并且在相当长时间内女巫多于男觋。我以为这主要与女性的气质偏向有关。相比男性而言,女性更加感性,更易受外界影响和带动,这种气质为通神提供了基础。当然并非女性整体都如此,我是说这种气质的比例在女性中比男性高,所以从女性中选拔巫会更容易。能通神的女巫是从部族女性中挑选出来的易感者/敏感者——理工直女类型肯定是干不了这个工作的。西汉古滇国的“诅盟场面青铜贮贝器”器盖上,主持祭祀的就是女巫。后世巫觋的演变在各部族中情况不大一样,有些部族男巫女巫兼用,比如满族、赫哲族、鄂温克族等的萨满,有些偏用男巫,比如壮族的端公、彝族的毕摩、景颇族的斋瓦等。
古滇国诅盟场面青铜贮贝器器盖上的祭祀场景
在敬神畏神的时代,巫手握神权,连带拥有了较高的政治权力和地位。商王武丁之妻妇好就是这样一个集神权与俗权于一身的人,她的随葬品中同时有象征神权的玉琮和象征俗权的铜钺。自周代起,神权与俗权有了比较明确的界限,孔子说“祭如在”“敬鬼神而远之”是其体现。
狭义的“巫”在与“祝”相别时,“巫”指女巫,并且可能突出其跳舞娱神的舞蹈队功能,“祝”指以语言与神沟通的巫,后世多认为是男巫,笔者略有异议(详后)。上页图三是“祝”在甲骨文中的字形之一,字形左侧是祭台,也就是“示”的本义(“神祇”二字都采用了这个示字旁),右侧画了个跪坐的人,特意突出了其口部,意味着他在祭祀时负责祷告、问询乃至诅咒。我们至今使用的“祝愿”“祝福”“祝贺”等词,就是从祝的语言通神功能延展而来的。
女
人
兒
男
当我们考察原始群巫内部层级时,祝应该是等级更高乃至最高的巫。祝、巫配合,祝是主祭者(掌握话语权),巫是协助者,好比舞台上独唱与伴舞的关系。不过,虽然后世通常将祝解释为男巫,我个人却认为:早期巫、祝可能都由女性担任,二者有职责差异,有等级差异,但没有性别差异。我们可以考察甲骨文中祝字的写法,在它表示人形的部分(今天写作“儿”的那部分),其实与甲骨文中的女字写法非常接近,虽然手部不同,但躯干和下肢都呈现为跪坐,脚尖点地,脚背垂直于地面,这是商及先商时代默认的以坐姿为代表的女性性别特质表达。对比“人”“儿”“男”在同期的写法,可以看得更明显。也就是说,先民在创造“祝”这个字时,表达人形的部分既没有用涵盖两性的“人”,也没有用专指男性的“男”,更没有用我们今天所认为的“儿”形(这里其实是“人”的异形,并不表达“孩儿”之义),而是用了一个指向性非常明显的“女”形。我想,这同时可充作上文关于“女巫出现更早”之浅见的一点旁证。
因此我们可以说:在“巫”(狭义)“祝”“觋”三个概念中,“巫”与“祝”是职能分化(并同时导致了等级分化),“巫”与“觋”是性别分化。
群巫的这种分化,体现了社会职能的精细化进程和性别角色的历史变迁。传说来自炎黄世系的著名火神“祝融”,其名号含义应当是叫做“融”的“祝”[9],可见也是个高级神巫。商人祭祀制度又与炎黄系不同,其主祭很多是由女性担任的(如妇好;又,武丁的另一个妻子妇妌也主祭)。周代,主祭者为男性,周代掌宗庙祭祀之官称为“祝伯”“祝宗”等。周礼中的等级秩序通过儒家的继承与发挥影响后世几千年,正规祭祀也由男性主导,反而是在“中原”的边缘地带还有女巫主祭传统的古老遗存(如萨满)。
女巫悦神图(傅抱石《九歌图·东皇太一》)
再聊聊巫的第二大功能:炼药。
炼药服药(迷幻药)为通神提供了方便,使得巫觋更容易进入被神灵附体的类癫狂状态;而能够见到神灵,似乎离加入神灵的队伍也就不太远了。在先民心目中,巫药应该是兼具迷幻与长生功能的。随着巫术的逐渐成熟,巫药在用途上更精细地分化为迷幻药和不死药,前者用以见到神,后者用以成为神。巫觋在他们的“生化实验室”里制作迷幻药的同时,也开始了对长生不死药的研究。他们不断地试验和实践,对植物与矿物在人体内所能产生的效果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这就使得上古巫、医不分家。《吕览·侈乐》注:“医师在女曰巫。”《周礼·春官》注:“巫掌招弥以除疾病。”
大概在春秋时期,巫的医药功能分流为巫医和炼丹术士。巫医是个偏义词,偏于“医”,即“以巫的手段来治病的医”。所以巫医不仅管神事,也要管人事;不仅管公家,也要管个体;不仅管自己,也要管他人。而炼丹术士就不大讲究公心,而是一门心思追求“自我实现”。
书契时代前的巫觋在后来的文献中留下了痕迹,咱们说说其中的几个代表。
《山海经·大荒西经》提到“灵山十巫”——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他们居住在大荒之中的灵山,在灵山采集各种药物,并且通过灵山这座天梯与神灵实现交流。《海内西经》提到“开明六巫”——“(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他们正用不死药抢救被贰负和危杀死的人面蛇身神窫窳。这两组“群巫”名单发生了交集(巫彭、巫抵)。有研究者认为灵山十巫中的“巫礼”就是开明六巫中的“巫履”(郝懿行:“礼之义履也”),“巫朌”即“巫凡”(发音相近,袁珂),“巫谢”即“巫相”(一音之转,袁珂),如此“十巫”与“六巫”实为同一个群体,生活在同一时代和地域,至少记录者是这么看的。除了巫姑从名称上可以明确为女巫,其他巫者,我们不很确定他们到底是女巫还是男觋,因为不很确定他们生活的时代巫觋是否已经分开表述。
十巫(清汪绂释《山海经存》)
关于十巫之首巫咸。《世本》说“巫咸作筮”,意思是卜筮是巫咸发明的,那么巫咸可视为群巫的祖师和首领。当然卜筮的发明不可能一人一蹴而就,而应当是群体长期研究,不断探索,试错、循证的成果。关于巫咸生活的时代有多种说法,如神农时(《路史》)、黄帝时(《归藏》)、帝尧时(《世本》)、殷商时(《外国图》)等,其事迹是替当时的君主/首领占卜、祈祷、献祭、医治。
“科学”地说,巫咸虽然是会炼药的神巫,也不可能穿透时间活上两千年,对吧,除非他直接从巫修炼成了仙。所以他在文献中的轨迹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些“散点”状的异文。很有可能,在后世观念中,“巫咸”成为巫的代表或代称,“箭垛式”地吸附了许多与上古神巫有关的传说,所以显得无处不在。《山海经·海外西经》提到有巫咸国,群巫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通过登葆山上下于天地之间。这里的“国”应该是指一小片地域(《孟子》:“小国,地方五十里”),类似“水乡泽国”中“国”字的用法。你可以将“巫咸国”理解为上古的“医卜学院”,而非一个独立的氏族政权,群巫因为要采药、研学、通神,所以集体居住和行动,并服务于氏族的日常生活。另外也可理解为该氏族全族(国)皆巫,或者以巫为重,首领巫咸身兼神俗两边的职务,于是这个氏族以首领的名号命名。关于后者有个可参照的例子是巴人的祖先[10],据说其合族都是巫诞的后代,而以廪君为首领(《世本》:“廪君之先,故出巫诞”)。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祖地是有可能被视为“巫诞国”的。
古蜀巫(觋)。传说他们可以借助天梯来往于天地之间,交通鬼神。但后世学者认为,他们很可能是借助诸如马桑树果实这样的致幻食物,才能达到感应鬼神的效果。(清《边裔典》)
巫咸颇得后世尊崇,在各种文献中被反复提及。人们如果有事需向上帝求告,巫咸是帮忙转达的最佳中介。著名的《诅楚文》石刻记录了战国时秦国对背弃盟约的楚国的诅咒,其中一篇叫《告巫咸文》,直接向宗祝的祖师巫咸告状。西汉扬雄《甘泉赋》有“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之句,意思是派巫咸上天去敲门,请众神下来,这是写巫咸的“上”。屈原《离骚》说“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意思是巫咸将在傍晚从天界降下来,我要准备好香椒和粳米迎接,这是写巫咸的“下”。这几处的巫咸视为专指泛指皆可,其行迹职司已经近似于神仙。
关于巫彭。巫彭明确处于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的交集中,所以他的时代同样很早,是在一个神、人、兽的外形未截然分开的时代。有人说惩罚贰负等的是黄帝,那么巫彭至少生活在黄帝时代。巫彭在六巫中第一个被提及,看来至少是六巫小分队的首领。巫彭能交通天地,又能治病救人、起死回生,这是上古巫医一体的明证。《世本》说“巫彭始作治病工”,《说文解字》说“古者巫彭初作医”,以巫彭为医生这个职业的祖师。《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一》又把巫彭与彭祖画等号(“巫彭即世传为殷太史的彭祖”),这大概是因为彭祖会炼药修仙,看上去差不多也算个巫医。但暂时没有更多证据证明巫彭的“彭”与彭祖的“彭”直接相关。
十巫系统之外,另有几位著名女巫。
女丑。《山海经·海外西经》提到女丑,“生而十日炙杀之”,在求雨仪式中活活被晒死了。我以为,女丑名号中的“丑”可以有两种理解:其一,为地支之一,那么“女丑”可能是按排行来命名的;其二,将“丑”解释为枢纽的“纽”的本字,那么“女纽”就暗示了她的中介性,她是沟通神人的枢纽。但“丑”肯定不是丑陋之义,因为两者根本不是同一个字(表“丑陋”之义的字写作醜)。上古有“曝巫聚尪(wāng)”之法。“曝巫”就是在久旱时把神灵的仆从(巫)放到大太阳底下晒给神灵看,表面上是拿巫的肉体做牺牲来试图感动神灵,其实就是威胁(她们不是你的宝宝吗,看你心疼不心疼)。“尪”是跛脚、驼背之义,“聚尫”是找一群跛脚驼背的人来晒。曝晒残疾者,仍然是向神灵卖惨。将巫与当时处于社会边缘的尪并为牺牲,可见被曝的巫不是高等级的祝,而是其助手或下级。《吕氏春秋》说商汤在桑林祈雨,“剪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试想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拿最高首领来献祭的做法太超常规,又怎么会被刻意记录和歌颂呢。又,商王后妇好也曾担任主祭,她是金字塔尖上的人,墓中不仅陪葬两百多件青铜礼器,还有十几个生殉的人牲,商人祈雨时总不能拿她去曝晒吧。所以女丑的牺牲存在很大的被迫性,如果后世仙话收录她,大概可归入火烧成仙之列。
女祭与女薎(雷玥溪绘)
寒荒之国的河畔正在进行一场远古祭祀,女祭手捧祭肉,女薎手捧祭酒
女祭和女薎(miè)。《山海经·大荒西经》记录:“有寒荒之国,有二人女祭、女薎”,《海外西经》说:“女祭、女戚在其北,居两水间,戚操鱼䱉(shàn),祭操俎(zǔ)。”《山海经》原本是有图的,这两段记录是看图说话。这里的“女戚”可能是“女薎”的形误,“其”是指刑天,“鱼䱉”据王念孙说是“角觛(dàn)”的形误,可能是角制或角形的酒器。综合这两段话的意思:女祭、女薎在寒荒之国,站在(图画中)刑天的北面、两条河流之间,女薎手里拿着盛放祭酒的器具,女祭手里拿着盛放祭肉的器物。从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些有关远古祭祀的信息:这场祭祀的主持者为女性;女祭、女薎就是主祭(画图者可能会忽略下级,但决不会漏掉上级);二人中女祭可能为主导,因为她的名号直接与祭祀相关,而且排位在前;祭祀时最起码有酒有肉。
从女祭、女薎和女丑的名号,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对巫的命名除了叫巫某,也可以叫女某(直接标注性别)。原因我以为主要有二:其一,当时虽然群巫的性别分工已经有了,但“巫”“觋”的概念区分可能还不固定,因此相比“巫祭”的含糊,“女祭”更能说明性别,而族群又似乎很需要这种明确性,所以采用了后者;其二,女祭、女薎可能是兼职祭司,所以不适宜名之以巫,这有点类似妇好——身份是女首领,平时有行政工作,祭祀时主持祭仪。上古有许多叫做女某的人(女英、女嬉、女登、女娇等等),无一例外都身份显赫,但她们中的许多人并没留下与祭祀相关的记录。这既可能因为她们的确不承担此职,也可能恰好相反——默认她们需要担任主祭,所以不必特别记录。女祭、女薎大概也是这种兼职的情况,只不过她们的工作恰好被记录下来了。
要之,上述这些巫觋,虽然职责以祭祀为主,但却很可能是后世神仙的雏形或原型。
主要出处
《山海经》《说文解字》《世本》《国语·楚语》《吕氏春秋》《周礼·春官》《路史》《归藏》《诅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