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说起神仙,人们常会有复杂的感受,尤其受过现代教育、自认理性的知识精英,也许一面会被神仙学说和神仙故事充沛的想象力、丰富的角色设置和多变的情节结构所吸引,一面又觉得神仙故事不过是古人大开脑洞的胡说八道,只可充当茶余饭后的闲谈,登不得大雅之堂。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纠结。仙话展现了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模式,(尤其其中的修仙求仙故事)可视为我国独有的或曰具有“标识性”的文学品种。鲁迅曾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而道教体现在文学层面主要就是仙话。仙话里藏有一些足以将我们与他者文明区分开的共识或观念,包括但不限于:中国人对神灵与人类关系的思考,对生死及生命形态的思考,对规则与自由的思考,对男女关系及各自地位的思考,等等。深入研究仙话,无疑将使我们对于中国文化、中华文明的本质和丰富性的理解更进一步。
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越来越便捷的信息交流和越来越频繁的文化融会令不同族群原本清晰的一些特征变得模糊起来,这容易使人们产生一种“文化乡愁”,担心自己族群的独特性难以回溯和保持。仙话及其提供的奇观则因独树一帜而能够帮助中国人有效缓解这种乡愁。正如学者在论述神话和奇幻文学时所言:“……超自然要素被受众理解为文化传统,便能消解工业化和全球化所带来的焦虑和愁绪,让大众文化感觉历史的根系仍未断绝。”[1]
仙话,是可以讲得很精彩的“中国故事”。
关于神仙
有了以上认知前提,我们首先来界定一下本书中所使用的“仙”和“神仙”等概念。
“仙”,又写作“仚”,《说文解字》释为“人在山上貌”,《释名》说“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参考古今学者的研究,本书综合定义为:“仙”是通过内养外服等方式修炼而长生不死、经常住在山里或其他奇境中、具有某些特殊能力的得道者。
“神”(狭义)与“仙”的区别是:神(狭义)是具有“神格”的超自然灵体(包括天地万物万事的创造者、司掌者等),是先天的(在创世之初自发形成或由创世神安排)。而仙是后天的,是凡人经过艰苦修炼得成,其“仙格”是由“人格”提升而来,其超自然性是由自然性改造而来。
“神仙”是个笼统的说法,在不同语境中用法各异:第一,广义,泛指,在这种情况下,“神仙”是整体概念,“神”与“仙”两者混言不别。第二,可视为偏义复词(偏重于“仙”),在这种情况下,“神仙”视同为“仙”。第三,可视为“神”(狭义)与“仙”的合称,在这种情况下,“神”(狭义)与“仙”是分开的。
本书提到“神仙”多为第二种情况,即偏重于“仙”。但鉴于“神”与“仙”在实际传承中难以割舍的关联(比如有些神灵同时具有先天性和后天性),本书中的“神仙”有时也会指向第一种情况,即二者混言不别。
有必要说明一下广义的神/神灵。中国的神灵世界可谓无远弗届,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左传·僖公十年》中狐突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所以,无祀就无神,有祀就有神,凡得到中国人(或其中的族群)共识所祭祀的鬼神,就属于“我们的神”。本书以讨论“仙”为主,但有时也难免对其他广义神灵有所涉及。
广义的中国神灵主要包括神(狭义)、仙、鬼、精、怪、妖几大类,彼此有所区别,又并非截然不同。“神”“仙”之别前文已述。“鬼”现在指人死后的灵魂,但在古文里“神鬼”有时并用不分:如韩愈《请上尊号表》说,“北岳医闾,神鬼受职”;又如《山海经》中,青要山神武罗写作䰠武罗(“䰠”等于“神”,鬼是义旁);再如本书提到的小雷神律令,他其实是由人鬼担任的。“精”是自然物(动植物乃至矿物)之灵,“怪”更侧重罕见、特异的性质,“精怪”常合称,其词义并不含道德判断,人类对某精怪的褒贬全看其具体表现。“妖”则是作恶的精怪或人鬼,道德上是“坏”的。从道德、地位或能力等维度看,神(狭义)、仙、鬼、精、怪、妖之间存在渐变关系。比如同为树木之灵,《搜神记》里庇护庐江一方的大树黄祖被视为树神,《古今诗话》里吕洞宾遇到的松树神被称为“老树精”,而《聊斋》里吸人阳气的树精则被称作“树妖”。至于“魔”,其实是个外来的佛教词汇,在中国有时与妖组词,有时与鬼组词,在仙话中若遇到,可笼统视为邪恶的坏灵,归入妖类。
本书以“仙界”指称仙所处的(自然及人文)环境。由于“仙”与道教的观念密不可分,有时候本书也将这一领域及其人物扩称为“仙道界”。
关于仙话和神话
本书是关于中国仙话的话题式述评研究。
中国仙话研究滥觞于20世纪初,历起步期(1920—1940年代)、沉寂期(1950—1970年代末)、繁荣期(1980年代至今),经过鲁迅、茅盾、闻一多、袁珂、谭达先、张磊、罗永麟、郑土有、梅新林、干春松等数代学者的不懈努力,已经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形成了“仙话学”的基本框架和理论体系[2]。本书的讨论,就建立在前辈们这些可贵的学术成就基础之上,算是换个角度往前试探的一小步。
什么是“仙话”?按照学界比较公认的定义,仙话是“以记叙神仙活动为主要内容,以追求长生不死和人的自由为中心主题,情节结构曲折离奇,反映人类渴求生命永恒和幸福美满生活愿望的一种叙事文学作品”[3]。或者,本书将其简单界定为:仙话是基于人们相当长时期内相当程度共识的、关于仙的故事的总和。这里主要强调三点:一是仙话是关于仙的故事(“话”),它得有人物及其关系(仙、仙与仙、仙与人),有情节;二是仙话中所体现的观念基于神仙学说,在一定人群中存在相当共识,其讲述能得到较多共鸣;三是这种共识能持续较长的历史时期。像今天的玄幻文学,虽然也自编了各种“神仙”故事,但主要是展现个人创想能力(个性),而非传达基于深厚悠久观念学说的共识(共性),所以不算仙话——算幻想作品是没问题的。
神仙学说至少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成型,至清代余绪不绝,其发展贯穿了中国社会整个帝制/王朝时代。仙话与神仙学说的出现和发展是同时的,因为仙话是神仙学说的普及版,没有仙话的实例举证和生动表达,神仙学说难以立足并壮大。学界常认为,仙话的发展经历了以下时期:萌芽期(春秋战国)、成熟期(秦汉)、裂变期(隋唐)、续盛期(唐宋元)、衰落期(明清),其中对隋唐宋元时期的定性稍有争议,但曲线大致趋势不变。
仙话的源头主要有远古神话、历史事迹和民间传说三大类[4]。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仙话为我们积累下丰厚的资源,它们有的具备完整的故事形态,有的则体现为情节或母题的碎片。本书将这些仙话的主要内容简要归纳为:第一,关于如何不死成仙的故事(访仙学仙、炼丹服药、导引交接、脱壳飞升等);第二,关于神仙生活的故事(仙境展示、神仙婚恋、神仙的交谊与争斗、神仙的奇才异能等);第三,关于神仙与人类的故事(人仙婚恋,神仙惩恶扬善、扶贫济弱等)。本书在不同的章节、从不同的角度对这几类仙话均有涉及。当然,学界对仙话还有别的分类方式,比如罗永麟先生根据故事主体将其分为帝王将相仙话、方(道)士仙话、庶民仙话[5],梅新林先生根据历史源头将其分为神话变形型、历史附会型、传说衍生型[6],等等,此不赘言。
仙话与神话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
关于仙话与神话的关系,20世纪80年代学界经历了相当充分的争论。争论的一方以袁珂先生为主,他认为(部分健康的)仙话可视为广义的神话(这其实已是他自己认识变化的结果:1950年代他将仙话视为道士们的胡说,1960年代则认为仙话是神话的变种、末流);争议的另一方则主张仙话与神话存在质的不同,仙话是独立的领域,持论者主要有谭达先、罗永麟、郑土有等学者。这场争论的双方都贡献出了自己的精到思考。经过反复的讨论,仙话的独特性得到学界共识,仙话学得以初建,仙话研究逐渐进入繁荣期。
毋庸置疑,仙话与神话联系紧密:仙话中的一部分由神话发展变化而来(即神话的“仙话化”),因此存在大量的神话仙话混融的故事(如西王母仙话、黄帝仙话等);二者有一些共通或相似的观念或元素(如不死、变形、异能、奇迹等);二者都与宗教有关(神话与原始宗教,仙话与道教);二者都是想象—虚构的叙事文学,等等。
然而仙话与神话又有着巨大的区别。本书在前人总结[7]的基础上,将典型神话和典型仙话之间的主要区别表述如下(同时,也顺便说明每种区别里可能存在的模棱两可的混融态):
第一,两者产生的时代背景不同。神话主要产生于远古和上古,而仙话从上古末期到中古近古都在持续产生,甚至还在中古掀起过高潮。
第二,两者的主要内容不同。典型神话主要是对宇宙自然、人类族群及文化事象的根本起源的解释(“神话是关于世界和人怎样产生并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神圣的叙事性解释”[8]),因应着人类童年时期的认知。典型仙话往往不涉及万事万物的根本起源,而倾向于反映人类在童年期之后的更加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
当然,有些释源性的故事其实处于二者的混融状态。例如长白山天池的起源传说(天池由王母之女的梳妆镜掉落人间形成),若将王母之女视为仙女,当然可以认为这是仙话,但故事本身又与修炼毫无关系,王母之女也更宜视为先天神,所以将该传说归入神话也没问题。我们可以将这类模棱两可的故事视为“非典型神话”或“非典型仙话”。
第三,两者的叙事格局、价值取向不同。典型神话具有神圣性(偏崇高审美),更重宏大叙事,强调神的活动产生的公共价值(类似郑土有所言“集体性”),比如女娲补天、大羿射日等。典型仙话则偏重优美审美,且更多集中在个体叙事上,强调仙的活动所提供的自我超越价值(即梅新林所言“人的生命意识觉醒”,解脱“生命不自由感”,如求仙修炼故事),或者追求超越凡俗的幸福(如人仙婚恋故事)。
一些混融的故事兼有两种格局和价值取向,比如八仙扶危济困、点化凡人的故事,它们既具有公共价值,也具有个体价值。
第四,两者主角(神或仙)的本质不同,有先后天之分。
准确地说,中国的神仙队伍主要包括三大部分:先天的,后天的,介于先后天之间的。其中先天的可视为典型的神,后天的可视为典型的仙,两者区别明显。
而最后这部分是神与仙之间的混融态,大致又有两种情况:一是某些神灵兼具先天性与后天性,比如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详见本书相关专节);二是某些神灵的先后天属性模棱两可——比如“死而成神”(广义)者,他们由于生前贡献或特殊原因,死后由天帝委派或确认了神职(著名的例子有娥皇女英死为湘水神,冯夷淹死为黄河神,包拯、海瑞死为阎罗王或阴司主判等)。从来源上看,这些神灵当然是后天的,但他们获得神职和地位显然并非自己刻意修炼的结果。这类神灵,你说他们是神也行,是仙也行,所以,不妨如前文所言含混地称之为神仙就好了。
第五,两者所预设的某些重大观念不同。比如对于“不死”的认识:神话中灵魂不死,仙话中灵魂与肉体都不死(在本书的飞升、火烧、尸解等专节对此有所辨析);神话认为神是天然不死、永恒存在的,而仙话则认为仙的不死是积极追求的结果(所以成仙后还需要内养外服来维持这一状态)。又如对于“变形”的认识:神话中的变形基于活物论,人与自然混一平等;仙话中的变形更体现人的主观能动性,人基于自身意志变形为外物或让外物变化,人对自然具有了掌控能力。再如关于“法术异能”的认识:神话中神制造奇迹的能力是天生的,而仙话中仙的技能是后天习得的,因此可以通过不断修炼来掌握新技能,实现等级的进阶,等等。
第六,两者的创作主体和创作方式不同。神话是先民不具名的集体创作,经过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筛选而遗留至今。仙话则有三大类源头,其中来自神话和民间传说的同样具有匿名性,但来自历史人物的,一般都有着明显的方道士加工的痕迹,比如淮南王刘安鸡犬升天传说,道教张天师传说,等等。尤其《列仙传》《神仙传》《墉城集仙录》这类神仙传记,更是方术士或道士等刻意的编撰。当然,如前文所述,这种编写是基于当时的某些共识、体现了某些共性,不能视为单纯的个性化的文学创作。
关于本书的体例
本书所涉仙话的时间跨度,与仙话的整个发展历程大致相当,上至春秋的《左传》、战国的诸子著作、《山海经》等,下至清人笔记与世情小说、神魔小说。民国后与神仙有涉的文学作品在本书行文中偶有涉及,但不是主要述评对象。同时必须承认,仙话库藏中有精华,也有糟粕,正文中对此有进一步辨析。
本书分上下编,上编是关于神仙及仙话的基本知识,下编是关于神仙的故事。当然,神仙知识和神仙故事其实是非常丰富的,囿于能力和篇幅,本书只能挂一漏万,在由时间、空间、类型/母题构成的三维网格上精选一些“点”作为代表,并由“点”带动局部的“线”与“面”来进行述评。
上编的神仙知识,当然是我国神仙学说的一部分,但本书主要讨论故事(“仙话”的“话”),不讨论教义,所以对神仙学说是有选择地进行呈现的——选择标准主要看其是否具有故事性、核心性、代表性,或能否引起读者的普遍兴趣。上编的四个单元分别述及神仙的来历、神仙的类别、成仙的技术(如何修仙)、仙术与法门(神仙的异能)。
下编的神仙故事,首先捋一捋人仙之间的进阶,再将道教神仙体系中的显赫神灵单列一章,然后将男神仙代表人物列一章,最后将女神仙代表人物列一章。
本书的写作框架是话题/议题式的,每个话题以一个故事开篇(突出“话”),接着在故事后的“掰书君曰”中再针对本故事进行评说,并展开与本话题相关的更多讨论。当然也有例外。有些话题难以用一个故事代表,或者相关故事比较碎片化,或者理论探讨的意义大于讲述故事,这样的话题,本书便会采用夹叙夹议的方式展开,例如巫师专节、吉神(福禄寿喜财)专节、玉皇大帝专节,等等。
本书并没有采用理论构架先行的方式,因此笔者的观点是分散在全书中的,这也许会给更偏重于寻找理论观点的读者带来不便。为了稍加弥补,在此对本书有所涉及的较重要的讨论略作索引:
神仙的来历问题(第一单元末),神仙的分类标准问题(第二单元导语),巫觋祝的辨析及一些巫术观念(巫师、符箓专节),散仙与地仙的异同、散仙的精神内涵(地仙、散仙、姑射神人专节),先后天神辨析及神权演变问题(玉帝、老子专节),神仙分身的映射原理(老子、灶神专节),幽冥系统的演化、地狱及惩罚(泰山专节),神仙对人的监察系统(灶神、三尸神专节);
人神关系、民间信仰的特点(海神、凶神等专节),造神运动的规律、俗神信仰的发生发展及更替原理(泰山、妈祖等专节),道释两方对信仰市场的争夺(老子、八仙等专节),仙话中的性剥削与性压榨(房中术专节),女性在仙话中的主体性问题(房中术、玉女、麻姑等章节),仙话中的道德门槛(飞升、脉望、穿墙术等专节);
民间转世观/生世观(转世专节),环保观、命势观、禄命观(费长房、禄星、孟婆等专节),灵肉关系(尸解专节),污秽观(厕神专节);罪业观及死后安排(泰山、孟婆等专节);
仙话的数字哲学解释体系、数字的文化功能(彭祖、八仙专节),变形问题(板桥三娘子专节),仙话的角色拓展方式(东方朔、八仙专节),外来概念的本土化问题(哪吒等专节)……
与偏重崇高取向的神话相比,仙话显得更加世俗化,更加接地气;与儒家学说两千年被奉为圭臬的待遇相比,道家及后来的道教思想在传统中国不占主导地位。然而,仙话以其无可替代的独特性,理当在中华文明的大家族中占据重要地位。
仙话中隐藏着中国悠长历史中文化/思想发展的“暗线”,有着对诸多人类终极关怀的安顿: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往哪里去……
正统的、主流的思想仿佛一部堂皇大戏,戏台上的主角是帝王将相,是上层知识精英,光鲜亮丽,字正腔圆;而接地气的仙话则更多体现了坐在台下看戏的中下层民众的思想,它们也许上不得台面,但却真实而深刻,内蕴无穷。
(明)唐寅《梦仙草堂图》
无论作为本文明的后裔还是作为研究者,光知道台上如何唱戏,不知道台下如何抠脚,算不得真正了解并懂得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现在,让我们把聚光灯和话筒朝向这个异彩纷呈的“暗线世界”,看它如何发光,听它如何出声。
开灯,展卷,两杯茶,请君笑看《诸仙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