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陈岱孙老师
□薛寅[9]
1946年我回清华社会学系二年级复学,选修陈先生讲授的经济学概论,用的是F.A.Richard著的Elementary Economics。这本书从自然界的吝啬与人们的无穷欲望二者构成经济学的基础,讲到一系列的边际概念,以及供求两条曲线决定市场价格等内容。整一学年,六个学分的课程,一课不落,一贯到底。陈先生学贯中西,深入浅出,听他讲课确实是一种享受。还记得有一次当他讲授资本的概念时,曾说鲁滨孙飘流到荒岛,自己动手制作了一根钓鱼竿,利用这根钓鱼竿开始钓鱼时,便可视为最原始的资本,而鲁滨孙就是拥有这根钓鱼竿的资本家,引得哄堂大笑。在国统区课堂上讲授《资本论》是犯忌的,每当陈先生讲到马克思这一家之言时,总是一带而过,让同学自己到图书馆去查读有关书籍。
陈先生平易近人。记得1946年秋冬之交,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从城里回清华园,恰巧和陈先生同坐一辆校车的最后一排,但见他手里提着一只十来斤重的大鸨,当我问他:“陈先生,这种鸟好吃吗?”他随口告诉我:“我观察到凡食肉的动物的肉都不好吃,如鹰、猫;凡食素的动物的肉都好吃,如牛、羊、鸡、鸭等。这种大鸨也是食素的,主要吃草籽与粮食,所以它的肉肯定好吃。”50年过去了,这件事仍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虽是坐车闲谈,他又为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生物学课,读书人真无往而不是学问,吃还要吃出点名堂。
陈先生26岁获得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听说他那篇博士论文是哈佛历史上罕见的,故特授予他“Wisdom Key”(智慧之匙)。这是殊荣,优中之优。但他回国后教了70年的书,也担负些教学行政职务,如经济学系主任、法学院院长、财经学院第一副院长等。听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宋子文当行政院长时,曾请他出任财政部部长,他婉言谢绝。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出任政协委员、政协常委等职,应该认为是人民对他毕生从事教育、学术获有殊绩的鼓励。这与某些人削尖脑袋要往上钻截然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士大夫阶层)走的是一条“学而优则仕”的老路,什么“斗大黄金印,高官白玉堂,读得万卷书,才能伴君王”之类的民谣,深入人心。学是手段,仕是目的,目的既达到,有名有利,学也到头。终生为学、甘耐清贫的寒士,毕竟只是少数,而陈老师却是这少数人中的佼佼者,可谓学而优不仕的代表。作为生产力先导的科学知识,若无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又如何能突破、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呢?一旦步入官场,竟日沉湎于迎来送往、文山会海之中,哪还有什么时间去做学问?
陈老师已先我们而去,但他的音容笑貌、道德文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1997年11月15日
陈岱孙先生与费孝通赴香港讲学,在机场受到香港清华同学会的热烈欢迎,摄于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