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之天下”就在此岸:叶朗谈《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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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说不完的《红楼梦》

西方人喜欢说:“说不完的莎士比亚。”

我们中国人也可以说:“说不完的《红楼梦》。”

这里所谓“说”,就是“阐释”,所谓“说不完”,就是阐释的无限可能。说《红楼梦》“说不完”,也就是说,对《红楼梦》的阐释,不会是一种,不会是两种,而可以是许多种,可以无限地阐释下去。

从脂砚斋开始,多少人在说《红楼梦》!我们可以开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近几十年,研究《红楼梦》的论文和专著更如雨后春笋,多不胜数。国内成立了《红楼梦》学会,曹雪芹学会,又出版了多种专门的红学刊物。拍了《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又拍了多集电影《红楼梦》(把文学作品改编为电影、电视,也是一种“阐释”)。真可以说是极一时之盛。

《红楼梦》确实是说不完的。

这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

文学艺术作品的内容,我们一般称之为“意蕴”。“意蕴”和理论作品的内容有所不同。理论著作的内容是确定的,因而是有限的。“意蕴”则带有多义性,带有某种程度的宽泛性、不确定性和无限性。理论作品的内容必须用逻辑判断和命题的形式来表述,“意蕴”却很不容易用逻辑判断和命题的形式来表述。理论作品的内容是逻辑认识的对象,“意蕴”则是美感(审美感兴、审美领悟、审美体验)的对象。换句话说,“意蕴”只能在欣赏作品时感受和领悟,而很难用逻辑判断和命题的形式把它“说”出来。如果你一定要“说”,那么你实际上就把“意蕴”转变为理论作品的内容,作品的“意蕴”总会有部分的改变或丧失。朱熹谈《诗经》时说:“‘倬彼云汉’则‘为章于天’矣,‘周王寿考’则‘何不作人’乎。此等语言自有个血脉流通处,但涵泳久之,自然见得条畅浃洽,不必多引外来道理言语,却壅滞却诗人活底意思也。”爱因斯坦也有类似的话。曾有两家杂志社征求他对两位音乐家的看法,爱因斯坦给了几乎是同样的回答:“对巴赫毕生所从事的工作我只有这些可以奉告:聆听,演奏,热爱,尊敬——并且闭上你的嘴。”“关于舒伯特,我只有这些可以奉告:演奏他的音乐,热爱——并且闭上你的嘴。”朱熹和爱因斯坦都是真正的艺术鉴赏家。他们懂得,文学艺术作品的意蕴(朱熹所谓“诗人活底意思”)只有在对作品本身的反复涵泳、欣赏、品味中感受和领悟,而“外来道理言语”却会卡断意象内部的血脉流通,作品的“意蕴”会因此改变,甚至完全丧失。

图1-1 孙温绘《红楼梦》大观园

但是,这并不是说,对文学艺术作品就不能“说”。要是那样,评论家就不能存在了。事实上,在文学艺术的评论和研究工作中,差不多人人都在用逻辑判断和命题的形式对作品进行阐释,人人都力图用“外来道理言语”把作品的意蕴“说”出来。而且,这种“说”,如果“说”得好,对读者会有很大帮助,就像有人称赞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西厢记》评点时所说的那样,可以“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因此,阐释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有价值的。但是,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应该记得两点。第一,你用逻辑判断和命题的形式所说出来的东西,说得再好,也只能是作品“意蕴”的一种近似的概括和描述,这种概括和描述与作品的“意蕴”并不是一个东西。第二,一些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如《红楼梦》,意蕴极其丰美,“横看成岭侧成峰”,一种阐释往往只能照亮它的某一个侧面,而不可能穷尽它的全部意蕴。因此,对这类作品的阐释,就可以无限地继续下去。

这是《红楼梦》“说不完”的一方面的原因。

另一方面的原因,就在于阐释者的审美眼光和理论眼光不同。王国维是一种审美眼光和理论眼光,蔡元培是另一种审美眼光和理论眼光,所以他们的阐释不同。胡适又是一种审美眼光和理论眼光,所以胡适的阐释又不同。不同的审美眼光和理论眼光,作出的不同阐释既可以有是非之分(是否符合作品的实际),也可以有精粗深浅之分。

而一个人的审美眼光和理论眼光,又是受到时代、阶级、世界观、生活经历、文化教养、审美能力、审美经验、理论思维水平以及研究方法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而形成的。换句话说,时代不同,阶级不同,世界观不同,生活经历和文化教养不同,审美能力和审美经验不同,理论思维水平和研究方法不同,审美眼光和理论眼光也就不同,因而对同一部作品的阐释也就不同。

柳宗元有一句名言:“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这句话用于文学艺术作品,可以从两层意思来理解。一层意思是说,文学艺术作品的意蕴,文学艺术作品的美,必须要有“人”(欣赏者)的阅读、感受、领悟、体验,才能显示出来。再一层意思是说,一部文学艺术作品,经过“人”的不断的体验与阐释,它的意蕴,它的美,也就不断有新的方面(或更深的层面)被揭示,被照亮。

我相信,我们中国人对《红楼梦》的阐释,将会一代又一代地继续下去。也正因为这样,《红楼梦》才永远是一部“活”的作品。

《红楼梦》是说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