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名义辨析

出于行文简洁的考虑，本书借用了一些传统诗学概念，来指称对本书的研究有意义的诗歌集合。这些概念在不同诗学家的叙述中有着不同的所指，本书在选择这些概念的含义时，从本书研究对象的实际出发，尽量使所用概念之间有清晰的边界，并能有效描述有意义的诗歌现象，而不拘泥于概念产生之初的本意。因此，这里将一些概念在本书中的所指，做出统一的约定：

一、大历/元和

晚唐直接继承中唐后期，中唐后期与本书的研究对象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简便起见，本书以“元和体”或“元和诗风”“元和风气”等说法指代整个中唐后期的诗歌风格，包括韩孟怪奇诗派、元白诗派、姚贾诗派、张王乐府诗派和雅正诗派等中唐后期一切诗派。

历史上，人们在使用“元和体”这一概念时，其所指是千差万别的。其中，最小的范围仅指元和年间元稹、白居易二人唱和的近体诗，最广阔的范围则在时间上覆盖了贞元至大和，在人员上覆盖了韩孟、元白两派及同时代的中间人物，甚至涵盖到晚唐学习“元和体”的末流。对此，陈才智在《元白诗派研究》中做了专门的梳理，辨析了历代重要诗学家在使用“元和体”这一概念时的所指[300]。

针对本书关心的问题，相对于晚唐的中唐后期是一个重要的作品集合，在实际论述中，经常有必要统言韩孟、元白等不同诗派。而当有必要区别韩孟诗派与元白诗派对晚唐齐梁诗风的不同影响时，则可以直接以“韩孟体”“元白体”称之。因此，本书遵从唐人李肇、李珏及明清之际诗学家许学夷、冯班的说法，将“元和体”作为整个中唐后期诗风的统称。包括贞元至宝历年间（785—827）的代表性创作，特别是韩孟、元白两大诗派的共同诗歌风格，包括不事浮华、尚实尚奇、体物刻尽、审美倾向人工化等。

元和体向后与本书研究的晚唐衔接，向前与中唐前期衔接。本书将中唐前期统称为“大历”，实际包括至德至兴元年间（756—784）的代表性创作，以大历才子为代表，在风格上倾向于淡雅自然，与元和诗风形成对比。

二、齐梁格诗/齐梁体/齐梁诗风

“齐梁格诗”与“齐梁体”的概念有交叉。“齐梁体”这一概念的使用情况较为复杂，包括形式与风格两个方面，而其风格层面又不能涵盖本书所关心的所有作品。

历史上，“齐梁格诗”一般仅着眼于形式。本书以“齐梁格诗”指代形式上比较特殊的一个诗歌集合，即介乎古律之间，讲究声律，但不完全符合格律要求者。包括形似五律但偶尔出律者，也包括仄韵律诗、仄韵排律和律体三韵诗等。六言诗等在齐梁本不流行的杂体诗也附入此类。永明体歌行严格说来也符合这一定义，但因传统上从未将歌行称为“齐梁格诗”，故本书将歌行另辟为一类。

本书使用“齐梁诗风”这一概念，着眼于艺术风格而非内容，指称受到齐梁风格影响的一切诗作，可以包括任何诗体。使用齐梁格诗或宫体五律、转韵歌行等形式固然本身就是受到齐梁诗风影响的表现，使用七律、七绝等典型唐诗形式也完全可以表现为齐梁诗风的影响。齐梁诗风是一种风气、一种倾向，在不同的作品中有深浅之别。典型的体现齐梁诗风的作家、作品是本书研究的重点，而偶尔受到齐梁诗风影响的作家或作品形式，也在本书考察的范围之内。

传统上，“齐梁体”这一概念有时等同于“齐梁格诗”，或为齐梁格诗与规整的宫体五律的合称，是形式的概念；有时又包含了风格的概念，被用于指称表现出齐梁风格的一切近体诗，甚至包括七律和七绝。在拥有了形式上的“齐梁格诗”和风格上的“齐梁诗风”这一对概念后，“齐梁体”的概念已无存在的必要。因此，本书不将“齐梁体”作为独立的概念。由于《才调集》所称的“齐梁体”除了“齐梁格诗”，也包括规整的宫体五律，故本书在分析《才调集》中“齐梁体”的概念时，会依《才调集》的说法，用“齐梁体”指代“齐梁格诗”与“规整宫体五律”的合集。

除此以外，文中在提到“齐梁体”时，一般仅仅是出于调节文句的需要，等同于“齐梁诗风”。本书在说“齐梁体”时，实际上是与“韩孟体”“元白体”等流派平行的，是流派意义上的诗体概念，指称一个近乎流派的诗人群体及其诗歌创作。对于体现了“齐梁诗风”的诗人，则简称为“齐梁体诗人”或“齐梁体创作者”；对于体现了“齐梁诗风”的作品，则简称为“齐梁体作品”。

三、宫体/艳体/女色诗/玉台体

目前学界指称的“宫体诗”，一般必须包括以下四个特征：创作于齐梁至初唐；讲究声律，大体合律，形式上接近五律；用字华艳，以穷形尽相的体物为追求；以女色、咏物、赋题、边塞为题材。

本书为行文简洁起见，将创作于晚唐而其他方面完全符合宫体诗特征的作品，也称为“宫体诗”，用以指称在形式和风格方面具有双重典型意义的晚唐齐梁体作品，亦即形式属于齐梁格诗、五律、五言排律之一，同时题材属于女色、赋题、咏物、边塞之一，且设色华丽、重物轻情、体物刻尽的作品。当特指这一诗歌集合中的一部分时，则称之为宫体五律、宫体排律、宫体咏物诗等。非典型齐梁诗体，如果明显体现出华丽、体物的齐梁风格，且使用典型宫体题材者，必要时也在体裁之前冠以“宫体”称谓，如“宫体七律”等。

“艳体”是着眼于题材的分类方法，而本书划定研究对象不着眼于题材。不体物的艳体诗并不是宫体诗，也不属于本书研究的范围，而宫体诗除女色以外的其他题材，又不能称为“艳体诗”。因此，“艳体”的概念不适用于本书的实际，本书尽量避免使用“艳体”概念。

在着眼于题材，有必要将关于女性的题材单独划出加以论述时，本书使用“女色诗”这一概念，代替“艳诗”“艳体”的说法。本书所谓“女色诗”，指涉及美丽女性形象的一切诗作，包括运用体物、缘情、聚象等不同手法，描写女性外貌、心理、行为、爱情的一切作品，不考虑诗作具体内容是华丽还是朴素，是露骨还是含蓄，是否有详细的描写。本书将“女色”视为齐梁诗风的典型题材之一，而不视为一种“体”。辞色艳丽而不以女性为主要题材的作品，如咏物诗，则在相应题材下论述，不再以“艳体”的名义与女色诗合在一起论述。女色诗、咏物诗、边塞诗、赋题诗同为典型的宫体题材，地位平等，不以“艳”的概念再做区分。

与此类似，虽然《玉台新咏》的编纂者为宫体诗人，但《玉台新咏》中很多前代的作品只能算是艳诗，与齐梁诗风尚不相同。因此，“玉台体”的概念对本书没有意义，本书也不使用“玉台体”一词。

四、温李体/香奁体/西昆体

温李体、香奁体、西昆体都曾被用于指称齐梁诗风，而其间的界限较为模糊。本书以“温李体”指代流行于晚唐前期且在形式和风格上都较为典型的齐梁诗风，以“香奁体”指代流行于唐末五代且形式和风格都不甚典型的齐梁诗风。一般说来，“温李体”更多使用五律、歌行，典重精工，有浪漫色彩；“香奁体”更倾向于七律和七绝，相对浅易，长于现实描写。

西昆体是指宋初学习李商隐的诗风，目前学界已不再以“西昆体”来指称晚唐齐梁诗风。本书亦以“西昆体”专指宋初杨亿等人受到晚唐齐梁诗风影响的创作。

五、姚贾体/许赵体/韦庄体/晚唐体

本书以“姚贾体”指称以姚合、贾岛为代表的山水五律风格，其主要特点为：体物刻尽，物象幽僻，少用典故，造语清苦。

本书以“许赵体”指称以许浑、赵嘏为代表的山水、怀古七律风格，其主要特点为：重视物象，关注自然，造语清丽，形式考究，语言平易。

晚唐七律除以李商隐为代表的浓丽一派以外，还有以韦庄为代表的清丽一派。这些七律不以体物见长，而以直接叙述人生经验见长；文字比义山体浅显易懂；句法考究，但不务典重，喜好叠字、当句对等形式。本书将此类七律称为“韦庄体”，与典重的“义山体”相对。

晚唐齐梁体诗人在典型齐梁体之外，大多会涉及姚贾体、许赵体、韦庄体等风格，这三种风格与晚唐齐梁诗风密切相关。但晚唐齐梁体诗人在涉及这些风格时，表现得往往不像各体的代表人物那么典型，而是会比各体的典型风格更加柔美化一些。宋人有“晚唐体”一说，最初是指姚贾体，但许赵体、韦庄体等接近白体而更加规整的七律，也被纳入了“晚唐体”的范围，而且“晚唐体”是一个较为模糊的概念，比典型的姚贾体、许赵体、韦庄体的范围要更大一些。因此，本书以“晚唐体”泛称晚唐齐梁体诗人创作的、接近姚贾/许赵/韦庄诸体、略加柔美化的诗作。

本书所说的“晚唐体”，有五言与七言两体。五言体接近姚贾体，但没有太险怪的意象，偶用艳字点染；七言体接近许赵体，或流易如韦庄体而稍加色泽。这两种“晚唐体”本身具有相关性，五言“晚唐体”的创作者经常同时创作七言“晚唐体”，因此，本书认为，在称呼上归并这两种“晚唐体”是合理的。

六、歌行/七古/乐府

歌行本为乐府的一体，最初为五言体。明清以来通常所说的歌行，是指一种七言长诗。永明以后，出现了讲究声律的转韵体七言歌行，唐代转韵体七言歌行发展出了自己的特点，与汉魏五言歌行的艺术追求不尽相同。本书以“歌行”指称转韵、讲究声律的七言诗或杂言诗，视之为典型齐梁诗体，与齐梁格诗、五律、排律同列。不转韵、不讲声律的七言长诗视为七古，认为七古之体起于唐代，不属于齐梁诗风范畴，不予讨论。对于声律险拗、不涉及齐梁式题材的五言诗，视为五古，亦不予讨论。对于不拘声律对仗、涉及女色等齐梁式题材、学习汉魏六朝乐府声调的五言诗，视为五言拟乐府，简称乐府，认为其虽非继承宫体诗传统，然可能向齐梁乐府学习，亦属齐梁诗风范畴，宜加以讨论。因乐府体并非起自齐梁，故将五言拟乐府一体列为非典型齐梁诗体，与绝句、律诗同列。又五绝与乐府体关系密切，晚唐五绝多有模拟吴声西曲者，故五绝又可与乐府体放在一起讨论。本书虽承认歌行体出自乐府，但在讨论中不再将歌行称为乐府。

七、六朝/汉魏/晋宋/齐梁/梁陈/南朝

在指称晚唐齐梁诗风可能借鉴的唐前资源时，本书可能使用这些概念。

“六朝”指魏晋宋齐梁陈六朝。晚唐齐梁体诗人对六朝典故的使用基本不加区别，没有魏晋与齐梁的差异。本书一般在讨论晚唐齐梁体诗人使用的典故时使用“六朝”概念，在讨论诗歌形式时避免使用“六朝”概念。晚唐齐梁体诗人使用六朝典故，本书视为追慕齐梁的一种形式。其中，有时也包括使用汉代典故，则本书称其为“汉魏六朝”。

本书使用“齐梁”这一概念指称晚唐齐梁体诗人的师法对象。“齐”即南齐，在本书中与“永明”等同；“梁”即萧梁，本书有时不与陈隋区分。永明倾向于格律问题，萧梁倾向于体物等创作技法。当偏指一方时，本书使用“永明”“萧梁”的概念。

陈代宫体诗比齐梁更为香艳露骨，本书在专指香艳露骨的诗风时，会使用“梁陈”的概念。本书以“晋宋”代指西晋至刘宋重视排偶、注意体物但还不讲声律、略具古意的诗风。其中，刘宋比西晋更近排偶。所以，在统言宋齐梁陈诗风时，本书会使用“南朝”概念，以与魏晋相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