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荒村异贤
王猛忽然失了听书之所,难免郁闷了好几日。但不过半月,便又在周遭觅得新的玩乐之处,或去官衙听官员审案;或去兵营看官军操练;或去河边看漕船运粮。这孩子记性极好,又心细如发,去了几次官衙,便记住审讯之辞;兵营边逛几圈,便学会操演之语;河边兜了几趟,便能喊出漕运号子。众顽童见他高明,大为佩服,无不言听计从。
又到了初夏季节,魏郡乡野草木青翠、禾稼初生,一座座参差不齐的茅庐草舍点缀其间,显得清新古拙,颇具上古淳朴之风。王村的大人或在田间耕作,或在庭院纺织,只有一群无忧无虑的顽童在村头地角乱窜。王猛正指挥群童排军布阵,演练兵法,忽听一顽童喊道:“快来看,我家的鸡蛋怎么了!”
众童纷纷跑去,只见那顽童正蹲在鸡窝旁掏蛋。王猛随手捡起一只,却是个轻似鸿毛的空壳,背面有个指头大小的破洞。顽童接连掏出十只蛋,或为空壳,或为碎片,竟无一完好。众童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
有的嚷道:“莫非是被鸟偷吃了?”有的说:“不对,像是老鼠。”
忽听一胖童极有把握地说:“必是老鼠无疑。”
王猛道:“事关盗窃大案,不可戏言。”
胖童拍了拍胸脯,得意地说:“你们不知,我却识得,只因去年我家的蛋曾遭老鼠偷吃,也是这般模样。”
王猛振臂呼道:“朗朗乾坤,岂容鼠辈横行?诸君何不与我共擒硕鼠,将其绳之以法,还乡党以安宁!”
众童拍手笑道:“愿听吩咐!”
次日清晨,一只老鼠鬼鬼祟祟地踅至鸡窝旁,转了两圈,见四下寂静,既无行人往来,又无猫犬巡游,便纵身一跃,跳进窝内。众童拍着手,从各自藏身之处现身。
“老鼠中计矣!”
一顽童从鸡窝里拎出一只陶罐,伸头看了看,骂道:“敢偷我家鸡蛋,看我如何收拾你!”
忽听王猛喝道:“速将窃贼押送公堂。”
“遵命!”
那顽童便将手探入陶罐,把一只“吱吱”乱叫的老鼠捉了过来。王猛指着老鼠,厉声道:“此贼乃窃蛋要犯,须桎梏其手足,以防逃逸!”
那顽童立即用麻绳将老鼠捆了个结结实实。
王猛喝道:“速带人证、物证!”
七八个顽童立即凑了过来,一童将十只蛋壳摆在地上。
王猛用小手摸了摸下巴,假装大人抚须的模样,正气凛然地喝道:“鼠某,魏郡王村人氏,素来游手好闲、偷盗成性。今日潜入王某某家鸡窝偷窃鸡蛋,为村民当场擒获。另有蛋壳十只,一并起获。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认罪?”
老鼠吱吱乱叫。
群童拍手笑道:“认了,认了!”
“你既已认罪,便免了刑讯之苦。依本朝法律,主守偷绢五匹、常偷十匹者,处以大辟之刑。鼠辈一蛋之价,可当人间匹绢之值。计赃论罪,鼠某当处大辟之刑。”
王猛说完,用炭条在松树皮上写了个“斩”字,充作令签,“嗖”的一声丢在地上。两个顽童应了一声,捡了树皮,一人摁住鼠身,一人挥起铲子,将鼠头斩了下来。群童齐声喝彩。
忽听身后一人喝道:“斩得好!”
王猛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矮小、土木形骸的白发老者,手拄花椒木杖,腰挂葫芦,浑身散着酒气,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老者并不回答,却瞪眼问道:“小小年纪,审起案子竟如断案老手,你满口的治狱之词是哪里学的?”
“在官衙外听过几回,便记得了。”
老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手中的木杖在地上顿了顿,自言自语道:“莫非是个郅都、义纵之流?”
王猛知道郅都、义纵是汉朝有名的酷吏,心中有些不喜,便朗声应道:“酷吏虽能惩治鼠辈,却救不了乱世。我长大后,当效仿诸葛武侯辅佐明主、扫平天下!”
老者仰面大笑几声,悠悠忽忽地曳杖而去。
王猛看出老者必非凡人,便紧随其后,翘首张望。老者行至路边,忽然嘬唇长啸,林中立即传来阵阵鹿鸣。须臾间,一匹梅花鹿牵着两轮小车缓缓而至,后面跟了个肩扛铁锹的小厮。鹿车停稳后,老者半卧于内,摘下酒葫芦痛饮几口,吩咐道:“继续前行。”
“行至何处?”
老者指着铁锹笑道:“为何整日携带此物?我在何处醉死,便在何处埋我。只管走便是。”
一声长啸,梅花鹿立即昂首奋蹄拉着小车辘辘远去。
王猛越发觉得老者非同寻常,便紧紧跟在车后。走至腹中空空、两腿灌铅,只见鹿车钻进一片竹林,停在一栋茅屋旁边。小厮扶老者下车进屋,又转身出来喊道:“后生怎不进来?”王猛吃了一惊。原来老者看似浑浑噩噩,其实却心明如镜。
王猛随小厮进了茅屋。只见老者抱着酒葫芦坐在榻上,头也不转地说:“几案上都是书,如果想看,自取便是。若是饿了,可取橱中胡饼充饥。”
王猛正要答谢,却听“咣当”一声,老者已醉倒榻上,呼呼睡去,酒葫芦也滚落榻边。
王猛笑了笑,捡起葫芦,来到几案前。只见四张几案上满满登登地堆了上百部竹简、帛书,分为经书、史书、诸子、兵书四大部。王猛顿时忘了饥饿,细细挑选了一摞书,来到门外光亮处细读。他一不留神却被门槛绊了一跤,书卷撒了一地。王猛慌忙爬起,捡起书卷,细心地吹去尘土,自己满身泥土也顾不得拍打,便坐在门口的胡床上,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他读到饥肠辘辘,便去橱中取了胡饼边吃边读。
天色将晚,忽听老者在榻上翻了个身,梦呓般念道:“今日读不完,明日再来;明日读不完,后日再来。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只是不可说与外人。”咂两下嘴,鼾声又起。王猛见暮色将至,便将书卷放回几案,朝老者的背影作了个揖,转身离去。
从此,王猛日日去茅屋读书就食。那老者总是长醉不醒,偶有片刻清醒,也从不与他多说一句话。转眼过去一年,王猛已将案上的书卷读完大半,却仍不知老者是何人。他偷偷向小厮打听,小厮也摇头道:“我虽服侍他多年,却也不知其名。”
这一日,王猛照例坐在茅庐外,伴着老者的鼾声展卷而读。他今日读的是《诸葛亮集》中的《便宜十六策》,读了开篇“治国之政,其犹治家”一句,忍不住点头称赞;读至“治军之道……以实待虚,以生待死,以众待寡,以旺待衰,以伏待来”,不禁拍案叫绝;读至“一曰禁暴止兵,二曰赏贤罚罪,三曰安仁和众,四曰保大定功,五曰丰挠拒谗”的五德结语,不禁掩卷而叹。
忽听身后一人笑道:“好一个读书的种子!”
转头看去,却是一位高大瘦削的青衣老叟,披散着灰白的头发,扶杖而立。
王猛起身作揖。
“小子拜见前辈。”
老叟点头咧嘴而笑。
“你跟着醉鬼读了一年的书,可知他是何人?”
王猛摇头。
“你可想知道?”
王猛点头。
老叟眼中放出异彩,忽从怀中掏出一卷麻纸,递给王猛。
“你若能认认真真读完这卷文字,我便告诉你老酒鬼究竟是何人。”
王猛接过手卷,只见卷首写了《徙戎论》三字。王猛一字不漏地读完,若有所思地将书卷还给老叟。
“我已读完。请前辈勿忘前言。”
老叟两眼放光,盯着王猛。
“我知道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既已读完,便已牢记在心。日后你若飞黄腾达,做了朝臣,不要忘了将此论荐给天子,切记、切记!”
王猛笑道:“不过是一家之言。天下几百万戎狄,难道能一徙了之?”
老叟两眼冒出怒火,抚须嗔道:“胡虏与华夏势不两立,不迁徙何以去胡患?将胡人赶回旧地,天下才能恢复太平,此乃永逸之弘策也!娃娃聪明无比,为何看不出此论先见之明?”
“张翰的西风鲈鱼,索靖的荆棘铜驼,都是先见之明。此论虽有些先见,却也不足为奇。”
老叟听了,将拐杖在地上顿了顿,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猛又问道:“请问前辈贵姓?”
“姓江。”
“江姓出于江国,淮夷之国也。前辈若要鼓吹《徙戎论》,自己何不做个表率,迁回淮夷旧地?”
老叟瞪眼道:“淮夷早已融入华夏,岂能再以夷狄视之?”
王猛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问道:“昨日之淮夷,岂不正如今日之诸胡?”
老叟顿时瞠目结舌。
王猛又问:“戎狄若不愿迁徙,如之奈何?”
“只要借助官兵之威,备足路上口粮,令其各附本种,返其旧土,必能一举成功,永绝叛乱!”
王猛摇头道:“以此法预防叛乱,也是痴心妄想。”
老叟惊问:“何出此言?”
“戎狄若服从迁徙之令,则必无异心。既无异心,又何必徙之?戎狄若不从迁徙之令,则必有异心。既有异心,再以兵威相迫,只会逼其速叛。如是观之,徙戎焉能防乱!”
老叟倒吸一口长气。
王猛不依不饶:“胡患与乱世,互为因果,互为表里。欲治胡患,必要懂得治乱之道。若一味抱守偏颇迂腐之见,只会火上浇油,于国于民有何裨益?”
老叟无言以对,呆立良久,口中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双手拄杖乱颤,杖尖在地上乱捣,如鸡啄米。他忽然眼露凶光,举杖喝道:“小畜生!我视你为可造之材,才将《徙戎论》传授与你,也好将其发扬光大,造福天下。岂料我毕生心血,竟毁于竖子之手!”说完抡起拐杖向王猛劈头打来。
王猛起身闪避,眼看无处可躲,只好纵身跳进茅庐。老叟拖杖跟进,一只葫芦忽然迎面飞来,险些打在脸上。只见白发老者赤身露体,腰间只以尺布遮羞,立在来者面前喝道:“江统老奴,你那几句谬论连三尺童子都蒙骗不了,还敢拿来贻笑大方!”
原来这老叟正是晋朝遗老江统,当年自荐《徙戎论》屡屡受挫,心智渐渐失常,只得辞官隐居。此后天下大乱,江统以为胡人之患恰恰验证了自己的先见之明,于是信心倍增,四处寻访青年才俊传授《徙戎论》,以期日后将其列入朝策。他一直视《徙戎论》如生命,今日忽被王猛点中命门,顿时心智大乱。
江统圆睁双眼,反唇相讥。
“刘伶休发狂言。既知故人到访,何不穿上衣裤?”
王猛心中一惊。原来这位前辈便是竹林七贤中大名鼎鼎的“醉侯”刘伶。王猛转眼再看刘伶,觉得他瞬间高大了几分。
刘伶哈哈大笑。
“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老兄为何入我裤中?”
王猛听他说得旷达高妙,不禁拊掌而笑。
江统沉默良久,忽然洒泪自语道:“老酒鬼一句疯话,便足以流传千古。我这满卷废话,却留之何用?”说完扯出《徙戎论》手卷,撕成碎片抛在空中。片片白纸黑字扑扑簌簌落满江统的灰发青襟,仿佛下了一场文字之雪。江统望着纷纷扬扬的碎纸,忽觉眼花心颤,痴笑数声,跌跌撞撞地曳杖而去。
王猛放下手中书卷,俯身便拜。
“小子私淑‘竹林七贤’已久,心向往之。今日才知刘老前辈之名,如在梦中!”
刘伶摇头叹道:“竹林七贤非痴即狂,空负虚名,却与世道毫无补益。今日之乱世,亦有我辈一份功劳。刘伶虚度一生,除了饮酒,不曾做过一事,又哪敢妄称前辈?你有王佐之材,日后需立下一番伟业,令天下苍生重享太平,又何必向往我这百无一用的废人?”
王猛早听过刘伶纵酒放诞、不问世事的大名,听他说出此话,颇感诧异。
刘伶接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年轻时放诞轻狂,一事无成;年老后遭逢乱离,却束手无策。日夜饮酒,只想早日醉死。岂料这无用之身却老而不死,空享高寿,老夫深以为耻。若能供养出一个半个造福苍生的贤才,也算不枉此生。老夫毕生的家当,便是这堆书,你想读便读,想拿便拿。我已行将就木,恐怕不能亲睹你建功立业。他日你若建立功勋,就将书烧了,以慰我在天之灵!”王猛听得潸然泪下。
次日清晨,王猛提了几斤果蔬来到茅庐,却见睡榻空空,唯有酒葫芦搁在枕上,刘伶却不知去向。他房前屋后转了几圈,都不见踪影,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转至屋后竹林,忽听有人吟道:“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正是刘伶平生所做的唯一文章《酒德颂》。他发足奔去,只见小厮挥着铁锹,一边念诵,一边给竹下的新坟培土。王猛顿时泪如泉涌,跪地而泣。
这日王猛与村童在学宫门外玩耍,忽听不远处传来马鸣犬吠、锣鼓号角之声。众童好奇心起,一发奔去观看。只见一群衣冠华贵的男女正在骑马射猎。为首的红衣公子骑着白马,朝侍从喊道:“快放鹿来!”
侍从连忙牵来一头麋鹿,等他来射。
红衣公子连发三箭,却箭箭落空,便骂道:“你们这群废物,眼珠子长屁股上了?不会再走近些!”
侍从哪敢不从,牵鹿上前,几乎与白马贴面而立。红衣公子终于一箭命中麋鹿左肩,侍从纷纷鼓掌赞颂。哪知麋鹿伤势不重,竟然挣脱绳索向白马冲来。白马骤然受惊,将红衣公子掀翻在地。
村童见他摔得狼狈,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红衣公子听到笑声,勃然大怒。
“谁家养的熊货,竟敢擅闯我家猎场!若是弄掉野兽半根毫毛,管保你脑袋掉进裤裆里。还不趁早滚开!”
村童纷纷反驳:“我们从小在此玩耍,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是你家的猎场,真是好笑!”
红衣公子并不答话,扭头朝侍卫大喊:“把本王的神犬牵来,陪他们玩玩儿!”
只听一阵凄厉的犬吠,一头两耳直立、双眼通红的高大青獒,摇摇晃晃地低头冲来。众童惊恐万状,转身便逃。青獒狠命追赶。村童虽拼尽全力奔出树林,却终被青獒赶上,转眼间已扑倒一大片。青獒瞪着呆滞的双眼,嘴角垂着沾满血丝的白涎,只管左右撕咬。一时哭声四起,惨叫连连!
忽听一声闷响,青獒应声倒地,颅顶鲜血横流,惨白的脑浆汩汩外溢。
一位中年道士飘然而至,头戴莲花冠,身穿百衲袍,足登白袜青鞋,手握七尺竹杖,宛如画中的仙人。
道士正要查看众童的伤势,不想身后人喊马嘶,红衣公子已领了扈从拍马赶来,骂道:“哪里来的臭道士,敢杀本王的爱犬?”
道士笑道:“既然叫我臭道士,我岂能名不副实?”
话音刚落,一阵沙尘滚滚袭来,红衣公子连忙以手掩面,忽觉脸上一阵异样,用手一摸,却是一团秽物。
红衣公子大吼。
“快射死他!”
一名黑衣侍卫早已张弓在手,一箭向道士射来。
道士身影一晃,那支箭已不见踪影,黑衣侍卫却一声惨叫跌落马下,肩头多了一物,正是刚刚射出的利箭。
道士笑道:“这箭会寻旧主,妙哉!”
红衣公子惊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向身边的大汉喝道:“麻秋,这,这道士会妖法。快给他点厉害!”麻秋是精于骑射的羯族名将,并未将道士的手段放在眼里。他抽出一支大羽箭,冷笑道:“妖道,给你做一串貊炙尝尝!”道士拍手笑道:“貊炙味美,多来几串才妙!”麻秋扣紧牛皮弓弦,将二百斤桑木长弓拉得满如圆月。只听“嗖”的一声,大羽箭直奔道士心窝射来。道士轻挥袍袖,须臾之间,飞沙扬尘。只听“当啷”一声,那羽箭已疲软无力地跌落在地。麻秋大怒,又抽出三支利箭,一并扣上弓弦。三支箭分作上中下三路,直奔道士面门、胸膛、小腹射来。道士的百纳袍晃了两晃,三箭忽地调转方向,反射而去。麻秋慌忙侧身,却顾头不顾尾,被下路之箭射中大腿,大叫一声,拨马便走。红衣公子连同一干恶奴立即作鸟兽散。
此时村人已赶至近前,纷纷拜谢道:“多谢道长搭救。敢问道长尊姓大名?”
“贫道抱朴子。偶然路过,略行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道士查看众童伤势,将其家人引在一旁,摇头长叹。
“都说石虎父子狠如豺狼,竟不知其残暴至此!此乃狂犬,口涎含杀人剧毒。若不及时救治,不出一个月便会神志错乱、咽喉痉挛、恐水畏光,最终癫狂衰竭而死。”
众人无不色变。道士有些后悔,跺脚道:“我不该说得如此骇人,罪过,罪过!”
村人哭求道:“求道长救人救到底。”
道士沉默片刻。
“狂犬伤人,本无药可救。纵使扁鹊华佗复生,也绝无妙手回春之力。”
村民纷纷跪地痛哭。
“我家只有这一独子,若有三长两短,叫我如何面对先祖?”
“求道长大发慈悲,搭救性命!”
道士沉吟不语,却低着头,在原地来回踱步。踱了片刻,忽然一拍大腿道:“也罢,也罢!”众人聚拢在道士身边,屏息而视。只见他捻了捻髭须,轻轻点头道:“贫道近日悟出一道秘方,却从未用过,疗效更是未知。用了或许起死回生,或许死得更快。不知你们有无胆量一试?”
村民情知若不放手一搏,孩子必死无疑,急忙应道:“有胆量,请道长务必出手。”
道士吩咐道:“立即挑来清水两桶,另取白布一条,干艾两捆。并用干净碗碟盛狂犬脑浆少许。”
待诸物备齐,道士用布蘸了清水,擦洗伤口,再用清水反复冲洗,将皮肉内外黏附的狂犬涎液清洗殆尽。随后点燃干艾,以艾火炙烤伤口。
炙毕,道士将疯狗脑浆搅匀,细细抹在伤口周围,又吩咐众人掘地三尺,内铺生石灰,将狂犬尸体、脑浆深埋其内,以免祸害他人。处置完毕,道士洗净双手,告众人道:“狂犬之毒,无药能解,唯有以毒攻毒。此外,火炙之法亦不可废,每日须艾灸半个时辰,一个月内不可中断。生死攸关,贫道愿暂寄贵村,为诸儿疗毒,待其痊愈再做远游!”
从此,道士便暂住王村,日日为诸儿疗毒。王猛虽未受伤,也日日过来观看。这日见道士偷空歇息,便上前问道:“敢问道长是何方人氏?”
道士眯眼答道:“贫道是吴地句容人氏。”
“比起魏郡如何?”
“比起魏郡,堪称繁盛之地,礼仪之邦。”
王猛双睛闪动,面露惊诧道:“书上说吴地乃太伯流亡之地,曾是断发纹身的蛮夷之国,这样的地方为何能成为今日的繁盛之地、礼仪之邦?学生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请道长赐教。”
“这也无甚稀奇。其实太古之时,华夏也是茹毛饮血的夷狄。后来族内出了圣贤,或精于耕种养殖、治水架屋之道;或擅长礼乐教化、道德文章,终于带领族人脱尽蛮夷之气,成了今日模样。”
王猛似有所悟。
“我懂了。华夏一族起初也是个穷荒小族,后来靠圣贤之力日渐兴盛,又借教化之功知礼守法,因此才吸纳了无数夷狄归附,成了天下大族。”
道士连连点头。
王猛喜道:“如此说来,华夏不怕暂时丢了江山,只要礼乐教化、道德文章尚在,总有一天会不战而胜!”
道士吃了一惊,抚着王猛的头顶赞道:“此儿悟性非凡,日后必成大器!”
二人忽见东邻崔伯奔来高呼:“道长快来救救我儿。”
原来崔伯之子崔嵬为狂犬所伤,因为念念不忘道士说过的“恐水”二字,便在榻边日夜置清水一碗。每日睡醒,崔父便端了水问:“这是何物?”待其答出“水”后,方才心安。这日清晨,崔嵬又从梦中苏醒,崔父照例将水碗端来问道:“这是何物?”岂料崔嵬忽然口不能言,喉头痉挛不止。崔父大惊,急忙来喊道长施救。
道士在村民的簇拥下来到崔嵬榻前,指着水碗问道:“这是何物?”崔嵬欲言又止,忽然低头缩肩地佝偻着上身,浑身战栗,脸颊憋得通红。崔父登时泪如雨下。却见崔嵬弓腰猛咳几声,咳出一口浓痰,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是水吗?”说完端起碗一饮而尽。崔父抹去额头的冷汗,破涕为笑。众人一发散去。
王猛回到家中,思索着自己与道士的对话,问王生道:“父亲可曾见过圣贤?”
王生摇头道:“我先投刘琨,后投幽州段氏,二人都算不得圣贤。圣贤之模样,只有古书上的只言片语,谁人说得清?世间之事大多如此,猛儿不必看得太重。你将来出世,若遇华夏尧舜则事之,不遇则独善其身。切记只事华夏,不事夷狄;只事尧舜,不事桀纣。”
王猛又问:“若是夷狄出了尧舜,事也不事?”
“你这是抬杠!夷狄怎会有尧舜?”
王猛眨眼道:“孟子说舜生于诸冯,东夷之人也。如此说来,夷狄也会生出尧舜。”
王生是个木讷纯良的老实人,原本期盼儿子像自己一样,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得知儿子天赋异禀,便努力供他读书上进。但儿子一天比一天长进,却越发反衬出自己与日俱增的平庸与老迈。要跟王猛斗嘴,前两年还能仗着父威勉强周旋,近来却渐渐不是对手,常常以缄默掩饰理屈词穷的尴尬。眼下,他又被噎得喉头颤抖,却想不出一句反驳之词。王生叹口气,盯着儿子灵动聪慧的双眼,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一月之期终于过尽,受伤诸儿无一发病。王村喜气洋洋,各家凑钱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席,宴请道士,感谢其救命大恩。席间诸儿父母牵了孩童,齐齐拜谢道士。
道士慌忙扶起众人。
“贫道更应感谢诸位才是。贫道参尽天地幽微之道、阅尽世间盛衰之理,才悟出以毒攻毒的秘方。若非诸儿以身试毒,此秘方又怎有机缘验证功效?如今诸儿已得痊愈,我欲将此方写入《肘后备急方》,令其传播于后世,使天下伤于狂犬者皆得其惠!诸位之功,亦将万世不朽。请受我一拜!”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向众人作了三个揖。众人见道士举止滑稽,无不大笑。
忽有两人搀了一位后生过来,跪求道:“我兄弟病了三日,时而浑身战栗,时而大汗淋漓,吃了几服草药,也不见好。求道长帮忙救治!”
道士给后生搭了脉,看了舌苔,笑道:“小兄弟得了疟疾。只需去村头采摘青蒿一握,以清水二升浸泡,绞取其汁尽服之,便可痊愈。”两人大喜而去。
忽见王猛抱住道士的双腿,拜道:“弟子王猛,愿拜道长为师,学习本事!”
道士笑问:“娃娃欲学何种本事?”
王猛瞪大眼睛,认真地说:“道长的本事,我样样都学。”
道士面有得色,却皱眉道:“不可,不可。贫道虽然精通技击、医术、诗文,有通天的本事,却百无一用。你又何必要学?”
王猛虽然聪慧,毕竟年少稚嫩,不能理解道士愤世嫉俗之语,仰头问道:“为何说百无一用?”
道士半脸谦恭、半脸自负,摇头晃脑地说:“就拿这技击术来说吧。贫道早年与名师学过单刀双戟,精通口诀要术,其巧入神。近年又学了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至于骑马射箭更不在话下。不过,这都是不急之末学,譬如麟角凤距,何必用之?医术亦然。人有疾,虽可医,天有疾,何以医?山河破碎,神州陆沉,岂有医药可救?至于诗文,更是不学也罢。远有颜回,学富五车却贫贱一生;近有贫道,空有满腹文章,却披榛出门,排草入室,上不能鹰扬匡国,下无以显亲重名,学了有何用处?”
王猛听得似懂非懂:“既然都不足学,道长为何自己要学?”
“问得好!人生在世各有其志,各得其所;或为山林之客,或为庙堂之才;或宜治身,或能治国。贫道生性淡泊,不喜功名,只爱以杂学自娱。娃娃骨相不凡,日后必是经天纬地的人物,需精通经世之学,研修刑名、钱谷、吏治、用兵之道,又何必学我的微末技艺?”
王猛似有所悟。
道士忽然侧耳听了又听,笑道:“不速之客将至,我去村头迎迓,顺便戏弄他一番。半个时辰后,即是我下葬之时,各位别忘了给我拿条草席包裹尸首。”说完大步向外走去。众人听了道士的疯话,如坠五里云雾,也尾随而去。
村头号角齐鸣,只见一队步兵手扯半人多高的葡萄纹锦,绕村而走,拉出一幅四四方方的丝绸帷幔,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锣鼓响处,帷幔后奔出一哨手擎漆槊的黑槊骑兵,随后是一排魁梧异常的龙腾中郎,其次是两列身穿锦裤,腰佩美玉的女鼓吹,最后是两列头戴紫纶巾,身穿熟锦裤,足踏五文织锦鞋的俏丽宫女,抬着一张五色漆雕龙凤步辇,上铺五彩蒲皮锦席,上面坐了一位头戴金缕合欢帽、上身穿金线碧纱袍、下身穿金线合欢裤、足踏登高文锦靴的肥硕大汉,正是赵国新主石虎。原来石虎登基后,因日渐肥胖而不能骑马,又丢不下射猎的癖好,便命巧匠打造号称猎辇的大号步辇,座下装有机关,端坐其上仍可随意转动。
石虎卧坐于步辇上,向道士拱了拱手,笑道:“孤听说葛洪仙翁早已追随王、马之流仓皇南渡,后来还逃至岭南罗浮山隐居不出。如今现身中原,却是何故?”众人听了纷纷交头接耳道:“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小仙翁葛洪,怪不得有如此神通!”
葛洪大摇大摆地拱手回礼道:“既然羯胡都能在中原坐上天子之位,我堂堂汉人重返中原,凭吊旧地、走访故人,又有何不可?”
石虎碰了一鼻子灰,一时语塞。忽见太子石邃领了两个小厮,抬了一口粪桶飞奔而来。石虎有心借太子之手给葛洪一个下马威,便视而不见,任凭他胡闹。石邃趁葛洪不备,劈头浇了他满身秽物,拍手笑道:“臭道士,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葛洪挥甩袍袖,卷起一片尘土。须臾间尘土消散,葛洪周身清洁如旧,石邃和两个小厮却满身臭粪,抱头而去。观者无不大笑。葛洪嗔道:“太子忒没教养。石季龙当天子当得天怨人怒,当老子也当得乱七八糟!”
石虎尴尬地笑道:“石邃年幼无知,仙翁何必与他计较?孤今日亲来贵地,特请仙翁赴皇宫小住几日,驱除邪魔,以助孤登基大事。”原来,石虎在石勒死后杀了太子石弘,篡权自立。登基之际,他换上天子冠冕对镜自视,却见镜中空有躯干而无头颅,登时惊得魂飞天外。石虎虽生性残暴,却最怕鬼神,以为这是上天警诫之兆,便匆忙弃了皇帝称号,以天王之名草草登基。听说葛洪现身魏郡,便欲请他入宫驱邪,也好顺顺当当地另加尊号。
葛洪笑道:“贫道最擅驱邪。大王只需自放于野,宫中便再无邪魔。”
石虎道:“这个容易,却不知要自放多久?”
葛洪道:“大王即是宫中邪魔,又何必问我?”
石虎对葛洪奉若神明,虽然气恼,却只冒烟不起火,笑道:“此法不妥,还有什么别的法门?”
葛洪道:“若不愿自放,便要换心。你虽长了一副人面,胸中却是一颗兽心,要换颗人心才好。”说完解开衣衫,将手探入胸中,掏出一颗血淋淋乱跳的心脏,便要递给石虎。石虎慌忙摆手推却。葛洪又把心放回胸中,胸膛立即平复如初。葛洪指着石虎笑道:“你嘴上说得动听,其实心中并无诚意。”
石虎面如猪肝,强忍怒火道:“仙翁果然神通广大,令人叹服。孤今日虽然来得匆忙,却也满怀恭敬之意。这五百两黄金,略表诚心,请仙翁笑纳。”两个太监立即抬来一只礼盒,放在步辇之前。
葛洪笑问:“你若有诚意,为何拿假钱骗人?”
石虎喷了口恶气。
“道士好不爽利!孤贵为大赵天王,难道拿不出五百两黄金?快打开礼盒给他看。”
两个太监打开礼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了几十片砖头瓦块,却无半块黄金。
石虎终于怒不可遏。
“贼道士竟敢戏耍老子。快给我拿下!”
两名龙腾中郎飞身上前,将葛洪摁在地下,捆成粽子一般。忽听石虎惨叫道:“快放开孤家!”原来地上捆的不是别人,正是石虎。葛洪却悠然地坐在步辇上。
石虎起身骂道:“不砍了妖道的狗头,今日誓不罢休!”说完从腰间拔出虬龙宝刀,朝步辇逼来。葛洪非但不知躲避,反而大摇大摆地跳下步辇,端坐于地。石虎双手擎刀,使出浑身力气向葛洪脖颈砍去。只听“当啷”一声,宝刀断为两截。定睛看去,葛洪已不知去向,眼前却是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石虎大骇,撇了断刀。忽觉后脖颈湿痒难忍,抓起一看,却是一枚桑葚。他回头四顾,却见葛洪坐在桑树之巅朝他招手。石虎狂吼道:“快将妖道万箭穿心!”
葛洪道:“放箭恐伤及无辜。贫道还是自行了断吧!”说完飘然落地,捡起断刀,狠狠插入腹中。观者莫不骇然失色。
连吐几口鲜血,葛洪仿佛一羽倦鹤,缓缓扑地,气绝身亡。此时村人依照他的嘱托,找来一领草席,将其尸身、竹杖、笛子等物裹在一处,挖了墓穴就地下葬。
墓穴埋了一半,村头忽然传来悠扬的笛声,随后是几声爽朗的大笑。石虎惊得脸色煞白,望了望村头,盯着墓穴直冒汗。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地扒开黄土,展开草席。席内空空如也,只有一把断刀,闪着诡异的寒光。石虎绰刀在手,却见刃上之影颇为眼熟。凝目向刀,眼前猛然现出那具只有躯干却无头颅的镜像来。石虎魂飞魄散,抛刀于地,仓皇起驾而去。行至半路,忽然口喷鲜血,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