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包天笑与杂志界
在我有限的文化记忆里,包天笑(1876—1973)给我的印象是位古老的旧派的大作家,却不见载于正统的文学史。直到某一天在琉璃厂邃雅斋旧书店的书架上看到一本《杂志》,这才拉近了与包天笑的距离。一本杂志的名字就叫杂志,好像这是吾国期刊史的唯一一例。《杂志》1938年5月10日创刊于上海,中间停刊了两回,于1942年8月10日再度复刊。复刊之后的《杂志》较之先前的《杂志》,不知好看了多少倍!只需说一句,张爱玲是《杂志》的头牌作家,还用多解释么。张爱玲名作《金锁记》,《倾城之恋》给了《杂志》首发,《杂志》专为张爱玲办过几次聚会——“《传奇》集评茶话会”“苏青张爱玲对谈记”“女作家聚谈”“纳凉会记”。“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双方的合作非常愉快,善始善终,没有重蹈《万象》“一千元灰钿”的覆辙。《杂志》不单单对张爱玲好,对所有的作者都好,唯一的负面——有人怀疑它的背景是否正确。
包天笑照片
在《杂志》里,我惊奇地见到了从远古走来的包天笑,老作家慈眉善目,谁也不得罪的圆胖脸。1944年12月的这期《杂志》,刊出了老漫画家王敦庆(1899—1990)的《作家素描六题》,第一题《包天笑车中话旧雨》,如雷贯耳的人名真多,值得全部抄在下面:
若果没有随车由京返苏的漫画家季小波兄的解说,彼此阔别二十年的包天笑先生,或许不会再认识我,我于庞杂的人丛中,也未必能找着他。我代包先生提着轻便的旅行箱,一同乘上定备的bus。冬来的雨声,如泣如诉,不禁引起了我们怀旧的哀愁。
我们不约而同地谈到当年《晶报》的“三剑客”——袁寒云、张丹斧和余大雄的过去,讲起目前居留在苏州的《晶报》同仁许窥豹和黄转陶两位“小弟弟”的现在。又论及由他扶育成人而去充《新华日报》记者的毕倚虹的一位公子。再交换关于飘泊在数千里外的漫画家张振宇和黄苗子的消息。甚至还想起抛却笔耕生活的江红蕉,目前经营丝织品公司是如何地得意。最后,我不知怎样把他所主编的《小说大观》提出来做话题,他随即就说:“每期用老四号排,也有二十多万字,要估四五百页的篇幅,定价却只有‘袁世凯’一枚。若照现在的市价记算,恐怕纸章就需要四五百元,还不说排印工了,即或卖给旧货担,每册也可得一张一〇〇。这足见今日的出版事业,愈弄愈难了。”
包先生比我大二十一岁,明年就要做七十荣庆,可是他的身体与精神,还是那样地健旺,笑容还是那样地可爱。
人世几回伤往事,王敦庆和包天笑聊到的《小说大观》,不由然使我想起我那失去的《小说大观》。三十年前,于海王邨里的中国书店漫无目的买了不少零零散散的老旧杂志,其中即有《小说大观》。当时买回来的杂志,自己感觉封面不讨喜的就搁在壁橱里,《小说大观》黑不溜秋,又厚又大,理所当然打入壁橱。不久,还是在那家中国书店的书架上,我一眼瞅见书架顶端放着一捆朝思暮想的《古今》,请老店员取下来一看定价,900元!当时穷得叮当响,情急之下,回家从壁橱里拿出两大摞子杂志,算了算买入价拢共是1800元,心想折个半价换套《古今》总可以吧。第二天赶到店里,说明我的意思,老店员的脸立马就不好看了,冷冷地说了一句,哪有这么换算的?虽然碍于我在他这儿买了两三年的老杂志,怎么着也算老主顾的情面上,最终换给我《古今》。可是,从此往后,老店员再也没有卖给过我一本杂志,更甭提上库房给我补配杂志了,三年的交情毁于《古今》。《小说大观》也在那次交换之中,在壁橱前我曾犹豫过,翻了翻还是换出去了,可是“若有所失”的心情一直时隐时现。多少年之后,我买到了《小说大观》的创刊号,好像是一种补偿吧,对自己,对包天笑。
高伯雨(1906—1992)于《记包天笑先生》里写到《小说大观》和《星期》,那是青少时期高伯雨的爱物:“我开始读他(包天笑)的小说时是一九一九年,有一天,我偶然在书斋的书橱中发见一本厚厚的《小说大观》,我是看惯旧章回小说的,当时正在看《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七剑十三侠》一类的书,现在见了这部新的小说,真是耳目为之一新。”“因为对《小说大观》有好感,故此爱屋及乌,对主编人‘吴门天笑生’自然也有好感……后来在《申报》,见有大东书局大减价的广告,赫然有《星期》在内,五十本一盒,定价五元,八折优待,我连忙写信托上海的朋友代买了。”
魏绍昌在为鸳鸯蝴蝶派作家群排兵布阵时,将徐枕亚、李涵秋、包天笑、周瘦鹃、张恨水五位,称作“五虎将”(《我看鸳鸯蝴蝶派》)。包天笑(1876—1973)对于这顶帽子不大情愿:“前日《大公报》的《大公园》里,宁远先生写了一篇《关于鸳鸯蝴蝶派》,其中似有为我辩护的话。他说我‘以风格而言,倒还不是地道的鸳鸯蝴蝶派’云云,至为感谢。据说,近今有许多评论中国文学史实的书上,都目我为鸳鸯蝴蝶派,有的且以我为鸳鸯蝴蝶派的主流,说起鸳鸯蝴蝶派,我名总是首列。我于这些刊物,都未曾寓目,均承朋友们告知,且为之不平者。我说:我已硬戴定这顶鸳鸯蝴蝶的帽子,复何容辞。行将就木之年,‘身后是非谁管得’付之苦笑而已。”
又说:“我所不了解者,不知哪部我所写的小说是属于鸳鸯蝴蝶派。(某文学史曾举出了数部但都非我写。)”
包天笑显然不是现代文学研究者的重点,在《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的276种现代文学期刊中,包天笑只在《小说世界》里有三篇作品,《万象》三篇,《风雨谈》六篇。但是如果将范围扩展到“近现代文学”,包天笑的名字则响彻云霄。将包天笑划归到鸳蝴阵营里,我认为研究者是为了“叙事的方便”,将之归到破鼓万人捶那一边,揍起来又顺手又省劲。
包天笑主编的《星期》杂志(一星期出一期),封面画多为别具风格的滑稽漫画
《杂志》于1944年11月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掌故座谈会”,请来的嘉宾有包天笑、周越然(1885—1962),徐卓呆(1881—1958)、钱芥尘(1886—1969),还有三位日本学者:内山完造、松平忠久、福间彻。主持人说:“在座诸位中,包先生的高寿已经六十九岁,年纪最长,就请包先生先谈些清末的小说作家和他们的作品。”包天笑说,清末四大小说家,曾孟朴、刘鹗、李伯元、吴趼人,“我认得曾、李、吴三位,只刘铁云先生不相识,他只做了一部小说《老残游记》,其余三位则著作很多”。这资格老得也是没谁了!
接下来,他们聊起了《绣像小说》《东方杂志》《民报》《小说月报》《时务报》《浙江潮》《江苏》等报纸杂志和主笔者的逸闻趣事,谈兴正浓,一些个花边掌故自然而然就聊了出来:“他(李伯元)与花界中人物挺相熟,每逢星期日,总在‘张园’跟当时的名妓在一起的。”“经售《民报》的徐镜吾,一个肥胖的人,也是老同盟,大家叫他‘野鸡大王’。那时的好事文人,常常开‘花榜’,捧长三妓女,他却故意开‘草榜’,把最下等的妓女——野鸡,选举作状元,故有野鸡大王的诨号。”“(《杂志》):福间先生到过青莲阁没有?(福间):去过的,我在青莲阁楼上喝过茶,看见野鸡兜来兜去,络绎不绝。(《杂志》):没被她们拉了去?(福间):哈哈,没有。”“那时候青莲阁有一书场,妓女来往,都坐在龟奴的肩上,由龟奴的手托住一只小脚,真有趣。”“日本人娶中国太太的,倒常常要离婚,据我所知,有十几个日本人娶中国太太,可是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不曾离婚的。”“哎呀!戴季陶先生自己是怕老婆的,他的太太凶得很啊,所以他有此一论。”“嘴上说怕老婆的,未必真怕,讳言怕老婆的,倒一定有季常癖。”
“掌故座谈会”主持人总结发言:“我们希望在座诸位将来能够把这些可贵的掌故和史料,写成文章,这样较有系统,也可以说得更详尽一点,在《杂志》上发表。当然,这又是为《杂志》拉稿。”几位与会的老作家,包天笑以实际行动响应,旋即给了《杂志》这些顶级的掌故好稿:《我与杂志界》(上下)、《六十年来妆服志》(上中下)、《六十年来饮食志》(上)。《饮食志》特好看,可惜没来得及登完,《杂志》便停刊了。
想三十年前,龚明德关心我,鼓励我编《书鱼重温录》,内收民国杂志里谈藏书的文字八十余篇,其中即有包天笑的《我与杂志界》。
包天笑于《“今年的愿望”特辑》(1945)说:“我每日早晨起身吃粥,两碗白米粥,三碟吃粥菜。粥菜并不名贵,咸菜,酱瓜,偶或有火腿,皮蛋,惟粥则香粳米,熬之极稠。今已两年不啖此粥,而此种糙米,所煮之粥,殊难下咽。我希望今年仍旧吃点香粳米粥。”七旬老翁何所求,一碗香粳米粥而已。包天笑,可亲可爱的老人。
回归正题,包天笑与杂志界。《我与杂志界》分两期刊载,可称它为近代期刊之信史,若果有人撰写中国杂志史,此文诚为宝贵的一手材料。若果再参考包天笑1971年所撰《钏影楼回忆录》里相关的《木刻杂志》《在小说林》《编辑杂志之始》《编辑小说杂志》《〈时报〉怀旧记》诸篇,合而观之则更佳。某些小细节和小数据,还是《我与杂志界》可靠,如“《星期》也是以小说为主体,不过多一点小品文之类,式样是小型的。……一年共出五十期,幸未脱版,已觉大幸”。而《编辑小说杂志》内云“这个《星期》周刊,也只办满了一年,整整五十二期”。又如《编辑小说杂志》里说“《小说画报》初出版时,却也风行一时,照例印三千册,可以销完……出完了一年十二册,以了此局”。实际上《小说画报》自1917年1月至1920年8月共出22册。某年中国书店拍卖会有21册《小说画报》上拍,以二万多元成交。
包天笑亲力亲为主编若干杂志,因此他颇能说出里面的道道,如“《小说大观》是一种季刊,一年出四册,小说杂志的有季刊,此为创始,后来遂有《文学季刊》之类。为了这小说大观四字,我颇与沈芝芳争执一下。我主张用‘今小说’三字,否则老老实实用‘小说季刊’四字。因为那时候,坊间所出的书,都是用大观两字,使人一望而知是‘洋洋乎大观哉’。因此编了许多法律书的,便称之为‘法学大观’。搜集许多笔记而汇刊成编的,称之为‘笔记大观’。更有所谓‘清朝野史大观’,甚而至于还有书画大观,魔术大观等等,大观两字,早已用得滥了。然而他们书贾,是注意在生意眼的,用大观两字,足以表示内容丰富。因为是季刊,要三个月出一册,安得不以丰富示人呢?……他们的生意眼却不差,出版后果然畅销”。
另如“《小说画报》尤其特别,完全是旧式,用有光纸一面印,装订作线装(用五色线作草装法),除短篇小说外,其余的长篇,完全是章回体。何以谓之画报呢?因为每一篇中,都插图画罢了,这近乎从前的所谓绣像小说。不过《小说画报》当时有一个规例,无论长篇短篇,都不许作文言。这在当时无论何种杂志所少见的”,“《小说画报》上写稿的,除自任长短各一篇外,有陈蝶仙(即天虚我生),叶楚伧,姚雏,毕倚虹,周瘦鹃,朱鸳雏,徐卓呆,张毅汉诸君,此皆为我之健将,每编小说杂志,必借重诸君,即《小说大观》亦如是。但有一人,亦为吾《小说画报》的中坚分子,即刘半农君是也,刘半农后为新文学钜子,在《小说画报》时代,则亦写章回小说者”。
再如“我在编辑了《小说大观》《小说画报》以后,曾经编过了一种星期刊,那种星期刊,名字就叫《星期》。……因为编辑杂志,在我算是一种业余工作,我的本业是新闻记者,编那种月刊、季刊,可以从容不迫,正是《论语》所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了。倘然是星期刊,那就七日一来复,迫紧在后面,我恐怕有些吃不消了。……《星期》出版以后,销数在水平线以上(当时上海的杂志,以能销三千份为水准线,不及此数,即将亏本。)但至多亦不过五六千,少则在三千数百份之间,于出版家之理想,未能满足”。
包天笑自嘲:“由《小说大观》,而《小说画报》,而《星期》,体积愈来愈小。友朋谑我,谓‘张公养鸟,越养越小’。”
寒舍所存这三种包氏期刊,均为散册,《小说大观》是无心配齐,《小说画报》是无钱配齐,《星期》全帙近来本有机会一鼓而擒,却因一念之差失之交臂,聊以启功的话“来日无多慎买书”当宽心丸吧。
二〇二〇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