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本书导读
茅盾先生写过一首题为《赠曹禺》的诗歌,内容如是:“当年海上惊雷雨,雾散云开明朗天。阅尽风霜君更健,昭君今继越王篇。”短短四句诗,概括了曹禺先生极具代表性的几部剧作:《雷雨》《艳阳天》《明朗的天》《蜕变》《王昭君》《胆剑篇》等。其中,《雷雨》是曹禺最具影响力、最具艺术价值、最具思想深度的话剧巅峰之作。茅盾先生用“海上惊雷”高度评价了《雷雨》在中国话剧史上石破天惊般的地位和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这部四幕话剧,以其独特的艺术构想、诗一般的语言、鲜明的人物形象、严谨的戏剧结构,以及富有中国语言风格的个性化语言,成为中国文学大观园中的一朵娇艳而芳菲不绝的奇葩。
《雷雨》既是著名剧作家曹禺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中国话剧舞台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全剧主体为四幕,另有序幕和尾声,构成一个完整、有序的故事链。其中,序幕与尾声在多数版本中被删除,这是一个遗憾。序幕中的具体时间是冬天下午三点,地点是教堂附设医院。远处钟声悠扬,教堂内是巴赫的《B小调弥撒》。故事的主人公周朴园上场,他像往年一样,来看望被关在这里的两个疯女人,一个是他的太太周蘩漪,另一个是他始乱终弃的鲁奶奶(鲁侍萍)。通过一对姐弟的对话,引出十年前这里曾发生的一桩离奇的事件。尾声仍回到序幕的场景中,场景中的人物仍是两个孩子与尼姑及周朴园,周朴园神情绝望地低唤:“侍萍!”此时,外面下起了雪,周朴园呆呆地望着炉中的火,看着尼姑读《圣经》。全剧结束。序幕和尾声将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样人物、同样背景呈现在读者(观众)面前,宗教音乐和春节氛围与主人公的孤寂感形成鲜明的对照,让人回味无穷。
《雷雨》剧作主体讲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发生在中国的一个故事,将一个家庭中复杂的关系、感情纠葛与当时的社会环境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矛盾冲突集中而又多样化,亲情、爱情,阶级、人性,理性、野性,物欲、情欲,诸多冲突激荡不已,在一天时间内,演绎了三十年的悲剧人生,令人心生感叹。
关于《雷雨》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或者着眼于阶级角度,或者着眼于启蒙角度,或者着眼于人物命运角度,或者着眼于宗教角度,或者着眼于现代思想发展角度,或者着眼于两性欲望角度,等等。而无论是从哪一个角度来阐释《雷雨》,都能够将这部作品丰富的思想内涵予以更为独特、更为丰富、更为新鲜、更有价值内蕴的挖掘,展示出《雷雨》这部优秀剧作的强大张力和深厚思想,其实质是对这部著作内涵的丰富与发展。从多角度阐释一部作品会增加对作品的多样化解读方略,这从一定意义上讲,也正是培养我们质疑辨难、辩证思考、提升思维品质的重要途径。这里不妨听听作家本人怎样说:
累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
——《雷雨·序》,第3页
这里有几个信息很重要。
第一,作者回应怎样写这部剧作时,用了“莫明其妙”一词。其实,这恰好反映了文学创作中的某种冲动,即所谓的“灵感”。作者之所以写一个大家庭复杂而缺少温情的关系,应该就是对生活中某种感受的表达,这种表达一下子击中了许多人的心。人们在阅读或者观看剧作后,对人生的思考、对家庭的思考、对利益的思考、对地位的思考、对性的思考等信息都能从中找到某种心灵的感应。这就是对生活、对现实、对感情、对人生的探讨,悲也好,苦也好,痛也好,就是真实的人生状态。没有人能够超越这一难以捉摸的道德人伦之线。
第二,有些人替作者“下了注释”,揭示了评论家对作品的种种思想的开掘,证明了《雷雨》的思想丰富性和对戏剧文学、话剧艺术的巨大贡献。这恰好是《雷雨》作为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在。《雷雨》自诞生那一天起,被读者、观众、批评家咀嚼、赏鉴,这种品鉴与回味成就了作家曹禺,也成就了因《雷雨》而著称的批评家,更成就了一批话剧表演艺术家,他们的共同创造,使《雷雨》历久弥新。
第三,作者对某些解读感到不可理解,即所谓没有明显地“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这是值得我们在阅读时注意的。读者自然有权利通过自己的符合逻辑、符合文本、符合艺术特征的解读来阐释一部艺术作品,但是,单一追求对作品的新奇解读或者过度解析,这并不符合艺术品鉴的要求,更不符合艺术鉴赏的条件,这就为我们的阅读审美鉴赏提供了底线要求。对作品的理解是基于作品本身,对作品的赏析是建立在作品语言架构与结构逻辑的基础之上的合乎事理、逻辑和情感的品析。
基于以上的理解,我们在阅读《雷雨》这部不朽话剧的时候,自然也要遵循以上原则。特别是对作品思想与人物的理解、品读,不可随意,不可过度。《雷雨》中的人物并不多,作品以周朴园为中心,将这个特别的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有机地组织起来,借助性格冲突、命运冲突、社会角色冲突、伦理观念冲突等复杂的冲突关系,形成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整体。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长辈还是晚辈,无论是主人还是仆从,他们在现实生活的逻辑链条中,都以自己独特的个性闪耀着舞台光辉与文学异彩,成为具有中国文化特色和剧作特点的立体形象。
《雷雨》中的人物虽然不多,但限于篇幅,也不能把这八个人物都谈得深入。我们从熟悉剧情、勾勒人物关系、把握故事脉络、关注舞台说明等方面对作品进行整体阅读,然后根据我们的阅读习惯和阅读行为方式,对剧中人物进行主题式探究,这样,就可以构建起属于自己的阅读模块和评价架构。那么,我们不妨从一个特别的人物说起,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这个人物就是闻名世界戏剧舞台的周蘩漪。
当我们打开《雷雨》时,序幕里的背景是教堂附设的医院,其实就是大家熟悉的周公馆的客厅。头发斑白、眼神忧郁、短须苍白、满脸皱纹的周朴园走了进来,他询问了楼上楼下的两个女人的情况后离开了。这两个女人是谁呢?一位尼姑领着两个小孩进来,告诉两个孩子:楼上有一个病人,楼下旁边屋子也有一个病人;楼上的病人在这里十年,楼下的病人在这里九年;楼上的有时大哭,有时大笑,有时打砸物品;楼下的每到腊月三十就会出来,在窗户前面站着向远处望去。那位大哭大笑大闹的人,就是周公馆的太太周蘩漪。
《雷雨》中有一个常常被人忽视的角色,那就是被剧作家曹禺称为女性化的“阉鸡似的男子”的周萍。阅读《雷雨》剧本或者观看话剧演出,人们的目光总是会落在周蘩漪或者周朴园的身上,因为他们的身上展现的魅力迷人且光彩夺目,他们思想中的火花耀眼且光焰灿烂,他们精神中的色彩艳丽且持续闪耀。然而,当我们静下心来,想一想故事中最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一问题时,恐怕只有周萍方可担此重任。这个周公馆的长公子,是周朴园着力培养的接班人,他是周朴园与侍女鲁侍萍的私生子,他长期生活在乡下,在他身上有着年轻人的诚恳,有着一定的同情心,一定程度上,有着新的时代的影子,甚至多少有一点反封建的意识。在弟弟周冲的心目中,哥哥周萍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在侍女鲁四凤的心目中,他待人顶好。总而言之,周萍给他周围的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然而,如果我们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似乎又对周萍的理解简单化了。曹禺曾这样说:“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化开他的性格上一层云翳。”既然在他的性格上有一层“云翳”,那么,我们作为读者(观众)就得有拨开这一重迷雾的能力,有破识真相的本领,用慧眼来审视这个人物。
当然,周朴园才是《雷雨》中的核心人物,也是该剧八个人物中最为重要的人物。在读者(观众)的印象中,周朴园总是板着一副面孔,严肃而刻板;总是一副资本家的模样,心狠手辣;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貌,虚伪而奸诈;总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残暴者形象,冷酷自私……其实,周朴园这个人物的意义远远超越了这种以“好与坏”为标准的评价视域,也远远地超越了以“阶级”为标准的评价系统。周朴园及与他相关的这七个人物的命运,是生活在人类社会这个纷繁世界中的人对于生存困境的思考,是人类对突破生存困境的毁灭式的探索。在巴赫的《B小调弥撒》(Bach:High Mass in B Minor Benedictus qui venait Domini Nomini)轻缓而柔弱的大风琴乐曲中,头发斑白的周朴园走进了由他的会客厅改成的教堂医院中,考究的穿着无法掩饰他苍白的胡须,金边眼镜无法改变他满脸皱纹的衰老现状,衰弱的咳嗽与颤抖的手是对雷雨夜过后的十年时光的形象表达。他与这里的两位老妇人是十年前雷雨夜中存世的一代人,两位老妇人疯了,只有他清醒,他用唯一的清醒面对他生命中两个女人的疯狂与痴傻,他绝望地离开这里,独自背负起来自命运的煎熬与哀静。
剧作家曹禺说:“他(周冲)也是我喜欢的人。”并说:“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对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的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如果我们阅读《雷雨》剧本,或者观看话剧表演时,忽略了作家这样的人物定位,也许我们会读到另类的周冲,那固然也没有错,然而,这样的理解却失去了周冲这个人物在周公馆中应有的功能,更失去了人物身上应有的光彩。作家喜欢周冲,其实就是喜欢那个“理想”,那个刚刚接触了五四新思想的青年的美好“理想”。他的“幻念”既是美好的企盼,又是现实的粉碎;既是自我的追求,又是对他人的拯救。但是,他还是太过年轻,缺乏社会经验,他既不能清醒地反观自我,也不能理性地体察他人;他既不了解社会,也不了解他周围的那些人;当然,他周围的人也同样不能体察他,更不能理解他。他仿佛一个生活在自我划定的圈子里的儿童,用纯洁来面对污浊,用纯真来应对奸诈。他活得幸福,也活得痛苦。幸福,在于他用理想的纯洁来实践自己的理想与梦幻,哪怕受屈,哪怕受辱;痛苦,在于他理想的肥皂泡经不起外界丛丛的芒刺,总是受伤,总是碰壁,最后被刺破。周冲在全剧的确是一个次要人物,如果从整个剧情的发展来看,他的作用并非重要到非有他不可的地步,但是,如果真的没有了周冲,《雷雨》将真的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给人希望的力量。周冲在剧中总共有四次出场,而且每次出场的戏份也并不多,但是,他总会给读者(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给周公馆这个透不过气来的环境带入一丝清新的气息,给予年轻的生命以某种程度上的激动或者鼓舞。青年,哪怕是毁灭,也要彰显生命的色彩。
剧作家曹禺先生在《雷雨·序》中有这样一段话:“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叹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观众的神经痛苦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而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功夫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请记住:‘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阅读《雷雨》,怎样去欣赏鲁妈(鲁侍萍)这个人物,也许作家本人为演员设定的表演方式可以给我们提供具有借鉴意义的角度和思维方法。鲁侍萍在剧中是母亲、妻子、情人、下人。命运将这个悲苦的人击得千疮百孔,她被主子欺骗而生下两个儿子,又被主人绝情地赶出家门,在绝望中跳入河中企图结束自己的生命,被救后嫁了两家都不如意,最后嫁给了鲁贵这个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的人渣,生下女儿四凤。为了生活,她讨过饭、为人缝补过衣服、在学校伺候人、当老妈子。她受尽人间磨难,尝遍人间痛苦,她用惨痛的经历理解了人世间的情。她不愿自己的女儿走她曾经走过的错误路,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在公馆里帮人,担心女儿一时“糊涂”走了她的老路。可是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女儿四凤还是像三十多年前的她一样,走进了周公馆,像她一样爱上周家的少爷,像她一样怀上周家少爷的孩子。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女儿怀上的是她儿子的孩子,仿佛晴天霹雳一般,鲁侍萍被不公平的“命”彻底击垮了。女儿在雷雨夜中触电身亡,大儿子周萍开枪自杀,二儿子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在寻找儿子鲁大海未果后,她疯了,被周朴园关在屋子里,用空洞的目光盼望着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的鲁大海……谁能体会她内心的痛苦?
当然,我们还要了解鲁贵这个人物。就像作者所言:“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心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要小丑似的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笑的怪物。”鲁贵看似只是一个小人物,却在周公馆中掌着总管大权,使他能在主子与仆人、老爷与太太、少爷与奴仆中找到合适的位置。作家最怕用某一个标签来阐释鲁贵,把他看成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故此,才这样告诫导演、演员。鲁贵自有他的“难”处,即将这复杂的关系处理得当,在妥帖之余得到自己想要获得的最大利益。他对鲁大海的斥责、对四凤的恩威并施、对蘩漪的软硬兼用,如此等等,显示出小人物得势与失势前后不同的嘴脸。
鲁大海是《雷雨》中的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是周公馆老爷周朴园的私生子,却没有他哥哥那样的好运,同母亲一起被赶出周公馆;他随母亲的改嫁而变换着不同的命运,但他的身份没有改变,即如其养父鲁贵所言“野种”;他在鲁家是兄长,但是没有表现出兄长应有的责任与担当;他在矿山是工人,是罢工工人的代表,却没有表现出出色的谈判能力;他本该是周公馆中的少爷之一,却与公馆富裕的生活无缘;他是母亲的希望和依靠,可他却一走了之,不见了踪影。在鲁大海的身上,我们可以有无数个疑问,但那都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作家还不能思考清楚的问题。
四凤是母亲侍萍的翻版。她没有听从母亲的话而进了周公馆,她像她的母亲一样爱上了周公馆的少爷,她像她的母亲一样怀了周家少爷的孩子。但是,四凤与她的母亲不同的是,她没有她母亲的坚韧,没有她母亲的清醒,没有她母亲的坚决。四凤身上有着超越自己年龄的美好,更有着超越自己年龄的担当,她的苦难与不幸,是上一代人留给她的伤痕。
人物命运的不确定性使得这部著作具有了深刻的思想意义和广泛的文学意义。曹禺先生以其完整而出人意料的戏剧情节和圆润而严谨的结构技法演绎了一个中国现代历史上家庭的悲剧。虽然其笔触关涉的只是一个家庭的兴衰历史,但是,那复杂的人物关系、多样的社会角色对人物塑造所形成的立体化的表达,使得作品有了多样化的艺术效果。阅读《雷雨》,我们可以了解中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风起云涌的社会,感受来自变革时代的气息;我们可以了解中国旧婚姻关系所构筑起的钩心斗角的家庭氛围,感受来自旧制度中的腐朽;我们可以了解中国大家族现象的森严等级与暗流涌动的腐臭,感受呼唤自由清新的必然;我们可以了解中国青年走出旧中国后的思想变革与专制影响的深广,感受唤醒蒙昧者的必需;我们可以了解新旧交替时期的中国社会中不同年龄的人物的复杂心态,感受风起云涌的社会动荡的张力。一部话剧八个人物三十年的恩怨情仇在郁热的周公馆上演,一场暴雨,浇醒了谁?浇昏了谁?一道雷电,击死了谁?击醒了谁?周公馆的客厅内,流转的不是时光,改变的不是场景,而是被命运、被时代裹挟着的两代人的聚散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