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高慧勤
川端康成是位难以把握的作家。——日本一位著名评论家这么说。
他创造的艺术世界,意蕴是那么朦胧,情境又那么飘忽,令人颇有些费解处。
倘说他是美的追求者,他在作品里却时时表现美的毁灭,美与死亡常常结下不解之缘;
倘说他是女性的膜拜者,有时又不那么热切,甚至还投去冷漠的一瞥;
倘说他是官能的崇尚者,却只是发乎情而止乎憧憬,还以遐想的成分居多。
在纷繁的人世,他是孤独的,悲哀的。在他构筑的艺术殿堂里,你看到的是一幅幅忧伤的浮世绘。
浮世绘,是江户时代(1600—1867)的市民艺术。其中“浮世”二字,原初写作“忧世”,意谓“世道多忧”,系佛家用语。后来才转指无常、虚幻而短暂的现世。所以,浮世绘所表现的,大率皆市民阶层的世态风俗和现世欢情。画师们以新鲜的感觉,观照自然人生,率真地表现主观意象。那春愁缭乱的痴男怨女,那揽镜自怜的青楼艺伎;雨夜里啼月的杜鹃,暮色中积雪的山径;春日的飞花,秋天的落叶……构成一片清幽淡雅的世界;那色彩,绚丽中带些枯涩,明艳中流露出哀伤,点染出一派十足的日本风情。
川端康成的文学,不也展现了这种景象、这种意绪?而浮世绘,在十九世纪法国自然主义作家和印象派画家看来,正是最能代表日本情趣、体现日本美学的艺术。
在《独影自命》一文中,川端曾表示,“决心要成为日本式的作家”,很早便以继承日本的美学传统“自期”。作为唯美派作家,川端之前,代有才人,若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辈,在他之后,似乎除了因“殉教”而剖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便音沉响绝;作为现代派作家,川端正是日本的开山祖师之一,与同时代的横光利一、中河与一、稍后的堀辰雄等,成为战后野间宏、中村真一郎、大冈升平、大江健三郎、古井由吉、黑井千次等一大批现代派作家的先导。川端康成恰好站在这个分水岭上,或者说是交汇点上, 集唯美派与现代派于一身。唯美主义与现代派的美学追求似乎是抵牾而背悖的,而在川端那里却相得益彰。所以,他是独特的,师心自用的,令人刮目相看的。
“天涯孤儿”
三岛由纪夫曾说,川端康成是“永远的旅人”。
诚然——“永远的旅人”。但岂止是永远的,抑且是孤独的……
川端康成确乎性喜旅行。“一月当中,望有十天能外出旅行”,“凡事都愿在旅行中做掉”(1)。果然,他的重要作品,据说半数以上都写于行旅途次。例如,《伊豆的舞女》写于风光明丽的伊豆半岛;《雪国》秉笔于多雪的北国汤泽温泉;记京都风物人情之胜的《古都》,就作于流连京都之时。沿途的景物,观赏之余,不仅能使他心理趋于平衡,更能启发他的文思。坐在旅馆一隅,“便能忘怀一切,兴起尖新活泼的灵感”。
一般说来,难离故土,心念家园,是人之常情。但川端康成算是例外,他“没有家庭观念”,即便婚后,也不知有多少次,为不能旅行而“常常怨恨束缚手脚的家庭和需要赡养的妻小”。尽管故乡生他育他庇护他,使他从心底感到亲切温馨,可是“放浪无赖”的他,却愿浪迹天涯,纵横海内。处处是家,又处处是他乡。他仿佛一个朝圣者,怀着追寻远方梦境的心情,遍寻“日本的故乡”。唯有在漂泊之中,才更能感触到那“自古以来日本的乡愁”(2)。而这种漂泊,对川端康成具有更多的心灵上的意味,是一种精神的修炼;既是他的人生之旅,也是他的艺术之道。他把徙流无定视若自己的命运,从中体验孤独与忧愁的况味,同时又具有一种肯定天地万物的品格,从大自然中获致新鲜的感动。
“天涯孤儿”,是川端康成自况之语。身在客边,自会生出乡愁旅思。这种乡愁旅思,又引发他的身世之感。情满于怀之余,兴来神往之际,便倾注笔端,洋溢乎字里行间。——这正是川端康成精神姿致的一种显现。
“天涯孤儿”一语的质直含义,便是孤儿的意识,孤儿的悲哀。幼小时的人事萧条、生死伤痛,深深融在他的情感里、精神上。孤儿的悲哀不仅构成他早期创作的基调,同时也贯穿于他“全部作品,整个生涯”(3)。因此,要想认识这位难以把握的作家,还得追本溯源,从他人生之旅的起点——他的童年谈起。
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一个取名康成的男孩在大阪呱呱坠地。父亲川端荣吉是个颇具文人气质的开业医生,兼能汉诗,长于绘事。可是,在川端康成两岁时,因患病撒手人寰;一年后,母亲又病故。幼失怙恃,被领到“大阪与京都之间的乡下故里”,由祖父母抚养。祖父母生有子女五人,都先老人而去世。所以,对这点仅存的骨血,年幼体弱的孙儿,少不得娇生惯养,“盲目慈爱”。而长年跟老人厮守一起,孩子也不免养成离群索居、落落寡合的性情。七岁上小学那年秋天,又逢祖母下世,从此便同又聋又瞎的祖父相依为命,过着凄凉寂寞的生活。母亲临终曾留下一笔存款,由姨父按月支给,可是月不敷出,经济日渐窘困。祖孙二人孤零零住在村子一隅,与人少有来往。亲朋故旧也相继疏远。偶有稀客上门,祖父竟会感激得老泪纵横。可以想见,祖孙老小生活是何等孤单,何等惨淡,何等索漠。
祖父常年缠绵病榻,家中除一名每天来帮忙收拾的老女用人外,别无人影。放学回家,内无应门之人,更无问寒嘘暖的亲情。川端伴着风烛残年的祖父,在空阔静谧的宅子里,感到异常的孤独与寂寞。“祖父的那份孤独,似乎也传给了我”(4),性格愈发趋于内向。《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成了他的手边书,引发他“少年不知愁”的感伤情怀。三年后,一直寄养在姨父家、终生仅见过两面的姐姐,也悄然死去。到他虚岁十六岁那年,就连祖父这唯一的亲人也归天了,将他一人撇在茫茫人海。“一股无边的寂寞,忽然袭上心头,感到自己竟是孑然一身。”(5)
祖父的死,使他无限凄惶,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傍,明天将怎样过?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深味孤儿的悲哀,同时不能不引起他思考生死问题。以他当时的年纪,固然还不可能从祖父的死,参透人生的本质,进行哲理的探求,但他知道,死亡是人生无法逃避的归宿,大限到来,在劫难逃。死亡给祖父挫折失败的一生画上句号,他感到人的一切营求努力终归徒劳。人生是多艰而悲哀的。其《十六岁的日记》,已透露这个信息。
还在祖父垂危期,川端康成预感老人为日无多,写下九天日记,记叙祖父临终前的病情。这便是十一年后发表的短篇小说《十六岁的日记》。这是川端为祖父镌刻在心版上的一篇墓志铭,也是他无所依傍的孤独内心的宣泄。
虚年十六岁实际仅十四周岁的川端,以其冷峻的目光,凝视一个生命的寂灭,谛视人生的无常。朴素平实的叙述中,交织着复杂的感情和心理,既有怜惜祖父的深情,也有少不更事、对看护病人的嫌恶。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孤苦老人临终时的辛酸,通篇流溢着悲凉的情韵。这种悲凉的情韵,川端日后将其升华为一种审美要求,构成其作品的基调。这篇早年习作,川端自己十分得意,认为该算作他的处女作,“是优秀的”,“难以动摇的作品”(6)。
正当人生刚刚开始,需要温柔慈爱的年纪,死亡的阴影便不断出现在他周围,使他有种“早逝的恐惧”,担心活不过父母去世的年龄。他“少年的悲哀”,早已不是淡如轻烟、半带甜蜜的感伤,而成为一种终生的精神负累。
祖父死后,过了七七,他便抛别故乡,住到舅父家,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涯,辗转于学校宿舍与公寓之间。十四五岁,正是性格逐渐形成的重要时期。生活的自立能力尚不具备,但自我意识却又格外强,川端原本性格内向,“在这种不幸和不自然的环境中长大”,一方面使他更加多愁善感,同时也养成他固执别扭的脾气。寄人篱下,言谈举止不免处处要察言观色,揣摩别人心思,变得十分敏感,非常神经质。对自己的境遇,总要时时细加审视。他嫌恶自己,认为自己是“吃白食,受施舍”,无人爱,也无人需要的“多余人”。他不敢坦言自己的不满,更不肯向人投去一抹乞求爱怜的目光。他失去了快乐而自由的少年的心。“离群的危机”,与人的隔绝,少年的孤独感,在他生活中发生重大变故之后,就日趋强烈,有增无已。他把自己一颗“怯懦的心,封闭在渺小的躯壳内”,养成一种“孤儿习性”。这种“孤儿习性”,扭曲了他的性格,自己也深为苦恼。他希望能摆脱孤僻,渴望得到人间的温暖、友谊和爱情。不论是谁,只要对他“表示些许好意,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都像甘露一般润泽我的心田,使我感激涕零,成为我感情生活的滋养。”(7)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感情的乞儿”。
直到一九一七年,川端十八岁中学毕业后去东京,人生出现一个转机,才打开他的心扉。他考进东京一高英文专业,结识许多新朋友。友谊暖人心,他开始走出自己狭窄的天地,决心“净化和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深感一味戚戚于自责和反省,只能徒然消耗生命的朝气和清新。他逐渐树立起自信,相信扭曲的性格应能纠正,该当大胆攀登人生的顶峰。
一九一八年,在一高上二年级的秋天,由于厌倦学校的寄宿生活,更为了摆脱缠绕不去的苦闷——“少年时代留下的精神病患”,便独自一人去伊豆半岛旅行。“我都二十了,由于孤儿脾气,变得性情乖僻。自己一再苛责反省,弄得抑郁不舒,苦闷不堪,所以才来伊豆旅行。”(8)这是《伊豆的舞女》中的一段话,道出了作者那孤儿的悲哀和青春的忧郁。这是篇第一人称的小说,主人公少年川端,途中遇到一伙江湖艺人,彼此便结伴同行。他们心地善良,情感纯朴,待人热诚,使他体会到人情的温暖,尤其那个天真未凿的小舞女,对他表示一种温馨的情意,使他内心萌发一缕柔情。一句平平常常的话,说他“是个好人”,内心里便会有种“说不出的感激”。他好似看到一线光亮,长久以来苦恼着的内心,一下子忘怀了得失。往日的执拗别扭和受人施舍的屈辱感,顿时烟消云散。“一种美好而空虚的心情油然而生,不论人家待我多亲昵,我都能安然接受。”“我任凭眼泪簌簌往下掉。脑海仿佛一泓清水,涓涓而流,最后空无一物,唯有甘美的愉悦。”(9)小说俱系纪实,没有虚构,充满青春的诗意,抒情中透露出川端式的哀愁,但也只是淡淡的。这篇小说成为日本青春文学的杰作。
“旅情和伊豆的田园风光”,使川端抑郁的心情放松开来,柔和起来。大自然抚慰了他。从此川端几乎年年要到伊豆住上一阵,潜心写作。旅行写作,成为川端的一种习惯,也只有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孤儿,才会养成这种到处为家的习性。旅途中产生的作品,自有一种诗意的乡愁。而且,旅行也是净化感情之一途。“我曾十几次,几十次怀着生的痛苦,来到这天城山麓。”(10)所以,川端康成把伊豆看成他的第二故乡。
第一次从伊豆旅行回来后,川端显然变得开朗得多,与同学的交往也多了起来。
然而,命运仿佛总在捉弄川端。新生活的转机才露,新的精神危机又接踵而至。
一九二○年九月,川端康成从一高毕业,升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这个英才济济的最高学府,在他面前展现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是他日后辉煌的文学生涯的起点。川端在念到二年级时,爱上一名十六岁的咖啡馆美少女,并订了婚。可是还未出一个月,女方突然毁约他去。川端虽多方努力,终于无可挽回。正值他青春意识刚刚觉醒,处在人生的转折时期,失恋的伤痛给他以新的打击,使他再次陷入精神危机。“内心的波澜极为强烈,影响我达几年之久。”其实,岂止几年,那“哀伤漂泊的思绪,不绝如缕,从未间休”(11)。
自幼所经受的丧事、孤独、失恋,种种人生的创伤,看似偶然,凑到一起,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影响了我对世事的看法”(12),铸就他悲观虚无的人生态度。但,孤儿的悲哀,失恋的伤痛,悲剧性的命运,对作为小说家的川端康成来说,未必就是不幸。“我人生中种种幸运的机遇,不正是因为我是孤儿才碰上的吗……”(13)少小时同衰老病弱的祖父为伴,内心的孤寂驱使他去亲近自然。常常一人跑到空寂的山陬,眺望风景。并爱爬到树上,放声朗读《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古典名篇,感到无可言喻的美。有时到河边看千帆驶过,倾听水拍船舷、风吹帆篷的声响,沉醉于午后水色的变幻,芦苇摇曳的姿势……每一瞬间的变化,都给他带来新的惊喜。住到舅父家后,清早到野外去看日出,走在田间小径上,芊芊芳草,露珠犹零,仿佛分外柔嫩。中学住校时期,晚上靠窗躺在床上,望着清冷的冬月,沐着月光睡去,觉得简直是种幸福。后来发现旅行这胜事,在羁旅中体味乡愁,获得情感的补偿。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山川草木,总之,大自然的一切,都能给他喜悦与安慰。亲近自然,一方面培养他的感受力,丰富他的幻想力,同时也孕育了他的诗人气质。
川端康成上中学后,便立志要当作家。这既是少年人的人生志向,同时也缘于内心体验的表现欲望。“人禀七情,应物斯感”,他需要宣泄自己满溢的情感,不由自主地要表现自己独特的感受。于是,文学便成为诱发他青春梦想的最好方式。他的诗人禀赋,便把他人生中的种种不幸,孤独和哀愁,统统化为一种调动“创造潜能”的审美心理,成为他受用无穷的创作源泉。
感觉与表现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欧洲兴起的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等文艺思潮,相继介绍进日本,推动行动主义绘画、表现主义戏剧等现代艺术的萌现。当时,川端康成正沉湎于失恋的痛苦与生活的窘困之中。
且看他日记中的自白:往事不可追,“只弄得我黯然神伤……那哀恋的深情,那浪漫的浓绪!只能强忍住涌上来的泪水……于她真可谓一往情深,始终不渝……”“几个月来,日夜相思,魂牵梦萦”。“命运之线,终于断了吗?可是,刻印在我心版上的她,怎能抹去?”(14)言下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把失恋的原因,归之于一直缠绕自己的孤儿习性和“境遇造成的心理缺陷”。“自责,自嘲”,“变得漠然”,“看事情的眼光也混浊不清”,最严重的后果是对自己的才干失去了信心。他要写自家的身世,写恋爱的哀史,可是陷于苦苦相思,竟致文思阻塞,笔底枯竭。雪上加霜的,是经济上也靠借当卖文度日。“一十四岁那年,最穷困不过,没有零用钱,乘不起电车,买不起邮票。一收到刊登拙作的杂志,立即卖给旧书店,换取烟钱。到七月份,一件蓝地白花的布和服还押在当铺里,无钱赎回,身上仍披着去秋穿上身的旧夹袍。底边都磨破了。友辈看不过去,送我一件单衣。因为没有像样的和服,不论去什么地方,都穿着帝大的制服,令文人雅士看了直皱眉头。”(15)“近来生活毫无意趣,穷窘拮据,萎靡不振,很不健全,实在厌倦之至……”(16)
不论精神状态抑或物质生活,川端都处于危机之中。为了治疗感情创伤,让交瘁的身心得以休歇,又去重访他的第二故乡——伊豆的汤岛温泉。原打算写这次失恋经过以为排遣,草就的却是一篇《汤岛的回忆》。其中一部分是对初次伊豆之行,途中遇小舞女的怀念,后来把这一节重加改写,自成一个短篇,此即被誉为日本文学史上抒情名篇的《伊豆的舞女》。回忆的另一部分,是写住中学宿舍与同室清野少年的友情,颇有些同性爱的意味。川端对此也不讳言,认为留在他心上的印象,或许比小舞女还要深些。这可理解为少年时对情爱尚处懵懂阶段,孤独使他对人间爱极度渴望的一种异常表现罢了。伊豆的舞女与清野少年,都在他人生失意之际,予他以真情的慰安和生活的勇气。所以,在失恋的痛苦中,怀念两位陌路知己,以求得情感上的平衡,亦是极自然的事。
川端虽然生来孱弱,多愁善感,内里却很有韧性。他从来“没有自暴自弃”,给命运压垮过;对自己的行事,自己的愿望,一向都是“乐观的”。他以谦抑的宽容,原谅了昔日的意中人,没有一句责备,没有半点怨恨。“她的生活已告一段落。我对她的情意也成一段往事,事已过去,何须怨恨!”他将痛苦深埋心底,向往事默默告别,开始向未来奋进。
一九二三年元旦,川端的同学北村喜八,正为一份美术刊物撰文介绍达达主义,引起未来诺贝尔奖作家的莫大兴趣。几天以后,川端再次去北村处探讨表现主义和达达主义等新思潮。他若有所悟,在日记中写道:“刻下在开始考虑新表现和新创造问题。应当有个转变,以拓新境界。岐阜一文(17),应尽快结束。但愿不久便能朝新方向突奔。”国外的新思潮,同他的思绪一拍即合,更予发扬蹈厉之力。“对象征主义,以及最近的表现主义和达达主义,都能理解,且颇有会心。”(18)激起他若干想法,诱发他一片雄心,促使他从感情的泥淖中自拔出来,投身于文学创作事业。这一时期他的文学创作处于酝酿萌发阶段,“开始认清自己的价值,依稀看到自己的目标”。这目标,今非昔比。他不再关心旧文坛,而是一个人苦心孤诣,“找到了一种新的感觉方式”——新感觉主义!
当时,日本的文学界对历来的“私小说”“心境小说”,感到不满,纷纷进行艺术探索,作品题材和表现方法有很大突破。无产阶级作家固然以崭新的面貌崛起于文坛,就是新一代资产阶级作家也大胆打破传统的写实主义,借鉴西方现代派手法,出现了“新感觉派”以及继起的各种艺术流派。川端康成正是新感觉派的一员骁将。
一九二四年,川端大学毕业,没有去谋取职业,却会同横光利一等同窗好友,创办了一份叫《文艺时代》的刊物。刊名是川端康成拟定的,因为他认为,未来的时代是“由宗教的时代走向文艺的时代”;过去,“宗教高踞人生及民众之上,而未来的新世纪,将由文艺来占据这一位置。”(19)这时,有一批年轻作家雄心勃勃,在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推动下,肩负一种使命感,向旧文学发难,旨在“打破文艺沉滞的局面”,掀起一场破坏现存文学的新感觉运动。
“我们的任务就是革新文坛的文艺,进而从根本上革新人生的艺术及艺术观。”(20)因为,“旧有的文艺,缺乏激动现代情绪的力量”(21)“没有新的表现,便没有新的文艺;没有新的表现,便没有新的内容。而没有新的感觉,则没有新的表现。”(22)——川端康成乍登文坛,便振振有词,宣告一个新的文学流派的诞生;随着一代新作家的脱颖而出,文学史也掀开了新的一页。如果说,芥川龙之介是日本传统文学的最后一位大家,那么,川端康成、横光利一等新感觉派作家便是第一代的现代派作家。新感觉派从其诞生之日起,以其反传统特点,便显示出与西方现代派文学有相通之处。
“新感觉派”的名称,是文艺评论家千叶龟雄提出的。他在《文艺时代》创刊不久,便撰文指出这批作家重视感觉和讲究技巧的共同倾向:他们对气氛、情调、情绪具有强烈的感受能力,以暗示和象征手法,通过描写瞬间感觉,仿佛从一个洞口来窥探人生的奥义。其感觉之新颖,表现之灵动,使鉴赏者感到一种惊喜与愉悦。——新感觉派的特点,确实被千叶龟雄第一个拈了出来。
千叶龟雄的命名和概括,《文艺时代》作家群基本上是认同的。不过,作为一个文学流派,还缺乏系统的理论表述和深厚的理论基础,正如川端康成所说,日本的文坛有文学史家和文艺评论家,却没有文艺理论家。新感觉主义的是是非非,虽然争论不少,但对至关重要的“感觉论”,却鲜有精辟的论述。构成感觉的生理机制是什么?感觉,同其表现的媒介——语言,是什么关系?这种语言媒介又该如何运用以表现新感觉?新感觉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各家评论似都没有论及。但这些问题,理论上需要做出解答。川端康成便肩负起为新感觉派做理论建树的重担。故在新感觉运动的初期,川端与其说以小说家起作用,毋宁说在评论上的成就更引人注目。
他对这份工作十分热心、积极,《文艺时代》的发刊辞固然是出于他的手笔,创刊号的编辑,也是他和片冈铁兵分劳的。对川端说来,新感觉运动不仅于他本人,而且于整个文学界,都是意义深长的,“决心让这个刊物完成文学史上划时代的使命。”川端后来回顾说:“《文艺时代》那时候,我虽然为新感觉派多少做过一些论辩,但作为文艺理论来看是不足取的,那些言论是不能承当文学运动之羽翼的。”(23)平心而论,他对新感觉的解释,理论上的阐述,还是比较明确、切中肯綮的。他力排众议,在《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释》等一系列文章里,阐述了新感觉派作家的理论根据与创作方法。
川端康成强调的重心,是新的感觉。他申明:“表现即内容,艺术即表现”(24);因为,没有表现,无以了解作者所要传达的内容。但是,如果没有新的感觉,便不可能有新的表现,从而也就没有新的内容和新的文艺。“新酒不宜装入旧酒囊的。”(25)而新的感觉,在表现手法上自应和以往有所不同。若要表现眼睛与蔷薇这两件事物,过去说:“我的眼睛看见了红蔷薇”;在新感觉派则说:“我的眼睛成了红蔷薇”。眼睛与红花合二为一。
即使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也全然带上主观色彩,成为感觉的表现。单纯描写外部世界,不是他们的主张。“对现实的表象和现实的界限过分轻信,就不能产生深刻的艺术。”(26)“为了主观的需要,就须抹杀实在性。为了实现作品的总体构思,各个细部就得夸张。”(27)所以,作家要透过现实的表象,“达到现实的彼岸,去窥探灵魂的深渊”。人的本质,人物的深层心理,就得凭借作家敏锐的艺术感觉去观照和表现。至于如何观照,则依赖于作家认识世界的方法,取决于作家的思维方式,也即涉及哲学上的认识论问题。川端康成提出:“表现主义的认识论和达达主义的思维方式,便是新感觉表现的理论根据”;可以说,“表现派是我们之父,达达派是我们之母”(28)。
首先,川端康成把认识世界的方式,概括为三种基本形态。假设原野上有百合花一朵,对这朵百合花,可有三种不同的认识方式:百合花之内有我吗?我之内有百合花吗?抑或百合花是百合花,我是我?以第三种态度观照世界进行写作的,是历史上的自然主义,即“古老的客观主义”。持前两种态度观照世界的,就其结果而言,可谓异曲同工;“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里去;花看人,花到人里来。”这是一种“新的主观主义的表现”。作家以自己的直觉、情绪、印象,捕捉瞬间的特殊状态,把现实画面拆散,改组,构筑一个感觉世界,新感觉派作家大抵是以这种方式去认识,去感觉,去表现的。而川端尤具极强的艺术敏感,擅长捕捉外界事物给他的一刹那间的感觉或意象,哪怕是细微之至的感触,都能生发成一个有声有色的艺术境界。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
这是《雪国》开头的句子,历来为评论家一再称引,经过转译,原文的语趣难以完善传达,不过,仔细咂摸,仍能感觉到其“新”。火车驶出黑咕隆咚的隧道,出口处虽夜色深沉,但是冰原雪野,雪映寒光,顿时给人分外白分外亮之感。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象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这也是《雪国》中一段有名的文字。描写火车在暮色中行进,玻璃窗上叶子的影象同暮景流光的重合叠印,反映在岛村意识上,既是瞬间的感觉印象,又是虚幻的美的梦境。这类镜中景,是川端康成施展多次的得意之笔。另外,女主角驹子对镜晨妆,映入镜中的红颜白雪那一段文字,也很脍炙人口。
川端康成把感觉及其表现,联系表现主义,做过理论上的阐发。他说,天地万物存在于人的主观之内,有我在,天地万物才存在。以这种心理去观照世界,用形象去把握世界,强调的是主观的悟性,崇奉的是主观的绝对性。这种凭借直觉的感觉主义,具有高度的精神性。没有这种敏锐的感觉,便无法感受并表现宇宙中缥缈变化的神秘世界。与此同时,天地万物之内渗透了主观,这是主观的扩大;只有主观自由地流动,才能赋予万物以生命和个性。万物与主观,相互渗透,浑成和谐,成为一个“自他一如”“主客一如”“万物一如”的一元世界。这是作家用心灵创造出来的艺术境界;作家对世界的观照中投入情感,“诉诸感觉”,才能捕捉到艺术生命的本质。
啊,银河!岛村举目望去,猛然间仿佛自己飘然飞入银河中去。银河好像近在咫尺,明亮得似能将岛村轻轻托起……光洁的银河,似乎要以她赤裸的身躯,把黑夜中的大地卷裹进去,低垂下来,几乎伸手可及。真是明艳已极。岛村甚至以为自己渺小的身影,会从地上倒映入银河……当他挺身站住脚跟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的一声,向岛村心头倾泻下来。
这是《雪国》临近结尾的部分。究竟是岛村飞身银河,抑或银河拥抱岛村?是幻觉,还是实感?浑然不辨。银河、大地、人物,融为一体。
片片竹叶好似蜻蜓的翅膀,正同阳光嬉戏。阳光洒在竹叶上,如同透明的鱼儿,飒飒地流向他的心头。
——《春天的景色》
阳光洒满青翠的竹林,竹叶灿然翩然,作家的视觉意象,宛如蜻蜓的翅膀,嬉戏的鱼儿。因“感情的移入”“主观的扩大”一切都灵动起来,生机盎然。天人物我合而为一,达到忘我无我之境。不难看出,川端的认识论中,糅进了佛教思想。“自他一如”“主客一如”“万物一如”,延伸下去,就接触到“多元的万物有灵论”,也即一种泛神论。作家对宇宙万物,不是理性的思辨,而是直觉的感悟,性灵的点化。凡此种种,全系于作家的艺术感觉。这种艺术感觉,诚如丹纳所说,在艺术家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天赋”“是天大的苦功天大的耐性也补偿不了的一种天赋,否则只能成为临摹家与工匠。就是说艺术家在事物面前必须有独特的感觉”“一个生而有才的人的感受力,至少是某一类的感受力,必然又迅速又细致。他凭着清醒可靠的感觉,自然而然能辨别和抓住种种细微的层次和关系”“而这个鲜明的,为个人所独有的感觉并不是静止的,影响所及,全部的思想机能和神经机能都受到震动。”(29)
不过,川端康成在强调感觉的同时,曾表示“不信奉‘感觉至上主义’,也不信奉‘唯感觉主义’。我并不想单凭感觉这把钥匙,去解决人生和艺术的所有问题。而且,那也是不可能的”(30)。“新感觉”和“新表现”,还需“新内容”打底。“今日的新进作家,谁都没把感觉当作唯一的生命之纲。”之所以重视感觉,是为了“使生活和作品具有新意”。用旧的感觉方式写出的作品,滞重、混沌、沉闷,读来不快;而“通过新感觉的眼镜,人生便是一种新的‘诗’的世界”。川端接着强调说:“当然,通过感觉来感受,通过感觉来表现,谁都没有忘记感觉的主体是人。”(31)
那么,作家遵循什么原则去感觉人生,表现感觉呢?是达达主义给了川端康成一线灵光。他读达达派的小说和诗歌,觉得颇为晦涩,难以看懂。推究之下,认为这是达达派诗人对“思维方式的一种破坏”,他据此引申出新表现的理论根据来。
川端第一步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提出“自由联想”问题。医生在释梦时,让患者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不加约束,然后凭借片断的随意联想,找出洞察患者心理的钥匙。川端认为这种自由联想,便是达达主义的思维方法。
感觉活动的内容,必然要外化为语言,形成文章。语言有语法,文章有章法。这是人类为沟通思想感情时所应遵守的规则和约束。而规则和约束是“没有个性的,非主观的”。既然文学以语言为表现手段,它就是一种“契约的艺术”。文学必然受到语言文字的制约。“语言既赋予人以个性,同时又剥夺了个性。”这不能不是“文学的悲哀”。而语言文字是文学创作赖以存在的基础。“小说作为一门艺术,只有充分发挥语言的精髓,才能成立。”可以说,“古往今来东西方的作家,毕生都在同语言进行搏斗。”但是,人的精神活动,毕竟不完全受制于语言。哲学,宗教,尤其是文学创作,对精神世界的探求欲深入一步,就会逸出语言的范围,要求打破语言的桎梏。人头脑里的种种意念,本来就“是直观的,杂乱无章的”,近乎自由联想的,只有在表达时,才将那些漫无头绪的想法,毫无关联的印象,加以筛选、整理、排列、组合,形成言词、文章。这一选择整理的过程,川端认为是按一定的思维方式进行的,“是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32)
对达达主义的思维方式,川端主要理解为自由联想,是“对旧的表现方法的反叛”。有些达达诗歌,“近于音词的无意义的连缀,不过是支离破碎的心像的罗列”,是诗人头脑中自由联想的直接表露,所以别人读来晦涩难懂。但既经作者选择整理,当然渗透着作家的理性判断,表层似支离破碎,实质具有内在联系。然而,象征主义不也同样晦涩难懂吗?为什么偏偏属意于达达主义呢?据川端理解,“象征主义是理智的,达达主义是感觉的”。同是晦涩难懂,思维方式各有不同。川端在这里特别提出达达主义,并非要学他们的晦涩难懂,而是要寻求一种“主观的、感觉的新表现”,力图从“陈旧褪色、冷然漠然的思维方式中解放出来”。达达主义恰好给了他某种“暗示”。他说:“文艺史上一切新文艺运动、新表现样式的出现,从一个方面说,都是人的精神要从语言的不自由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的愿望的迸发……精神通过语言,寻求完全自由的表现,是一种罗曼蒂克——浪漫主义运动,一种探索新表现的热情。我把新进作家力图从旧思维方式中解脱出来的表现,暂且称之为‘达达主义的思维方式’,把达达主义当作我的理论。”(33)
因此,川端康成和横光利一等新感觉派作家,为了“寻求自由的表现”,首先从语言切入,一反往昔的叙事模式。
横光利一发表于《文艺时代》创刊号上的短篇《头与腹》,小说开头的一段,被视为典型的感觉描写,为评论家所乐道:“正午。特快列车,满载乘客,全速奔驰。沿线各小站,如同一块块石头,给甩在一旁。”这段文字,今天看来也许并不稀奇,但当时看惯了自然主义平缓而滞重的描写,就感到有力,快速,跃动。文字简略到不能再简略,只有几个词的排列,没有多余的叙述,没有感情的铺陈,都是直觉的形象,令人感到人在机械文明面前的无能为力。所以,川端康成说,“没有人能像横光利一那样给一个个单词以生命。他的文章正是单词的舞蹈。”(34)
他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进森林。森林从几片柏树叶上抖掉月光,喃喃自语。
这是横光利一《日轮》中的一段文字。月光朗照,森林泛着清辉,石头击树,树木摇曳,叶片上光影缭乱,仿佛森林有了生命。主观感觉和物象之间,用具象的语言打通隔阂,建立联系。这在自然主义文学中是难以见到的,所以给当时的文坛以不小的冲击,引起若干争论。
尽管川端自谦说,“新感觉派时代是横光利一的时代”,他自己的“新感觉成分并不浓厚”,但从川端的全部创作来看,他倒是始终执着于以新感觉方式进行写作的。不但在《文艺时代》那个阶段是这样,即使在新感觉运动之前之后,川端的作品仍极具感觉表现的特色。他是“最大的语言魔术师”,同横光利一并列为新感觉派的双璧。
川端二十几岁时,写过百来篇“掌中小说”,即小小说,自称为“我的标本室”,是他练笔的结晶。这些小小说,篇幅不过二三千字,短则不足千字,形式完整,用笔凝练,充满象征的美。在表现人情细微、心理复杂上,不让普通的小说。内容大抵是自家的身世和爱情的失意,是川端青春期诗情的流露,也反映他文学上的审美意向。
山谷里有两泓池水。
下面一个好像炼过银,熠熠地泛着银光;而上面一个,则山影沉沉,发出幽幽的死一般的绿……
七月,将近中午,哪怕落下一根针来,都好像什么东西要塌下来似的。身子好似动弹不得。
汗涔涔地躺着,觉得蝉的聒噪,绿的压迫,土的温暖,心的跳动,一齐奔凑到脑海里。刚刚聚拢,又忽地散去。
我恍如飘飘然,给吸上了天空。
——《拣骨记》
这是川端康成虚龄十八岁时写的一篇小小说,也即写于新感觉运动之前,但全篇已表露出川端文学的特质,感觉的手法已很鲜明。小说是写祖父死后,去火化场拣遗骨,川端突然流鼻血不止,一人躺在绿色小山坡上的种种感觉。开头两句,颇有象征意味:那“炼过银,熠熠地泛着银光”,同“山影沉沉,发出幽幽的死一般的绿”,仿佛是生死幽冥的对比。祖父的死,给川端的打击如此之强烈,那心理上的紧张与压抑,情绪上的悲哀与孤独,使“今后如何生活”这种对未来的惶恐不安,变成下意识的危机感,连落下一根针来,仿佛天也会塌下来,敏感到神经质的地步。“蝉的聒噪,绿的压迫,土的温暖,心的跳动”,“给吸上了天空”,由听觉兼及视觉、触觉与感觉,交相共鸣,勾画出主人公神魂失据、无所依托的复杂心像。又如:
大街的十字路口,有爿古董店。路边店旁,立着一尊瓷的观音像。高矮如同十二岁的少女。电车一过,观世音冰凉的肌肤便同玻璃门一起轻轻地颤悠。我每次走过,神经都微微感到痛楚,担心瓷像该不会倒下来吧。——由是做了一梦。
观世音直挺挺朝我倒了下来。
一双低垂而修长的皓腕,突然伸出,搂住我的脖子。无生命的手臂有了生命引起的那份惊悸,瓷器那种冰冷的感觉,吓得我慌忙闪开身子。
观世音无声地扑倒在地,摔得粉碎。
——《脆弱的器皿》
《脆弱的器皿》,典出《新约·彼得前书》第三章:“你们做丈夫的也要按情理和妻子同住。因为她是脆弱的器皿。”川端把处女看作是“脆弱的器皿”,如同观世音一样圣洁无比,是他永恒的憧憬。失恋,引起他自省,认为“恋爱本身,便能毁掉年轻的少女”。这篇小小说不足一千字,有现实,有梦幻,闪耀着神秘诡谲之美。
再请看:
一夜秋风,石榴叶子便落光了。
树下只露出一圈儿泥土,周围洒满了落叶。
君子拉开木板套窗,见石榴树变得光秃秃的,很是惊奇。叶子落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圆的圈儿,更觉不可思议。风吹叶落,本应是狼藉一地的……
——《石榴》
这是川端很有名的一篇小小说,两千来字,写尽年轻女子对即将出征的未婚夫的一腔柔情和复杂心曲。上面引文是《石榴》开头几句,写得很有意境,很有寓意。飞花落叶,本来便是日本传统的审美对象,意味着植物生机的寂灭,而兴起无常的感慨。而落叶又画出一个圆转无穷、至善至美的圆圈,一个生成与寂灭的轮回之环。尽管小说的主旨并非写生死轮回,却透露出川端文学中浓重的无常观。
总之,对客观世界的认识,立足主观,重在感觉;在表现上,采用自由联想,突破语言樊笼,是川端康成等新感觉派作家的艺术方法。这种方法能窥人物心理之深,从中探幽索微,抉发生命实体。由于运用自由联想的叙述方式,作品自然带上极大的主观随意性,非逻辑性,不受时空约束的跳跃性。而作家的感觉,由于语言局限,有时势难缕述,加上表现上多是“心像的罗列”“直接的表露”,因此,作品不免带有朦胧、缥缈、难以捉摸的特点。这些,也正是感觉描写的一种美学特征。
当然,二十年代,是川端康成的文学探索时期。代表他这一时期文学最高成就的,自然是《伊豆的舞女》,可是这篇小说倒恰恰是个例外,“新感觉的因子并不浓”。此外的一些作品,包括小小说在内,大抵着意于描写新感觉,寻求新表现。三十年代后,日本文坛盛行新心理主义,川端又在描写主观感觉、瞬间印象中,糅进内心独白、意识流手法。《抒情歌》《水晶幻想》等,是这类艺术探索的试作。要到一九三五年,《雪国》连载之后,川端康成才终于攀登上他文学的金字塔,形成自己的文学个性。
美丽与悲哀
一九二四年,川端康成在《文艺时代》发刊辞中写道:“由宗教的时代走向文艺的时代,这句话朝夕萦回于我的脑际。在古时,宗教高踞人生及民众之上,而未来的新世纪,将由文艺来占据这一位置……如同我们祖先埋骨于墓碑之下,相信永生净土而安然长眠,我们的子孙却能在文艺的殿堂里找到解决人类永恒的办法,从而超越死亡。”(35)艺术高于人生,美能超越生死。川端创作伊始,便透露出唯美的意向。日后在《文学自传》中又说:“我写评论,虽然也用真实或现实这类字眼,可是每每感到难为情,因为我于现实,既不想去弄懂,也无意于接近,唯求神游于虚幻的梦境。”川端本来接触现实就不深,既然无意去接近,当然只能“神游于虚幻的梦境”,构筑一个美的世界了。作家对待人生与艺术,倘若不求其真,那便只能以表现其美为职志。战争时期,他从古代战乱中悟出一个民族的兴衰无常,但是,美一经创造出来,便难以毁灭。民族衰亡了,美却还存在。唯有美,才是永恒的。为此,“艺术应当蕴含永世不朽的灵魂”。那么,川端究竟以什么为美学原则,构筑自己的艺术殿堂的呢?
毋庸讳言,作为日本第一代现代派文学,新感觉派以取法西方为主。横光利一曾说过:“未来派,立体派,表现派,达达派,象征派,构成派,如实派的一部分,换言之,一切新倾向,都属于新感觉派。”(36)然而,就在新感觉派时期,川端康成已被视若“异端”,初期创作即已显示出浓厚的传统特点。不论是描写马戏班女艺人生活惨苦的《招魂祭一景》,抑或是再现浅草风俗的《浅草红团》,以及那些珠圆玉润的小小说,尽管都是新感觉的产物,却无一不流露出日本的情趣。这种对日本传统的倾斜,在川端的创作观上日益明显。川端康成在三十年代曾说:“我虽然接受西方文学的洗礼,自己也试着模仿过,但骨子里我是东方人, 十五年来从未迷失这个方向。”(37)说他向传统回归,未必准确,事实上他从未离开传统。他在磨炼自己的艺术感觉和“高超的叙事技巧”,探索如何纳外来于传统,使二者浑然融为一体。这种探索,以《雪国》问世为标志,可以说结出了硕果。文学中的“异端”,恰好成了正统。
《雪国》起笔于一九三五年,最初分章发表在杂志上,一九三七年才收辑成书。作品几经改削,再三推敲,前后赓续十二年,至二次大战后的一九四七年才最后定稿,为川端倾注心力最多的一部作品。小说一经发表,便见重于文坛,推崇为“精纯的珠玉之作”,是“日本文学中不可多得的神品”,“堪称绝唱”。尤其当一九六八年川端获诺贝尔文学奖后,作品更抬高到“近代文学史上抒情文学的一座高峰”(38)这样一种地位。当然,也有评论家批评《雪国》是“死亡与毁灭的文学”。“表现的是一种颓废的美”。评论家出于不同的道德标准和审美趣味,从不同的视角评价同一部作品,持论轩轾,在所难免。而对《雪国》评价歧异之大,也可说明川端创作之“新颖,复杂,重要”。
小说写东京一位舞蹈艺术研究家岛村,三次去多雪的北国山村,与当地一名叫驹子的艺伎由邂逅而情爱,同时对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也流露出一番倾慕之情。虚无思想甚重的岛村,认为人生的一切营求和努力,都归“徒劳”,对驹子的身世自感爱莫能助,决心分手;驹子虽然追求真挚的爱情,也终归“徒劳”而化为泡影;而叶子在意中人病逝后,亦在一场大火中死去。
川端写这部小说时,新感觉运动已于八年前结束,但是新感觉笔法,依然随处可见。岛村对浮生若梦的喟叹,驹子爱而不得的怨望,叶子对意中人生死两茫茫的忆念,再辅以雪国山村的清寒景色,使全书充溢着悲凉的基调。至于纤细的心理刻画,灵动的自由联想,跳跃的文章结构,意在言外的象征,简约含蓄的语言,加之略涉官能的性爱描写,使小说恰似一幅幅情境朦胧、色彩绚丽的浮世绘。《雪国》奠定了川端康成幽美哀婉、空灵剔透的艺术风格,代表他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成为他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川端着意于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中寻找自己的归宿,宣称自己是立足于日本的传统美学,决心要成为地道的日本作家。步入中年后,他表示要在“余生”为光扬日本的传统美而不遗余力。
讲传统美,源远流长,众说纷纭,谈何容易。日本总的审美情趣,与其说是绮丽,不如说是淡雅,讲究一种余情余韵,务求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寓深意”,具有象征与朦胧的意味。日本的审美意识,可以说偏于感觉的,情绪的。一个民族前朝后代的美学理想尽管有其共通之处,但是,各时代有各时代的审美导向,体现不同的社会风尚和美学特点。即以日本文学而论,上古时代的万叶诗歌,朴直壮美;中古时代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散文文学,则秾纤哀婉;而中世和歌,读来幽玄妖艳,余情袅袅;近世的俳句,既有谐谑之趣,又以古雅闲寂之韵见长。其中,真诚,“物哀”,幽玄,是贯穿日本文学的三大美学理念。
具体说来,真诚,也即“修辞立诚”,在创作上力求以艺术手法,表现自然和人生的朴实纯真的形象。这在日本的和歌与俳句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物哀”为日本特有的美学概念;此词国内日文界迄无定译,此处暂从原文照搬。“物哀”一词,最初见于日本古代歌谣,原为形声,指因赞赏、亲和、感慨、哀伤等情感所引起的感叹之声,以后进而表达“同情共感、优美纤细的怜惜之情”。其中对四时风物的感念,世事无常的喟叹,更具有悲伤哀婉的内涵,在平安朝(八至十二世纪)时,则成为贵族日常生活里必不可少的美学意识。而作为日本美学概念提出的,是江户时代(1600—1867)的本居宣长。他在评价《源氏物语》时,首先拈出“物哀”以点明这一作品的美感本质,而后成为日本文学中的一个美学概念。物哀,是心与形,主观与客观,自然与人生的契合,表现一种优美而典雅的情趣,具有悲哀的意蕴。不仅是平安朝文学的基调,也是日本文学一以贯之的素质。
幽玄一词,散见于中国古籍,原意指老庄哲学与佛法之深不可测。在日本,用于诗论,以概括中世艺术的特质,指作品中的象征之趣,韵外之致。但因时代不同,内涵亦有所不同,有平淡之美、妖艳之美、静寂之美等等分别,是中世文学的代表性审美理想,在和歌、连歌(39)、谣曲(40)中表现尤为繁复多彩。到了近世,俳句的清寂古雅,使“幽玄”更具淡远超逸之趣。川端康成在《发扬日本的美》一文中说:“平安的幽雅哀婉,固然是日本美的源流,但是也还有镰仓的苍劲,室町的沉郁,桃山、元禄的华丽,递传而下,一直绵延到引进西方文明一百年后的今天。”(41)
递嬗变化的传统美,川端康成认为都源于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朝文化:平安朝文化“形成日本的美,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中最上乘的作品,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选和歌集《古今集》,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构成了日本的美学传统,影响乃至支配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42)。其中尤“以《源氏物语》集大成的王朝时代的美,成为后来日本美的源泉(43)”。而“《源氏物语》,从古至今,始终是日本小说的顶峰,即便到了现代,还没有一部作品能与之比肩……几百年来,日本小说无不在憧憬、模仿或改编这部名作”(44),至少川端本人把继承和效法《源氏物语》视为己任。他在少年时代便已浸润于平安朝的古典文学,《源氏物语》已“深深渗透我的内心”,是他精神上的“摇篮”。《源氏物语》中那种优雅闲适的贵族生活,缠绵悱恻的男女恋情,多愁善感的没落情绪,生死轮回的无常观等,和川端的气质十分相投。
由此不难看出,川端康成所继承的传统美,是以《源氏物语》为中心的优美纤细、多愁善感的贵族美学,同时又糅进中世幽玄妖艳的象征美。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川端康成在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奖的仪式上,发表题为“日本的美与我”的演说,较完整地阐述了他的美学观点。他自己曾说,这篇演说“谈的虽是日本的事,其实也是我自己的事”。后来发表的《美的存在与发展》和《日本文学的美》,虽然侧重略有不同,实际不过是这篇演说的补充和阐发而已。
川端康成在演说词一开头,便引了道元和尚“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和明惠上人“冬月出云暂相伴,北风劲厉雪亦寒”的诗句,认为是对“四季之美的讴歌”,也是“对大自然,以及对人间的温暖、深情和慰藉的赞颂,表现了日本人慈怜温爱的心灵”。在这篇演说里,川端康成还举出其他诗人歌咏自然的诗句,说明日本人对春夏秋冬四时景物历来最为关情。他转引美术史家矢代幸雄概括日本美术特色时所引白居易诗“雪月花时最思友”,加以评说:“美者动人至深,更能推己及人,诱发对人的依恋。此处的‘友’,广而言之是指‘人’。而‘雪、月、花’三字,则表现了四季推移,备时之美,在日文里是包含了山川草木,森罗万象,大自然的一切,兼及人的感情在内。这三个表现美的字眼,是有其传统的。”(45)这段话,可谓知言。
作为岛国,日本处于季节风带,季节的变化,节奏鲜明。丽山秀水,白砂青松,明媚的风光,温和的气候,涵育了日本民族的心灵、生活、艺术和宗教,所以,日本民族既是自然崇拜的民族,也是耽于审美的民族,按矢代幸雄博士的说法,还是多愁善感的民族,即使对无心非情的山川草木、花鸟风月,也都倾注感情,寄予爱心。《源氏物语》中有这样一段话:“四季风物之中,春天的樱花,秋天的红叶,都可赏心悦目。但冬夜明月照积雪之景,虽无色彩,却反而沁人心肺,令人神游物外。”(46)春天的樱花,引发人生无常、世事幻化之感;秋日的黄昏,则又兴起寥廓高远、寂寞伤悲之情;一片落叶,一声蛙鸣,都能予人以妙悟与美感。这种对自然精微透彻的观照态度,形成日本审美意识的基础。和歌俳句,散文小说,大都体现了日本人的自然观,再现了自然的风貌与美。
川端康成不仅对日本民族的审美趣味深有了解,尤其敏于感受,富于情趣,善于联想。他能从盘根错节的古木,看出“深刻永恒的象征”感受到“自然的生命”;那晨光映照的玻璃杯,使他发现瞬间的光艳之美;在异国他乡,遥闻教堂的钟声,会联想起日本的绘画,一缕神圣的故国之思,油然而起。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时常写到雪国山村、枫树红叶、尼庵古刹、名胜古迹等传统题材,予以美的表现,见诸《山之声》《千鹤》《古都》《美丽与悲哀》等篇。其中《古都》堪称范例。总之,川端的小说能唤起读者的审美情绪和对传统文化的依恋,咂摸到日本的美。同时这些风物和民俗,在川端笔下,已不仅仅是小说的场景,本身就构成了艺术形象。川端正是以深厚的挚爱和虔敬的态度,在自己作品里表现了日本的自然美和传统美。
川端在演说词中,还引了僧人良宽的辞世诗,“试问何物堪留尘世问,唯此春花秋叶山杜鹃”。这首诗不仅“表达出日本文明的真髓”,还展露了一种廓然无累的旷达胸襟。诗人那颗“宗教的心灵”,升华为一种诗境,亦即一种艺术境界。那种希冀通过对自然和人生的“寂照静观”达到某种彻悟、求得解脱的宗教精神,可说已渗透在日本的审美理想之中,对川端的文学创作有直接影响。
他在阐述新感觉派的认识论时,所强调的直觉体认,主观感觉,以及所要达到的“主客一如”“万物一如”的“无我之境”,与这种观照精神是一脉相通的。川端在演说词里解释明惠和尚咏月诗时说:“与其说他‘以月为友’,毋宁说‘与月相亲’;我看月,化而为月,月看我,化而为我;月我交融,同参造化,契合为一。”这同他的新感觉理论多么一致!
抓住挡雨板,朝樱树望去,不知蝉究竟落下来没有。月夜仿佛已很深沉。觉得那深沉正弥漫开去,远远地。
八月十日还不到,虫子就叫了。
似乎听得见夜露滴落的声音,从一片叶子滴到另一片叶子上。
忽然,信吾听到山的声音。
没有风。月色澄明,宛如满月。可是,夜气潮湿,小山上的树影朦朦胧胧。风吹过,竟纹丝不动。
信吾蹲在廊下,就连那儿凤尾草的叶子,也一动不动。
在镰仓所谓的山谷里,夜里有时能听到波涛声:信吾疑心是海潮声,然而,依旧是山之声。
好似远风呼呼,却又深沉有力,犹如地啸。也恍如脑子里的声音。信吾以为是耳鸣,便摇了摇头。
声音停了。
万籁俱寂,信吾猛然怕了起来。难道是死的昭示吗?身上悚然冰凉。
这是《山之声》中,主人公初次听见“山声”时的一段描写,有感觉,有幻觉,可以看出川端精细周到的审美观照。幻觉中,透露出主人公对死之将至的内心恐惧。在动与静的表现中,弥漫着神秘。冷寂的氛围,虽然有虫鸣,有夜露的滴沥,也有主人公幻觉中的山之声,然而,细心“听去”,周遭不是只有死的声息吗?
抬眼望去,东边的树林中间,有一颗很大的星星在熠熠发光。
启明的晨星,菊治已有几年没看到了。他一面思忖,一面站起来,看到一片浮云正遮住天空。
星光从云中灿然四射,那颗星显得格外大。晨星的边缘,好似水气淋淋的。
晨星如此清新明丽,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往一起对拢,菊治不由得自怜自叹起来。
于是,把手中的碎片又随手丢在那里。
这是《千鹤》的主人公菊治与文子情好之后的一段描写。不谈文字的内涵、寓意和象征,仅就川端对自然的观照而言,可说与《山之声》那段有异曲同工之妙,依然是那么细腻,那么精致,仍旧是清幽冷寂的意境,只不过略带感伤而已。
短篇《水月》是以“水中之月”“镜中之像”,结撰全篇,脍炙人口的一篇小说。小说描写一个再婚女子对死去的前夫那种刻骨铭心的怀念。通篇以女主人公梳妆用的一面手镜为媒介,把即景抒情和抚今追昔的意绪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手镜好比“爱情的眼睛”,是夫妻恩爱的见证,蕴含着女主人公强烈的思念和憧憬。水中月影,本是虚幻,而镜中水月,更是虚而又虚,幻而又幻,以喻“往事已成空”,“前事无寻处”那种人生的无常。作者似乎把现实当成了镜中景,镜中景转而“成了新的自然和人生”,仿佛“只有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才是真实的世界”。
川端在演说词中说,“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但西方的‘虚无主义’一词,于我并不适用。我认为,其根本精神是不同的。”川端正是以虚静无为的态度去观照世界,他的小说可以说是“虚无”的,但又不是西方式的虚无主义,因为内中体现了东方精神,与佛教有相通之处,他擅长捕捉外界事物给他的瞬间意象或感觉,所创造的美,宛如那镜中水月一样空灵,不可言说,无迹可求。这可以说是川端小说风格上的一大特征。
一九四七年,川端在一篇题为《哀愁》的短文中说:“战败后的我,只有回到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中去。”(47)“我不过常以自己的悲哀去哀怜日本罢了。战败之后,这种悲哀想必更加沦肌浃髓了。”(48)
一九五二年,在《赏月》一文中又说,每逢赏月,一缕日本式的哀愁,总会暗暗潜入心头,而这缕哀愁,连类而及,使他深味日本的传统。《不灭的美》一文进一步指出:“在日文里,‘悲哀’与美是相通的词。”(49)——美即悲哀。前面讲到《源氏物语》的审美理想是“物哀”,其本质就是“悲哀的美学”,这是日本审美意识的基调。“悲哀就是对美之毁灭的感触”(50),是对生命之有涯的悲剧意识。偏于直观性和情绪性思维的日本人,是善感的。自古以来,日本的文艺无不带有悲哀的韵致,具有感伤的情调。到了平安朝,往生净土、生死轮回的佛教思想极为流行,影响深远。感伤的审美观照中,又注入无常的意识,从“寂灭为乐”发展为“以死为美”。
美即无常,无常才美。飞花落叶之所以被认为美,就因为凋零,也即死亡;在片刻暂留的无常中,才显出生命的光辉,存在的价值。樱花之所以备受喜爱,就因为此花易落,最能唤起日本人特有的无常感。对樱花的赞颂,实则是对生之无常的咏叹。生如樱花,艳兮灿兮,也许仅在一刹那间,然而,这一刹那的生,何其美妙!赏花人的内心深处,因哀怜好花之无常,才在这一缘一会之中,体会到生命的美好。倘如花儿永不凋谢,人也永生不死,二者遇合恐怕就无从产生共感了。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一九二七年自杀前,在致友人的遗书里写道:“大自然之所以美,为映入我临终的眼之故。”川端康成在《临终的眼》一文中提到芥川这句话时说:“一切艺术的极致,恐怕就缘于这种临终的眼吧。”(51)因为只有到临死,才更能体会生之可贵,才着意抉发生前未及注意的美,凡是行将失却的,都使人倍加留恋。“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一个道理吗?日本作品里流露出来的感伤与悲哀,其思想底蕴,便出自对自然与人生的无常感。《万叶集》中为数甚多的挽歌,《源氏物语》对往生净土的祈求,《平家物语》开头那段“诸行无常”的名文,芭蕉那满蕴死的谛念的俳句,近松的情死剧,直到川端的小说,都能读出这种无常感。总之,日本人以死为美,“是死的美学的爱好者。”(52)
而川端康成,就更其是“死的美学的爱好者”了。亲人的相继去世,故旧的接连死别,使他“对于死,仿佛比对生更加了解”(53)。他从一己的生命体验,感悟到生的无常。同时,佛教的空无观也给他的思想以深刻的烙印。在“生于儒死于佛”(54)的国度里,身为“送葬的名人”,写“悼词的作家”,自幼便看惯了双手合十的虔诚,听惯了往生净土的佛号,所以,他不把佛典“当作宗教的教条来看,而是作为文学的幻想来尊崇”(55)。还在童年时代,他便以一颗童稚之心歌唱那“东方的白鸟之歌”——佛教的经典。从日本的儿歌,到朝圣者的巡礼歌,甚至在日本的军歌里,都能感受到一缕哀愁。他的作品,渗透着人生幻化、世事无常的慨叹。爱之所以徒劳,乃因生之奄忽,修短无常,如白驹过隙。因此,《雪国》里,岛村认为驹子的爱如春梦一般短暂,“远不如一匹麻绉那么实在,麻绉还能以确切的形式保存下来”;《千鹤》里,比起传世的茶碗,人寿几何,还不及瓷器的几分之一!他认为:爱亦是飘忽无常的,只有死才是终极。死净化一切,也宽宥一切。川端正是以一双“临终的眼”,冷峻而深邃,审视着人的命运。他的作品几乎不大让人感到生的充盈和喜悦。相反,倒是随处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雪国》中行男的夭折,导致叶子的死,也结束了岛村和驹子的爱情。《千鹤》中太田夫人爱极而死,使那种不经的爱,升华到所谓“美的境界”。《名人》为了棋艺,为了终生的胜负,不惜以死相搏。《山之声》简直就是死的跫音。川端本人尤其身体力行,以自杀实践了他所追求的这一“死的美学”。“死亡就在脚下”!即使他的少作,如《十六岁的日记》《送葬的名人》《拣骨记》等,也都透露出一种无常感。所不同者,是早年作品优美抒情,带有青春的气息,而中年以后,尤其是晚年诸作,冷艳幽寂,缭绕死的氤氲,显现一种颓废、荒凉的美。
形成川端这种空无的美学观的,固然同他充满悲哀与死亡的个人身世有关,尤其因为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充满悲哀与死亡的时代。就是说,家庭环境与个人遭遇影响着川端的气质和性格,而时代气氛倒是更重要的因素,使他在审美意识中突出了感伤这一倾向。他曾遥闻一次大战的炮声,目睹一九二三年关东地震的惨祸,三十年代国家的日益法西斯化,更不能不使他感到无能为力的悲哀。他在作品里虽无直接的表现,但曾说过这样的话:比起小林多喜二的被杀,横光利一的生存,却更其不幸。从中可以体会出时代对于川端的压抑感。他写《雪国》时,正值日本疯狂发动侵略战争之际,一切言论自由都被取缔,他在电车上和灯火管制的床上阅读《源氏物语》,也是“对时势聊以表示反抗和嘲讽”(56)。他既“不那么相信战争时期那套政治说教,也不大相信战后现今散布的言论”(57)。所以他只能“回到自古以来的悲哀”中去,这种悲哀与他的心境贴切吻合,对他是一种“慰藉与解脱”。特别是二战失败前后,他那种没落、虚无的悲哀,更是有增无已,自哀“是个亡国之民”。
“生命即官能”
“我没有无产阶级作家那种幸福的理想。既没有孩子,也做不了守财奴,更加看透声名的虚妄。在我,唯有一颗爱恋之心才是我生命之本。”(58)可不是,从一九二六年发表《伊豆的舞女》以来,直到晚年,除了描写自家身世以及《名人》等少数作品外,川端的小说大抵以女性为主要人物,以爱情为主要内容,死亡与悲哀为其不变的基调。或者可以说,爱情是川端创作的一贯主题,甚至是晚年创作的唯一主题。孤儿出身的川端,或许比常人更渴求爱情?总之,爱情成为川端创作之源,生命之本。“爱是天地万物与人心的桥梁。恋人的爱,能化为女人的心泉”,“失去了爱情,花香鸟语便失去了意义,成为空虚。”(59)爱的主体,本是男女双方,但在川端笔下,竟然只有女人,因为“能够真心去爱一个人的,只有女人才做得到”。而且,“女人比男人美……是永恒的基本主题”,“是一切艺术创作的源泉”“如果没有这一女性的品格,创作力就会衰竭,就会失去魅力”(60)。女性美成为川端审美追求的主要内容。川端不大塑造男性形象,即或写,也“常把讨厌的男子当作背景,来描写喜爱的女子”(61)。所以,比较起来,他笔下的男性人物也远不如女性那么成功,那么有光彩。川端之所以不写男性,也有其原因:“倘要写男性,便须写他的工作,而政治,经济,以及意识形态这类主题,其生命维持不了三五十年。这类主题几乎留不下来。”(62)他在《千鹤》中,就没有具体写主人公菊治的职业、工作情况,怕“有损于作品的情趣”(63)。可见,川端是出于唯美的考虑,回避现实社会,把审视的焦点集中到爱情,集中到女性。
川端的小说“充满对女性的体贴”,表现她们纤细的情感,曲折的心理,寂寞的忧伤和官能的气氛。他尤其擅长描写日本的传统女性,如伊豆的舞女,《雪国》的驹子、叶子,《山之声》的菊子,《古都》的千重子、苗子等。她们美貌善良,温婉柔顺,具有至美的人性,可以说是川端心目中真善美的化身。川端笔下的这类女性,有一共同之处,即几乎全是未婚的少女,即便《山之声》中的菊子是已婚女子,川端仍把她写得如同少女一般姣好。川端视处女为神圣不可侵犯,“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抱有无限的崇拜,深永的思慕和憧憬。或许是川端对失去的意中人内心永久保留着“哀恋之情”?抑或是对伊豆的舞女永远怀着“浪漫的思念”?那刻骨铭心的系恋,朦胧难宣的希冀,虽然使川端的爱情小说缺乏西方作品那种惊心动魄的激情,但也充满委婉的含蓄之美。川端塑造的那些可爱的少女,命运都不尽如人意,虽则还不是悲剧,但爱情的结局总不那么圆满,常常流露出好事难谐的惆怅。
但在川端的审美情趣中,有种颓废的倾向。据说是“由于家中没有女人,对性的问题也许有点病态,自幼便喜作淫乱的妄想”(64)。川端不光称扬女性的精神美,出于对女性柔滑细嫩的肌肤的恋慕,女性的肉体更使他关情。早期作品中,如小小说《港》《二十年》《穷人的情人》《阿信地藏》等,写过一些所谓“无贞操”“不道德”的女性。那时的着眼点不在表现性爱和官能,也没有露骨的描写,更多的是对女性命运的思索,“是生命的自由与悲哀的象征”(65),写得清纯可爱,很有情味。可是,《雪国》之后,官能的表现已隐约可见,特别是二次大战后,川端的审美情趣发生极大变化。此后的爱情题材作品,就有不少笔墨写到官能。相对而言,《雪国》尚属含蓄,还能算作情爱。驹子和叶子各具个性,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岛村即使带点逢场作戏,至少对驹子还表现出一种人性,对自己尚有某种道德约束。然而,五十年代发表的《千鹤》《山之声》,主人公对自己并非没有道德的谴责,但不能否认小说已开始逸出伦理道德的规范,到六十年代的《睡美人》等,就只剩下露骨的色情和变态的欲求了。他的审美意识“完全冲破道德的框框,奔向可怕的美的地狱”(66)。
《千鹤》的情节,只是一个叫菊治的青年同身边几个女人错综复杂的纠葛。他一方面与亡父生前的情妇太田夫人及其女儿文子发生苟且情事,同时又对先父的另一个情妇给他做媒认识的雪子爱慕不已。整个故事在演示茶道那种幽雅闲适的情景中展开,但却充满了既不优雅也不道德的欲情。诚如川端自己所说,《千鹤》的“目的在于写不道德的男女关系”(67)。川端把男女主人公——菊治和太田夫人以及文子,置于道德的冲突之中,并为各自的罪孽苦恼不已,但矛盾的最终解决,不是道德的胜利,而是情欲的凯旋。
菊治对自己同太田夫人的关系,尽管有过“道德上的不安”,觉得自己好像“被裹进黑暗而丑恶的帷幕之中”脱不开身来,但他“既不后悔,也不嫌恶”,甚至“可以说道德观念根本就没有发生作用”。他完全“沉浸于柔情蜜意之中”“常常为之情思缠绵”。当太田夫人出于爱的怨望自杀之后,菊治又在文子身上看到太田夫人的面影便移情于她的女儿。对这种污行秽迹,菊治不觉得理该“诅咒”,道德上也毫无负疚之感。他不再把文子看成太田夫人的女儿,而是奉为自己“命运的主宰”。他终于钻出了那层长久笼罩着他的道德的帷幕。到这一步,道德对他已不复存在。
岂独菊治是这样,太田母女不也如此?太田夫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在“作孽”,可“一旦堕入那另一个天地”,便不分什么亡夫、情夫和情夫的儿子,只剩下本能和情欲,成了“史前或人类最后一个女子”;文子明知母亲和菊治情好,却依旧委身于菊治。这种父子同淫一女、母女共事一男的逆伦关系,任情纵欲、无视道德的行为,川端看到的仅仅是生命的活力,不以为丑,反而美化文饰。因为“爱情导致行为上的美丑,不过是根据道德的有色眼镜罢了”(68)。倘如道德束缚了这种本能,压抑了欲念,便是人的悲哀。因而,依川端的看法,蔑视伦常道德之举,正是生命力张扬的结果。既然道德不过是副“有色眼镜”,完全可以弃置不顾,所以在《千鹤》里,川端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否定道德,而是冲进千百年来人类文明所形成的性爱禁区——伦常关系。情欲固然不应泯灭,但终究有个限度。人之所以为人,有别于兽类,正在于有道德的约束。《雪国》里虽然也有官能描写和暗示文字,但笔墨尚有分寸,相比之下,《千鹤》不免有些出格了。川端过分重视和强调性爱与官能,其原因盖在其偏颇的审美原则:“生命即官能”(69)。反过来,官能也即生命,性爱便是美了。一个女人能不受道德的禁锢,顺乎“造化之妙与生命之波”无所牵绊地同许多男人相爱,正是女子生命之美的佐证!川端用一对传世名窑茶碗之“健全、富于生命力,甚至还带点官能的刺激”,来比喻小说里男男女女“灵魂之优美,精神之纯洁”。太田夫人是“没有一点瑕疵的最高贵的妇女”,文子是“无可比拟、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们专执于感情之美,置道德于不顾。川端自己也不讳言:“我的作风,表面上看不明显,实际上颇有些背德的味道。”(70)他“最感不满的,就是道德上的胆小怕事”(71)。所以,他进而故作惊人之语:“作家应该是无赖放浪之徒”“要敢于有‘不名誉’的言行,敢于写无道背德的作品,做不到这一步,小说家就只有灭亡……”(72)将官感写作的尺度把控提到作品存废的高度,确乎称得上危言耸听。
这种放浪的文学主张把他引上了一条死胡同。与《千鹤》差不多同时在刊物上连载的《山之声》,也是一篇向伦理道德挑战的作品。所不同者,《山之声》写的是老人与性的问题,作品没有正面描写不道德行为,而是通过主人公信吾的八个梦,表现无意识中受压抑的欲念。信吾是年过花甲的实业家,有妻子儿女,尽管儿媳菊子纯真美貌,儿子修一复员后却变得颓废虚无,另有相好。信吾出于对儿媳的同情,不知不觉间动了爱怜之心。尤其信吾年轻时所爱的意中人,嫁给别人,不久便病故了。失望之下,信吾娶了意中人的妹妹。这一不如人意的婚姻,使他对美丽的妻姐,终生不能忘情,在他心里,妻姐“永远是圣洁的少女”。他把这份真情,寄托在儿媳菊子身上,这是信吾的感情天地里最后一抹夕阳残照。但是,这微妙的感情波动,仅存在于信吾的潜意识里;在现实当中,公公眷恋儿媳,是违背人伦,“受美育所斥拒”,为道德所不容的。所以,信吾不得不戴上人格的面具,做个蔼然长者,颇有谦谦君子之风。然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因愿望而起”。于是,产生种种荒唐而淫乱的梦,只有在梦里,信吾才得以宣泄自己的情感,满足那被压抑的欲望。如第一梦里,信吾同一木匠女儿有了切肤之谊,第三梦是同一年轻姑娘拥抱,第六梦是抚摸一对悬浮空中的乳房,等等。有的梦具有复杂的潜在意义和象征内涵,如第八梦,显在的形式是沙滩上的两只蛋,一为蛇蛋,一为鸵鸟蛋,隐喻菊子和儿子的情妇同时怀孕。小说第十章“鸟之家”中,描写菊子曾在后门口发现一条大青蛇,吓得很久不敢走后门。所以,蛇蛋当是菊子怀孕的象征;而那条大青蛇,信吾称作是“一家之主”,实际上正是一家之主信吾自己的象征。那么,蛇蛋孵出的小蛇,岂非大青蛇之后?故第八梦不仅具有象征的意味,同时也是欲望的满足。
显然,《山之声》里回响着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对于弗氏理论,早在二十年代,川端阐述新感觉派主张时,便提到过释梦及自由联想。始于小小说直到晚年作品,川端写过不少梦境。这是不难理解的,既然无意于描写现实,便“只能神游于虚幻的梦境”(73)了。他是梦的爱好者。在梦境里,可以摘去人格的面具,变成大胆而放肆的“无赖放浪之徒”,无拘无束地表露人的情感和欲望,道德的与不道德的,甚至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千鹤》是置伦理道德于不顾,《山之声》里,信吾倒是顾到道德的,小说却展示他潜意识中的不道德。他那些违反人伦的欲念,或是自己未意识到的,或是本人不敢承认的,统统受到道德的制约。他做的那八个梦,也全都经过一番改装。第六梦醒后,信吾一再思量,发觉那些不知名的“梦里姑娘,岂不就是菊子的化身?”只不过为了矫情掩饰,避免道德责备,所以“连在梦中还要对自己隐瞒,蒙骗自己”,“他想爱的,不恰恰是处女的菊子,就是说,和修一结婚前的菊子吗?”信吾为自己辩解:“梦里爱菊子又有什么不好?梦里有什么可忌惮的?有什么好害怕的?”他想撇开道德,但即使撇下了道德,年迈体衰,生命枯竭,在梦中也缺少那种奔放的冲动力呀!梦里淫乱,既无爱情,也“毫不动心,说来可怜。这比什么奸情都丑。真乃衰老之丑”。小说最终回到“生命即官能”这一命题上,其底蕴似乎在探寻老人存在的意义,缕叙生命的悲哀。对这一主题的拓展,见于十年后川端年逾六旬时写的《睡美人》等描写老人变态心理的作品。
《山之声》借梦的变形,写翁媳之间反人伦的爱,尚停留在精神上的欲求,《睡美人》里的江口老人,则直接去一个“睡美人之家”眠花宿柳。这是专为“已非男人的老人”开设的淫乐场所。江口家有老妻,三个女儿均已出嫁,事业上已告老退休,成了社会上的多余人。此公有钱亦有闲,只“因衰老而绝望不已”,经朋友介绍,前后五夜去到这所“睡美人之家”,夜夜都有一位服药嗜睡的少女陪宿。江口虽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完全丧失男人的能力,但身旁偎着年轻的睡美人,却不能不感到老朽的凄凉,衰颓的丑恶。小说通过江口老人在这五夜里一面玩弄这些毫无反应,如同艳尸一般的睡美人,一面冥思遐想,追忆往事,哀叹青春已逝,感怀死之将至。现实与幻觉,与回忆,交织在一起,展现一个妖艳的官能世界。
这篇小说同川端的其他作品一样,作者把人的活动孤立于社会现实之外,处在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就连那所“睡美人之家”也地处一个远离尘嚣的海滨,房间四壁挂着猩红的丝绒幔帐,在这个封闭的色情世界里,人的全部活动都围绕着性。性成为衡量生命意义和存在价值的唯一尺度。小说的题旨,在于强调“生命即官能”,失却官能的生命即显露出衰老的丑态。在川端笔下,老人与性爱,实际上是生与死的象征。“老人是死亡的邻人”,性爱是生命的本源。肉体虽然衰萎,却依然执着于生,执着于性的追求,由人老心不老的矛盾,感发所谓生命之深沉的悲哀。人生入于暮境,元气已趋丧失,只有躺在年轻姑娘的身旁,“才感到生机盎然”,因为她们“就是生命本身”。而那些“妖妇似的”睡美人,虽历经老人玩弄,却依旧保持其处女之身,这并非因为老人守礼自重,乃是他们衰老、无能的标志。处女的“贞洁”,愈加显出老境之不堪。失去生命的活力,激发不出强烈的性爱,川端贬之为丑恶,而这丑恶属于衰老!
所以,那些已非男人的老人,就只有“绝望”“恸哭”的份儿。江口虽不服老,想对睡美人施以强暴,显示自己作为男人的力量,可是,“这里无须暴力和强制”,睡美人“昏睡得如同死去一般”,了无反应,压根儿不知道什么人睡在身边,倘若白天走在街上彼此相遇,也认不出昨夜曾陪伴过的老人。对于她们,老人的存在等于零。以她们的年轻美貌,反衬出老人生命的“空虚”和“无价值”。江口没法不感到屈辱和绝望。躺在睡美人身旁,老人越发意识到死亡的实在,更加“诱发出死的心情”。在生与死的对比中,作品很难使人认为是对生命的礼赞,通篇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小说的末尾,就是以一个睡美人的死作为结束的。
按说官能的表现应是对官能的主体——人,亦即对生命的探索和歌颂。可是,那些睡美人全然是“非人的物化”,她们的生命“虽然没有终止,生命的时间却已丧失”。她们无名无姓,虽生犹死,是不含精神的躯壳,是没有人格的“活尸”。在这个淫窟里,“一个不是男人的老人,同一个沉睡不醒的少女的交往,自是非人的交往。”这不能不说是对人性的践踏,对生命的亵渎。
当然,今日之下,谁也不会否认满足人的欲求的自然性和合理性,但是,如果把这种官能欲求强调到不适当的地步,甚至把生命的自由仅仅归结为性,把官能的欲求作为生命的最高表现,视若“生命的极致”,那就显得偏颇而荒谬了。小说在极为圆熟的艺术形式下,隐藏着极其颓废的虚无思想。
从《千鹤》《山之声》开始,川端闯入伦理道德的禁区,但这两部作品好歹还属于性爱的范畴,而《睡美人》便只有色情而无爱情了。在川端的全部作品里,以其惊世骇俗的反道德倾向而言,这篇作品,可算达到“极致”,恐怕无出其右者。作者无意于接近社会现实,那么在个人的感情天地里,还有什么题材可写呢?川端自己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因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反而失去了自由,受到盛名之累,才思阻塞(74)。果真如此吗?——事实上,从川端的年表来看,早在一九六八年得诺贝尔奖之前,创作力的衰退便已显露出来。除不时写些散文随笔,小说只寥寥数篇,其艺术价值无法与前期作品同日而语,个中原因,比较复杂,其中极其重要的一条,正是他晚年那种不健康的、颓废的、放达的美学追求,把他推上了文学的绝路而不能自拔。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六日,川端康成突然以煤气自杀,终年七十三岁。他终于“身体力行”,实践了他所追求的“死的美学”。他的自杀,给文坛的冲击,只有两年前三岛由纪夫的切腹可与之相比。由于没有留下遗书,各家不免纷纷揣测,诸如孤独说,老丑说,长期服药精神失常说,意外事故说,等等。一时莫衷一是,也许都有道理。但是,一个作家异乎寻常的死,同他的文学创作,文学历程,文学道路,毕竟不能完全脱离干系的。川端文学生涯的结束,给人留下诸多思索,或许还是一个教训。
(1) 《我的生活》,《川端康成全集》,新潮社1982年版第33卷第58页。以下凡引《川端康成全集》均简称《全集》。
(2) 《自著序跋》,《全集》第33卷第569页。
(3) 《独影自命》,《全集》第33卷第294页。
(4) 《无意中想到的》,《全集》第28卷第375页。
(5) 《送葬的名人》,《全集》第2卷第78页。
(6) 《自著序跋》,《全集》第33卷第575页。
(7) 《佛像与轿子》,《全集》第21卷第153页。
(8) 《伊豆的舞女》,《全集》第2卷第318页。
(9) 同上书,第324页。
(10) 《少年》,《全集》第10卷第168页。
(11) 《文学自传》,《全集》第33卷第96页。
(12) 《现在与今后》,同上书,第17页。
(13) 《无意中想到的》,《全集》第28卷第376页。
(14) 《独影自命》,《全集》第33卷第340—347页。
(15) 《佛像与轿子》,《全集》第21卷第157页。
(16) 《独影自命》,《全集》第33卷第336页。
(17) 系指描写失恋的短篇《南方的火》。
(18) 《新文章论》,《全集》第32卷第24页。
(19) 《〈文艺时代〉发刊辞》,《全集》第32卷第413页。
(20) 《〈文艺时代〉发刊辞》,《全集》第32卷第414页。
(21) 《等待明天的文艺》,《全集》第32卷第442页。
(22) 《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释》,《全集》第30卷第174页。
(23) 《独影自命》,《全集》33卷第434页。
(24) 《新文章读本》,《全集》第32卷第204页。
(25) 同上书,第208页。
(26) 《关于表现》,《全集》第32卷第502页。
(27) 《新文章论》,《全集》第32卷第27页。
(28) 《答诸家之诡辩》,《全集》第32卷第496页。
(29) 《艺术哲学》第27页。
(30) 《答诸家之诡辩》,《全集》第32卷第491页。
(31) 《文坛的文学论》,《全集》第30卷第170页。
(32) 《新文章读本》,《全集》第32卷第204页。
(33) 《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释》,《全集》第30卷第180—181页。
(34) 《番外波动调》,《全集》第32卷第484页。
(35) 《〈文艺时代〉发刊辞》,《全集》第32卷第413页。
(36) 《感觉活动》,《新感觉派文学集》讲谈社版,第372页。
(37) 《文学自传》,《全集》第33卷第88页。
(38) 长谷川泉:《近代文学史上的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其人与艺术》第29页。
(39) 日本中世纪流行的一种和歌联句,最多不超过一百韵。
(40) 即日本古典戏剧“能”的脚本和曲谱。
(41) 《全集》第28卷第433页。
(42) 《日本的美与我》,《全集》第28卷第355—356页。
(43) 同上书,第356页。
(44) 《日本文学的美》,《全集》第28卷第356页。
(45) 《全集》第28卷第347页。
(46) 丰子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2页。
(47) 《全集》第27卷第391页。
(48) 《独影自命》,《全集》第33卷第269页。
(49) 《全集》第28卷第380页。
(50) 梅原猛:《古典的发现》,讲谈社版,第158页。
(51) 《临终的眼》,《全集》第27卷第16页。
(52) 梅原猛:《古典的发现》,讲谈社版,第162页。
(53) 《临终的眼》,《全集》第27卷第14页。
(54) 吴经熊:《禅学的黄金时代》,台湾商务印书馆版,第271页。
(55) 《文学自传》,《全集》第33卷第87页。
(56) 《哀愁》,《全集》第27卷第392页。
(57) 《东京审判判决之日》,《全集》第27卷第403页。
(58) 《文学自传》,《全集》第33卷第87页。
(59) 《抒情歌》,《全集》第3卷第489页。
(60) 《女性的气质》,《全集》第27卷第178页。
(61) 《自著序跋》,《全集》第33卷第588页。
(62) 《川端文学——海外的反响》,《国文学》第15卷第3期第133页。
(63) 《独影自命》,《全集》第33卷第537页。
(64) 《少年》,《全集》第10卷第163页。
(65) 《独影自命》,《全集》第33卷第471页。
(66) 梅原猛:《美与伦理的矛盾》,讲谈社学术文库154,第20页。
(67) 《〈千鹤〉的作者》,《全集》第33卷第196页。
(68) 《文艺时评》,《全集》第31卷第539页。
(69) 三岛由纪夫:《永远的旅人》,河出书房新社版《文艺读本·川端康成》第42页。
(70) 《文学自传》,《全集》第33卷第94页。
(71) 《文艺上的叛逆》,《全集》第31卷第343页。
(72) 《夕照的原野》,《全集》第28卷第365页。
(73) 《文学自传》,《全集》第33卷第87页。
(74) 参见《夕照的原野》,《全集》第28卷第364—3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