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琼剧出海
短短几日,黎锦工作室已经初具雏形。
厉风行的黄思梅,让王云飞赞叹连连,连连夸奖张沈年娶了个好媳妇:这几日,他看着黎锦工作室里,琼剧中板歌声飞扬,还担心着黄思梅借花献佛,以黎锦之名,行琼剧宣传之实。
没想到悄悄去围观后,脑海里盘旋的,也全是那些朗朗上口的纺织技法口诀。
对于王云飞的夸奖,张沈年自然是与有荣焉,笑得见牙不见眼:“要不怎么说兄弟我眼光好!当年要不是我死缠烂打,哪儿能追上我老婆呀!我老婆呀,可是娇滴滴的家里‘七公主’,只可惜随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吃苦,可是她无怨无悔,让我更是心有戚戚……”
张沈年五官方正,端庄儒雅,素有最靓“生角”之称,但是每次提及媳妇,他微挑的圆润桃花眼,都会笑成一道缝,咧嘴几乎能到耳后根,舒展得五官乱飞,高兴得像捡了黄金一样,连眼尾的褶子都荡漾着喜悦。王云飞见他一脸痴汉笑,无奈摇摇头:“依我看,若不是为了琼剧团的未来,你肯定舍不得离开俄贤村这温柔乡!罢了罢了,我们不说嫂子了,来说说正事!”
父母在新加坡,为王云飞铺了路,所以他早早就在洋浦,开了外贸和海运的公司:“在原有的出海路线上,我还会再扩展几条线路,我想让这黎锦出海一炮而红:让金发碧眼的老外,也见识见识,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瑰宝!对了,回头您和嫂子说一声,可以把琼剧经典剧目也送出海。我呀,坚信不久的将来,黎锦和琼剧在海外,定能大放异彩!”
听闻这句,张沈年倒是羞赧地笑道:“这琼剧出海,难啊!”王云飞挑眉,不以为然:“琼剧里不是常唱‘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要知道,早在道光十五年,为了找新生计、为了发动旅游侨民捐款救助灾困家乡,琼城梨园班的生角金公仔、旦角白玉娃,就带领剧团向越南起航,开启了琼剧出国演出的先河!如今正逢改革开放,春风万里,我们更该迎风起舞、扶摇直上!”
这一刻,张沈年有片刻的恍惚,仿佛眼前的王云飞,也是琼剧团的一员。
可是,他明明只是个生意仔,用他自己的话说——“改革春风吹满地,谁也别拦我淘金”,可是此刻,他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金光,肩上也和他们一起,扛起了传承琼剧的重担。
张沈年激动地抬手给了他两拳:“好兄弟!我们一起!让琼剧重新再冲出海外去!”
王云飞“嗤”了一声:“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因为什么伟大的传承做这事,只不过,我奶奶,是琼剧名旦白玉娃的铁杆粉丝,她天天在我耳边唱《琵琶记》选段,心心念念的都是什么时候能再听听,这部经典的剧……”
白玉娃是出了名的“苦旦”,据传当年她们首创琼剧出国到越南,正是为了赈灾求助华侨捐款。
她们到越南演出的第一个曲目,就是《琵琶记》,剧情讲述的是:赵五娘的丈夫离乡上京赶考,时隔数年杳无音讯,赵五娘家中上有80多岁的年迈公婆,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含辛茹苦。为了把有限的粮食留给家中老小,饿得发昏的赵五娘,只能悄悄含泪吞糠,因她这一幕吞糠的模拟动作生动逼真,让人宛若看到了赵五娘凄苦的痛楚,使得在场华侨纷纷潸然泪下。
华侨们回首往事,她们多数也因家乡灾荒,饥寒交迫,才不得不背井离乡、侨居异国他乡,当年逃荒路上的悲惨情景历历在目。此时此刻,看着吃糠下咽的赵五娘,他们感同身受,台上台下,一时之间情景相融,哭声雷动。
也正因此,华侨们纷纷慷慨解囊,对琼岛饥寒交迫的灾民而言,可谓是雪中送炭。而王云飞的奶奶,祖上便是这接受了侨民资助,才得以存活下来。所以,她常常和王云飞道:“若是没有赵五娘,便没了你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毛主席教育我们,吃水不忘挖井人呀!”
张沈年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你家祖上,原来还和琼剧有这般因果!”
王云飞收起脸上的肃穆,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模样:“年兄,我说过我是个生意人!我祖上什么因果,我可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琼剧和黎锦出海,能带来的经济利益!懂?邓爷爷可是说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发展才是硬道理!让一部分先富起来,最终实现共同富裕。而我王云飞,想做那个先富起来的人!”
张沈年和王云飞正说话间,张文轩和张文倩推开门,像小炮弹一样,突然加速,然后用力一跃就蹦进了张沈年怀里,然后再挂在他胳膊上,转圈圈。
张沈年这次回来,给儿子送了一只弹簧电动青蛙,成功虏获儿子的心,给女儿买了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得到了软乎乎的亲亲无数。因为礼物送得好,两个崽倒是和久别归家的爸爸毫无隔阂。张沈年拎着俩娃原地转圈,开心得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不过小半年,儿子和女儿个头都窜了一节,母亲也鬓发微白、初现老态。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他却不得不为了生计,背井离乡。
王云飞看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他很喜欢这对粉雕玉琢的奶团子,无比艳羡笑称张沈年真是傻人有傻福,说着他眼中眸光转瞬黯淡下来,他如今倒是身价倍涨,只是太太肚子却怎么都大不起来。这让他总有些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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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秋分。
夜幕降临,喧嚣的俄贤村茶楼,重归平静。
张沈年洗漱一新坐上餐桌,剧团全体人员都团团坐下,吃团圆餐。看着满满当当一桌子的大菜,张沈年不由得失笑:“这桌菜比‘买人菜’还要丰盛啊!”
本地婚嫁喜丧都会办酒席,席上必有烤乳猪、白斩鸡鸭鹅、油炸牛肉干、酸菜瓜皮等大菜,前往的宾客,会入席后平分桌上菜品打包回家,故称为“买人情的菜”、简称“买人菜”。
物资匮乏的年代,只有在“买人菜”的桌上,才能见到大肉和大海鲜,所以,“买人菜”一时也成了“菜品丰盛”的代名词。
黄思梅夹了鸡翅,一只放蒙华香碗里,一只给张沈年:“这是文倩每天抓米喂的土鸡,你快试试!”
张沈年嗷呜咬了一大口,嘴巴塞出了鼓鼓的腮帮子,不忘给女儿竖起大拇指。
张文倩受了夸奖,羞答答地眯着眼,奶声奶气地反复念叨着:“妈妈说,爸爸辛苦了,文倩每天喂鸡,给爸爸补身体!”
张沈年一个壮汉,听到女儿的话,却是眼眶发酸,眼泪差点就喷薄出来。
好在张文轩小大人似的教育妹妹:“食不言寝不语”,兄妹两人开始吵嘴,童言童语很快打破了桌上的尴尬,温馨的气氛重新回归,欢声笑语连连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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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飞暗中观察,发现东方琼剧团亲如一家,无比感慨。
改革开放后,正如小平同志说的,窗户打开了,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蚊子也进来了。王云飞在生意场上见惯了尔虞我诈,此刻看见,人与人原来可以毫不设防,大受震撼。
同时,王云飞对张沈年和黄思梅也更加认同,对未来的合作,也充满了期待。
饭过半旬,张沈年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王云飞。张沈年虽然改行当倒爷已有一段时间,但依然牢记剧团的规矩:不抽烟、不喝酒,鸡鸣时分起床练功。用王云飞的话说,是中华好男人的代表。
王云飞知道他的坚守,也不为难,端起手中的地瓜酒,一饮而尽:“祝咱们的黎锦和土货生意一样,红红火火!祝黎锦在海外,大卖!”
钟梨花闻言,连忙端起海碗敬王云飞。她酒量惊人,倒了满满一碗,仰头一口气喝完还翻了翻海碗,表示干了见底:“大卖!大卖!”她不善表达,说完这四个字便只会傻笑。
黄思梅见状,连忙表态,端起茶杯也要敬王云飞,并强调自己一定会带领俄贤岭的姐妹,织好黎锦。
刚加入工作室的九位织娘,一个个都抡起了海碗,排队要敬王云飞。
王云飞几碗下肚,已经头重脚轻,吓得连连摆手:“不能再敬我了!心意我都领了——咱们琼剧团巾帼不让须眉,都要来敬一圈,我怕是很快就倒地……”
一顿晚餐,在愉快的气氛中完成。
哄了孩子睡觉,卧室里剩下夫妻两人时,黄思梅握着张沈年的手,湿了眼眶,轻轻吟唱道:“阿年,咱别去三亚摆摊了好不好?……夫郎阿,官人声声诉衷言,为妻听罢心里明,虽然官人腰骨挺,三亚淘金难成真。”
夫妻两人私底下,总会说着说着,就借用琼剧名句唱对起来。
张沈年拍了拍她的脑袋,唱起了中板:“娘子莫将我来低看,料我不得金榜题名;书生虽是旧时衣巾,谁知我早展翅鹏程?”
唱完,张沈年才反应过来:难怪今晚餐桌上全是大菜,感情是以为他在三亚吃不饱?
做为琼剧演员,吃苦耐劳聪明伶俐,做什么都不会比别人差了去!
他今天背个尿素袋,不过想着财不外露。
雄赳赳气昂昂地拎出破破烂烂的尿素袋,张沈年一摞一摞地掏出百元大钞,誓要让太太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
看着半米高的钞票墙,黄思梅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才以戏警人:“这……夫郎呀,识时务者为俊杰,随机应变乃聪明,祖先训话记在心,歪门邪道可不行!”
张沈年哈哈大笑,在她脸上吧唧亲了几口说了实情:他在六千元的高点卖了两栋楼,虽然王云飞说还有机会涨到七千一平方,但他牢记太太的叮嘱,落袋为安。
到手的资金,他转投大东海的一栋低价楼盘,就算血本无归,总体还是赚的。
黄思梅听罢,还是劝他尽量抽身,毕竟海南人人,更喜欢自己盖独门独户的楼房。
商品房,赚钱了就该尽快上岸。
张沈年却是志在必得,王云飞已经有过实践经验。他信王云飞:“侬放心!你男人心里有数!咱们夫妻啊,如今都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共同为建设四个现代化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以后啊,文轩和文倩可以放心去国外留学,学成回来再建设海岛……”
夫妻两人展望着美好的未来,不知不觉东方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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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打鸣声响,蒙华香就半哄半骗叫起了孙子和孙女。她给孙儿定下规矩,每天必须练功早餐才能加肉包。张文轩和张文倩每天都乖乖地跟着她起床,吊嗓、压腿、练功一气呵成。
遇上剧团排练,小娃娃还会模仿大人,有模有样地练、唱、作。黄思梅不想让孩子吃这个苦,她琢磨着,未来把娃送出国去留学。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蒙华香用琼剧里的“孝大于天”就把她的话全堵死。想着能让孩子吃点苦免得骄纵,黄思梅也就对蒙华香的操练,睁只眼闭只眼。
好在两个娃娃都很乖巧听话,每天鸡鸣就乖乖起来练功吃早餐。
每天看着他们红扑扑的小脸蛋,黄思梅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小娃娃倒是听话,可是剧团里的人心,却开始涣散起来。
尤其是看到俄贤村茶楼红红火火的生意后,很多后生人,就有了不一样的心思:既然下海从商能赚钱,为什么还要在剧团守清贫?加上蒙华香对剧团全员要求极为严格,每次折子戏演出但凡出现疏漏,都会被批评教育带加倍排练。
在张沈年回家的第二天,就有人沉不住气,公然顶撞蒙华香,这人还是蒙华香一手拉扯带大的李东明:“奶奶,您仔细看看,台下有几人在听戏?人家来这里,就是品美食、喝绿茶、聊开心!整个茶楼喧嚣震天响,我们唱什么,又有谁在意?我们的动作是好是坏,又有谁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