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速之客
对于剧团的人而言，日渐式微的形势，让他们知道了剧团前程的严峻，此刻要和农民一样下地，虽然心中憋屈，但相比于日日青菜白粥，他们更希望靠自己的双手，创造新的生活。尤其是张沈年去三亚摆摊后，每次回来，都描述着城里改革春风处处拂面的美好，让他们对于种红薯，都充满了期待，仿佛看到了琼剧团全新的未来。
下地开荒第一天，黄思梅为了鼓舞士气，特地买了5000瓦的鞭炮回来放。蒙华香躲在木阁楼二楼，听着楼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黯然神伤：母亲留下来的剧团，原本只有绕梁三日的优雅唱腔，如今却要烟火缭绕，让她如何不神伤？只是没了眼泪这个证据，所以她连心口的愤懑是不是忧伤都不知道。
奶团子张文倩不懂大人世界的愁怀，窝在奶奶怀里，看着屋外绚丽缤纷的鞭炮炸燃，奶声奶气地拍掌叫好。
这一刻，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虽然破例开荒种地，但黄思梅非常支持婆婆的想法，对于剧团东山再起依旧抱有热切的盼望，为了留住琼剧团的根，剧团依旧是每日鸡鸣晨起，先吊嗓、练功和排练，然后再吃早饭下地开荒。考虑到琼剧团的年轻后生都是没做过农活，黄思梅特地买了厚实的棉手套，又给大家买了遮阳的大盖帽，把整张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年轻的后生刘光伟和吴琳琳，互相打闹嬉戏着。
“我是蒙面侠佐罗！速速纳命来！”
“我是斗篷蒙面女！吃我一剑！莫跑！”
原本有些淡淡哀愁的氛围，因为这两个小祖宗的打闹，惹得大家纷纷笑得直不起腰。
东方琼剧团除了黄思梅和张沈年，其余人都是张璐金和蒙华香各种收编来的。其中的后辈，都是从小在剧团长大，他们虽然吃尽了练功的苦，但也是十指不沾洋葱水的主。
所以，黄思梅为他们准备好了各种防护行头，就是希望他们尽量少受点苦，并且还能继续保持那份对琼剧的热爱。单这一点而言，蒙华香觉得媳妇儿比儿子要贴心：张沈年这死猴孙仔，掉钱眼里了！开口必言市场经济，闭口就说改革开放、建设四个现代化。
闹心！
想到儿子，蒙华香又觉得手痒，想抽他。
为了琼剧这个微小的梦，黄思梅开荒之余，也在寻思，如何以演代练，不让大家基本功荒废。为了营造琼剧十里八乡巡演的气氛，黄思梅号召剧团后生一起，用竹栅栏把木阁楼围成了一个大院子，做了三米挑高的青竹油纸棚遮风挡雨，竹栅栏外围种上了缠绕生长的三角梅，门口零散的几颗椰子树，迎风而立，和三角梅红绿相间的色调相映成趣。整个木阁楼从远处一眼望去，复古又雅致，完全没有破坏剧团厚重的文化底蕴和文艺气息。
“日后，这便是咱们的大戏台：不管风吹日晒，每月咱们都得演上一出完整的大戏！以祭祖先！”剧团满脸肃穆，重重点头，红了眼眶，湿了眼睛，但眼中都透着守护琼剧的坚定。
黄思梅看着一诚挚而淳朴的心，胸中豪情万丈：“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只要我们众志成城，琼剧一定能再现辉煌！”
蒙华香看着台上身姿挺拔的儿媳，悄悄抹了眼泪。
为了哄婆婆开心，每隔三五天，黄思梅就将开荒的趣事，编成短平快的折子戏，找剧团的小后生在地里先偷偷排练，然后晚饭后，灯光一打、二胡一响、红色幕布一拉，就粉墨登场，不时给蒙华香创造惊喜，逗她开心。
蒙华香每每被逗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都出来，却还故作嗔怒地训斥黄思梅，告诫她不要让琼剧娱乐化，这是严肃的高雅艺术，不能变成四不像的玩意儿。
对此，黄思梅虚心听取，但也不忘告诉母亲：“小平同志说了‘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管它折子戏、单幕戏、全剧戏，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就是好形式！”
蒙华香说黄思梅尖牙利嘴，不和她争辩，但潜移默化中，她还是渐渐放下了身段，愿意去听折子戏、甚至愿意去演折子戏。
剧团开荒之后，黄思梅给蒙华香安排了一个任务：在家带娃！但是，蒙华香根本闲不住，每日鸡叫时分就起来烧早饭，然后跟着大家起来练功，每逢演出时，她总会不厌其烦地帮大家纠正唱腔不足、调整动作细节……
蒙华香这一生，都奉献给了琼剧，大概率会和奶奶一样，活到老、唱到老。看着婆婆鬓角又白了几缕，黄思梅心中愁苦，却还是笑着安慰她，一切会越来越好的。
东方地处属热带季风海洋性气候区，夏日炎炎，烈日如刀，能把人伤。蒙华香每到午时，便带着一双孙儿，挑着午饭，带着苦丁茶，下地。
每每看着剧团全员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蒙华香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悲喜交错：悲琼剧演员竟为生活所迫下地劳作、喜有地傍身不至支撑不下去。想起外甥近几日再次登门急吼吼要“施舍”自己，蒙华香下定决心，和媳妇一起，力挽狂澜，誓要守住母亲留下来的所有东西！
*
一九九三年，小暑。
东方琼剧团的开荒初见成效，五十亩荒地上，种好了绿油油的地瓜苗。话说回来，这还是黄思梅根据之前在俄贤村收购红薯的记忆，循着那些种苗好的，家家户户去采买种苗。
种植地瓜有个便利之处，就是可以择优选地里的种苗，割一截嫩芽，就能当种子，简单便捷。
黄思梅看着一行行小绿苗，心中如同有一团火苗在燃烧，心口暖洋洋：“阿姐，难怪古人教育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些日子，每天劳作之后，粗茶淡饭都胜似珍稀佳肴。看看这一行行的薯苗，我觉得今晚依旧可以吃两大碗干饭！”
蒙华香闻言哈哈大笑：“人要是饿坏了，水煮凳脚都能吞下!”
婆媳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对未来，又多了一份期待。
琼剧团的后生们，听闻张沈年在三亚摆摊，每月能净赚千元以上，更是对这五十亩薯地，充满了期待：这是普通工人近一年的薪资！只要薯地成功收获，剧团收入也会节节高。
剧团瞬间就沸腾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声称要跟着黄思梅撸起袖子好好干，誓要种出颗粒饱满的大地瓜，赚个钵满盆满。
年仅20岁的李东明和林娇娇更是两眼亮晶晶，心下暗道：早知下海赚钱、何必当学徒。
蒙华香看着剧团一张张喜悦的脸庞，悲喜难描：市场经济的大浪，真的会把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都拍死在沙滩上吗？
察觉到蒙华香脸色黯淡，黄思梅把张沈年随信的一摞十元钞票砸到她手里，轻声计划着未来——等这波地瓜苗播种完毕，就把隔壁50亩的地也开垦出来，种点花生、香瓜，给张沈年供货，这样钱都是琼剧团两头赚。
见蒙华香愁眉不展，她又补充一句：“阿妈若想，东方琼剧团每月还是可以下乡搭戏台，到十里八乡巡演，让更多人知道老祖宗传下来的瑰宝……”
领会儿媳的好意，但蒙华香还是故作嗔怒瞪了她一眼，告诫她不要心比天高，不能没学会走就想跑，先把开荒的地耕耘好，不要什么都想要。叮嘱完儿媳，蒙华香不忘东方琼剧团团长的职责，高喊着叮嘱全员，次日要鸡叫时分集合练功，剧团所有人喜滋滋地异口同声应道：“听到啦！”
木阁楼内一片欢声笑语，唯独蒙华香的笑意很牵强，市场经济越好，似乎对琼剧冲击越大。她提了去十里八乡巡演，不过是为了逗蒙华香开心——毕竟，如今电影院四处兴起，进电影院的人接踵摩肩，琼剧大戏台前却常常门可罗雀。
黄思梅一心想跟婆婆一起坚守琼剧瑰宝，却苦无对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突然，街道上传来震天响的歌舞表演宣传车广播：“甜蜜蜜，你笑得好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甜蜜你笑得好甜蜜……”
歌声渐小，就有一道厚重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今晚七点，八所电影院，广州歌舞团全国巡演，火辣上线！无限精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速购票……”
振聋发聩的歌舞宣传车，瞬间打通了黄思梅的任督二脉：咱们琼剧如今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得做宣传呐！
这两年时兴的歌舞表演，歌手穿着暴露的比基尼，妆容妖冶、动作浮夸，大受欢迎。被蒙华香痛斥伤风败俗的“媚俗表演”，却偏偏场场爆满。
台上靡靡之音唱响，台下欢呼呐喊声声高。
而最新奇的当属他们宣传的方式：演出前半个月，开始雇佣彩车全市放大喇叭宣传：车身粘贴穿着清凉的歌手演出照片，热辣香艳；大喇叭尽情渲染，煽情动容。黄思梅决定找个宣传车，广而告之东方茶楼的折子戏！
如今人们生活水平水涨船高，精神享受也和从前不一样，琼剧如果还是老生常谈的才子佳人，如何留住年轻一代？
黄思梅辗转反侧数日，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每月固定初一和十五，在木阁楼大戏台做琼剧演出专场，同时请宣传车到十里八乡去做宣传，号召大家在演出日前来观看琼剧演出。
专场当日，只要愿意支付一元琼剧演出门票，可以为观众提供免费茶水和点心。
甚至于，黄思梅还想到，琼剧也可以去电影院演出，让更多人感受琼剧魅力。
只要剧本足够时尚跟上时代，年轻一代也会喜欢！
蒙华香一听宣传车的招数，暴跳如雷：“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精华，那些袒胸露乳的东西能比？你敢糟蹋琼剧，我死给你看！”
黄思梅拉着她做了五六日的思想工作，并给她保证，每个演出日演出的都是正剧，折子戏只做过场和休息用，同时承诺，宣传车绝不播放靡靡之音，只用广播琼剧演出信息广而告之。
一系列的拍胸脯、竖手指、下誓言后，蒙华香还是只有一句：“我老了！随你去！”
虽然蒙华香心有不甘，但木阁楼录音机传来的全是靡靡之音，剧团早起练功的后生都有气无力，甚至于大家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哀怨……
最后，蒙华香不得不妥协，同意了黄思梅的建议。不过，她反复强调，琼剧不能学歌舞表演往低俗走，所有剧本都要自己把关。
为了保证木阁楼的演出质量，黄思梅将剧团开荒的时间调整为：一天种地、一天排练。
随着宣传车不断发挥威力，很快，俄贤村的东方琼剧团的琼剧演出日，成了村民们重要的消遣地：每次专场活动，票价只要一元，但是赠送的绿茶可以无限续杯、无限加白糖，还有外边一个5毛钱到1块钱不等的小吃赠送，如蒸带、白板、粽子、芝麻糊等等。
总之，就算不喜欢听戏，去东方琼剧团的茶楼吃吃喝喝，这一块钱也回本甚至血赚。
于是，村民们口口相传，每月的初一、十五，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往琼剧团茶楼赶。黄思梅原本只是想让琼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没想到燎原的最后变成了“东方茶楼”。
这个名字，还是从“东方琼剧团茶楼”演化而来，口口相传之后变成了“东方茶楼”，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也成了很多人到俄贤村喝茶、聊天的休闲日子。
因为东方茶楼的“绿茶配糕点”模式，引发了新一轮的消费热潮，十里八乡的村民们竟爱上了农忙后、下午到茶楼点一壶绿茶慢悠悠配着茶点畅聊的休闲模式。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黄思梅将每月2次的茶楼日改成了一周一次，又渐渐改成了一周两次，最后竟演变成了常规每日下午茶楼。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