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伊奈姬
卡兹刚进入斯兰特时伊奈姬就察觉了。他发出的声响动静在狭窄的房间内和弯弯曲曲的走廊里回荡,一时间每个匪徒、盗贼、毒贩、骗子和掌权者都有点要醒过来的迹象。珀尔·哈斯克尔最喜欢的副手回来了。
斯兰特并不宽敞,只是巴伦最差的区域里的房子中的一座,三层楼紧紧地堆叠在一起,上面还加了个阁楼,再上面就是一个三角形顶棚。巴伦这个区域的大多数房子都没有地基,都是建在松软的土地上,这地方挖运河毫不费力。它们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昏昏欲睡,就像聚在酒吧里喝醉的朋友一样。伊奈姬在为德勒格斯的差事奔波时,造访过这里的大多数房子,它们的室内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又湿又冷,墙上扑簌簌地掉着灰泥,裂着大缝的窗户根本无法遮风挡雨。卡兹自掏腰包填补了斯兰特的资金空缺,给墙做了隔热。斯兰特看上去不甚美观,歪歪扭扭,很拥挤,但最起码温暖干燥。
伊奈姬的房间在第三层,空间狭小,仅能容得下一张简易小床和一个箱子,但带有窗户,透过那扇窗户可以看到巴伦地区高耸的屋顶和参差不齐的烟囱。若有风吹过,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煤烟会被吹散,那时她甚至可以看清港口的轮廓。
离黎明还有几个小时,斯兰特里的人却都醒了。整个房子唯一安静的时候就是午后的空闲时光,到了夜间,每个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交易中心里的新闻,大鲍里格的命运,以及当下罗佳科被解雇的事儿。
伊奈姬与卡兹直截了当地谈了谈,就去找乌鸦俱乐部的发牌员了。那会儿他在牌桌上给詹斯博和一些雷凡卡地区的游客发三人黑莓游戏的牌。他发完牌之后,伊奈姬提议去私密的游戏包厢谈谈,避免当着他朋友的面开除他带来尴尬,但罗佳科并没有接受提议。
“这不公平,”听她说了卡兹的命令之后,他吼道,“我没有作弊。”
“接受卡兹的提议吧。”伊奈姬平静地回应道。
“另外,嗓门小点。”詹斯博扫了一眼游客和坐在附近几桌的水手补充道。争吵在巴伦地区是家常便饭,但在乌鸦俱乐部的地盘却不是。如果你满腹牢骚,自己出去解决,别让客人从神圣的金钱游戏上分神。
“布莱克在哪?”罗佳科咆哮道。
“我不知道。”
“你向来知道所有事,”罗佳科讥笑着俯身靠近,呼吸里满是啤酒和洋葱的味道,“那不是黑手花钱雇你的原因所在吗?”
“我不知道他在哪,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我知道的是,他回来时,你不会想在这儿。”
“给我支票。欠我最后一轮的钱还没结呢。”
“布莱克不欠你任何东西。”
“他甚至都不敢面对我吗?派个小女孩来打发我?那我可就要从你身上揩点油水下来了。”他伸手打算抓住她的衬衫领子,但她轻易地躲开了。他又笨手笨脚地朝她伸手乱摸。
伊奈姬眼角余光瞥见詹斯博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她挥手让他坐下,从臀部左边的兜里拿出黄铜指节,戴在手指上。然后扬手就给罗佳科的左脸来了一记耳光。
他用手捂住了脸,“喂,”他说,“我并没有伤害你。我就是动了动嘴。”
人们开始围观,她又给他来了一耳光。完全顾不上乌鸦俱乐部的规矩,此时想收拾他的心思占了上风。卡兹把她带到斯兰特时,就提醒她说他不可能一直都留意她,她需要自己保护自己,而她也这么做了。他们起哄叫她名字,或者是悄悄贴近来抱她时,躲开很容易,但如果这么做了,下次那些人会把手放在她的衬衣上,或是把她堵在墙角。所以她不能轻易放过所有说侮辱或下流话的人。一直以来她都是直接动手,并且下手快准狠。她有时甚至会把他们收拾得伤痕累累。那挺累人的,但对刻赤人来说,没什么比贸易更神圣的了,所以他们对她无礼时,她竭尽所能地让风险远高于回报。
罗佳科伸出手指摸了摸脸上丑陋的伤痕,看上去有些难以置信和失望。“我以为我们挺友好的。”他抗议道。
令人伤心的是,他们曾经真的很友好。伊奈姬曾挺欣赏罗佳科的。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受了惊吓,虚张声势的男人。
“罗佳科,”她说道,“我见过你发牌。你在任何一家赌场基本都可以得到工作。回家去吧,你应该感激卡兹没有把你欠他的东西从你那里给找出来,嗯?”
他走了,脚步有些蹒跚,双手依旧紧捂着脸,看上去像是一个目瞪口呆的学步孩童。詹斯博优哉游哉地走了过去。
“他说得对。卡兹不应该派你来接手他那肮脏的差事。”
“所有的差事都挺肮脏的。”
“但我们还照干不误。”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看上去很疲惫。你晚上不睡的吗?”
詹斯博眨了下眼睛。“至少在牌还热乎的时候不睡。熬夜玩会儿。卡兹会给你资金的。”
“真的吗,詹斯博?”她一边说,一边拉上她的兜帽,“如果我想看人自掘坟墓的话,我会先给自己找块墓地。”
“来吧,伊奈姬,”在她穿过双扇门走上大街时,他在她身后喊道,“你运气挺好的。”
神呐,她想道,如果他信神的话,那他应该是真的挺绝望的。她把她的运气都留在了雷凡卡西海岸的苏里的营地里。她怀疑以后都见不着了。
伊奈姬离开了自己在斯兰特的小窝,顺着楼梯扶手向楼下滑去。虽然在这没必要隐藏自己的行踪,但保持安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并且这儿的楼梯踩上去会跟交配期的老鼠一样,吱吱乱叫。到二楼时,她看到一大群人正在瞎晃悠,就又退了回去。
卡兹离开的时间比所有人预期的都要长,他跨进幽暗的门厅时,等着祝贺他击败吉尔斯和询问黑尖团最新动向的人一窝蜂拦住了他的去路。
“有传言说,吉尔斯在召集同伙来针对我们。”安妮卡说道。
“让他放马过来,”迪利克斯咕哝道,“我弄了一把刻着他名字的斧柄。”
“吉尔斯近期不会有什么动作,”卡兹一边往大厅走一边说,“他的人手不够和我们在街上正面交锋,他的小金库空空如也,没法再雇更多的人。你这会儿不应该在去乌鸦俱乐部的路上么?”
他高高挑起的眉毛,足以让安妮卡一路小跑着过去,迪利克斯也紧跟着溜了。其他人跟卡兹说了恭喜之后,开始对黑尖团放狠话。目前还没人上前去拍拍卡兹的背,虽然——那是失去一只手的好办法。
伊奈姬知道卡兹会停下来去跟珀尔·哈斯克尔汇报,所以她没继续下楼,而是来到了门厅。门厅旁有一个柜子,里边满是一些小零碎,靠背坏掉的旧椅子,和掉色了的帆布床单。伊奈姬搬开了她故意放在那里的一只桶,那桶里装满清洁用品,她知道斯兰特没人会碰它。透过桶下面的壁炉架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珀尔·哈斯克尔办公室内的情形。窃听卡兹让她有点愧疚,但他是那个把她变成间谍的人。如果不能驯服猎鹰,就别指望它能打猎。
透过壁炉架,她听到卡兹敲了珀尔·哈斯克尔的门,接着跟他打了招呼。
“活着回来了?”那老头问道。她刚好可以看到他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上,把玩那个他花了大半年时间打造的船模型,触手可及的地方放着一品脱啤酒,他总是这样。
“关于第五港口,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哈斯克尔咕哝着回到了模型前。“关上门。”
伊奈姬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这声音让嘈杂的大厅略微安静了一些。她可以看到卡兹的头顶。黑黝黝的头发有些湿漉漉的。外面肯定开始下雨了。
“处理大鲍里格前你应该先问一下我的意见的。”哈斯克尔说道。
“如果我先跟你说了,消息就走漏出去了——”
“你觉得我会让这事发生?”
卡兹耸了下肩。“这地方和卡特丹姆的其他地方一样。都会漏。”伊奈姬可以发誓,他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通风口。
“我不喜欢这样,少年。大鲍里格是我的兵,不是你的。”
“当然。”卡兹说道,但他们都知道这话就是说说而已。哈斯克尔的德勒格斯成员都是跟他一个时代的老警卫,骗子和恶棍。大鲍里格是卡兹的手下——新鲜血液,年轻无畏。或许太无畏了。
“你很聪明,布莱克,但是你应该学着有点耐心。”
“是,长官。”
那老头大笑一声。“是,长官。不,长官,”他戏谑道,“我知道你开始变得客气的时候,往往是有所图谋。不过你在谋划什么?”
“一个任务,”卡兹说道,“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大买卖?”
“很大。”
“高风险?”
“那是当然。但你可以得到你那百分之二十的抽成。”
“没我的首肯之前,你不能擅自搞什么大动作,明白?”珀尔·哈斯克尔靠在椅背上,抿了一口啤酒,“我们会变得很有钱吗?”
“跟戴着金冠的神明一样有钱。”
那老头轻蔑地哼了一声。“希望这天的到来不会久到需要我活得跟个神明一样长。”
“我跟皮姆谈过了,”卡兹说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他会撑起斯兰特。”伊奈姬皱了皱眉。卡兹要去哪里?他没给她安排任何工作。并且为什么是皮姆?这想法让她感觉有点羞愧。她几乎可以听到她父亲的声音:这么急切地想成为贼头子,伊奈姬?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也是干好这份工作的一部分。但想在这方面取得成就就要另当别论了。她不想长久地在德勒格斯待下去。她想还完债以后就彻底离开卡特丹姆,所以她为什么要在意卡兹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让皮姆负责帮派事务呢?因为我比皮姆聪明,因为卡兹更信任我。但或许他并不相信,其他帮派成员会听从像她这样的女孩的号令,毕竟她从妓院出来才两年,毕竟她还不满十七岁。她拉长了袖子,刀鞘几乎碰到了她左前臂内侧的伤疤,那里曾是动物园的刺青,虽然被去掉了,但他们都知道,它曾在那里。
卡兹走出了哈斯克尔的房间,伊奈姬离开了她刚刚所在的地方,等着一瘸一拐上楼的卡兹。
“罗佳科呢?”他路过她的时候问道,紧接着又开始爬第二层楼梯。
“走了。”她一边说一边紧跟在他身后。
“那场打斗大多是因他而起的?”
“没什么是我搞不定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很生气。可能会回来找事儿。”
“这类麻烦事从来就没少过。”他们爬上顶楼时卡兹说道。阁楼上的房间改造成了卡兹的办公室和卧室。她清楚这些台阶对他坏了的那条腿来说太艰难,但他似乎挺喜欢自己拥有这整层楼的感觉的。
他进入了办公室,甚至都没有回头瞅她一眼就说道:“关上门。”
占据了这个房间大半空间的是一张临时用的桌子——一个放在装水果用的板条箱上的仓库门板,上面堆叠着厚厚的文件。有些赌场老板已经开始用计算器了,计算器是一个嵌满了呆板的黄铜按钮,装有纸卷,会叮叮当当响的东西,但卡兹算账全靠脑子。他保留了一些账册,但仅为应付那老头,让他在指出某人做手脚了或者是寻找新的合伙人时有所参考。
那是卡兹带给这个帮派最大的改变之一。他给了一般店主和合法商人在乌鸦俱乐部持股的机会。这些人最开始的时候持怀疑态度,觉得这必定是一场骗局,但他用一些小利把他们带动起来,设法筹集了足够的资金买下了这栋破旧的建筑,并且让它焕然一新,运转起来。这为最开始的投资者带来了丰厚的回报。或许这就是故事的开始。关于卡兹的那些故事,伊奈姬从来都无法确定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是流言蜚语。她只知道,他骗了一些老实商人的毕生积蓄来让乌鸦俱乐部繁荣昌盛。
“我有活儿要安排给你。”卡兹一边快速翻阅昨天的数据一边说道。只需要扫上一眼,那些数据就可以印入他的脑海,“你觉得四百万克鲁志怎么样?”
“那么多钱代表的更多的是诅咒,不是福音。”
“我的小苏里理想主义者。你所需要的仅是食能果腹和康庄大道吗?”他说道,话语里有明显的嘲笑。
“还有一颗简单的心,卡兹。”那是最难的。
他在推开门走进了他狭小的卧室时直接笑出了声,“那我是没戏了。我宁可钱财在手。你想不想要钱?”
“你干的不是派发礼物的行当。那差事是什么?”
“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九死一生,胜算渺茫,但万一我们险胜……”他顿了顿,手指停留在马甲扣子上,神情恍惚,近乎神游。能从他粗嘎的声音里听到如此显而易见的兴奋,实属罕见。
“万一我们险胜?”她提醒道。
他朝她咧着嘴笑了,他的笑容突兀而让人不安,像是晴天霹雳,眼睛和苦咖啡一样,近乎黑色。“我们就是国王和王后了,伊奈姬。国王和王后。”
“唔。”她含糊地说道,假装在检查她的刀子,下定决心忽略那个笑容。卡兹不是一个微笑着和她规划未来的傻傻少年。他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危险玩家。一直都是,她坚定地提醒自己。伊奈姬转移了目光,卡兹脱掉他的马甲和衬衫时,她慢吞吞地把一堆纸垒成一摞。他能旁若无人地换衣服,她真不知道是应该深感荣幸还是深受冒犯。
“我们要离开多久?”她问道,猛地透过门口瞥了他一眼。他肌肉紧实,伤痕累累,但刺青仅有两处——前臂是德勒格斯的乌鸦和杯子,再往上走,肱二头肌上是一个黑色的字母R。她从来没问过他这字母是什么意思。
他脱下手套,在洗手池里把一块布浸湿的时候,他的手吸引了她的注意。他在房子里从来不会拿掉手套,据她所知,只有在她面前才会这样。尽管他可能在掩藏什么痛苦,但她在手上没有看到任何痕迹,只有撬锁者特有的修长手指,和曾经街头斗殴时留下的一圈疤痕组织。
“几个礼拜,或者一个月。”他一边说,一遍用湿布从上往下擦洗手臂,然后扫过坚实的胸膛,水顺着他的躯干往下流去。
神呐,伊奈姬想着,红了脸。在动物园的时候,她把端庄的品质丢了大半,但说真的,这是她的极限了。如果她突然在卡兹面前脱光衣服,开始洗漱,他会怎样?他可能会让我别把水滴到桌子上,她恼怒地想道。
“一个月?”她说道,“你确定要在黑尖团被激怒的当口离开?”
“这是适当的博弈。说到这,把詹斯博和马兹恩喊过来。我希望在黎明前看到他们。我需要威岚明晚在乌鸦俱乐部等我。”
“威岚?如果这是为了那件重大差事——”
“照做就是。”
伊奈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前一秒让她脸红心跳,下一秒就让她想要动手杀了他。“你不打算解释解释这一切吗?”
“我们碰头之后,”他套上了一件新衬衫,在扣上领子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这不是强制性的任务,伊奈姬。要走要留由你选择。”
她内心警铃大作。在巴伦的大街上,她每天都有生命危险。她为德勒格斯杀过人,偷过东西,打倒的人里有好有坏,而卡兹从来没暗示过她,这些不是强制性的任务。这是哈斯克尔买下她的合约,把她从动物园解救出来时,她同意付出的代价。所以,这个任务到底有何不同?
卡兹系完扣子,穿上了一个木炭色的马甲,然后扔给她一样东西。她打开拳头之后发现是一个巨大的红宝石领夹,上面有金月桂叶环绕。
“卖掉它。”
“它是谁的?”
“现在是我们的。”
“它曾经是谁的?”
卡兹保持沉默。他拿起外套,用刷子清理掉了上面已经干掉的泥,“一个最好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再让我跳进圈套的人。”
“跳进圈套?”
“你听到我说的了。”
“有人给你设套?”
他看着她,然后点了下头。不安在她内心游走,然后变成了焦虑,在心头盘绕。从来没人能在卡兹手里讨到便宜。他是巴伦大街小巷里最难对付、最恐怖的行走生物。她一直坚信如此。他自己也一样。
“这事没有下次了。”他保证道。
卡兹戴了一副干净的手套,抓起了他的拐杖,然后朝门外走去。“我几个小时以后回来。把我们从凡·埃克家搬来的德卡佩尔油画拿到地下室去。我觉得应该在我床下。对了,然后订一顶新的帽子。”
“拜托了。”
卡兹叹了口气,准备支撑着自己艰难地走下三层楼梯。他回头说道:“拜托了。我亲爱的伊奈姬,我心里的宝贝,你能给我这个荣幸,帮我弄一顶新帽子吗?”
伊奈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的拐杖。“慢慢走下去吧。”她说道,然后跳到扶手上,一层一层溜下楼,顺畅得跟平底锅里的黄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