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8年冬
乔治 于汉普顿宫
我的女王伊丽莎白陛下慷慨大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在流言蜚语漫天飞、众多怀疑罪证都指向她的表侄女时,女王陛下毅然下令将那些丑陋的书信永远地封存起来,然后帮助她的表侄女回到苏格兰,恢复其王位。伊丽莎白将不再姑息对她表亲的种种质疑;将不再容忍任何企图玷污苏格兰女王名誉的卑鄙行为。对于这件事,她是大度和公正的。如果听到那些令人发指的丑闻,我们绝无法做出公正的审判,所以伊丽莎白下令禁止了所有的流言和辩护。
但即使她是这样公正与智慧的独裁者,在她传唤我的时候,我总是有些许忐忑不安。
她没在王后厅中,也没有坐在那镶满珍珠和宝石的天鹅绒王座上接见大臣,虽然厅外和往常一样等候着几十个男人,想要趁晚膳前的小憩时分得到她的青睐。那些才入宫的新人要么摆弄着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乐器,要么在乌木桌上下着跳棋,那些老手们则在窗户外不停地晃荡,但也难以掩饰长时间等待的无聊。我看见了塞西尔,像往常一样警觉,穿着黑色外套,像个穷困的文职人员,正在和他的妹夫尼古拉斯·贝肯窃窃私语。他们背后徘徊着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但我知道是才加入他们党派的新人,他的帽子拉得很低,把眼睛都遮住了,似乎不太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在这个新人的后面还站着另外一个新人,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我都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为哪个家族效命。事实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属于任何家族——至少不是我认知里的家族。他们都是些毫无背景的人,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所属何处,招之则来,挥之即去。
女侍官克林顿夫人穿过那巨大的双扇门,从女王的内室走了出来,我转了个身,她看见我,便和站在旁边的卫兵交代了几句,放我入室觐见。
卫兵比平时多了许多,城堡里每个门道和大门前都有他们的身影。我从来没见过王家宫苑里如此守卫森严。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以前我们从不需要如此的守卫。但是现在有一部分人——其中不乏英格兰人——随时藏着匕首,想趁机要了伊丽莎白的命。这部分人不在少数,有些出人意料。既然另一个女王,他们所谓的真正的继承人,就在英格兰,那么选择就摆在了每个人的面前:拥护新教的公主或者罗马天主教的信仰者,在今天的英格兰,秘密信奉天主教的人可能比新教的拥护者多不止一倍。我们将如何生活?本是一家人的我们为何被生生划分成彼此敌对的新教徒与天主教徒?这是我属于塞西尔的难题,正是这个人对天主教无尽的仇恨使英格兰陷入越来越糟的境地。
“今天女王陛下精神可好?”我小声地询问道,“心情愉快吗?”
女侍官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露出浅浅一笑。“还不错。”她回答道。她的意思是今天女王有名的都铎式脾气还没有释放。得承认,听到这句话我松了一口气。当得到女王要传唤我的消息时,我还担心她会因为调查无果的事儿斥责我。但是我又能怎么做呢?不管是达恩利的凶杀案、苏格兰女王与博斯维尔疑点重重的婚姻或是博斯维尔可能是凶手的事,表面上件件都罪孽深重,但是也有可能都和苏格兰女王无关。苏格兰女王也许并不是凶手而是受害者。但是除非博斯维尔在狱中招供一切,或者苏格兰女王为他的邪恶作证,否则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格兰女王的代表使臣甚至不会讨论这些事情。有些时候,我会害怕到不敢作任何推断。我不是个贪图肉欲的人,也不懂所谓惊天动地的爱。我对妻子贝丝的爱是一种恬静纯粹的感情;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黑暗的交易。我不知道苏格兰女王和博斯维尔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也宁愿不去猜测。
伊丽莎白女王坐在密室中火炉旁的椅子上,正好在那象征王族身份的金色帷布的下方。我走向她,脱掉帽子,弯腰行躬礼。
“嗯,乔治·塔尔伯特,亲爱的老家伙。”她热情地呼叫着我的外号,那是她给我取的。现在我可以确定她的心情不错了。她向我伸出手,我行了吻手礼。
她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不论是在发脾气、心情不好皱眉的时候或者因为害怕脸色苍白的时候,她都是那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当二十多岁刚刚登上王位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美人了,白皙的皮肤,红色的长发,当她一看见罗伯特·达德利,一看见礼物,或者一看见窗外向她示敬的民众,脸颊和双唇就会变得绯红。不过现在,她已是处事不惊,因为她看到的太多,学会了对一切都从容以对。她晨起戴上那害羞的面具,夜晚便换上另一副面孔。她红色的长发随着岁月而逐渐暗淡。那双黑色的双眸因为目睹过太多而学会多疑,变得尖锐。你可以从她脸上的表情洞见,她是个不乏激情却铁石心肠的女人。
女王陛下挥了挥手,女侍们便顺从有序地散开到了稍远处,以便我们放心交谈。“我有个任务交给你和贝丝,如果你愿为我效劳的话。”她说道。
“乐意之至,陛下。”我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她会和我们一起在查茨沃斯庄园共度这个夏天吗?要知道贝丝为了能在庄园里招待来北方旅行的女王陛下可是一直都在积极准备着。查茨沃斯庄园是贝丝的前任丈夫买下的,现在这座庄园属于我的妻子。如果女王陛下能大驾光临,将是一件多么荣誉的事儿啊!那是对我的无上荣耀,也是对花尽心思计划的贝丝的最好报答。
“他们告诉我,对我的表亲苏格兰女王罪行的调查结果证明她确是无罪的。我是依着塞西尔的建议一直想搜集她罪行的证据,却没想到半数大臣把垃圾箱翻了个底朝天,还将在卧室门外偷听的女仆的话当做呈堂证供死抓着不放。但是那些证据并不可靠,对吧?”她停下来等着我证实。
“是的,都是不可靠的流言蜚语,还有些苏格兰的领主们不愿意公开展示的证据,”我圆滑且老练地说道,“我拒绝接受它们,因为我向来不屑把诽谤作为证据。”
她点点头。“你不屑,嗯?为什么不屑?你觉得我想要一个圣人来为我效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太善良了,不适合辅佐我?是你把世界想得太美好,还是说你觉得踮着脚尖走就不会脏了鞋?”
我顿时词穷,干咽了口气。上帝保佑,但愿她此时没有筹划什么阴谋。有些时候,因为害怕,她也会失了公正的心而动些歪脑筋。“陛下,他们不敢公开是因为惧怕我们核实调查,他们甚至都不敢把那些证据递交给苏格兰女王的顾问们。我没有私下接受这些证据,是因为……这样做有失公正。”
她黑色的双眸射出尖锐的光芒。“有人说她不值得这份公正。”
“但是我是陛下亲派的法官,陛下您亲自指派的。”我的回答显得苍白无力,但是我能怎么说?“如果我是代表着陛下您,我想我必须得做到公正,我的陛下。如果我是代表着女王的公正,我就不能听信谣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张完美的面具,突然,她笑了起来。“你确是一位高尚的绅士,”她说,“我很乐意听到她洗清罪名。她是我的表侄女,一位高贵的女王。她应该成为我的朋友,而不是我的囚徒。”
我点头认同。伊丽莎白的亲生母亲就是被诬陷而因淫乱罪处以极刑的。很明显,她一定会站在被不公对待的女性一边吧?“陛下,我们本可以证明她是清白的,但是您在判决之前终止了调查。还是应该还她个公道,我们应该宣判她无罪。她现在可以成为您的朋友,您可以释放她了。”
“我们不用宣判她无罪,”她下令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不过,她倒是应该回去苏格兰,继续当她的女王。”
我躬身行礼。“没错,正如我所想,陛下。您的表弟霍华德建议派一名优秀的顾问和一小队人马来保证她的安全。”
“哦,是吗?他是这么说的吗?”她一问直击要害,“你和我的表弟觉得谁合适做玛丽·斯图亚特的顾问呢?”
我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这真是伴君如伴虎: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进陷阱。“自然由您做主,陛下。弗朗西斯·诺利斯爵士怎么样?还是尼古拉斯·斯洛克莫顿爵士?或者黑斯廷斯?其他值得信赖的贵族?”
“有人推荐苏格兰的领主们还有那位摄政王,说他们比起她来才是更好的统治者和邻居呢。”她不安地说道,“她是一定会再婚的,如果她嫁给了法国人或者西班牙人,让那些人做了国王怎么办?如果她将我们的敌人带到了我们的国界怎么办?连上帝都知道她选丈夫的眼光有多差。”
任何一个和我一样的朝中老臣都能从这些话中听出威廉·塞西尔的调调。从女王刚登基开始,他就不断地向她灌输着法国和西班牙是我国隐患的论断,让女王总是忧心忡忡,时刻准备着开战。由于他的所作所为,我们到处树敌,盟友越来越少,原本西班牙的菲利普亲王一直和我国相交甚密,他的国家是我们最大的贸易对象,法国则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但无论如何,像我这样会审时度势的朝臣,是不会公然违逆女王的。我保持着沉默,等待女王自己下决定。
“如果她恢复王位后嫁给了我们的敌人怎么办?我们将永远不能享有北部的和平了,你说呢,塔尔伯特?你觉得她值得信任吗?”
“您不必担心,”我说,“苏格兰军队绝不会踏过北部边界一步。请相信您的老部下吧,他们从没离开过北部的领土:珀西,内维尔,戴克,威斯特摩兰郡的领主,诺森伯兰郡的领主,我们这些所有的北方领主们。我们一直保持着边境的安全,陛下。请信任我们。我们时刻武装准备着,按时征税,勤加操练。我们已经保卫了北部边陲几百年,苏格兰的军队休想击败我们。”
她向我投来信任的微笑。“我知道。你和北方的领主们一直是我们的好朋友。但是你觉得我该相信苏格兰女王统治下的苏格兰会有利于我们吗?”
“当然,当她回到苏格兰,还得大费功夫才能巩固她的王位。我们不用害怕她会对我们不利。她会希望得到我们的友谊,没有我们的支持她是不能重新坐上王位的。如果您派遣军队帮助她重回王位,她最终会感恩戴德的。您可以和她签订协议,以免她反悔。”
“这个提议不错。”她点点头,“确实是这样。反正我们也不能把她留在英格兰,没有合适的理由。我们不能囚禁一位无罪的女王。而且让她回去爱丁堡总比让她逃去巴黎制造出麻烦的好。”
“她是女王,”我坦言道,“不能怠慢了她。女王是上天命定的,登上王位是上帝的旨意。而且让她回去平息苏格兰总比内乱来得安全。自从她被赶下王位,北部边陲的治安日益恶化,原本那些流寇就无法无天,现在博斯维尔又被关了起来,他们更是猖狂得很。国不能一日无主,有一个女王即位总比没有的好。再说了,即使我们不帮她,法国和西班牙也会帮她恢复王位,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等于把他们白白送到了自己家门口,而且她还会对他们感激不尽,对我们却越来越戒备。”
“是啊,”她义正词严地说,像是已经下了决心,“我赞成你的观点。”
“也许您可以和她联盟,”我提议道,“两个女王之间的交易联合会更好些,比和苏格兰内乱中新生的政权讨价还价来得轻松。而且那个她同父异母的兄弟显然就是杀人案的凶手和其他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已经好话说尽了。她一边点着头,一边抬起手来回摩挲着项上那串珍珠项链。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和皱领一般粗细的项链,那是一条用三串黑珍珠并连成一串的十分珍贵罕见的项链。
“他下手陷害了她,”我提示她,“她是天定的女王,但他却背叛了她还将她囚禁,这是违反天堂之法的罪孽,您是不会想和这种不敬之人打交道的。如果对自己的女王都会心生歹念,他还会得势多久呢?”
“我不会和叛徒做交易。”她澄清道。伊丽莎白特别忌讳任何企图挑战权威的人。刚登基的那些年她根基不稳,就是现在,她的王位继承权也不如苏格兰女王那般坚不可摧。伊丽莎白始终被标上亨利八世私生女的印记,她从来没有撤销过议会的这项决定,但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却是亨利八世的亲甥孙女。她的血统纯正、合法而且高贵。
“我绝对不会和叛徒做交易。”她再一次申明。她微笑着,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不知如何对待叛徒的刚刚登上王位的漂亮女子。她一直是她姐姐玛丽·都铎反对派的核心人物,但却聪明到从来没被发现过。“我想成为苏格兰女王公正的亲属,”她说,“她也许年轻愚蠢,犯了难以启齿的错误——但是她是我的亲人,是女王。她必须得到公正的待遇,必须重回王位。我已经准备好把她当成亲人来爱了,她应该回到她的王国去。”
“那将会留下女王陛下英明、慷慨的美名。”我说。对伊丽莎白大加赞赏总是没有害处的。再说,这也是名副其实。对伊丽莎白而言,这次无视塞西尔关于法国、西班牙威胁论的观点已是难得;对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性表亲如此慷慨更是不易。毕竟伊丽莎白用尽计谋才得到王位,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帮助一个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亲属,她也有足够的理由去怀疑这样一位亲属。她很清楚被议会排除在外的继承人的感受和处境,也曾设计环环阴谋,残酷地杀害反叛者,将她的姐姐赶下王位。她本人一直以来都对她的姐姐虚情假意,又如何可能真的相信这位表亲呢?玛丽这个年轻、缺乏耐心的女王殿下就像当年的她自己。
她对着我微笑。“那么,塔尔伯特,我有任务交给你。”
我静待着。
“我想让你为我好好招待苏格兰女王,并且护送她回国——当时机适当的时候。”她说。
“招待她?”我重复了一遍。
“对,”她说,“塞西尔将会着手准备她的回国事宜;同时,你要好好将她安顿在你家,取悦她,给她女王应有的款待,当塞西尔通知你时,就护送她回爱丁堡,让她重回王位。”
这真是无上的光荣,光想想就让我兴奋得差点无法呼吸。让一个女王在家做客,并且护送她回国赢回王位!塞西尔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嫉妒死的:他的庄园还没有贝丝的查茨沃斯庄园一半大,虽然他正在疯狂地扩建,但是不够快啊,所以她才会寄希望于我们。我是唯一能担此重任的贵族。塞西尔没有像样的房子,而诺福克是个鳏夫,没有妻子。只有我拥有够格的大庄园和一位亲爱的、忠诚的、可靠的妻子——贝丝。
“这是我的荣幸,”我冷静地回答,“请相信我。”当然了,我想到贝丝,她肯定会非常高兴,查茨沃斯终于迎来了一位女王!我们将会是每个英格兰家族嫉妒的对象,他们都会想来拜访我们。我们家应该整个夏天对外开放;我们家应该变成一座皇家御苑。我要雇佣音乐家和舞者。我的房子会成为欧洲皇家御苑之一!
她点点头:“塞西尔会和你一起安排。”
我后退行礼,准备告退。她朝我露出微笑,是那种在公开场合面见平民时的闪亮迷人的微笑。
“辛苦你了,塔尔伯特,”她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保证她的安全,让她平安到家。就只是这个夏天。你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我说,“一如既往的荣幸。”我边再一次躬身行礼,边向后退出了内室。当门被关上,门口的侍卫将长矛再一次交叉完毕后,我才允许自己吹着口哨庆祝突然而来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