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渡誓
六年前
伊舒娜总是对姐姐说,下一座山上肯定会有好风光。后来有一天,她登上了一座山,发现了人类。
她一直把人类想象成歌谣中所唱的黑暗无形的恶兽,但他们其实是相当奇妙古怪的生物,讲话不分韵律,身上不长壳甲,却穿着比壳甲还鲜艳的衣服。他们十分害怕飓风,哪怕正在赶路,也会躲进车里。
最非同寻常的是,他们只能维持一种形态。
起初,她还认定人类也像曾经的听者那般遗忘了其他形态,顿时就有了一种亲切感。
一年多过去了,伊舒娜和着敬佩之韵哼唱着,帮忙卸下车上的鼓。他们赶了很远的路来观摩人类的家园,每走一步,她都更感到震惊。这种体验在气势恢宏的塔冠城和雄伟的塔冠城王宫中达到了高潮。
王宫西侧洞穴般的装卸区非常巨大,两百名听者初次抵达后就挤在这里,但还没有把地方挤满。听者大多无法参加楼上的宴会,那里正在见证双边协议的签署,阿勒斯卡人倒是留心准备了茶点,为楼下这群听者提供了堆积如山的食物和饮料。
伊舒娜下车环视装卸区,和着兴奋之韵哼唱起来。当她告诉温丽,说她决心绘制世界地图时,她想象的是一个充满自然发现的地方,有着峡谷和山丘,以及生机勃勃的森林和避风地。然而,这一切一直都在这里,在他们触不可及的地方等候着。
同样等候着的,还有更多听者。
当伊舒娜第一次遇到人类时,她就见过他们身边的弱小听者,一个身陷愚钝态的无助部族。伊舒娜还以为人类是在照料那些无法歌唱的可怜人。
噢,最初的见面是多么天真啊。
那些身不由己的听者不仅是一个小部族,还是一个庞大族群的代表。人类没有在照料他们。
人类占有了他们。
眼下就有一群所谓的“仆族”聚集在伊舒娜和她围成一圈的劳动态同伴周围。
“他们一直想帮忙。”吉特杰瑟和着好奇之韵说道。他摇摇头,胡须上挂着的红宝石闪耀着光芒,与皮肤上突出的红色很相配。“那些忘却了韵律的小家伙想靠过来。我告诉你,他们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伊舒娜从车尾递给他一架鼓,也随着好奇之韵哼唱起来,随后跳下车,走近那群仆族。
她摊开手,和着和平之韵说:“不用了,这些鼓是我们的,我们更想自己处理。”
无歌可唱的族人用呆滞的眼神看着她。
“去吧。”伊舒娜和着恳求之韵说,挥手指向附近的庆典。尽管有语言障碍,听者和人类侍从还是在那儿笑成一片。听者唱着老歌,人类侍从跟着拍手。“好好享受。”
几名仆族循着歌声望去,侧过脑袋,纹丝不动。
“没用的。”布莱莉亚和着怀疑之韵说,胳膊横在旁边的鼓上,“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生活是什么样。他们只是可以买卖的财产。”
该怎么理解“奴隶”这个概念?五位元老中的克雷德去了塔冠城的奴隶贩子那里,买了一个人类回来,想看看这是否真的可行。奴隶贩子那里有阿勒斯卡人卖,而他连一名仆族都没买。仆族显然很昂贵,被认为是高质量的奴隶。有人把此事告诉了听者,仿佛这能让他们骄傲似的。
伊舒娜随着好奇之韵哼唱,朝一侧点了点头,望向同伴。吉特杰瑟笑了笑,和着和平之韵哼唱,挥手让她走。大家都习惯了伊舒娜在工作中途离开,这不是说她不可靠——也许如此,但她至少始终如一。
无所谓,反正她很快就会受邀参加国王的庆典,因为她是最擅长人类语言的听者之一。人类语言很单调,她一学就会。这是一个优势,让她获得了这次行程的一个席位,但这也是一个问题。说人类语言的本领使她变得重要,而变得太重要的听者是不允许追逐天际的。
她走出装卸区,登上台阶,进入王宫,想领略宫殿的装饰、工艺和非凡的胜景。真是美好却又残酷。这个地方由可供买卖的人员进行维护,但这就是人类得以自由地进行伟大创作的原因吗?比如她路过柱子上的雕花和地板上镶嵌的大理石图案?
她经过了穿着人造壳甲的士兵。伊舒娜目前没有披着自己的甲片,她处在劳动态,而不是战斗态,因为她喜欢劳动态的灵活。
人类却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没有像她最初假设的那样失去形态,而是只有一种形态。他们同时处在交配态、劳动态和战斗态,一成不变。他们表现在脸上的情绪远比听者多。伊舒娜的族人也会欢笑和哭泣,但这和阿勒斯卡人不同。
王宫的下层开辟了宽阔的走廊和通道,被精心雕琢的宝石点亮,光芒熠熠闪耀。上方悬挂着枝形吊灯,细碎的灯光四处倾洒。人体的朴素外表以及深浅不一的平淡褐色肌肤或许是他们想要装饰从服装到立柱一切物品的原因。
如果得知了适合艺术创作的形态,她心想,和着欣赏之韵哼唱,我们也能办到吗?
王宫的上层更像隧道,有逼仄的石廊和凿山而建堡垒般的房间。她向宴会厅走去,想看看是否有谁需要她,却不时停下来往房间里瞧。她获准随意游逛,除了门口有卫兵把守的区域,宫殿对她完全开放。
她经过了一个墙上都是画作的房间,然后是一个摆了床和家具的房间。另一扇门后是一个通了自来水的洗手间,这是她至今不理解的奇迹。
她打量了十几个房间。只要她及时到达国王庆典的现场摆放乐器,克雷德和其他四位元老就不会埋怨,他们也很熟悉她的作风。她总是中途跑开,东碰碰西摸摸,然后凑到门前偷看……
还能找到国王?
伊舒娜浑身一僵。门开了条缝,她看到一个装潢豪华的房间,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毯,书架靠墙而立。海量资料安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更叫她吃惊的是,迦维拉尔国王就站在桌边指着桌上的物品,有五个人围在他身旁,包括两名军官、两名穿长裙的女子和一名穿长袍的老者。
为什么迦维拉尔不在宴会上?为什么门口没有卫兵?伊舒娜调谐至焦虑之韵,后退几步,但在此之前,房间里就有个女人碰了碰迦维拉尔,指着伊舒娜。伊舒娜立即关上门,焦虑之韵在脑海中作响。
过了一会儿,有个穿军装的魁梧男人走了出来。“仆族智者,国王要见你。”
伊舒娜假装糊涂:“先生,有话要说吗?”
“别害羞,”军人说,“你是翻译之一。请进。不会有麻烦的。”
焦虑之韵令她浑身发颤,军人领她进了书房。
“谢谢你,梅里达斯。”迦维拉尔说,“各位,你们先退下。”
宾客鱼贯而出,留下伊舒娜在门口调谐至慰藉之韵。她大声哼了出来,哪怕人类不会明白它的意思。
“伊舒娜,”国王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看。”
他知道伊舒娜的名字?她紧抱双臂,走进暖和的斗室。她不理解这个人,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异样的、死气沉沉的说话方式,不仅仅是因为战斗态和交配态在他体内斗争,让她无法预料会激起什么样的情绪。
这个人比任何人类都难懂。他为什么要给他们提供如此有利的协议?起初,这似乎是部族间的和解,那时伊舒娜还没有来到塔冠城观摩城市的面貌和阿勒斯卡的军队。她的族人也曾拥有自己的城市和值得艳羡的军队,他们是从歌谣中得知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是一个失落种族的残余,为了自由而抛弃诸神的叛徒。这个人可能会击溃听者一族。他们一度以为,那些一直对人类秘而不宣的碎瑛武器足以保护他们,但她已经在阿勒斯卡人当中见到了十几把碎瑛刃和成套的碎瑛甲。
他为什么这样对她微笑?他不随着韵律歌唱,好让她平静下来,是在隐瞒什么吗?
“坐吧,伊舒娜。”国王说,“哎,别害怕,小斥候,我一直想和你聊聊呢。你对我们语言的掌握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她在椅子上坐下,而迦维拉尔伸手从小包里取出了一件物品。它闪耀着红色的飓光,是一个由宝石和金属组成的装置,以精美的设计制成。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轻轻地把那玩意推过来。
“不知道,陛下。”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法器,一种由飓光驱动的设备。这一件会发热,可惜只有些许效果,但王后相信她的学者组可以研制出给房间供暖的法器。这不是很好吗?壁炉里就不会再有冒烟的火了。”
在伊舒娜看来,法器毫无生气,但她没有说破,只是和着称赞之韵哼唱,让对方不要因为告诉了她这些而不高兴,然后把那玩意递回去。
“仔细看,”迦维拉尔国王说,“看它的深处。你能看到里面有东西在动吗?那是一只灵体。这就是法器的运作原理。”
像是被琼心石封住了一样,伊舒娜调谐至敬佩之韵,心想,人类造出了能模拟我们变形的装置?人类在自身的局限下完成了如此壮举!
“深渊恶魔不是你们的神,对吗?”他问。
“什么?”伊舒娜问道,调谐至怀疑之韵,“为什么这么问?”话锋出现了很奇怪的转变。
“哦,这只是我一直在琢磨的事。”迦维拉尔拿回法器,“我下属的军官以为自己把你们搞明白了,所以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他们认为你们是蛮族,但他们错得离谱。你们不是蛮族,而是一个写满记忆的地带、一扇通往过去的窗户。”
他凑了过来,指缝间流出红宝石的光芒。“我需要你给你们的首领传个话。是五元老吧?你跟他们走得很近,而我受到了监视。我需要他们的协助来实现目标。”
伊舒娜和着焦虑之韵哼唱。
“好了,好了,”他说,“我可是要帮你们,伊舒娜。你知道吗?我已经发现该怎么唤回你们的神了。”
不,伊舒娜和着恐惧之韵唱道,不……
“我的祖先首先学会了如何将灵体封装在宝石里。”迦维拉尔举起法器,“如果用了某种很特殊的宝石,甚至可以容纳一个神。”
“陛下。”伊舒娜壮起胆子握住他的手。他感受不到韵律,并不知情。“求您了。我们再也不崇拜那些神了。是我们离开了他们、抛弃了他们。”
“啊,可这是为了你们好,也是为了我们好。”他站起来,“我们过着没有荣誉可言的日子,因为你们的神一度引来了我们的神。离开了我们的神,我们就毫无力量。世界陷入了困境,伊舒娜!陷入了一种沉闷的、毫无生气的过渡状态。”他仰望天花板,“把他们团结起来。威胁是必需的。只有危险才能把他们团结起来。”“什么……”伊舒娜和着焦虑之韵说道,“您在说什么?”
“我们的仆族也曾和你们一样,后来我们设法剥夺了他们变形的能力。这是通过捕获一只灵体来实现的,一只古老而至关重要的灵体。”迦维拉尔望着她,绿眼放光,“我已经知道要如何逆转局势了。一场新的风暴会把令使从他们的藏身之处引出来,从而打响一场新的战争。”
“荒谬!”她站起来,“诸神试图摧毁你们。”
“必须再次说出古老的真言。”
“那也不能……”伊舒娜第一次注意到铺在旁边桌上的地图,于是闭上了嘴。地图上有一块环海大陆,其艺术造诣让她自己的尝试相形见绌。
她起身走到桌边,看得瞠目结舌,敬佩之韵在脑海中律动。太漂亮了。就算是富丽的枝形吊灯和雕花墙,相比之下也不算什么。这就是知识与美感,浑然一体。
“我们是盟友,要共同谋求你们诸神的回归,我想你听到这件事会很高兴的。”迦维拉尔说着,她几乎能从他死气沉沉的话语中听到责备之韵,“你们都说害怕他们,但为什么要害怕使你们存活的东西?我的子民需要团结,而我需要一座不会在我死后陷入内讧的帝国。”
“所以就要开战吗?”
“我要为我们未竟的事业画上句号。我的族人也曾光辉璀璨,而你的同胞——那些仆族——也曾鲜明灵动。如今,我的子民相互倾轧,争斗不休,没有光明的指引,而你的同胞也和死尸无异,如此灰暗的世界对谁有好处?”
她回望地图。“破碎平原……破碎平原在哪里?是这块区域吗?”
“你指的都是纳塔纳坦的地盘,伊舒娜!这才是破碎平原。”迦维拉尔指着一个不比拇指指甲盖大的地区,而整张地图有一张桌子那么大。
她忽然有种眩晕感。这才是全世界?她还以为去一趟塔冠城,几乎就走到头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让她看过!
她双腿发软,调谐至哀悼之韵。她跌回到座位上,无法起身。
如此广阔。
迦维拉尔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东西。是润石吗?那东西是黑的,但不知为何仍在发光,仿佛有着……一圈黑色的光晕,一种不是光的幽光微微泛出紫色,似乎在吸收周围的光线。
他把东西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把这个拿给五元老,说明白我告诉你的事,叫他们记住族人曾经的样子。醒醒吧,伊舒娜。”
他拍拍她的肩膀,离开了房间。她盯着那恐怖的光,从歌谣中得知了它是什么。听者的强力形态与一种黑暗的光有关,一种来自诸神之王的光。
她拿起桌上的润石,跑了出去。
鼓都架好后,伊舒娜执意加入鼓手的行列,发泄自己的焦虑。和着韵律,她极力在脑海中打着拍子,每一次都想赶走国王所说的话。
以及她刚才所做的事。
五元老坐在主桌边,最后一道菜的剩菜还没吃完。
她对五元老说:他打算唤回我们的神。
闭上眼睛,专注于韵律。
他办得到。他很内行。
强劲的节拍在她的灵魂中震荡。
我们必须出手。
克雷德买来的奴隶是个刺客。克雷德声称,有一个和着韵律说话的声音引导他找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经不住逼问,便承认了自己的本领。温丽显然和克雷德待在一起,不过从今天早些时候起,伊舒娜就没见过她姐姐。
经过激烈的讨论,五元老一致同意,这就是行动的征兆。为了逃离诸神,听者很久以前就鼓起勇气变为愚钝态,不惜一切代价来寻求自由。
而今,维护自由的代价十分高昂。
伊舒娜打起鼓,感受着韵律。那个古怪的刺客穿着克雷德提供的飘逸白衣走了出去,她轻声哭泣,没有去看。她和其他元老一样投票赞成这种做法。
体会音乐中的平和,就像她母亲常说的那样,寻找韵律、寻找歌声。
其他听者把她拖走,她反抗着,哭着把音乐抛在身后。她为族人哭泣,他们可能会因为今晚的行动而遭到覆灭;她为世界哭泣,它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听者为它做了什么。
她也为国王哭泣,他已经被送上绝路。
周围的鼓声戛然而止,行将消逝的余音回荡在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