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求原谅,也不求体谅。
——摘自《渡誓》序
达力拿站在乌有斯麓高层房间的玻璃窗边,双手背在身后。窗户映出他的身影,窗外一片开阔,万里无云,白日炽热。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与他同高的窗户。可谁又敢制造如此脆弱的玻璃,直面飓风的方向?当然,乌有斯麓凌驾于飓风之上,这些窗户似乎传达了勇于挑战的豪情,正是光辉骑士初心的象征。他们远离世界政局的尘嚣,登高望远……
你把他们理想化了。达力拿的脑海中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犹如隆隆轰雷。他们也曾是你们这样的人,与你们无异。
“我觉得这是件振奋人心的事。”达力拿轻声回应,“如果他们也曾是我们这样的人,那么我们也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可别忘了,他们最终还是背叛了我们。
“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改变了他们?”
飓风之父陷入沉默。
“求你了,”达力拿说,“告诉我吧。”
飓风之父对他说:有些事还是忘了为好。考虑到你心中的空洞和那个曾经填补它的人,你应该最明白这一点。
这番话刺痛了达力拿,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光明贵人,”后方传来光明女士卡拉米的声音,“大帝准备进行通笔了。”
达力拿转过身。乌有斯麓的高层有几个独特的房间,比如眼前的半月形议事厅。窗户造在平直面的顶端,多排坐位次第而下,每个座位旁边还配有小台座,引人好奇。飓风之父告诉他,这是光辉骑士灵体的席位。
达力拿走下台阶,朝着他的团队前进。亚拉达已经携女儿梅到场;一袭翠绿修身裙的纳瓦妮坐在前排,双脚交叉着伸在前面,没有穿鞋。本场的记录员是年迈的卡拉米,当参谋的则是国内的顶尖政客忒夏芙·考尔,她身边坐着两名资深学徒,准备不时提供研究数据,或是进行翻译。
这一小群人准备改变世界。
“请向陛下传达我的问候。”达力拿指示道。
卡拉米点点头,下笔传书。稍后对芦自动写了起来,她清清嗓子,朗读回复:“杰泽尔的大臣兼使者,青铜宝殿之主阿卡希克斯大帝,马卡巴克之君、亚泽尔之王雅拿贡一世陛下向您致以问候。”
“这少年才十五岁,就有如此威风的头衔。”纳瓦妮评论道。
“据说他让一个孩子起死回生了。”忒夏芙说,“内阁认为这是奇迹,于是决定拥立他为大帝。然而本地人却说,前两任大帝都被我们熟悉的白衣刺客暗杀,如今找不到新的人选,内阁只好挑了一个身世可疑的男孩,谎称他救活了一个人,以示天命。”
达力拿嗤之以鼻:“胡编乱造可不像亚泽尔人的作风。”
“只要你能找到愿意填写宣誓书的证人,他们就无所谓。”纳瓦妮说,“卡拉米,请感谢陛下与我们的会面,还有他的翻译所做的努力。”
卡拉米记下以后,抬头望向达力拿。达力拿开始在房间中央踱步,纳瓦妮马上起身,没有穿鞋,只是穿着袜子走到他身边。
“陛下,”达力拿说,“我正在传奇之城乌有斯麓的塔顶和您交谈。城内的景观无比壮丽,诚邀您前来参观。欢迎酌情携带警卫或随员。”
他看看纳瓦妮,纳瓦妮点头意会。针对如何接洽别国君主,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以温和的态度发出邀约,首先从亚泽尔入手。亚泽尔是柔刹西部最强大的国家,拥有最核心、最重要的誓约之门。
对方发来回复还需要些时间。亚泽尔政府有着一种美丽的混乱,但时常受到迦维拉尔的欣赏。各级官员充斥着政府的各个层面,男性和女性都可以从事文职。一种叫“宗卿”[6]的职位有点像柔刹东部的虔诚者,但怪就怪在他们不是奴隶。在亚泽尔,成为朝廷的祭祀官,是人人向往的无上光荣。
亚泽尔的帝王历来是马卡巴克地区的君主,势力范围覆盖七八个王国和公国,但他仅在亚泽尔境内拥有实权。即便如此,亚泽尔的影响力已是非同小可。
在等待过程中,达力拿走到纳瓦妮身边,把手放到她一侧的肩上,再滑过她的后背和后颈,最后停留在另一侧的肩上。
谁又能想到,他这个岁数的人,竟还如此轻佻?
回复终于传来,卡拉米念道:“‘殿下,感谢您对反风向飓风的预警。消息来得及时,已被载入帝国的史册,您也成了亚泽尔的朋友。’”
卡拉米正等着后话,但芦笔没有再移动。红宝石发出闪光,表示传书结束。
“这不算什么回答。”亚拉达说,“他为什么不回应你的邀请,达力拿?”
“被载入官方史册,可是亚泽尔人莫大的光荣,”忒夏芙说,“所以他们称赞了你。”
“话是没错,”纳瓦妮说,“但他们还是不想正视我们的邀约。对他们施压,达力拿。”
“卡拉米,请送出我下面的话。”达力拿说,“能被载入贵国的史册,我不胜荣幸,但我更希望当时没有发生那么糟糕的状况。现在,请让我们共同探讨柔刹的未来。我非常希望认识您。”
他们都在极尽耐心地等待回复。对方最后发来一段用阿勒斯卡语写就的消息:“‘亚泽尔王室对令兄的逝世表示哀悼。令兄命丧深族杀手剑下,也是亚泽尔朝廷不少贤臣的遭遇。我们已是患难与共的关系。’”
这段话再无下文。
纳瓦妮啧啧道:“他们还真是不为所动。”
“起码得有个解释吧!”达力拿叱咤道,“感觉讲的根本不是一码事!”
“亚泽尔人不爱得罪人。”忒夏芙说,“他们几乎跟埃穆尔人一样棘手,尤其是在外交上。”
在达力拿看来,这不仅是亚泽尔人的特性,还是全球政客的处世之道。通笔还未深入,他就仿佛回到了军营。在他努力拉拢同僚的时候,接连收到的都是敷衍了事的答复。那些轩亲王给出空头承诺,表面上装作真诚无欺,背地里却用笑眼表达嘲讽。
风操的,他又要把那些不听话的人团结起来了。这回假如失手,他可再也担负不起。
要让他们齐心协力,我以前用的可是另一种方式。心念间,他仿佛闻到了烟味,仿佛听到了士兵的惨叫声。他记起了那些违抗他兄长的人,记起了自己带给他们的血光和火烬。
这些回忆近来变得尤其鲜活。
“换一种手段吧?”纳瓦妮提议道,“就不要发出邀请了,试着伸出援手吧。”
“陛下,”达力拿说,“战争即将来临,您一定目睹了仆族身上的变化。虚渡已经回归。要知道,在这场斗争中,阿勒斯卡始终是亚泽尔的同盟。双方应当就抵抗敌人的成败进行沟通,希望你们也能向我们报告。面对日益严重的威胁,人类必须团结起来。”
对方最终回道:“‘我们一致认为新时代亟须互助,也十分乐意与你们进行沟通。您对那些变形的仆族有什么了解?’”
“联军在破碎平原上跟他们打了一仗。”眼见取得了些许进展,达力拿松了口气,“他们长着红眼睛,和我们在破碎平原上发现的仆族有诸多相似之处,只是更加危险。我会派文书准备报告,将我们多年来迎战仆族智者的经验悉数向您介绍。”
“‘好极了。’”回复终于传来,“‘在当前的乱世,这份情报必将受到极大的欢迎。’”
“城市状况如何?”达力拿问,“仆族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恶意破坏,他们还有什么目的吗?”
他们紧张地等候回音。所幸目前世界范围内关于仆族的情报还不多。卡拉丁军尉在走访村镇期间拜托当地的文书发来了汇报,但他对实情近乎一无所知。城市陷入动荡,可靠的消息寥寥无几。
“‘好在都城守住了。’”回复传来,“‘敌人停止攻势,正和我们谈判。’”
“谈判?”达力拿感到震惊。他转身望望忒夏芙,后者也惊讶得直摇头。
“请您澄清,陛下。”纳瓦妮说,“虚渡当真愿意谈判?”
“‘当真。’”回复传来,“‘我们正在交换合约。他们提出了详细的要求,规定得很离谱。我们希望避免武装冲突的发生,以便集合力量,加固都城的防御。’”
“虚渡会写字?”纳瓦妮追问道,“合约是他们亲自提交的?”
“我们只发现一般的仆族不会写字,”回复传来,“但是也有些强壮的仆族,他们身负异能,说话的方式也不一样。”
“陛下,”达力拿走到书桌边,语气更为急切,仿佛亚泽尔的君臣都能通过文字聆听到他的意愿,“我急需和您会谈。我可以利用早前提到的传送门拜访亚泽尔。我们必须再次启动那个设施。”
无人应答。沉默良久,达力拿不由得咬紧牙关,渴望一遍遍地召唤和遣走碎瑛刃。这是他年轻时的习惯,是从兄长身上学来的。
回复终于传来。“‘很遗憾地通知您,’”卡拉米念道,“‘您口中的设施并未在阿兹米尔生效。调查发现,该设施已经损毁多年,切断了你我之间的往来。非常抱歉。’”
“他到现在才告诉我们?”达力拿问,“风操的!这消息他一听说就该通气的!”
“那是假话。”纳瓦妮说,“破碎平原上的誓约之门,历经数百年的风雨和飓砂的沉积,依然能够运作。阿兹米尔的誓约之门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就在圆顶的大商城里。”
传送门的位置至少可以从地图上判断。塔冠城的誓约之门置于王宫中,泰勒拿城的誓约之门则是某类宗教遗址。诸如此类的名胜古迹不可能轻易损毁。
“我同意光明女士纳瓦妮的看法。”忒夏芙说,“亚泽尔人一听你要来,或是你要派兵,他们就慌了。这不过是借口。”她蹙起眉,仿佛亚泽尔的君臣只是不听老师话的娇贵孩童。
芦苇笔又动了起来。
“写了什么?”达力拿焦急地问。
“对方呈上了王室建筑师和读风者的联名状,”纳瓦妮又好气又好笑,“担保阿兹米尔的誓约之门无法运作。”她继续念道:“噢,有意思,这世上也只有亚泽尔人才会给坏掉的东西开证明。”
“值得注意的是,”卡拉米补充道,“这份联名状只证明了设施‘不能实现传送’。可誓约之门要是没有光辉骑士前去操作,那当然启动不了。文中只是笼统地表示,设施在关闭状态下无法运行。”
“这么写吧,卡拉米。”达力拿说,“陛下,您当初没有听信我的预警,结果遭受了灭世风暴引起的损失。这回还请听我一言。您不能和虚渡谈判。我们必相互沟通、团结一心,共同保卫柔刹。”
卡拉米逐字记下。达力拿两手按住桌面,等待回音。
“‘刚才提到谈判,是我们失言了,’”卡拉米念道,“‘都是翻译上的差错。我们同意进行沟通,只是眼下时间紧张,日后还会联系您详谈。再见,轩亲王寇林。’”
“得了吧!”达力拿猛地往后一仰,“一群蠢货!都傻了吗!风操的光眼种!让政治下诅咒之地去吧!”他火冒三丈地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就想冲什么东西踹一脚,再把脾气压下去。
“他们比我预想的还要难对付。”纳瓦妮抄起双臂,“你有什么看法,光明女士考尔?”
“在跟亚泽尔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忒夏芙说,“我发现他们特别能讲长篇累牍的空话,就连那些高官也不例外。但也不要灰心丧气,想要和他们把事情做成,需要花点时间。”
“可柔刹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达力拿说,“他们为什么要收回与虚渡谈判的说法?难道他们在考虑与敌人结盟?”
“我不想猜,”忒夏芙回答,“但我得说,他们就是觉得自己透露了过多信息。”
“我们需要亚泽尔。”达力拿说,“如果亚泽尔方面不同意,那就没有马卡巴克人会听我们的,更别提开启誓约之门了……”望见桌上另一只对芦也开始闪烁,他咽下了后话。
“是泰勒拿方面请求通笔。”卡拉米说,“来早了。”
“要重新安排吗?”纳瓦妮问。
达力拿摇摇头。“不要了。等女王下次有空,还要过好几天,我们可等不起。”他深吸一口气。风操的,就算全副武装行军上百里,也要好过跟政客打嘴仗。“请继续,卡拉米。我不会发火。”
纳瓦妮选了一把椅子就座,达力拿还站在原地。澄亮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泻下来,洒在达力拿身上。他一吸气,仿佛能尝到阳光的味道。他已经在乌有斯麓的曲折石廊里待了太久,那儿只被微弱的灯烛光芒照亮。
“‘泰勒拿女王陛下,’”卡拉米念道,“‘光明女士芬恩·雷纳姆迪传信。’”卡拉米顿了顿,“‘光明贵人……抱歉打扰,不过这也表明女王没有让书记代言,而是亲自执笔。’”
女王的言论着实会让其他女子望而生畏,但这不过是卡拉米在纸页底部详细记录的注解中的一条。之后,她才摆上芦苇笔,准备传送达力拿的话。
“陛下。”达力拿背起双手,在坐席的中央踱着步子。再努一把力,把他们团结起来。“我在光辉骑士团的圣城乌有斯麓向您致以问候,并向您发出最诚挚的邀请。塔城的景色蔚为壮观,只有在位君主的威名才能与之媲美,我很荣幸能将其展现给您,让您进行体验。”
芦笔马上动了起来,匆匆写下回复。芬恩女王直接使用了阿勒斯卡语。“‘寇林,’”卡拉米念道,“‘你这老家伙,别再满嘴喷蟹粪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一直很喜欢她。”纳瓦妮评价道。
“陛下,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达力拿说,“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见面谈谈,我会把我们的发现如实相告。世界正在我们周围发生改变。”
“‘噢,世界正在发生改变?’”女王传来回应,“‘如此惊世骇俗的结论是怎么来的?所以我们的奴隶才会一夜之间变成虚渡?所以飓风才会反着方向刮过来,把城市吹得支离破碎?’”
亚拉达清清嗓子:“陛下似乎心情不好。”
“芬恩的嘴巴又管不住了。”纳瓦妮说,“这么看,其实她心情很好。”
“可我前几次跟她见面,她都彬彬有礼。”达力拿蹙眉道。
“那是女王架子。”纳瓦妮说,“得让她直接跟你谈。相信我,这是个好兆头。”
“陛下,”达力拿说,“请把贵国仆族的近况告诉我。他们变形了吗?”
“‘变形了。’”芬恩回答,“‘那些风杀的怪物偷走了我们最好的船,差点把港口搜刮一空,就连小小的单桅帆船也没有放过。最后他们逃出了都城。’”
“他们是……坐船走的?”达力拿又吃了一惊,“明白了。他们没有发动攻击吗?”
“‘是发生了混战,’”芬恩写道,“‘但那时大部分人都忙着善后,还没有反应过来,敌人就驾驶大批王室战舰和私人货船逃逸了。’”
达力拿吸了口气。看来我们对虚渡的认识还远远低于预期。“陛下,”他接着说,“您可能还记得,我们曾经发出预警,提醒你们注意防范即临的风暴。”
“当时我是相信你的,”芬恩道,“不过王室只是得到了新纳塔楠方面的确认。要怎么防范,我们都想过,但一个拥有四千年历史的国家,岂能在弹指之间就颠覆传统?泰勒拿城已经是一片狼藉,寇林。飓风破坏了城里的沟渠和排水系统,不仅损毁了码头,还夷平了一整座外围市场!蓄水池都得维修,房屋得加固防风,社会也得重建,可眼下还是泣雨季的中段,又不能使唤仆族劳工,这叫我哪有闲时间观光?”
“陛下,这可不是观光。”达力拿说,“你们有难,我当然能体谅,但不管形势再严峻,也不能忽视虚渡。我打算召开领导人大会抗击这一威胁。”
“大会当然由你主持。”芬恩在回复中写道。
“地点选在乌有斯麓再合适不过。”达力拿说,“陛下,光辉骑士团已经回归。我们再次说出了古老的誓言,将自然界的飓能加以运用。如果你们的誓约之门恢复运作,您不妨挑一个下午前来,当晚就能回去应对城市的需求。”
纳瓦妮对这一策略点头称是,倒是亚拉达抱起了手臂,若有所思。
“怎么了?”达力拿趁着卡拉米做记录的空隙,问亚拉达。
“也就是说,得让一名光辉骑士去泰勒拿城开启誓约之门吧?”亚拉达问。
“对。”纳瓦妮说,“一名光辉骑士要在我们这边解锁——这随时能办到,另一名光辉骑士则要去目的地解锁。之后,任一光辉骑士均可启动传送功能。”
“那么理论上只有那位风行骑士能去泰勒拿城。”亚拉达说,“不过,万一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呢?万一他被俘虏了呢?我们究竟能不能兑现承诺,达力拿?”
亚拉达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但没准可以解决。达力拿眼下还留有一手,那件武器或许能起到光辉骑士碎瑛刃的门钥匙作用,或许还能让人一路飞抵泰勒拿城。
然而这个方案并没有太大现实意义,首先还要对方乐意聆听。
芬恩传来答复:“‘国内的商人无疑都对誓约之门非常好奇。据说只有最富有激情的人才能再次开启世界间的门户,这大概是所有泰勒拿少女的梦想。’”
“激神。”纳瓦妮撇了撇嘴。泰勒拿人信仰一种叫作“激神”的伪宗教,这始终是跨国交际中的有趣一面。他们这会儿会赞美令使,紧接着却会提起激神。
也罢,达力拿并没有资格去谴责那些反传统的信仰。
“‘你想把你知道的誓约之门的情况发给我,这固然很好。’”芬恩接着写道,“可我正要忙活都城的重建,对领导人大会没兴趣。你们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好了。”
“好吧,”亚拉达说,“至少是个成果,总算有人给出了真心的答复。”
“我不相信她是真心的。”达力拿揉揉下巴,陷入思考。他跟芬恩只打过几次照面,但女王的回应似乎有点不对劲。
“我有同感,光明贵人。”忒夏芙说,“要是在平常的领导人会议上,泰勒拿人想必都会抓紧时机拉拢关系,只要看准时机,找到办法让他们达成贸易协定。女王肯定有所隐瞒。”
“那就派兵援助她重建。”纳瓦妮说。
“陛下,”达力拿说,“听闻贵国蒙受损失,我深感悲痛。阿勒斯卡军还有不少闲置兵力,我愿意派遣一支大队协助都城的重建。”
回复姗姗来迟:“‘让阿勒斯卡军入驻,我不知作何感想,不管你是否出于好意。’”
亚拉达闷哼一声:“她担心侵略?可谁都知道阿勒斯卡人不擅长航海。”
“她担心的不是阿勒斯卡人从海上侵略,”达力拿说,“而是一支军队忽然在市中心冒出来。”
这般担忧确实有道理。只要达力拿有意,他完全可以派一名风行骑士悄悄开启一座城市的誓约之门,并在敌阵后方发动奇袭。
此刻他需要同盟,而非下臣,所以他不会出击——至少不会针对潜在的友好城市。不过塔冠城另当别论。他们还没有收到阿勒斯卡王都的可靠消息,倘若城内的动乱尚未平息,或许有办法派兵进驻,恢复秩序。
目前,他需要把精力放在芬恩女王身上。“陛下,”他冲卡拉米点点头,示意记录开始,“还请考虑我派兵的提议。可否请您在国内展开对新晋光辉骑士的搜寻?他们是誓约之门得以运作的关键。”
“破碎平原附近已经涌现出了一些光辉骑士。他们与某些灵体产生了互动,而那些灵体似乎在寻觅有价值的人选。我只能认为,这种情况正在世界各地发生。在泰勒拿城,很可能已经有人念出了誓言。”
“你正在放弃对你十分有利的局面,达力拿。”亚拉达评论道。
“我只是在播种,亚拉达。”达力拿说,“我不会放过我眼前的任何一座山,不管山的主人是谁。我们应当团结一心,协同作战。”
“我不否认这一点。”亚拉达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但你对光辉骑士团的认知可以拿来谈条件,吸引别人过来,迫使他们与你合作。如果放弃太多,你可能会在柔刹的各大城市发现所谓的‘光辉骑士团总部’。这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让他们竞相招募人员。”
他不幸言中。达力拿不愿让自己的认知成为讨价还价的筹码,但如果这就是他和轩亲王谈判时总是失利的原因呢?他想要做到真诚坦率、顺其自然,但那些更有能耐、更乐于打破常规的人似乎总会插手其中,为所欲为。
他语速飞快,让卡拉米补充道:“我们十分乐意派遣我们的光辉骑士前去训练你们发现的那些人,向他们介绍乌有斯麓的体系和同仁。根据他们的誓言,这是他们都该享有的权利。”
补充完毕,卡拉米转了转芦苇笔,表示消息结束,同时等待回音。
芦苇笔在纸上草草而写,卡拉米念道:“‘我们会考虑的。泰勒拿王室感谢你对泰勒拿人民的关心,我们会考虑对你增兵的提议进行协商。我们已经派了仅存的快艇追踪逃逸的仆族,如果有发现会通知你。回见,轩亲王。’”
“风杀的,”纳瓦妮说,“又摆回女王架子了。我们在通笔的中途就失去了她的信任。”
达力拿挨着纳瓦妮落座,长叹一声。
“达力拿……”她说。
“我没事,纳瓦妮。”达力拿说,“我不能指望第一次尝试就得到热情的合作承诺。我们只能继续努力。”
他此刻的心情可没有他说的那么乐观。他更希望能亲自与这些领导人谈话,而不是通过对芦隔空传书。
接下来,他们和伊泽尔的女亲王谈了谈,然后是塔石科的亲王。这两个国家都没有誓约之门,对他的计划也不是那么重要,但他至少要开启交流的渠道。
两人都没有给出切实的答复。未经亚泽尔帝王同意,马卡巴克地区的小国无法表明立场。埃穆尔和图卡也许有心听从,但两国关系长期不和,达力拿只能取其一。
会议结束,亚拉达携女儿离场。达力拿感到疲惫不堪,不由得伸了个懒腰。他们的努力没有就此告终,接下来达力拿还要和伊里的君主进行商讨。当地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三人执政,而且境内的誓约之门位于拉尔艾洛林,提升了国家的地位。邻国里拉受其支配,境内也有一座誓约之门。
此外,自然还有深国要对付。由于当地人不喜欢使用对芦,纳瓦妮已经通过一名愿意传信的泰勒拿商人打探消息。
达力拿的肩膀在他伸懒腰时提出抗议。他发现人到中年这件事就像个刺客,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大部分时候他都想像往常那样生活,直到始料不及的疼痛发出警示。他已不再年轻。
感谢全能之主,他下意识地想道,向纳瓦妮告别。纳瓦妮还要筛选从世界各地的对芦站传来的情报,亚拉达的女儿和别的文书正为她收集大量信息。
达力拿召集若干护卫,留下其他人替纳瓦妮搭把手,然后沿着一排排坐席登上厅室的最高处,来到出口。艾尔霍卡正在门外徘徊,就像一只被人从温暖的火堆旁赶走的斧狐犬。
“陛下?”达力拿一怔,“很高兴你能来参加会议。感觉好点了吗?”
“他们为什么拒绝你,叔叔?”艾尔霍卡没有理会达力拿的问题,“难道他们以为你想篡位?”
达力拿猛地一吸气。站在一旁的护卫显得很尴尬,马上向后退去,免得打扰到他和国王。
“艾尔霍卡……”达力拿说。
“你可能以为我在说气话,”国王朝里探头瞅了瞅,看到母亲之后才回望达力拿,“其实不是。你比我优秀、比我善战、比我会做人,当然也比我更像个国王。”
“艾尔霍卡,你这样是在害自己,你要——”
“得了,省省你那些废话,达力拿。你就对我讲一次实话吧?”
“你以为我没对你讲过实话吗?”
艾尔霍卡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胸口。“也许讲过几次吧。没准我才是骗子,说自己能做到这一点,说自己能稍稍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达力拿,你先别打断我,让我讲完。虚渡?充满奇迹的古城?灭世?”艾尔霍卡摇摇头,“我可能……可能是个不错的国王,不算杰出,但也不算一败涂地。然而面对这些事件,世界需要的可不只是‘不错’的国王。”
他的话中带着宿命的味道,让达力拿不寒而栗。“艾尔霍卡,你在说什么?”
艾尔霍卡大步走进会场,向坐在最下面的人喊道:“母亲、光明女士忒夏芙,你们能不能替我作证?”
风操的,这可不行,达力拿想道,匆匆跟上艾尔霍卡。“别这么做,孩子。”
“我们都必须接受自己行动的后果,叔叔。”艾尔霍卡说,“我笨得像块石头,所以学得很慢。”
“可——”
“叔叔,我是你的国王吗?”艾尔霍卡质问道。
“是的。”
“我就不该当这个国王。”艾尔霍卡跪了下来,已经走过大半段台阶的纳瓦妮惊讶得停下了脚步。“达力拿·寇林,”艾尔霍卡高声道,“我现在向你发誓。既然有亲王和轩亲王之分,那为什么不能有王和轩王之分?在两人的见证下,我发誓,我接受你成为我的君主,这不会改变。正如阿勒斯卡臣服于我,我臣服于你。”
达力拿叹了口气,望了望一脸惊诧的纳瓦妮,再望了望像个封臣那样屈膝下跪的侄儿。
“这是你自找的,叔叔。”艾尔霍卡说,“虽然你没有明说,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归宿。从你决定相信幻象的那天起,你就渐渐掌握了大权。”
“我也想让你参与其中。”达力拿说了句无力的蠢话,“你是对的,艾尔霍卡。抱歉。”
“‘抱歉’?”艾尔霍卡追问,“你是真心的吗?”
“抱歉让你受苦了。”达力拿说,“抱歉我没有把事情处理好。抱歉事情非得变成这样。在宣誓之前,请你告诉我,你以为这会带来什么?”
“我把话都说了,也有人替我作证!”艾尔霍卡涨红了脸,“就这样了,我已经——”
“快站起来。”达力拿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别搞得这么戏剧化。你真要宣誓,我就让你宣誓,但我们不要假装你可以闯进来,吼上几句就以为那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了。”
艾尔霍卡抽出胳膊揉了揉。“都不能让我体面地退位吗?”
“你不能退位。”纳瓦妮来到他们身边,瞪了那几个看得张大嘴巴的护卫一眼,他们顿时脸色煞白。她向他们伸手一指,像是在说:不要把事情告诉任何人。“艾尔霍卡,你打算把你叔叔推到比你更高的位置,他当然有理由质疑。这对阿勒斯卡有什么意义?”
“我……”艾尔霍卡咽了口口水,“达力拿应当把领地让给继承人,毕竟他还统治着别处。他不仅是乌有斯麓的轩王,或许还掌管着整片破碎平原。”艾尔霍卡站得更直了,语气也更为坚定,“达力拿不能直接治理我的领地。他可以对我下达命令,但要由我决定具体的实施办法。”
“听起来还算合理。”纳瓦妮瞥了达力拿一眼。
确实合理,却也叫人心痛。他为之奋斗的王国——他在痛苦、疲惫和鲜血中铸就的王国——如今拒绝了他。
这座满是冷灵的塔城,现在是我的领地了,达力拿心想。“条件可以接受,可我有时也许还要向诸侯下达命令。”
“只要他们在你的领地上,我就认为他们处在你的管辖之下。”艾尔霍卡话中透着些许执拗,“他们走访乌有斯麓或破碎平原时,你尽管去指挥。等他们回国了,你就必须通过我来办事。”他看了看达力拿,垂下目光,仿佛不好意思提出要求。
“好吧。”达力拿说,“但在正式做出改变之前,我们还要和文书一起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先确保阿勒斯卡的主权,之后才能继续深入。”
“我也是这么想的。叔叔,我想领兵回阿勒斯卡,收复我们的祖国。眼下的形势十分不妙,塔冠城局势动荡,对芦通信也中断了,又有人报告王后行为反常。不仅如此,敌人还正在城里干着什么勾当,我要出兵制止他们,拯救王国。”
艾尔霍卡要领兵?达力拿只设想过由自己率军突破虚渡的阵列,将其扫除出境,随后进军塔冠城恢复秩序。
然而,无论让谁来率领这样的进攻,其实都没有意义。“艾尔霍卡,”达力拿凑近道,“塔冠城的誓约之门本来就是和王宫相连的,只要重启设施,我们就不用向阿勒斯卡进军了!等誓约之门运作起来,我们就能将军队传送到城里,守卫王宫、恢复秩序,并抵御虚渡。”
“叔叔,如果要进城,”艾尔霍卡说,“恐怕一开始就需要一支部队!”
“使不得。”达力拿说,“派一支小分队去塔冠城,可能比派一支部队快得多。只要带上一位光辉骑士,小分队就能摸进去重启誓约之门,为其他人开路。”
艾尔霍卡精神一振。“好!让我来吧,叔叔,我要带上一支小分队夺回我们的祖国。颐淑丹就在城里,如果动乱还没有平息,那她一定在进行抗争。”
在消息中断以前,达力拿听到的汇报并不是这么说的。艾尔霍卡有所不知,动乱就是王后引起的。达力拿当然不想让侄儿亲自出马。
这就是后果。这个小伙子向来认真诚恳,而且他差点死在刺客手里,似乎学到了一些东西,肯定比前几年更谦逊了。
“让国王来拯救他们是很合适的。”达力拿说,“艾尔霍卡,你有什么需要,我都会满足。”
形如光珠的傲灵在艾尔霍卡身边涌现,他冲着灵体咧嘴一笑。“叔叔,我好像只有在你身边才能看到傲灵,也是有趣。我本该恨你,可我恨不起来,我无法讨厌一个尽心尽力的人。我会做到的,我要拯救阿勒斯卡。我需要一位光辉骑士,最好是那个英雄。”
“英雄?”
“就是那个冲桥手,”艾尔霍卡说,“那个士兵。他得跟我去,要是我搞砸了、失败了,还能有人拯救塔冠城。”
达力拿眨眨眼。“这很……嗯……”
“叔叔,最近我有很多机会反省。”艾尔霍卡说,“尽管我那么蠢,全能之主还是庇佑了我。我要带上那个冲桥手好好观察,弄明白他为何如此特别,看看他能不能教我成为他那样的人。到时候,如果我失败了……”他耸耸肩,“好吧,不管怎样,阿勒斯卡都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达力拿点点头,有些茫然。
“我得筹划起来了。”艾尔霍卡说,“我刚刚养好伤,还是要等英雄回来之后才能动身。他能带着我和我挑选的队伍飞去塔冠城吗?那样肯定是最快的。我要尽量掌握塔冠城的每一条情报,亲自研究誓约之门设施的运作,还要托人画图进行比对。另外……”他满面笑容地说,“谢谢你,叔叔。谢谢你相信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达力拿向他点点头,艾尔霍卡便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达力拿叹了口气,被这场对话打得措手不及。他坐到光辉骑士的席位上,紧挨着小型灵体专用的台座。纳瓦妮正在一旁徘徊。
一方面,有个国王对他立下他不愿接受的誓言,而另一方面,还有一大群君主连最合理的忠告都听不进去。风操的。
“达力拿?”卡拉米说,“达力拿!”
他一跃而起,纳瓦妮则猛地转过身。卡拉米正望着一支起笔书写的对芦。又怎么了?有什么坏消息在等着他?
“‘陛下,’”卡拉米念出纸上的记录,“‘你的慷慨厚意我心领了。你的建议是明智的,我们找到了被你叫作‘誓约之门’的设施。有一个平民挺身而出,竟然自称是光辉骑士。她的灵体指示她与我交谈,我们打算利用她的碎瑛刃来测试这个设施。'”
“‘如果可行,我会立刻赶来见你。邪恶降临到我们身上,幸好还有人试图组织抵抗。柔刹诸国必须停止倾轧。圣城乌有斯麓的重现证明全能之主在指引你,我希望与你共商对策,并将我的部队并入你的部队,一同守护大陆。’”卡拉米惊讶地抬头看他,“这是雅克维德和卡哈巴兰斯的国王塔拉梵吉安传来的。”
塔拉梵吉安?达力拿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复了。据说他为人和善,只是头脑不太灵光,很适合在权力机构的协助下统治一座小城邦。人们普遍认为,他在雅克维德登基的事只是出于前任国王的恶意,因为那人不想把王位交给任何敌对的家族。
这一席话还是让达力拿感到温暖。总算有人听进去了,总算有人愿意加入了。全能之主保佑他。
如果达力拿在其他方面都失败了,起码他要拉拢塔拉梵吉安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