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光志(卷三):渡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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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年前

达力拿在晨雾中轻跳,浑身焕发出全新的活力,迈出的每一步都劲头十足。他可算拥有了自己的碎瑛甲。

世界不复以往。虽然别人都以为他迟早会得到瑛甲或瑛刃,可他就是无法平息心中的不安。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呢?

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飓风之父啊,这件事还是发生了。他在战斗中亲手赢得了碎瑛甲。尽管把对手踹下了悬崖,可他仍旧击败了一名碎瑛武士。

他不禁沉浸在这份荣耀之中。

“达力拿,淡定点。”雾里,一袭金黄瑛甲的撒迪亚斯在一边说,“别急。”

“没用的,撒迪亚斯。”一袭宝蓝瑛甲的迦维拉尔在另一边说,“寇林家族的男人就像被拴起来的斧狐犬那样嗜血,绝不会像虔诚者教导的那样平心静气地去打仗。”这时,三人的面甲还未合上。

达力拿挪动脚步,感到冷冽的晨雾扑面而来。他渴望与那些飘荡在周围的期灵共舞。后方的军队严阵以待,雾中响起士兵的脚步声、咳嗽声、低语声和装备的撞击声。

达力拿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带领军队作战。他背着一把连大力士也无法徒手举起的巨锤,几乎感受不到负担。风操的,他现在力量过人,胸中仿佛涌起了激越感。

“达力拿,你考虑过我的建议吗?”撒迪亚斯问。

“没有。”

撒迪亚斯叹了口气。

“没有迦维拉尔的吩咐,我就不娶。”达力拿说。

“别把我扯进来。”说话间,迦维拉尔反反复复地对碎瑛刃实行召遣。

“也罢。”达力拿说,“既然你不提,我就打光棍。”他唯一渴求的女人芳心已属迦维拉尔。他们结婚了——风操的,还生了个女儿。

达力拿心里是什么滋味,决不能让他兄长知道。

“达力拿,你倒是想想好处啊。”撒迪亚斯说,“联姻能带来盟友和碎瑛武器,没准还能拉拢一座公国,事先就不必风操地把他们逼到绝境了!”

经过两年的斗争,十座公国中只有四座接受了迦维拉尔的统治。寇林公国和撒迪亚斯公国自然不费吹灰之力,结果便是整个阿勒斯卡联合起来对抗寇林家族。

迦维拉尔有信心挑拨公国间的关系,令生性自私的诸侯相互中伤。撒迪亚斯则敦促迦维拉尔使出更残忍的手段,还说他们名声越凶悍,就越会有城市自愿归附,以免遭到洗劫。

“怎么说?”撒迪亚斯问,“至少考虑一下政治联姻吧?”

“风操的,你还在打这个破主意?”达力拿问,“我只要战斗。政治就有劳你和我兄长了。”

“达力拿,你是逃不掉的,明白吗?我们不仅要费心养活暗眼种,还要费心规划城建、搞多国外交,这全是政治。”

“政治归你和迦维拉尔打理。”达力拿说。

“我们都要打理。”撒迪亚斯说,“三人齐心协力。”

“就不能让我轻松点吗?”达力拿没好气地问。风操的。

旭日终于驱散雾气,作战目标显现:一座约十二尺高的城墙,周围空无一物,似乎只有一片平坦的岩地。从这个方向很难看清深渊中的拉萨拉斯,那是一座建造在地缝里的城市,又名“天堑之城”。

“光明贵人塔纳兰是碎瑛武士吧?”达力拿问。

撒迪亚斯唉声叹气地合上面甲。“我们已经讲过四遍了,达力拿。”

“我喝多了。塔纳兰是碎瑛武士吗?”

“他只有瑛刃,弟弟。”迦维拉尔说。

“让我来收拾他。”达力拿低声道。

迦维拉尔笑道:“那也要先找到他!我都想把瑛刃交给撒迪亚斯了,至少他在会议上能听进去。”

“好了,”撒迪亚斯说,“我们都要谨慎行事,别把计划丢在脑后。迦维拉尔,你——”

迦维拉尔冲达力拿一笑,合上面甲,不等撒迪亚斯说完就撒腿开跑。达力拿高呼一声紧随其后,铠靴刮擦着岩石。

撒迪亚斯大声咒骂,只好跟上。大部队暂时留守。

城墙后的投石机抛出巨石和碎石,砸向达力拿周围。大地震颤,受惊的石壳木纷纷缩紧藤条。一块巨石落在前方弹跳了几下,石末飞溅。达力拿借着瑛甲轻盈地滑步而过,在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举臂挡住头盔的观察缝。

“当心弩炮!”迦维拉尔喊道。

城墙上的士兵瞄准形似十字弓的巨型器械,一支长矛大小的锃亮弩箭直冲达力拿射出,准头远超投石机。弩箭重重砸向岩地,木制箭身随之开裂。达力拿闪身躲避,瑛甲刮擦着石面。

又有一些弩箭飞来,箭杆上拽着绳网,意在拦截碎瑛武士,好补射一箭。达力拿冷笑一声,发觉体内的激越感苏醒了。他站稳脚跟,纵身跃过一支连着绳网的弩箭。

塔纳兰军的士兵又投下了一大波石块和木头,这不过是毛毛雨而已。尽管肩上被弹丸砸中,达力拿还是飞快恢复了势头。弩炮装填的速度太慢,石块的命中率也不高,空中的箭矢更是伤不到他。

达力拿、迦维拉尔和撒迪亚斯就该团结一致,心无旁骛。人生就是战斗,白天打一场漂亮仗,夜里坐到暖炉边休整调息,再享用点陈酿,岂不美哉?

达力拿来到矮城墙脚下,铆足劲纵身一越,正好抓住了城垛。城墙上的卫兵慌忙挥起战锤砸他的手指,可他立即翻上甬道,重重落在那些士兵之间。他扯开战锤的绳段扔向后面的敌人,再拔出拳头,将四周的士兵揍得惨叫连连。

简直易如反掌!他收回战锤大力挥舞,如阵风扫落叶般将敌人从城墙上击落。在他后方,撒迪亚斯将一座弩炮踹翻在地,随手毁坏了器械。迦维拉尔也攻了上来,每挥一剑,就留下若干具眼窝焦黑的尸体。城墙上的防御工事对守军不利,限制了士兵的活动,只会让他们挤作一团,倒是正适合碎瑛武士歼灭敌人。

达力拿恣意前冲,很快就干掉了大批人马。他这辈子还没杀得这么痛快过,可他心中还是涌起了深深的不满。这无关他的能力、他的势头,或是他的名声。因为他并非无可替代,即便让一个牙齿掉光的老将站上他的位置,也能取得同样的战果。

面对这没出息的想法,他咬紧牙关,沉住气,终于体会到了蓄势待发的激越感。这种感受充溢在他胸中,方才的不满也逐渐消散。没一会儿,他就放声欢呼。此刻的他刀枪不入,摧毁、征服,将一切都卷入死亡。这是他无上的荣耀,他就是神。

撒迪亚斯口中念念有词。这个一身黄金甲的蠢货伸手指了指,达力拿眨眨眼,远眺墙内,发现地表的深渊中掩藏着一座建造在崖壁上的城市。

“投石机,达力拿!”撒迪亚斯说,“快毁掉投石机!”

没错。迦维拉尔军已经开始攻城。通往天堑的道路附近,一些投石机还在装载石炮,会击落数百士兵。

达力拿跃向墙缘,抓住绳梯荡了下去。果不其然,绳梯一下子就绷断了。他摔倒在地,瑛甲沉沉地撞上石面。他没有觉得疼,但深感挫败。撒迪亚斯还在墙头俯身看他,他简直能听到那人在说:

你总是风风火火的。偶尔花点时间动动脑子,好吗?

达力拿犯了新兵才会犯的错误。他怒吼一声,起身摸索战锤。风操的!刚才他居然撞弯了握柄,这是中了什么邪?战锤的材质不像碎瑛武器那般非同寻常,但好歹也是上等的钢铁。

石弹投下的阴影划过头顶,守着投石机的士兵纷纷涌向达力拿。达力拿咬紧牙关,伴着浑身的激越,来到一扇设在墙内的结实木门前,使劲扯下门来。铰链“梆”的一声迸开了,他不禁踉跄几步。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容易。

瑛甲的作用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可能不比某些老人来去自如,但他会改变现状。此时此刻,他决定不再惊讶。他要日夜披挂在身,就连睡觉时也要捂着这风操的玩意儿,直到他能更加适应为止。

他擎起木门,像抄着短棍一般一阵挥舞,驱散了敌兵,开出一条通往投石机阵的路。他拔腿飞奔,抓住一座投石机的边缘,把轮子扯下来。木屑纷飞,装置摇摇欲坠,他上前握住投掷臂,一下子就掰断了。

只剩十座投石机了。他站在破败的器械上,远远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达力拿!”

他望向城墙,发现撒迪亚斯从背后取出碎瑛武士的战锤,举高以后就抛了出去。战锤先在空中晃了晃,再猛地砸进达力拿身边的投石机,卡在了残破的木头里。

撒迪亚斯抬手敬礼,达力拿挥手致谢,握住战锤。这下摧毁敌军装备的速度就快多了。达力拿一拳砸向投石机阵,徒留四分五裂的木头。多为女子的工程师匆忙逃开,连声尖叫:“‘黑荆棘’!是‘黑荆棘’!”

当他走近最后一台投石机时,迦维拉尔已经攻下城门,向本军开放。部队涌入城门,与已经翻墙的士兵会合。附近剩下的敌人纷纷逃进城里,丢下了达力拿。他闷哼一声,踹开最后一座破损的投石机。

投石机滚到天堑的边缘,机身一斜,便滑落悬崖。达力拿往前走去,登上一座石造的观察哨,边缘围着防止跌落的栏杆。放眼望去,城市一览无遗。

称它为“天堑”恰如其分。深渊的右端逐渐变窄,但中央地带非常宽阔,就连穿着碎瑛甲的人都无法把石子扔到对面去。那里生机勃勃,庭园里就有一起一伏的生灵出没。房屋几乎沿着V字形的悬崖层叠而建,城内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支柱、桥梁和木栈道。

达力拿扭头回望天堑周围的宽阔城墙,那里唯有西边敞开,峡谷绵延不断,直至下方的湖岸。

在阿勒斯卡,找到避风的地方就能生存。如此巨大的地缝正适合城建,但又要如何守城?来犯的敌寇不免会占据高地。许多城市在防范飓风的同时,还要留意外敌。

达力拿把撒迪亚斯的战锤扛到肩上。塔纳兰军正从城墙涌下,列阵包抄迦维拉尔军的左右两翼,妄图从双向压制寇林军,但面对三位碎瑛武士,他们还是遇到了困境。塔纳兰轩领主在哪里?

后方的萨卡率领一支精兵小队前来,走上石造的观察哨,站到达力拿身边。萨卡手按栏杆,轻声吹着口哨。

“城里有情况。”达力拿说。

“什么?”

“不清楚……”达力拿或许不关心迦维拉尔和撒迪亚斯的大计,但身为军人,他对战场的了解,就好比一名女子对家传食谱的了解:即便无法给出数据,也能尝到异样的滋味。

战斗仍在他身后继续,寇林军与塔纳兰的守军交锋。寇林军步步相逼,塔纳兰的部队士气消沉,状态低迷,敌阵迅速瓦解,仓皇撤退的兵卒堵塞了进城的坡道。迦维拉尔和撒迪亚斯并未给予追击,因为他们已经占据高地,无需冒险闯入埋伏圈。

迦维拉尔重重地走过岩地,身边跟着撒迪亚斯。他们想要勘察城市的地形,朝下面的敌兵密集放箭(要是达力拿没有砸坏所有投石机,兴许还能拿来一用),目的就是攻破城市。

达力拿心想,对阵三名碎瑛武士,塔纳兰总不见得没个打算……

观察哨的平台是瞭望城市的最佳地点。敌军将投石机阵置于紧邻平台的位置,就等对方的碎瑛武士前来袭击和毁坏器械。达力拿转眼一瞥,发现了石造台面上的裂缝。

“别!”达力拿冲迦维拉尔大喊,“别过来!这是陷——”

敌人肯定在监视他们,因为达力拿一喊出声,脚下的台面就坍塌了。只见撒迪亚斯拦住了迦维拉尔,后者满脸惧色地看着达力拿、萨卡和几名精兵一同坠崖。

风操的。他们脚下那块俯瞰天堑的凸岩整个都断了!巨大的石块跌入第一批建筑,达力拿被抛到城市上空,眼前天旋地转。

片刻后,伴着刺耳的嘎啦声,他摔进了一幢楼。他的手臂受到重击,护甲在巨大的冲力之下裂成了碎片。

然而这幢楼并没有阻止他的势头。他穿破木料持续下落,不知怎么就碰上了天堑的崖壁,头盔刮到了石面。

伴着响亮的嘎吱声,他又撞到一个石面,所幸终于停了下来。他叫苦不迭,感到左手传来一阵剧痛。他晃了晃脑袋,不禁睁开眼,透过头上五十尺处的窟窿朝外望去。他身处几近垂直的木造城市,巨大的落石沿着陡崖洞穿城市,击垮了沿途的居所和栈道。达力拿被甩到北边之后,终于留在了某幢楼的木楼顶上。

他没有瞧见部下的身影,萨卡和精兵们都不知去向。然而并未披挂碎瑛甲的人,恐怕……他一声怒吼,身边涌出一摊摊仿如沸腾血浆的怒灵。他在楼顶上动了动,却牵动了左手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他的左臂护甲全碎了,他的手指似乎也在下坠过程中折断了几根。

他的碎瑛甲布满百道裂缝,从中逸出发光的白烟,但完全遗失的部分只有左臂和左手的护甲。

他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不料却穿破楼顶,掉了进去。刚落到地板上,他只喘了口气,屋里的住家就吓得大叫,赶紧退到墙边。被逼急的塔纳兰显然没有通知民众,自己打算利用毁坏一片民居的方式来对付敌方的碎瑛武士。

达力拿站起身,没有理睬畏畏缩缩的住家,而是用力推破房门,走上这层民居门前的木栈道。

一阵箭雨立马落在他身上。他大吼一声,扭转右肩面朝飞箭,尽量挡住头盔的观察缝,同时查看袭击的来源。风操的,在对面悬崖的庭园平台上,已有五十名弓箭手就位。好极了。

他认出了弓箭手的领头。那人身材高大,模样傲慢,头盔上插着雪白的羽饰。谁会把鸡毛弄在头盔上?也太滑稽了。好吧,塔纳兰这家伙其实不赖。达力拿有一次赢了他一盘卒子戏,他便赔了一百枚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每一枚都沉在一只塞了软木塞的酒瓶里,饶是有趣。

激越感在达力拿体内升起,驱走了痛苦。他沉醉其中,沿着栈道冲锋,丝毫不把箭矢放在眼里。位于上方的撒迪亚斯率军走下落石所经路线之外的一座斜坡,但行速缓慢。在他们赶到之前,达力拿打算先拿下一把新的碎瑛刃。

他冲到一座横跨天堑的桥上,可惜他也明白要怎么应对攻城的袭击。果不其然,两名敌兵迅速跑下对面的悬崖,用斧子去砍桥的支柱。这座桥由塑魂术制成的金属索固定,只要有人砍断支柱,放掉金属索,桥体就会被达力拿的重量压垮。

桥上距离坑底无疑还有一百尺。达力拿怒吼一声,别无选择,只能往旁边跳,落到一条稍低的栈道上。栈道看着足够结实,但他的一只脚还是戳穿了木板,整个身子都差点滑下去。

他奋力起身,接着往前跑。又有两名敌兵来到这座桥的支柱边上,挥起斧子拼命乱砍。

栈道在达力拿脚下颤动。飓风之父啊,时间快来不及了,周围却没有可以跳上去的桥。达力拿咆哮着撒腿狂奔,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

一支黑箭仿如飞鳗般横空落下,放倒了一个敌兵。紧接着又飞来一箭,射中了另一个还在呆望同伴的敌兵。栈道不再晃动,达力拿咧嘴一笑,停下脚步,转头瞧见有人站在顶上那块断崖附近。那人将黑弓对着达力拿。

“泰莱布,你这风操的神箭手。”达力拿说。

他来到天堑的另一端,从死人手里夺走一把斧子,冲上之前发现轩领主塔纳兰的斜坡。

他轻松找到了塔纳兰的所在之处,那是一座木制高脚宽平台,底下的支柱与部分城墙相连,平台上缀满藤蔓和盛放的石壳木。等达力拿走近,周围的生灵就四散开来。

在庭园中央,塔纳兰正和约五十名士兵伺机而待。达力拿在头盔里喘了口气,来到他们面前。塔纳兰没有穿碎瑛甲,只是身披朴素的钢甲,他的掌中却现出一把杀气腾腾的碎瑛刃,剑身宽大,剑尖如弯钩。

塔纳兰喝令士兵后退并放低手里的弓。说完他双手举剑,昂首阔步地走向达力拿。

碎瑛刃永远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民众传颂名剑的故事,追溯王侯将相用过的宝剑。达力拿也曾披挂瑛甲,手持瑛刃,但如果要让他选择其一,他总会选择瑛甲。有了瑛甲,他只消对塔纳兰施以一次重击就能结束战斗,而轩领主则要对付一个有实力抵抗的敌人。

激越感在达力拿体内轰鸣。他站在两棵矮树之间,没有把暴露在外的左臂指向轩领主,而是用戴着护甲的右手紧握斧头——纵然是把战斧,却还是形同孩子的玩物。

“你不该贸然前来,达力拿。”塔纳兰的话中明显带有天堑人常有的鼻音。他们向来自认为是独特的一族。“双方无冤无仇。”

“你们拒不接受国王的统治。”达力拿在轩领主身旁绕圈,盔甲的甲片铮铮作响,尽量盯着后者麾下的士兵。等到两人陷入决斗,敌兵也不是不可能趁达力拿不备发起袭击,毕竟他自己也会这么做。

“国王?”塔纳兰质问道,脚边涌出一摊摊怒灵,“阿勒斯卡几代以来都无人称王,就算王位恢复了,谁规定寇林家族才有资格掌权?”

“在我看来,”达力拿说,“最骁勇善战的国王才配统治阿勒斯卡人。要是有办法证明就好了。”他在头盔里咧嘴一笑。

塔纳兰挥起碎瑛刃,试图利用剑的攻击范围先发制人。达力拿快步退后,等待时机。如潮水般涌来的激越感令人陶醉,那是一种证明自己的欲望。

但他必须慎重。最理想的战术无非是延长战斗,仰仗于瑛甲的过人力量,并在瑛甲的辅助下增强体能。可惜他的瑛甲仍在逸散飓光,周围还有塔纳兰的士兵要对付。饶是如此,他也尽量迁就塔纳兰,躲开他的攻势,假装拖延时间。

塔纳兰怒吼一声,再次逼近。达力拿扬起胳膊挡下一剑,漫不经心地抡起斧子。塔纳兰轻松地往后一闪。飓风之父啊,瑛刃简直快跟达力拿一样高了。

达力拿灵巧地挪动脚步,身子擦过庭园植物的枝叶。激越感呼唤着他,断指的疼痛也烟消云散。

慢点,要装出一副尽量在拖延时间的样子……

眼看塔纳兰再度逼近,达力拿借着瑛甲迅速闪避,等塔纳兰扫出下一剑,再躬身挥手格挡。

碎瑛刃又被他拨开,但这一剑下手太狠,击碎了他的臂甲。他一惊,还是沉下肩,朝塔纳兰顶过去。只听“锵”的一声,轩领主的盔甲在碎瑛甲的冲撞之下扭曲变形,轩领主本人还绊了一跤。

不巧的是,达力拿也在此刻失去平衡,挨着轩领主跌了下去。两人倒地后,平台晃了晃,发出嘎吱的呻吟声。真该死!达力拿可不想就这样被敌人包围,但他还是不能走太远,免得够不着那把瑛刃。

他卸下变得奇重无比的右手护甲,上面缺了臂甲,无法再跟其他甲片相连。摔作一团的两人陷入缠斗,达力拿的斧子却已经脱手。轩领主用剑柄的柄头砸他,虽然只是徒劳,但达力拿一只手摔断了,另一只手又没有瑛甲助力,无法牢牢地控制住对方。

达力拿终于翻过身压住塔纳兰,靠着碎瑛甲的重量钳制敌人。正如他所料,敌兵在此刻攻了上来。至少在战场上,等到光眼种行将战败的时候,这类决斗就不会光彩了。

达力拿翻身挣脱塔纳兰,敌兵显然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快。他站起来,用右手抄起斧子猛地挥出去。这条胳膊在肘部以上还有甲片覆盖,给予他力量,肘部以下却露在外面,显得很脆弱,真是奇特的组合。他只能小心别扭断自己的手腕。

他使出一连串劈砍,打倒了三个敌兵。其余人见状纷纷退避,用长柄武器抵抗,他们的同伴趁机扶起塔纳兰。

“你谈到人民,仿佛这仗是为他们打的。”塔纳兰哑着嗓子说着,似乎喘不上气了。他用戴着护甲的手摸了摸胸口,那块胸甲明显已经被达力拿砸弯。“你烧杀抢劫,仿佛都是为了人民好。你也太野蛮了。”

“打仗哪有不野蛮的?”达力拿反驳道,“战争不容粉饰、不容美化。”

“你不必把痛苦当作石橇拖在身后,碾碎你走过的路。你就是个禽兽。”

“我只是军人。”达力拿望着塔纳兰的部队,不少士兵正在张弓搭箭。

塔纳兰咳了一声。“眼看城市失守,我的计划也失败了,可我还能为阿勒斯卡尽最后一份力,那就是干掉你这个畜生。”

弓箭手纷纷放箭。

达力拿怒喝着伏到台面上。周围的木料碍于先前的战斗已经变得脆弱,被碎瑛甲这么一撞,自然不堪重负,很快就裂开了。达力拿掉了下去,压碎了平台下方的支柱。

整座平台轰然坍塌,坠向下层。只听一片尖叫声,达力拿重重地摔在一条栈道上。就算身披瑛甲,他还是觉得头晕目眩。

他一边呻吟,一边晃了晃脑袋,发现头盔的面甲裂开了,破坏了原先不寻常的视野,于是他用单手摘下头盔,大口喘息。风操的,他那只没受伤的胳膊也在作痛。他扭头瞧了一眼,发现几根木刺戳穿了那儿的皮肤,其中一根竟然有匕首那么长。

他疼得直皱眉。原先那些切断桥索的敌兵还有两个活的,正朝他飞奔而来。

稳住,达力拿。准备好!

他恍惚地站起身,感到精疲力竭。但那两个人不是冲他来的,他们围住从平台上坠落的塔纳兰,带着长官逃走了。

达力拿咆哮着,艰难地追了出去,想要跟上敌兵的步伐。由于瑛甲运动缓慢,他只能在坍塌平台的废墟中踉跄穿行。

胳膊上传来的痛楚令他暴怒,但胸中的激越感还是催他前进。他决不落败、决不罢休!塔纳兰的碎瑛刃并没有在主人身边显形,这意味着对手还活着,达力拿还没有赢。

所幸城市的另一侧已经部署了敌方的主要军力,达力拿所在的这一侧几乎没有士兵,只有瑟瑟缩缩的当地居民。他瞥了几眼,发现他们都躲在家中。

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崖壁的坡道,跟着那两个带走长官的敌兵。在靠近坑顶的地方,他们卸下重担放在一片裸露的石壁旁,设法让那片石壁从外向内打开,露出一扇暗门。他们把倒下的长官拖了进去,一边慌乱地大喊,另外两个敌兵一听到声音就冲出来,没过片刻就迎上了达力拿。

达力拿挺身与他们战斗。没有头盔的遮挡,他满目猩红。对方握着武器,他却手无寸铁;对方体力充沛,他却伤得两臂难以动弹。

然而两个敌兵还是被他打倒在地,受伤流血。眼看胫甲尚能运作,他便抬腿踹开了暗门。

他侧身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墙壁上挂着发光的钻石润石。暗门的外部覆盖着硬化的飓砂,仿佛与石崖融为一体,要不是他正好撞见有人钻进去,可能还得花上好几天,乃至好几周才能找对地方。

他走了一小段路,发现了他最先跟踪的两个士兵。从地上的血迹判断,他们已经把长官安置在了身后的密室里。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向达力拿,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在激越感面前,达力拿手臂上的伤和头上的伤都不值一提。他很少觉得自己这么孔武有力、这么头脑清晰,感受实在是妙不可言。

他往前一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一扭肩就把一个敌人撞到墙上,然后看准落脚,把另一个敌人踹翻在地,继而破门闯入密室。

塔纳兰躺在血泊中,一名漂亮的女子伏在他身上痛哭。除了他们,斗室内还有一人,那是一个六七岁男孩,满脸泪痕,挣扎着用双手举起父亲的碎瑛刃。

达力拿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口。

“别杀我爸爸。”男孩伤心得语调都变了,痛灵在周围的地上蠕动。“你不能杀他。你……你……”他压低嗓音,喃喃地说,“我爸爸讲过……我们是和怪物在战斗,只要有信心,就会获胜……”

几小时后,达力拿坐在悬崖边上,晃荡的双腿之下就是千疮百孔的城市。赢来的碎瑛刃躺在他腿上,残破斑驳的瑛甲则堆在一旁。虽然胳膊上缠着绷带,但他挥手赶走了医生。

他遥望空旷的平原,再垂眼看向谷底的人迹。那里死尸成堆,房屋衰败,文明分崩离析。

迦维拉尔终于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名达力拿的精兵护卫。今天是卡达什和费宾当值,迦维拉尔招呼他们回避,挨着达力拿坐下,摘掉头盔慨叹一声。虽然很是疲惫,头顶还围着打转的疲灵,迦维拉尔却像是陷入了沉思。他长着一对锐利的浅绿色双眸,总是显得博闻多识。年少时的达力拿就已经认定兄长的一言一行都是对的,后来他长大了,对兄长的看法也没有发生多少改变。

“恭喜。”迦维拉尔朝瑛刃点点头,“撒迪亚斯这次没得手,还气着呢。”

“他总会搞到一把的,”达力拿说,“他这人野心十足,我不信他搞不到。”

迦维拉尔哼了一声。“这次攻城代价巨大。撒迪亚斯建议我们长点心,别再只身冲锋,拿性命和碎瑛武器冒险。”

“撒迪亚斯是明智的。”达力拿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伤势较轻的右手,把一大杯酒送到唇边。只有这杯酒才是他的镇痛药,或许还能化解他心中的耻辱。这两种感受在激越感退去以后变得尤为彻骨,让他深深受挫。

“达力拿,下面的人怎么处置?”迦维拉尔朝聚集在下方的平民和士兵挥挥手,“要让数万人臣服可不简单。你杀了轩领主和他的继承人,这是他们无法接受的。他们想必会反抗很多年。”

达力拿喝了口酒。“那就征兵。”他说,“告诉他们,谁愿意为我们作战,谁的家属就能得到赦免。不想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就让碎瑛武士冲锋陷阵?那岂不是得组建几支死不足惜的军队了?”

迦维拉尔点点头,若有所思。“要知道,撒迪亚斯还说对了一件事。那是关于我们的,还有我们的目标。”

“别跟我讲这个。”

“达力拿……”

“今天我折损了半数精兵,还有一名将领,已经够麻烦的了。”

“那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是为了荣誉,还是为了阿勒斯卡?”

达力拿耸耸肩。

“我们不能再做强盗了。”迦维拉尔说,“不能路过城市就抢,也不能夜夜欢歌。我们得严于律己,保卫领地。我们不仅需要民主、秩序和法规,还需要政治。”

达力拿闭上眼,满腹的愧疚让他心神不宁。万一迦维拉尔发现了怎么办?

“我们总得长大。”迦维拉尔轻声道。

“那就非得软弱吗?就像那些死在我们手里的权贵?我们不就是嫌他们脑满肠肥、懒惰腐败,才开始讨伐的吗?”

“现在很难说。我已经当父亲了,达力拿。我开始思量,到了事成的那天,我们该怎么办?如何把这里打造成一座王国?”

风操的。打造一座王国。达力拿头一次感到了恐惧。

迦维拉尔终于起身回应那些过来找他的传令兵。“以后再打仗,你能不能长点脑子,别那么蛮干?”

“你说的?”

“那当然,只是这回我考虑得比较多,也比较累了。”迦维拉尔说,“总之,妥善利用渡誓,这是你靠本事得来的。”

“渡誓?”

“你的剑叫渡誓。”迦维拉尔说,“风操的,你昨晚是不是什么都没听进去?这是造日王用过的剑。”

造日王原名撒帝斯,是上一位一统阿勒斯卡的功臣,但这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达力拿翻动腿上的瑛刃,古朴的金属剑身闪过寒光。

“他的剑现在归你了。”迦维拉尔说,“待我们完成统一大业,愿无人再记起造日王。到时候就只有寇林家族和阿勒斯卡了。”

说罢他走开了。达力拿把碎瑛刃插入石地,往后一仰,再次闭上眼,回想起了一名勇敢少年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