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肯定死了。当然,有人比我看得更远,也觉得我倒下了。
——摘自《渡誓》序
卡拉丁走进荣寿的公馆,认出了一些人,他对死亡和损失的恐怖想象开始淡去。他在走廊上路过了镇上许多农民中的托拉维,回忆起那人以前的样子:大块头、宽肩膀。如今托拉维却比卡拉丁矮了半掌,身板也没有第四冲桥队的大部分成员强壮。
托拉维似乎没认出卡拉丁。那人进了边上的房间,里面挤得满满当当,暗眼种都坐在地上。
卫兵领着卡拉丁走在亮着烛火的走廊上。他们经过厨房,卡拉丁注意到了几十张熟悉的面孔。公馆里满是镇民,每个房间都很挤,大多数人以家庭为单位坐在地上,虽然看起来又疲惫又邋遢,但他们还活着。看来他们挫败了虚渡的袭击?
我的父母,卡拉丁心想,挤过一小群镇民,加快了动作。他父母在哪里?
“喂,站住!”落在后面的卫兵按住卡拉丁的肩膀,用钉头锤抵着卡拉丁的后腰,“小子,别让我把你打趴下。”
卡拉丁回头看着卫兵。那人长着棕色的斗鸡眼,没有留胡子,头盔都生锈了,真是丢人现眼。
“听好,”卫兵说,“我们这就去见光明贵人荣寿,你要说清楚为什么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没准他就不会吊死你,明白了吗?”
待在厨房里的镇民总算注意到了卡拉丁,纷纷让开,一边还互相咬耳朵,说他“有奴隶烙印”“是个逃兵”“很危险”,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非常害怕。
可没有人叫出他的名字。
“他们不认识你了?”茜尔问道,从灶台上走过来。
他们为什么会认出现在的他?卡拉丁照了照挂在砖灶旁的锅子。他浑身湿透,疲惫不堪,长卷发的发梢已经垂到了肩上,朴素的制服稍稍小了一号,脏兮兮的胡子好几周都没刮,简直就像个流浪汉。
这不是他在战争开始的头几个月里对回家的想象。他想象的是一次光荣的团聚,他会佩戴着士官的绳结,以英雄的身份归来,将弟弟安全带回家。在他的幻想中,人们表扬了他,还拍拍他的后背,很快接纳了他。
简直荒唐,这些人从来没有善待过他和他的家人。
“走吧。”卫兵猛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卡拉丁纹丝不动,见对方推得更猛,便借力翻了个身,逼得卫兵踉跄而过。那人转过头,一脸怒容,卡拉丁直直地瞪了回去。卫兵愣了愣,后退一步,把钉头锤握得更紧了。
“哇,”茜尔飞窜到卡拉丁肩上,“你的眼神好凶。”
“老军士的绝招。”卡拉丁喃喃说着,转身走出厨房。跟在后面的卫兵一声喝令,卡拉丁不想理他。
在这座公馆里,每走一步,就像在细数一段回忆。先是厨子吃饭的隔间,他发现父亲做贼的那个晚上,就在那里与瑞里尔和拉劳对峙;再是前面挂满陌生人画像的走廊,他小时候曾在那里玩耍,荣寿搬进来以后就没有更换过画像。
他免不了要和父母谈提安的事,所以他在恢复了自由身之后,才不想联系他们。他能面对他们吗?风操的,但愿他们还活着。可他还有脸见他们吗?
他听到了一声呻吟,轻得被人们的谈话声盖了过去,但他还是分辨了出来。
“有伤员吗?”他转身问卫兵。
“有啊,”那人说,“可——”
卡拉丁在走廊上前进,没有理他,脑畔是飞舞的茜尔。他循着痛苦的叫声在人群中推搡,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客厅门前。那里已经变成了临时的诊室,地上铺满了垫子,伤员就躺在上面。
有个人正跪在一个垫子旁边,小心地为伤员的断胳膊安上夹板。卡拉丁一听到叫苦的声音,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父亲。
李伦瞥了他一眼。风操的,卡拉丁的父亲沧桑了许多,深褐色的双眸之下,竟熬出了眼袋,头发比卡拉丁记忆中还白,面容也更憔悴了,可他还是老样子:谢顶、矮个、削瘦、戴着眼镜……而且还是那么叫人钦佩。
“怎么回事?”李伦又埋头忙活起来,“轩亲王的家族已经派兵了?比想象中快。你带来了多少人?势必可以用……”他忽然一愣,回头望着卡拉丁。
这下他瞪大了双眼。
“你好,父亲。”卡拉丁说。
卫兵总算追了上来,推推搡搡地挤过呆若木鸡的镇民,冲卡拉丁挥舞钉头锤。卡拉丁心不在焉地侧跨一步,推开卫兵,跌跌撞撞地往走廊里走去。
“真的是你!”李伦赶紧上前抱住卡拉丁,“噢,卡尔,我的儿子,我的宝贝儿子。赫希拿!赫希拿!”
没一会儿,卡拉丁的母亲就出现在门口,手捧一盘刚煮过的绷带,没准以为李伦要她护理病人。赫希拿比她丈夫高几指,头发包在方巾里,跟卡拉丁记忆中一样。
她看得瞠目结舌,马上用戴着手套的禁手捂住嘴巴,托盘往下一滑,绷带掉到了地上。三角形的浅黄色骇灵在她背后出现、分解、重组。她扔下托盘,轻抚卡拉丁的侧脸。茜尔化为光缎,在周围轻舞、欢笑。
然而不对父母说明实情,卡拉丁笑不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之后才把话挤出来。
“父亲、母亲,对不起。”他低语,“我参军就是想保护弟弟,可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不禁浑身发抖,背靠墙壁,只得瘫坐下来。“我是看着提安死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噢,卡拉丁。”赫希拿挨着他跪下,把他抱在怀里,“你的信我们早收到了,只是一年多前,他们说你也死了。”
“我应该救他的。”卡拉丁小声说。
“你当初就不该去参军。”李伦说,“事到如今……全能之主啊,你终于回来了。”说罢站了起来,泪水从脸颊滑落。“那是我儿子!我儿子还活着!”
不久后,卡拉丁坐在一群伤号中间,手捧一碗热汤。他究竟多久没吃过热饭了?
“李伦,那一看就是奴隶烙印。”一个士兵正在门边与卡拉丁的父亲交谈,“‘撒’这个字,表示在公国内被贬为奴。他们说他死了,可能只是不想让你难堪。而单纯的犯上,还不至于被打上表示‘危险’的烙印。”
卡拉丁抿了一口熬好的菜汤,里面拌着蒸过的谷瓜,还是以往的配方,满满都是家的味道。母亲关切地跪在他身边,一手按着他的肩。
回家后的半小时里,他没有多嘴。眼下他只想和家人在一起。
不可思议的是,他脑中涌起了一些美好的记忆。提安的笑颜浮现出来,就连最阴沉的日子也能照亮。他还想起了跟父亲学医、帮母亲打扫的时光。
茜尔一脸困惑地悬停在他母亲面前,依然穿着那件小巧的修身裙,只有卡拉丁能看见。
“飓风的风向一反,镇上不少屋子就毁了。”赫希拿轻声解释道,“我们家倒是没塌,可你的房间只好让出来了,卡尔。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可以给你腾出位子。”
卡拉丁望了望荣寿手下的卫队长,发觉自己对这人有印象。他长得很标致,不像是军人。不过,他毕竟是个光眼种。
“你别有顾虑。”赫希拿说,“不管……有什么麻烦,我们都会处理的。周边村子的伤员一下子都转移了过来,有好多人,荣寿正需要你父亲看病。他不敢惹怒了李伦,你也绝对不会再被带走。”
她语重心长地诉说着,仿佛卡拉丁还没长大。
卡拉丁回到了家乡,却还被父母当作五年前那个去打仗的少年,感觉很不真实。这些年里,有三个人背负过他们儿子的名字:一个是在亚马兰军中历练锤打的士兵;一个是苦大仇深的奴隶;一个是他父母从不认识的卡拉丁军尉,负责保护全柔刹最有权势的人物。
而他也渐渐长成了另一个人:主宰天空,念出古老的誓言。五年一晃,四段人生。
“他是个逃跑的奴隶,”卫队长嘶声道,“我们不能置之不理,大夫。那身军装说不定也是偷来的。瞧瞧这个烙印,即便手里拿着矛,他终究是个逃兵。再瞧瞧这双丢魂的眼睛,您还以为他没干过坏事?”
“他可是我儿子。”李伦说,“我要替他赎身,你别想带走他。告诉荣寿,这事就算过去了,否则我也甩手不干了,除非他觉得只学了几年医的玛拉能够接我的班。”
他们以为把声音压低了,卡拉丁就听不见了吗?
好好看看层里的伤员,卡拉丁。你一定漏掉了什么。
伤员里有骨折的、有脑震荡的,但没几个受了割伤。这显然是自然灾害造成的,不是因为打仗。那么虚渡究竟怎么了?是谁把他们打跑了?
“你离家之后,镇上的情况倒是好起来了。”赫希拿捏了捏卡拉丁的肩,颇有把握地对他说,“荣寿一改前非,想必是内疚了。房子可以重建,我们还能是一家子。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
“赫希拿。”李伦双手一举。
“怎么了?”
“给政府写封信。”李伦说,“讲明情况,请求宽大处理,起码得有个解释。”他瞥了卫队长一眼。“这下你那位当家的总能满意了吧?上头的回复可以等,先把我儿子还回来。”
“再说吧。”卫队长抄起手,“让额头上烙着‘危险’的人在镇上乱跑,不见得是好事。”
赫希拿起身站到李伦身边,和他悄声说了几句。卫兵靠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卡拉丁。那人走起路来脚步很重,立正的时候膝盖又绷得太直,一点儿也不像身经百战的士兵,胸甲上斑斑点点,一转身剑鞘就会碰到东西,哪里还有军人的样子?他到底有没有自觉?
卡拉丁抿了口汤。回想他走进公馆的当口,样子又邋遢又落魄,说起提安的死就哭哭啼啼的。一到家就变得这么孩子气,也难怪父母会把他当成小孩。
这一次,或许真不该让下雨天坏了兴致。虽说他还驱不散心中阴郁的种子,但是飓风之父在上,他又何必沉沦下去。
这时,茜尔从空中朝他走来。“他们就是我印象里的样子。”
“你还有印象?”卡拉丁低声问,“茜尔,我住这儿的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呢。”
“这倒没错。”她说。
“那你怎么会有印象?”卡拉丁蹙眉问。
“我就是有印象。”茜尔围着他飞舞,“卡拉丁,人与人之间是有联系的,万物之间也是。那时我是不认识你,可风认识你。我本来就属于风,所以风知道的,我都知道。”
“你不是荣灵吗?”
“风属于荣誉,”茜尔笑了,仿佛他说了蠢话,“我们有血缘关系。”
“可你没有血。”
“你显然没有想象力。”她在空中降落,来到他面前,变成少女形态,“另外,还有一个声音,纯纯的,伴着像拍打水晶一样的歌声,遥远而动人……”她莞尔一笑,飞走了。
好吧,世界可能已经被颠覆了,但茜尔还是无动于衷。卡拉丁把汤放下,站起来舒展身体,关节发出了令人满意的响声。他向父母走去。风操的,镇上的人似乎都没有他记忆中高。他离开赫斯通时并没有那么矮吧?
房间外面,正有人在和那个戴着生锈头盔的卫兵讲话。那是荣寿,他穿的光眼种外套早就过时了,阿多林看了肯定会连连摇头。城主在右腿上装了木制义足,比卡拉丁上次见他时要瘦了些,松弛的皮肤就像化掉的蜡那般耷拉在颈口。
尽管如此,荣寿的态度还是那么专横,表情还是那么愤怒。他瞪着那双浅黄色的眼睛,似乎把自己被放逐的原因归咎于这座无足轻重的小镇上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以前他住在塔冠城,但和一些公民的身亡脱不开关系,莫阿什的祖父母就是被他害死的。后来他受到惩罚,被贬到了赫斯通。
他转向卡拉丁,被墙上的烛火照亮。“所以你还活着。我明白了,他们没有教你留在军队里。让我瞅瞅你的烙印。”他伸手撩起卡拉丁的刘海,“风操的,小子,你到底干了什么?揍了光眼种?”
“没错。”卡拉丁说。
说完打了荣寿一拳。
这一拳正好砸中了荣寿的脸,就像哈夫教导的那样,拇指朝外,用前两个指关节划过荣寿的颧骨和正脸。卡拉丁很少打得如此完美,甚至没有伤到拳头。
荣寿倒了下去,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树。
“这一拳,”卡拉丁说,“是为了我的朋友莫阿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