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力量
一
春天山樱刚好开始绽放的时节,我回到久违的出生地,对年轻人大谈了一次风景的推移。在日本的和歌或文章里,远观“故里如旧”仿佛已经成为一种样式,但是至少这里与我三十多年前的故乡相比,已经发生了令人想不起从前模样的变化。河流在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两岸间流淌,河面上架起了长长的木板桥,在曾经钓过鱼或游过泳的河堤上,曾经脱下衣服挂在上面的深水处的大岩石,如今只在小石滩上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周围土红色太阳映照下的群山,树木密植,野草茂盛,每一座山的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雨和烟霞的风情,我想肯定也变得更美丽了。有瓦顶或瓦檐的人家也多了,不常见的草木被移植过来,长得很好。在很多不同地方游走以后,我才注意到,我家乡的村子也是日本少见的好地方。顺水而来的南北风和阳光,左右丘陵的高远,适宜作稻田的平缓斜面,即便没有濑户内海的丰饶供给,也应该是古人所喜欢并愿意定居下来的地方。繁荣的条件自古就已具备,因此稍为纵意便会生育过多。执着于愉快生活之余,本不该相互争斗的人们便争斗起来。有人叹着气远走他方,也有人因无法离开而苦恼。如果是在如今这样远胜过去的绿水青山中学会持续悠扬平和生活的能力的话,则居民的性情近年必然有显著变化。我这样一来就马上离开,恰如盂兰盆节的魂魄一般的人,要发现这种变化是很困难的。我便向旧友求助,请他们给我讲讲。
一直住在当地、慢慢走向年长的人们,实际上直到如今,对如此明显的景观变迁都没有注意到,日子就过去了。更何况父与子、祖母与孙女这样不同世代之间的感觉相异,原是循相同进化之路而来的本与末,是某一事物消逝以后随之新出现的时代风气,又怎能如此容易地感觉到呢?只是如果一定要求他们列举以前所没有的事物的话,我想必定会有一种全国共通的现象,那就是村落里会说话的人多起来了。即便是出生在贫穷之家的人,轻易便安于本分的习惯已经没有了。他们明白了固守旧时规范的勤勉,并不见得就是安全之道。同时,铁路和电话之类的工具频繁地将新的机会送到乡下来,即使不特别发愤跳出乡间,留在村里也可以自然地通过外部资金获得财富。这当中的原因,是远较运气之类更为确切的东西。归根结底,在无数知识技术中做出适当选择的人原本就能够获得成功,所以大体而言,和那些在与出生地关系不大的都市或远方工作的人有共通经验的话,将会比较有利。其结果是,在村里住着感觉最舒服的人反而对村里的事情最不了解,最不像村里人。因为他们不会有和近邻相争的想法,反过来支持着村落的安宁。看起来,这些恐怕就是最近的变化。在新的爱乡之心形成之前,这样一种冷淡和二心会使人对乡间生活略感满足。如果人们不变成世故之人、不轻视地方文化传统的话,小盆地里的生计想来便不足以自给,恐怕会不得已通过激烈的竞争,将一部分村人从这个安乐乡驱赶出去。如今这样,则不论如何,大家得以宽松一些,平静地生存。有人会认为,如果这样做的代价是古旧的东西接连不断地被破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实际上,我认为这样也好。在我们的少年时代,乡间总是很悠闲,很多鸟会飞来啼叫,山上有鹿和猴子在游玩,但人世间的乐趣比现在最为不幸之人的还要少。现在的穷人虽然由于与人比较而感到不满,但是有慰藉、有希望,可以毫无困阻地让子弟接受教育。而这些子弟长大之后,可以预期又会有新的变化。正如曾经因为我们太过执着于“日本人”的整体概念而被长久埋没了的作为个体的“人”,在时机到来之时终于显现其姿态那样,不久也许就会像翻涌的海浪从岸边退去一般,寂寞旅人将会回来造访家乡。他们至少也会带着浦岛少年般的疑惑,将玉匣子打开来看看吧。[1]我甚至会怀疑这一时期是不是已经到来了。虽然因混入纷繁事物而被遗忘疏远,但在岛上建立国度已有数千年的民族,到底也不会有无法传承下去的古老习惯一朝之间便消失的道理。就像睡眠带来意想不到的梦一样,在无意识地经营生活当中,过去的“日本人”反倒会在一些片段里显现出他们的模样,不过是至今为止没有人注意和思考过这一点罢了。我们以为是新时代所特有的又或者以为是突然出现的奇怪现象当中,不是有很多有来历、有因缘,而且以现在的学问之力不能解说的事物吗?例如,在我家乡的郡中,由于林野保护完善,不知何时山就变成了从前人们所说的树木葱茏如青绿屏障一般的山,但是回到故乡看到这种情形而惊叹的,只有我这般三十余年前的村人。对更加古老的世代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久见的平常模样。但是,年代记、备忘录之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想到要记录平常的样子。与此相同,由于实在是太过常见,很多平凡人的生活反倒淹没不明了。现在所见到的这个地方的情形,哪些部分是新的变化,哪些部分是曾经暂时潜藏的古老本性的再现,不仅要分清它们的类别,恐怕还必须要有像我这样在不同的市镇和乡间游走,经过很久才回来,以好奇的眼光对其加以比较的人的判断。若是如此,则人的一生太短了。又或者是拖到下次,也不会有什么机会。所以我试着对这些旧友说,不管什么,请各位将现在所想到的都讲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