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郭店竹简《子思》作品考
子思与其祖父一样,有著作传世,而子思著作在后世的流传却屡遭遗失,又不断重辑,命运颇为坎坷。据《汉书·艺文志》,有“《子思》二十三篇”,注曰:“名伋,孔子孙,为鲁缪公师。”按照古书体例,这二十三篇的《子思》当为子思弟子对子思作品、言论的整理和记录。不过,二十三篇的《子思》大概隋唐时已不存,此时流传的是七卷本的《子思子》,如《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子思子》七卷”,注曰:“鲁穆公师孔伋撰。”《新唐书》和《旧唐书》的《艺文志》著录亦同。《经籍志》所载与《艺文志》有两点不同,一是称《子思子》而不是《子思》,多一“子”字;二是为“七卷”而不是“二十三篇”。清人黄以周称:“《汉·艺文志》‘《子思》二十三篇’,不名《子思子》。《子思子》之名自隋唐间始。”[15]不过据学者研究,《子思子》之名梁朝时可能已经出现。唐代马总曾根据梁朝庾仲容《子钞》增损而成《意林》,题曰:“《子思子》七卷。”《隋书·音乐志》引梁朝沈约之言曰:“《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这是梁时已有《子思子》之证。明初宋濂称,“《子思子》七卷,亦后人缀辑而成,非子思之所自著也”[16],认为《子思子》七卷乃后人的辑录,已非二十三篇之真。郭沂先生则认为,“七卷本《子思子》的意义十分重要,非后来汪晫乃至黄以周所辑录的《子思子》所能相比……作为重辑本的《子思子》七卷,保存了大量本属二十三篇本的内容。甚至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性,即它也可能是重编本,是在二十三篇本的基础上重编而成,基本保留了二十三篇本的材料”[17]。不管七卷本《子思子》是重辑也好,重编也好,都是以刘向校订的二十三篇本《子思》为底本,这一点是肯定的。
不过至迟到南宋时,七卷本的《子思子》可能也已不传,而出现了汪晫根据《礼记》《孔丛子》等书的辑本。此时子思书可能已彻底失传,其原貌如何,已不被人们所知,成为一个巨大的谜团。除二十三篇《子思》与七卷本《子思子》外,《孔丛子》还有子思作“《中庸》之书”的记载,其《居卫》篇记子思曰:“文王囚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屈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此“《中庸》之书”显然不是指子思所作之《中庸》篇,而是子思著作的称谓。盖古书有举首篇代替全书之例,如邹衍所作有四十九篇,而《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仅说作《主运》;屈原有许多作品,但《离骚》为屈原赋的首篇,所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就说“乃作《离骚》之赋”。因《中庸》可能为《子思子》的首篇,故被用来作为全书的称谓。此四十九篇之“《中庸》之书”是否真的存在?来源如何?与“二十三篇”是什么关系?材料不足,已不可详考。[18]
从目前材料来看,所能确定的子思著作应是《汉志》所载的“《子思》二十三篇”,它与战国时流传的子思书在文字与个别语句上当然会有差别,但主体部分应是一致的。该书经过汉代刘向等人的校订,是比较可靠的本子。七卷本《子思子》与二十三篇本《子思》的关系虽不可详考,但前者不管是重辑还是重编,都是以后者为根据,前者的内容原则上也应该见于后者。所以本书所说的子思著作即是指《子思》二十三篇,现学术界多喜用《子思子》一名,甚至称“《子思子》二十三篇”,是不准确的。下面为了行文的方便,不再一一指出。
郭店竹简发现后,激起了学者对子思书的兴趣,故对《子思》一书作出了重新反省和考察。如李学勤先生认为,《子思子》“同其他子书一样,不一定是子思一人的手笔。《韩非子》说‘儒分为八’,有‘子思氏之儒’,是子思的徒裔颇多。子思卒于公元前五世纪末,到郭店墓下葬不过百年,估计竹简《子思子》不会晚于子思的再传弟子”。[19]庞朴则谓《子思子》应该像“《庄子》那样,也是一部论文集,由孔子向孟子过渡学派的论文集;现在郭店楚简儒家部分的一些篇章,很有可能便曾侧身其中”[20]。王葆玹甚至提出,“《子思子》乃是子思学派的著作集成,由于这一学派在战国之末十分活跃,在汉初可能仍在延续,故而《子思子》二十三篇的撰作时间不一,乃是陆续完成的”[21]。廖名春曾比较了《子思》与《荀子》,认为二书内容之类别有相近之处。《荀子》一书的内容大约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荀子亲手所著,如《天论》《正论》《礼论》《乐论》《解蔽》《正名》《性恶》等。第二类是荀子弟子所记录的荀子言行,如《儒效》《议兵》《强国》《大略》《仲尼》。第三类是荀子所整理、纂集的一些资料,其中也插入了弟子之作,如《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从目前学术界所认可的子思作品来看,也大致可以分为与《荀子》相似的三类。其中属于第一类的有子思所作之《中庸》,第二类有《鲁穆公问子思》,《缁衣》《表记》《坊记》则属于第三类。[22]按,《缁衣》《表记》《坊记》为记言体,每章均以“子曰”的形式出现,这是子思作品中非常特殊的一类,而这些“子曰”往往是子思“亲闻”或“闻之于人者”,同时掺入己意,这在文献记载中也有所反映。[23]所以这些作品实际形成较早,与《荀子》的第三类作品并不完全相同,因为后者往往被认为是《荀子》中较为晚出的作品。这样,《子思》的成书也应该是较早的,其主体部分在子思弟子或再传弟子时已完成,李学勤先生的看法是可以接受的。
关于郭店儒简中哪些属于《子思》的问题,学术界存在着“乐观”和“谨慎”两种不同的看法。在竹简研究的开始阶段,似乎持“乐观”的看法者占了上风。李学勤先生在《荆门郭店楚简中的〈子思子〉》中提出,《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三篇应出于《子思子》。在《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发现》一文中,又肯定《成之闻之》《性自命出》《尊德义》《六德》“都与子思有或多或少的关联,可说是代表了由子思到孟子之间儒学发展的链环”。这样,郭店儒简的一半都可归于《子思》。
姜广辉先生进一步推断郭店儒简多数应属于《子思子》,他提出四条判断标准:(1)以《荀子·非十二子》之语为参照。(2)以《中庸》为参照。(3)从子思“求己”的学术主旨出发。(4)透过子思的思想性格。通过以上标准的审查,他认为竹简中《唐虞之道》、《缁衣》、《五行》、《性自命出》、《穷达以时》、《成之闻之》前半部分、《鲁穆公问子思》、《六德》诸篇应为子思所作。[24]与李先生所认定的相比,多出《唐虞之道》一篇,达到八篇。
台湾学者杨儒宾将郭店儒简分为两组,其中甲组包括《鲁穆公问子思》《穷达以时》《唐虞之道》《忠信之道》以及《五行》与《缁衣》共六篇,杨先生认为,“这六篇可视为子思学派的作品。至于这些作品哪几篇是子思所作?哪几篇是子思后学所作?笔者认为以目前我们所掌握的资料考量,这个问题恐怕是无法问的,我们笼统地以‘子思学派’定位这些材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做法”。另一组的“《性自命出》、《成之闻之》、《尊德义》、《六德》四篇,不管就内容或就引文出处看来,应该都与《子思子》一书一致”。至于它们能否归于《子思》,杨先生认为要考虑两种可能情况:(1)它们如是子思学派的作品,那么,孟子与子思在人性论与“义”内在或外在的论点上是不同的。(2)思、孟如果在这两项基本的观念上意见一致,那么,这批材料就不可能是子思学派的作品。杨先生倾向前一种情况。[25]这样,杨先生肯定或倾向肯定的儒简达到十篇,较之以前多出《忠信之道》与《尊德义》两篇。
这种“乐观”的看法在叶国良先生那里达到了顶点,叶先生提出,“郭店竹简,除《老子》、《太一生水》属于道家著作,《语丛》零碎,本文暂置不论外,其余基本上都可以承认属于曾子、子思一系的著作”。叶先生又提出,“郭店儒家著作,我们不必一定指明即是《子思子》,但说他们属于曾子、子思一系的著作,应当是合理的;至少,其学说并没有不合之处”。[26]表面上看,叶先生似乎采取了较为宽泛的说法,但实际只是在子思之外,又增加了曾子这位作者,而曾子的作品《汉书·艺文志》记录有“《曾子》十八篇”,其中十篇保存于《大戴礼记》中[27],这些现存的《曾子》作品与郭店儒家诸篇也无法发生直接的对应关系。察叶先生的论证方法,不过是指出竹简的一些内容和用词是曾子、子思也具有的,或可以接受的,如论证《忠信之道》,便指出曾子、子思也有重视忠信的思想,故“《忠信之道》不必排除在曾子、子思一系之学之外”。曾子、子思都是儒家学者,而郭店儒简又均是儒家作品,要找到他们之间的一致或相合之处,何其容易!但这种论证方法显然是缺乏说服力的。要论证郭店儒简确实出自《子思》,除了直接的证据外,恐怕也要说明儒简的内容、用词是子思独有或特有的才行,一般地泛泛举例,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所以乐观地将郭店儒简的多数归于《子思》,恐怕就不纯粹是个文献考订的问题,同时可能还有一个心态的问题。杜维明先生说:“在学术研究中,研究者的希望与期待,有时候会直接地影响到对文献的解释。在郭店楚简的研究中,这种‘期待’应该就是期待发现《子思子》,也就是期待孔孟之间儒家材料的出现。”[28]应该说,这在郭店儒简与思孟学派研究之初是相当普遍的。
然而,期待并不能代表事实,所以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反对笼统地将郭店儒简归于《子思》,而更重视直接的证据,只肯定竹简中的《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等少数几篇与《子思》有关,“谨慎”的观点逐渐得到学者的认同。本书也持一种“谨慎”的观点,将十四篇儒简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包括《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我们肯定其就属于《子思》。第二类包括《穷达以时》《性自命出》,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们“倾向”于将其分别看作子思与子游氏之儒的作品。第三类包括《唐虞之道》《尊德义》《六德》等,我们认为其作者已不可详考,但《唐虞之道》所谈论之“禅让”,《尊德义》《六德》所谈论之“仁内义外”,是儒学某个发展时期也就是子思那个时代,人们普遍谈论并可以接受的观点。所以,我们将其当作由子思到孟子的背景材料处理和使用。以下将分别论述之。
一、《缁衣》。《缁衣》出于《子思子》有明确的记载,《隋书·音乐志》载南北朝梁沈约奏答曰:“汉初典章灭绝,诸儒捃拾沟渠墙壁之间,得片简遗文与礼事相关者,即编次以为《礼》,皆非圣人之言。《月令》取《吕氏春秋》;《中庸》、《表记》、《防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乐记》取《公孙尼子》;《檀弓》残杂,又非方幅典诰之书也。”七卷本的《子思子》《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旧唐书·艺文志》均有著录,说明其书至少隋唐时尚存,沈约应该还可以看到,其说应是有根据的。唐代《意林》一书,引用《子思子》多处,其中一条见于《缁衣》:“子曰: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也”;《文选》李善注也引《子思子》两条,都见于《缁衣》。[29]故后世学者多信沈约之说,清代黄以周辑《子思子》七卷,以《缁衣》为其内篇卷四。黄氏认为,“《文选注》引《缁衣》两事,《意林》所采《子思子》十余条,一见于《表记》,再见于《缁衣》,则梁沈约谓今《小戴·中庸》、《表记》、《坊记》、《缁衣》四篇类列,皆取诸《子思》书中,斯言洵不诬矣”[30]。郭店竹简《缁衣》发现后,一定程度上为此说提供了证据。据发掘报告,郭店一号楚墓的下葬年代当在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3世纪初,李学勤先生进一步断定其不晚于公元前300年,考虑到书籍有一个流传过程,则其书写时间可能还会更早,基本在子思(约前483年至前402年)生活年代之内。因此,沈约之说被学者纷纷接受,《缁衣》出于《子思》在大陆学术界一时有成为定论之势。
不过争论并没有结束,因为史书上还有《缁衣》来源的不同记载。唐陆德明(约550—630年)《经典释文》卷十四《礼记音义·缁衣》题下:“《缁衣》,刘云:‘公孙尼子作也。’”刘(434—489年)为南齐时人,早于沈约(441—513年)。《南齐书·刘传》称:“瓛……少笃学,博通五经,聚徒教授”,“儒学冠于当时,京师士子贵游莫不下席授业”,“所著文集,皆是《礼》义”。《金楼子》也称:“沛国刘,当时马、郑,上每析疑义,雅相推揖。”刘为当时著名经学家,故其所说亦不应忽视。又,郑樵《诗辩妄》引《公孙尼子》云:“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文与《礼记·缁衣》同。这样看来,《缁衣》的来源的确比较复杂,所以当大陆学者一边倒是沈非刘,信《缁衣》出于《子思》时,台湾学者程元敏则提出了根本性的否定意见,是刘非沈,认为《缁衣》出于《公孙尼子》而非《子思子》。程先生注意到,《意林》所引《子思子》文句,虽见于今本《缁衣》,但楚简本无;《文选》李善注引《子思子》的两条,虽见于今本《缁衣》,但楚简本仅有一条两句,故认为“《子思子》有,楚简《缁衣》亦有,是两文作者取材同”,“非直从《子思子》引”,“原始未经羼杂之楚简本《缁衣》,诚无关乎《子思子》”。而郑樵《诗辩妄·诗序辩》谓“‘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其文全出于《公孙尼子》”,这段话既见于今本《缁衣》,又见于楚简本《缁衣》,“三事合一”,“确证”刘之说“可信”。沈、刘二人相较,亦当信刘而弃沈,“知者,刘早沈晚;刘是当代硕儒,沈是词府文士;刘毕生志业在经书,不慕荣利,沈生平志业在文章,萦心仕进;刘授经业,通群经,而甚专《礼学》,有专著,沈未尝讲经,无经学专著。职是,吾宁信专家之确说,不信文士之空谈”[31]。
程元敏完全否定沈约说,不可取,廖名春先生已驳之甚详。[32]不过他论证刘说之可信,却值得重视。正是在这样的辩论中,大陆学者逐渐放弃了以前简单化的认识方式,而更为全面、复杂地看待刘、沈之说的不同,并力求得出切实可信、符合实际的结论。如李零先生提出,“前人的两种说法,它们都可信,也都不可信。我们说可信,是说当时的《子思子》或《公孙尼子》,它们可能都有这一篇,而且沈约、刘也完全可能看到它;不可信,是说子思子和公孙尼子,他们都不是该篇真正的‘作者’或直接的‘作者’。因为我们所见到的《缁衣》,它的所有章节都是按同一格式编写,即‘子曰’加《诗》、《书》引文。如果我们承认,这里的‘子曰’是记孔子之言,《诗》、《书》是用来印证或发挥孔子的话,那么,我们就找不到任何子思子和公孙尼子的言论,我们也就没有任何理由说它是子思子或公孙尼子的作品。我个人认为,也许更稳妥的说法倒是,《缁衣》是记孔子之言,子思子和公孙尼子都是传述者。《缁衣》可能被子思子和公孙尼子同时传述,并且分别收入以他们名字题名的集子”[33]。廖名春先生认为,《缁衣》《表记》《坊记》应该和《荀子·哀公》篇一样,《哀公》篇“虽然收入了《荀子》,但也不妨见于《大戴礼记·哀公问五义》和《孔子家语·五仪解》。因为它是孔子事迹言行的记载,在儒家内部,不专属哪一弟子或哪一门派,是一种公共资源。荀子可以用,故收入《荀子》;后世礼家也可以用,故收入《大戴礼记》;孔子家族自应保存,故也收入了《孔子家语》。《缁衣》是孔子语录,孔子弟子公孙尼子将其整理出来,故其后学可以将其收入《公孙尼子》一书,所以就有了刘的《缁衣》公孙尼子所作说。子思用其祖父之书,实质是通过公孙尼子一辈孔子弟子的笔记接受孔子之教,视为‘家学’,后学将其纳入《子思子》一书,于是就有了沈约的《缁衣》‘取《子思子》’说。因此,后世流传的《公孙尼子》一书和《子思子》一书,都有《缁衣》篇,一点也不奇怪。刘和沈约,是各见其一端,其各执一词,表面上互相矛盾,实质上并无冲突”。并说:“懂得了《缁衣》篇为孔子语录由公孙尼子整理而分别流传的这一性质,我们在研究思孟学派时就应该审慎行事,不能将其视为研究思孟学派的直接材料,而只能作为间接材料。”[34]
按,从先秦典籍中大量“同文重见”的现象来看,《缁衣》同时出现于《子思子》与《公孙尼子》完全可能,李零、廖名春两位先生的分析是可信的。不过李零先生认为《缁衣》中的“子曰”仅仅是“记孔子之言”,“找不到任何子思子和公孙尼子的言论”;廖名春先生认为《缁衣》仅仅是“孔子语录”,不可当作“研究思孟学派的直接材料”,则有可商榷之处。这实际涉及先秦典籍中大量“子曰”的归属,是个需要专门讨论的问题。我的看法是,除《论语》外,先秦典籍中大量的“子曰”虽是以孔子的言论为根据,但有些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实录”,而是包含了记录者对孔子思想的诠释和理解,表达了记录者的主观意图和愿望,这在子思那里表现得尤为明显。故对于《缁衣》中“子曰”的内容,就不可简单地归之于“孔子之言”或“孔子语录”了事,而是要对其内容进行具体分析,判定哪些是属于孔子之言,哪些是子思掺入己意之辞,考察在“子曰”形式下思想的发展与流变。此点我们将在本书第五章第一节展开讨论,此不详述。另,刘说《缁衣》为“公孙尼子作也”,沈约则说“《中庸》、《表记》、《防记》、《缁衣》皆取《子思子》”,表明同见于《公孙尼子》与《子思子》的仅有《缁衣》一篇,而《表记》《坊记》则是《子思子》独有,而《公孙尼子》所无的。与《荀子·哀公》篇类似的也只有《缁衣》一篇,而不是如廖名春先生所说的《缁衣》《表记》《坊记》三篇。《表记》《坊记》既然是子思独自记叙或转述的孔子之言,那么,对于了解子思在“子曰”形式下掺入的“己意”而言,《表记》《坊记》的史料价值可能更大。
二、《五行》。《五行》曾在20世纪70年代出土的马王堆汉墓中发现过,在“经”之外还有“说”,魏启鹏先生将其命名为“德行”,并根据其思想特点断定为“战国前期子思氏之儒的作品”[35];庞朴先生则指出文中“仁义礼智圣”即是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所批判子思“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的“五行”,解开了思孟五行说之谜[36]。但由于马王堆汉墓年代较晚,又没有更多材料可分别“经”“说”的年代,故当时学者往往将其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倾向认为是孟子后学的作品,年代约在战国后期,甚或在西汉初期。郭店竹简《五行》出土后,对于确立《五行》的作者有两点重大推进,一是与帛书本相比,竹简本有“经”而无“说”,说明《五行》“经”的部分成书年代应当更早,根据考古学者的意见,郭店一号楚墓的年代为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3世纪初,竹简制作时代又早于墓葬时代,而简文成篇的时间更在竹简制作之前,这已很接近子思生活的时代了,将其归为《子思》完全可能。二是竹简本明确题有“五行”二字,排除了“德行”或其他命名的可能,表明其所谈论的仁义礼智圣就是古代的一种五行说。《五行》篇可归于《子思》的关键,就在于其所谈论的仁义礼智圣五行,即是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批判的“子思倡之,孟轲和之”的五行,《五行》篇篇名的确定,对于确定这一点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五行》与子思有关还有其他一些旁证。例如,《五行》的思想与“子思作《中庸》”之“诚明”部分多有相近。[37]郭沂先生说,《中庸》的思想有两大主脉,一曰上下,二曰内外。可以三句教言之,“天命之谓性”,自上而下也;“率性之谓道”“自诚明,谓之性”,自内而外也;“修道之谓教”“自明诚,谓之教”,自外而内也。[38]《五行》首章提出仁义礼智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这里虽没有点出一个“天”字,但据学者研究,所谓“形于内”实际是指天使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形于内,故下文说“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德,天道也”,“德,天道也”即包含天道是德的根源的意思。[39]《五行》第二十七章又说:“天施诸其人,天也。其人施诸人,狎也。”所谓“天施诸其人”就是天将德赋予人,它与“天命之谓性”非常近似,二者所表达的都是由上而下的思想。《五行》又主张“形于内”的“德之行五和,谓之德”;“不形于内”的“四行和,谓之善”,并有“为善”与“为德”之区别:“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由外而内,与“自明诚”类似;“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也”,由内而外,与“自诚明”接近。故《五行》与《中庸》之“诚明”所表达的思想是相近的,其差别在于二者使用了不同的概念体系。而一位思想家使用两套概念体系也是可能的,总归,概念体系是形式的,思想内容则是实质的。《五行》与《中庸》之“诚明”部分文风上也有相似之处,二者除皆为议论体外,还皆喜引《诗》,反映了子思一派的特点。两篇都论“慎独”,据我们研究,《中庸》的慎独并非如郑玄所云,是指“慎其闲居之所为”,而是针对“诚其意”而言,与《五行》“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慎其独也”是一致的。[40]
另,《五行》与取于《子思子》的《缁衣》以及记子思之言的《鲁穆公问子思》同时出土,是否也为其原属《子思》添加一旁证?凡此种种,都显示将《五行》归于《子思》是有一定根据,可以成立的。
现学术界仍有少数学者怀疑《五行》为子思的作品,这又与他们对“五行”的具体理解有关。在马王堆时期,李学勤先生曾取章太炎之说,认为子思依据《尚书·洪范》创立五行说,“将作为元素的五行与道德范畴的五行结合为一,荀子指责之为‘无类’、‘无说’、‘无解’,是有道理的”。而帛书《五行》没有金木水火土的字样,与荀子的指摘不能一一对应,“当为思孟后学的作品,用荀子的贬辞说,正出于受五行说而传之的世俗之儒。它虽为解开五行说之谜提供了钥匙,毕竟不是五行说的全貌”。[41]不过竹简《五行》出土后,证明其年代要更早,基本在子思生活的范围之内,故李学勤先生又修订了以前的成说,认为《五行》“经”的部分为子思所作。[42]但仍有学者认为子思五行当与金木水火土有关,并由此质疑《五行》与子思的关系。如台湾学者郭梨华先生提出,“从竹简《五行》中我们只发现有‘几而知之’之说,并未明确找到水火木金土与德之‘五行’相比附的资料,而且《中庸》也没有明确资料显示。因此确定为子思遗说,虽可设想,但不能明证”[43]。王褒玹先生则做了更为详细的推论:“子思五行说究竟与《尚书·洪范》有没有关系呢?我以为不可能没有。《洪范》提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这关于五行的定义简单明白,熟悉《诗》、《书》的子思不会不了解……原出于《子思子》的传世本《表记》说:‘水之于民也,亲而不尊,火尊而不亲’,显示出子思学派原有将五行比附人伦的意向,可见子思首唱五行说,是以《尚书》为其经典依据。”并认为,“一旦辨明子思首唱五行说乃是根据《尚书》五行说而作发挥,则楚简《五行》未提‘水火木金土’这一点便可引向一个结论:《五行》一篇并非子思首唱之际的作品,而是子思后学关于子思五行说的总结,撰作时间应与《孟子》相当”。[44]
按,荀子《非十二子》云“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应如何理解?可以有不同解释。它既可以理解为根据以往五行的思维模式创立学说,而不必一定要提及金木水火土;也可以理解为根据以往已存在的仁、义、礼、智、圣几个概念创立学说,后者的可能性也许更大。总之,如果仅仅根据荀子的一句“案往旧造说”,便认为子思五行说一定要有与金木水火土相比附的内容,显然根据不足。至于王褒玹先生根据这种推论,进一步否定竹简的考古年代,则更不足取。
三、《鲁穆公问子思》。《鲁穆公问子思》属于《子思》分歧最少,几乎得到学者的一致认可。如杨儒宾先生所说,“‘从道不从君’是儒门通义,《鲁穆公问子思》此文放到儒家其他典籍,其义亦可相容。然而,本文明说到子思与鲁穆公问答,我们都知道先秦子书流行问答的语录,而且随时代推衍,文字由简而繁。此篇全文风格特别近似《孟子》一书的叙述,与《墨子》、《荀子》等书的对话篇章风格亦颇近似。此文就像《孟子》一书以孟子之名发言一样,其文纵非作者自著,至少也是其弟子所作,所以我们如将作者权归到其名之下,应该是说得过去的”[45]。另外,本篇所记子思“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的政治主张,与传世典籍中记载子思的批判、抗议精神,以及“有傲世主之心”的精神风貌,若合符节。足可证明,该篇确为子思弟子记录的子思言论,其可靠性不容置疑。退一步讲,即使《子思》二十三篇中原不包括这一篇,那么,它也应属于子思的佚文,其价值也绝不在二十三篇之下,将其归入子思一派的作品中,绝没有什么问题。
四、《穷达以时》。姜广辉、杨儒宾、叶国良诸先生将《穷达以时》归于《子思》,都强调了该篇“敦于反己”的思想与子思“求己”的学术主旨相符。如姜广辉先生提出,“子思的学术主旨在重‘修己’”,而《穷达以时》“讲‘天人之分’,所谓‘天’即下文之‘世’,意谓客观条件,所谓‘人’,是指‘己’,意谓主观条件。文章结语落在‘反己’,即反求诸己”。“这正是子思的学术主旨。由此可以推定《郭店楚简》中《穷达以时》一篇为子思所作。”[46]杨儒宾先生虽认为“‘穷达以时’,‘敦于反己’,此观点亦是儒家通义”,“大抵隶属于儒家整体,而不是儒家底下某某分派的特殊概念”,但依然肯定,《穷达以时》“有可能是《子思子》原有的篇章。《中庸》第十四章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并特别引孔子的话:‘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孟子亦言:‘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又言:‘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中庸》、《孟子》上述所说的话,意思就是‘穷达以时,德行一也’”。[47]但以上几位学者或多或少忽略了对《穷达以时》中“天人之分”这一核心命题作出详细分析,特别是没有对其与《荀子》中“天人之分”的关系作出说明。与之相反,日本学者池田知久则提出,《穷达以时》与《荀子》中的“天人之分”内容基本相同,故认为《穷达以时》实出于荀子后学之手。[48]
按,《穷达以时》的“天人之分”与《荀子·天论》中的“天人之分”有所不同。《穷达以时》提出,“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其所谓天主要是一种命运天,其天人之分主要讨论的是天命与人事的关系,认为世间有些事情如“时”“遇”等,是人所不能掌握的,只能看作命或天;有些事情如德行等,能否实现则完全取决于人,与天无关。分清了哪些是天的职分,哪些是人的职分,便不应汲汲于个人的穷达祸福,而应“躬于反己”,尽人事以待天命。荀子的天则是一种自然天,其天人之分内涵虽然较为复杂,但主要是认为万物的生成及运行是一个自然过程,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人应该“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天论》),不必殚精竭虑于万物之所以生成,而应关注自然界与人事相关的法则、规律,“制天命而用之”。同时强调通过后天教化,实践礼仪,以改造人的内在自然本性。在本书第八章第二节中,我们将通过分析指出,真正继承《穷达以时》“天人之分”思想的是以后的孟子,并将其发展为性命之分。而荀子当然也可以接受竹简的“天人之分”思想,也可以有类似的言论,但这些内容在其思想中不占有重要地位,不能与其《天论》中的“天人之分”相比。故仅凭概念形式上的相同,就推断《穷达以时》出于荀子或其弟子之手,显然根据不足。
将《穷达以时》归于《子思》还有其他根据,而这又与据考证是《子思》佚文的《淮南子·缪称训》有关。清人黄以周在辑录《子思子》时,注意到《淮南子·缪称训》和子思书的密切关系。他将所辑《子思子》佚文见于《淮南子·缪称训》者皆一一注明,其中明见于《缪称训》的竟达十条之多,另有两条与《缪称训》暗合,故指出:“《淮南子·缪称训》多取子思书,引申其义。”[49]杨树达先生在校读《缪称训》时亦说:“此篇多引经证义,皆儒家之说也。今校知与《子思子》佚文同者凡七八节之多(实十二条——引者注),疑皆采自彼书也。惜《子思子》不存,不得尽校耳。”[50]郭店竹简有关子思佚籍发现后,一些学者旧案重提,如刘乐贤认为,“我们虽不能说《缪称》全部取自《子思子》,但可以肯定,《缪称》保存的子思学派思想必定相当丰富”[51]。郭沂则进一步肯定,“《缪称训》主体部分采自子思书”,并断定为《子思子》中《累德》篇。他认为,“将群书所引子思书与《缪称训》相比较,不难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后者的语义更加完整,甚至在《缪称训》中见于子思书佚文的部分同其上下文浑然一体。这说明,《缪称训》见于子思书佚文之段落之上下文很可能也本属子思书”。另外,《缪称训》频繁地引用《诗经》《周易》,在《淮南子》中再无第二篇,而“引经证义”,正是子思著作的鲜明特点。[52]《淮南子》为杂家著作,“其旨近《老子》”,“其大较归之于道”,但又“讲论道德,总统仁义”,即除了道家外,儒家思想亦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由于参与此书编写的有“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其将儒家文献编入其中便是很自然的事情。《缪称训》多与《子思子》佚文相合也反映了这一点。不过由于《淮南子》是编纂而成,所以也不排除《缪称训》中夹杂着编纂者个人的发挥,或加入其他来源的材料,但其主体部分或相当一部分来自《子思子》当无疑问。
明确了这一点,就可以理解,《穷达以时》与《淮南子·缪称》篇多有一致之处,并非偶然。如,《穷达以时》主张“察天人之分”,《缪称》篇则称“功名遂成,天也;循理受顺,人也”,对天人的职分做了与前者基本一致的理解。《穷达以时》主张“善负己也,穷达以时。德行一也,誉毁在旁……穷达以时,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缪称》篇则称“人无能作也,有能为也;有能为也,而无能成也。人之为,天成之。终身为善,非天不行;终身为不善,非天不亡。故善否,我也;祸福,非我也。故君子顺其在己者而已矣”。二者的思想是基本一致的,甚至语言也十分相近,说明《穷达以时》的作者与《缪称》篇的作者应为同一人或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穷达以时》一定是出自子思之手,但其思想也为子思所主张,二者属于同一思想系统则是可以肯定的。
另外,竹简的形制和字体也可以作为一个考虑因素。李零先生曾提出,“我们分析简文是否属于同一类,首先是靠字体和形制,而不是内容。学者说某篇与某篇属于同一篇或同一卷,常常是从内容判断,或虽顾及形制,但不问字体,这样的判断是没有根据的”。他根据郭店楚简的字体和形制将各篇竹书分为五类,其中“第二种字体”包括四篇,即《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和《穷达以时》。[53]这是否也为《穷达以时》属于《子思》提供一旁证?
关于《穷达以时》,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辨析,即它是否如一些学者所主张的,是出于孔子?或完全反映了孔子的思想?一些学者注意到,《穷达以时》在内容上与孔子“陈蔡之困”有关,类似的记载又见于《荀子·宥坐》、《吕氏春秋·慎人》、《韩诗外传》卷七、《说苑·杂言》、《风俗通义·穷通》、《孔子家语·在厄》等篇,于是提出《穷达以时》实出于孔子。如廖名春先生通过与《荀子·宥坐》的对比认为,“简文所列举的历史人物与事迹,与《荀子·宥坐》虽有出入,但大体也能相合。‘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说不禁使我们想起了《荀子·天论》‘明于天人之分’的名言。但这不能说简文出于《荀子》,因为《荀子·宥坐》明言上述言论是孔子之语。《韩诗外传》卷七有与《荀子·宥坐》相通的记载,也说是‘孔子曰’。因此,《穷达以时》当出于孔子。不称‘孔子曰’,当与体裁、来源有关”。并认为,“简文《穷达以时》当是《荀子·宥坐》、《韩诗外传》卷七记载的源头”。[54]郭沂先生通过与《说苑·杂言》的对比也认为,“《穷达以时》和《说苑》之间,不但在思想内容方面,还是在文字表达方面,都是相当一致的,而记述史实的部分尤为接近。这个情况在《穷达以时》之外的各本之间,也是存在的。这表明,《穷达以时》和各本有关记载的史料性质是相同的。既然各本的相关记载为孔子向子路阐述自己对陈蔡之厄的看法,那么,就可以肯定《穷达以时》也出自孔子之口”。[55]以上两位先生认为《穷达以时》与孔子“陈蔡之困”有关,是正确的。但由此认为《穷达以时》是出于孔子,是对孔子言论的记录,则有可商榷之处。这实际与有关“子曰”的争论一样,涉及如何看待先秦典籍中所记载的孔子言论问题。
在《论语》中,关于“陈蔡之困”只有简短的记载:“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以后先秦典籍中关于“陈蔡之困”的讨论,即在此基础上铺陈、发挥,不断累积,而“陈蔡之困”也成为一个“母题”,不仅儒家学者,道家以及其他各派学者都借其表达对人生时遇、穷达祸福的感慨和思考,如见于《庄子·让王》中的记载,即是出于道家学者之手。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了解,先秦典籍中有关“陈蔡之困”的讨论其实与“子曰”一样,可能也不完全是简单的实录,而是包括了记录者的理解和发挥,是对孔子思想的“内在诠释”。仔细观察不难发现,《穷达以时》有关“穷达以时,德行一也”,“君子敦于反己”的议论,显然是针对《论语》“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而来,是对后者的进一步的理解和说明,特别是它提出“天人之分”这一较为抽象的命题,从哲学的高度论证了人之穷达与德行的关系,若将其笼统地归于孔子,显然不合适。相反,若将其归于思辨能力较强的子思——由《中庸》《五行》可见,可能更为合理。
五、《性自命出》。关于《性自命出》的作者,学术界有子思说、公孙尼子说以及子游说等不同看法。认为《性自命出》出于子思,主要是因为其与子思所作之《中庸》有相近的概念、命题和相近的思想内容。如姜广辉先生称,“《中庸》一书反映了子思的成熟的思想,其起首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三句隐括了《郭店楚墓竹简》中《性自命出》的内容。《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中庸》‘天命之谓性’一句隐括之。《性自命出》说:‘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道者,群物之道,凡道,心术为主……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中庸》‘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二语隐括之。由上所论,可见《性自命出》与《中庸》的思想脉络一致……如果说《中庸》一书为子思所作,那我们可以据此推断《性自命出》亦为子思所作”。[56]此外,李天虹博士也列出《性自命出》与《中庸》思想的许多相同之处,如中和,诚,修身,慎独,等等。[57]
按,《性自命出》与《中庸》虽存在种种相近之处,但也存在明显的差别。如,《性自命出》虽提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与《中庸》的“天命之谓性”相近,但竹简下面接着讲“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好恶,性也”,所谈主要是自然人性,与《中庸》的“诚明”之性、道德人性显然有所不同。又,《中庸》提出“率性之谓道”,认为循性而行即是道,所谈是内在之道,与竹简的“群物之道”,需要心去认识、理解的外在之道,也有所不同。《性自命出》与《中庸》的这些差别是根本的,而非一般的,故若承认《中庸》为子思所作,则不应承认《性自命出》也出于子思之手。《性自命出》与《中庸》更像是前后相续,两个不同时代的作品,它们思想的相似和差别都源于此。这点我们将在第三章第三节详细讨论,此不赘述。总之,仅根据《性自命出》与《中庸》某些思想的相似,便判断前者也出于子思之手,显然证据不足。
认为《性自命出》出于公孙尼子,证据更为有限,也更为间接。此说主要是认为,公孙尼子与思孟之学存在一定联系,公孙尼子之《乐记·乐化》篇说,“故乐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有“中和”的概念。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引《公孙之养气》曰,“里藏泰实则气不通,泰虚则气不足,热胜则气□,寒胜则气□[58],泰劳则气不入,泰佚则气宛至,怒则气高,喜则气散,忧则气狂,惧则气慑,凡此十者,气之害也,而皆生于不中和。故君子怒则反中,而自说以和;喜则反中,而收之以正;忧则反中,而舒之以意;惧则反中,而实之以精”,表明公孙尼子提倡“中和”之说。而子思《中庸》开篇提出了“中和”,可能即是受公孙尼子的影响,故若将《性自命出》看作子思之前的作品,将其归于公孙尼子较为合适。
另外,《乐记》是唯一流传至今的先秦儒家乐论文献,而《性自命出》则是出土文献中有大段论乐内容的一篇,二者著作年代相当,对于乐的看法也有一致之处,如二者都认为乐声起源于人的性、心、情,乐具有和、德、诚的特点,乐教是培养高尚道德情操的重要手段,等等。两篇文献还有一些共同的特殊用语,如“心术”“古乐”“郑卫之音(乐)”等,内涵也非常接近。这些都表明,在现存文献中,《乐记》与《性自命出》关系最为密切,人们由此将公孙尼子与《性自命出》联系在一起,便不足为奇了。
不过《性自命出》与《乐记》虽然存在某些一致之处,但正如李天虹博士所指出的,二者在思想上也存在一些明显的差别。“其一,《乐记》的乐论,较《性自命出》更为丰富、深刻、明确。”“其二,《乐记》论乐,有乐服务于礼的倾向,认为‘知乐,则几于礼矣’(《乐本》),礼的地位高于乐。《性自命出》则谓:‘乐,礼之深泽也’(简二三),颇有重乐的意味。其下篇强调内心的诚信重于合宜的言行,应该也是重乐思想的表现。”“其三,《乐记》强调治心节欲,乐主要作为治民强国的手段,全篇政治色彩比较浓厚。《性自命出》弘扬真情、信诚,重视乐对人心、性、情的影响,乐主要作为修身养性、升华品行的手段,鲜少赋予其政治功能。”[59]因此,若想通过《乐记》与《性自命出》思想的联系,推论公孙尼子为竹简的作者,困难较大,且没有直接的证据。
还有一些学者主张《性自命出》应出于子游或子游氏儒之手,笔者倾向于这种看法。这是因为,在孔门后学中,子游较为重视礼乐尤其是乐教。《论语·阳货》载:“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从上下文来看,子游所谓的“道”,就是指礼乐之道,子游在武城推行乐教,致使“弦歌之声”盈耳,表明他不仅完全遵循了孔子礼乐治国的主张,而且似乎更加重视乐的作用。故他具有写作《性自命出》这样作品的思想基础。
荀子《非十二子》曾云,“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表明思孟一派曾推崇子游,与其有继承关系。前面说过,《性自命出》与《中庸》有一定联系,但年代要早,故推断其作者为子思之前的子游,不是没有可能的。
另外,《礼记·礼运》篇有谈论情、义的文字,与《性自命出》有相近之处。《礼运》云,“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认为人情就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是人天生的本能,不是后天学习的产物。《性自命出》说“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又说“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好恶,性也”,二者十分接近。《礼运》讲情亦讲义,主张以礼修治情、义,而《性自命出》说“礼作于情”,“始者近情,终者近义”,讲的也是礼和情、义的关系,二者确乎有某种密切的联系。《礼运》为子游氏之儒的作品,其成书大约在公元前316年,具体的考证详见第三章第四节。由此可知,《性自命出》也可能与子游有关,是出于子游氏之儒之手。
当然,认为《性自命出》出于子游的最直接证据,是简文中的一段文字,在《礼记·檀弓下》被记为子游之言。这段文字是:
喜斯陶,陶斯奋,奋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喜之终也。愠斯忧,忧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踊,愠之终也。(第34—35简)
《檀弓下》的记载是:“有子谓子游曰:‘予壹不知夫丧之踊也,予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可以看到,以上从“人喜则斯陶”到“辟斯踊矣”一段,与简文是基本一致的。这段话既出于子游之口,又见于竹简中,那么,《性自命出》出于子游或其弟子之手的可能性便非常大了。
不过,对于以上两段文字的关系,学者也有不同看法。如李天虹博士认为,“简文里的字句,与子游之言不尽相同。对比可知,简书文句层次分明,深入且细致地描述、分析了喜、愠两种对立情感始终的表象,语意非常完整。子游之言则比较简省……《性自命出》这段话所蕴涵的思想比较原始、质朴,而子游之言在此基础上有所提升,很可能是引述他人的言论,不是他自己的首创”[60]。按,竹简的文字比较清楚,这点学者已有共识。它主要分析了“喜”和“愠”两种情感,分别由“喜”过渡到“舞”,由“愠”过渡到“踊”,并以“舞,喜之终也”“踊,愠之终也”两句做结,逻辑严谨,对比鲜明。《檀弓下》则由“喜”过渡到“舞”,然后一句“舞斯愠”,由“舞”直接过渡到“愠”,十分费解,且毫无逻辑可言。这种不合逻辑显然不是子游表述的问题,而是在后来的传抄中有所缺漏,漏掉了“舞,喜之终也”中的后几字,且与下面的文字错乱在一起,致使整句话不可解读。此点以前的注疏者已注意到。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于“愠斯戚”下云:“本或于此句上有‘舞斯愠’一句并注,皆衍文。”可见陆氏所据本无“舞斯愠”句,而他本有之,并有郑玄注。陆氏因该句读不通,故断其为衍文。孔颖达《礼记正义》亦谓:“而郑诸本亦有无‘舞斯愠’一句者,取义不同。郑又一本云‘舞斯蹈,蹈斯愠’,凡十句,当是后人所加耳。卢礼本亦有‘舞斯愠’一句。王礼本又长,云‘人喜则斯循,循则陶’,与卢、郑不同,亦当是新足耳。”孰是孰非,殊难遽断。孙希旦《礼记集解》对“舞斯愠”一句也颇有疑问,云“详文义,似不当著此。”[61]可见,此句不通,前人已有觉察,惜无旁证,故难以决断。今较之竹简,该句有缺漏,当成定论。李天虹博士认为子游之言是在《性自命出》的基础上“有所提升”,并推论“很可能是引述他人的言论”,殊难成立!
李天虹博士又提出,《诗大序》、《乐记》之《师乙》、《淮南子·本经》等也有与竹简类似的文句,而《诗大序》相传为子夏所作,《乐记》则出自公孙尼子,足证《檀弓下》“子游曰”非其首创。为了帮助大家判断,我们将这三段话列在下面:
《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乐记》之《师乙》:“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淮南子·本经训》:“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则乐,乐斯动,动斯蹈,蹈斯荡,荡斯歌,歌斯舞,歌舞节则禽兽跳矣。人之性,心有忧丧则悲,悲则哀,哀斯愤,愤斯怒,怒斯动,动则手足不静。”
不难看出,以上三组文字与竹简以及《檀弓下》“子游曰”并没有实质的联系,很难将其看作同出的一组文字,如果将其作为证据的话,我们只能说,它们什么也证明不了。
李天虹博士还有一个看法,认为竹简与《檀弓下》“子游曰”对率情的认识并不一致,二者存在一定的差距。《檀弓下》“子游曰”一段文字前,“子游指出,不要礼节,任情而为,乃‘戎狄之道’,应当摈弃。而简文认为,只要是真情实感,就是值得赞美的;如果人真诚行事,即使有过也不为恶;反之,即使勉为其难也不足贵”[62]。这一看法同样值得商榷。我们知道,《性自命出》三十五简、六十七简各有一分章号,做钩形。故学术界一般认为,一到三十五简,三十六到六十七简实际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主要谈自然情感,后一部分则主要谈道德情感,两个部分对于情感的态度实际是不一样的。上引竹简文字见于前一部分,该部分主张,“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知情出之,知义者能入之”(第3—4简),“体其义而节文之,理其情而出入之”(第17—18简),要求在内在的“情”与外在的“义”之间达到平衡,也就是要“发乎情,止乎礼仪”,与子游反对任情而为,并没有什么不同。至于李天虹所引用的“凡人情为可悦也。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第50简)一段文字,是见于后一部分。该部分主要谈仁爱、忠、信等道德情感,认为“慎,仁之方也。然而其过不恶”(第49简)。可见所谓“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主要是针对仁爱、忠、信等道德情感,而不是喜、怒、哀、愠、乐等自然情感。李天虹博士的比较是不合适,也是不成立的。关于《性自命出》前后两个部分论情的内容,以及古人对于自然情感与道德情感的不同态度,我们将在第三章第三节详细讨论,此不赘述。总之,子游与《性自命出》的关系不容否定,虽然前面列举的几点证据也许还不够充分,但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性自命出》出于子游的可能性无疑是比较大的。
六、《唐虞之道》《六德》《尊德义》等。这几篇也有学者将其归于《子思》,但根据不足,故暂不取其说。《唐虞之道》的主题是宣扬禅让,而子思也有肯定禅让的思想,如《中庸》三十章明言:“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表记》亦云:“子言之曰:后世虽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君天下,生无私,死不厚其子。”故有学者主张《唐虞之道》也可归于《子思》中。但据我们的研究,战国中前期,当时社会上出现了一个宣扬禅让的思潮,儒、墨、法、纵横等各家都投入其中,儒家内部鼓吹禅让的也不止子思一家,上博简《子羔》《容成氏》也都是在宣扬禅让思想,所以仅凭禅让一点,便推断《唐虞之道》出于子思,显然证据不足。
李学勤先生主张《六德》可归于《子思》,并做了较为详细的论证。他的根据主要是汉初贾谊《新书》的《六术》《道德说》篇曾同引《六德》《五行》。《新书·六术》说:
德有六理,何谓六理?道、德、性、神、明、命,此六者,德之理也。六理无不生也,已生而六理存乎所生之内。是以阴、阳、天、地、人,尽以六理为内度,内度成业,故谓之六法。六法藏内,变流而外遂,外遂六术,故谓之六行。是以阴阳各有六月之节,而天地有六合之事,人有仁、义、礼、智、信之行。行和则乐兴,乐兴则六,此之谓六行。(着重号为引者加,下同)
《道德说》也有:
德有六理,何谓六理?曰道、德、性、神、明、命。此六者,德之理也。诸生者皆生于德之所生,而能象人德者独玉也。象德体六理尽见于玉也,各有状,是故以玉效德之六理。泽者鉴也,谓之道;腒如窃膏,谓之德;湛而润厚而胶,谓之性;康若泺流,谓之神;光辉,谓之明;礐乎坚哉,谓之命。此之谓六理。鉴生空窍,而通之以道;德生理,通之以六德之毕离状。六德者,德之有六理,理,离状也。
李先生据此认为,前一段材料中,贾谊显然是引用了《五行》篇,“但对五行之说作了很大的改造,甚至面目全非,并不是简单的移用”。在后一段材料中,贾谊提到的六德之说“是引据见于郭店简的《六德》,却也不是简单的移用,和他引据《五行》如出一辙。细读《六德》,同《新书·六术》、《道德说》对勘,不难看出贾谊在写作时,心中有《六德》篇的影子,以致运笔行文,多见蛛丝马迹”。并认为《五行》《六德》以及《缁衣》《成之闻之》等篇,“很可能是子思一派著作,即《子思》,汉初的贾谊应该读到过这种著作,如果考虑到贾谊曾居于楚地长沙,更使我们相信他一定见过楚国流传过的这些儒书”。[63]
按,《六德》篇所说“六德”是指圣、智、仁、义、忠、信。该篇以父子、夫妇、君臣三伦“六位”配六德,其中圣为父德,仁为子德,智为夫德,信为妇德,义为君德,忠为臣德。这种六德不见于传世文献,与贾谊所谓六德(“德之有六理”)也有较大不同,说贾谊已有此六德思想也只能是“蛛丝马迹”,若进一步推论《六德》属于《子思》,更显得证据不足。所以李先生所论,虽然较有启发,但出于谨慎的考虑,我们仍采取存疑的态度。
《尊德义》的情况也大体相同,一些学者虽将其归于《子思》,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故只能存疑。不过以上三篇的作者不能确定,但其内容却十分重要,《唐虞之道》所论禅让,《六德》《尊德义》所论“仁内义外”,都是子思时代的重要思想观念,故我们将其作为背景材料,放在有关的章节中进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