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十八拍(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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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拍

胡笳四十五节

被掼在地上时,惊白疼了几下,疼完也就不疼了,或者说麻木了。

原因只在于那一根绳子,牛皮绳子,扎得太紧了,比捆一头牲口还蛮横。惊白趴在土堆上,耸肩一瞭,日他妈的,绳子还浸过水,越干燥越紧,骨头八成也碎了,但已经试不来疼。即便在这一刻,惊白竟也不知,死亡已经扑将过来,五花大绑了他,只等着追魂炮一响,枪口冒烟的时候。日光白花花的,早晚的寒气不见了,甚至有一种温煦,晒得沟子发烫,脊梁发汗。今年的重阳节与往日一致,并无什么异常,倘若非要追究其中的不同,在惊白看来,那便是自己除了籍,退了学,落了个无官一身轻的逍遥状态。在被绑来之前,惊白唯一的苦恼就是背课文,去给尹先生当面背诵一篇韩愈韩夫子的文章,但这并不是弘毅乡学拐弯抹角布置下来的,而是姐姐达云心血来潮的产物。可好,目下出了城,离开了权家和承平堡,尤其是摆脱了姐姐的淫威,惊白本应该像一只被放了生的羊,心里雀跃极了,要不是这一根绳子,他恐怕早就爬到了树上,喊哑了声嗓,根本轮不到像现在这么窝囊。

转念一想,这也不叫窝囊。惊白一向属于乐天派,虽说今个早上遭遇甚多,还来不及消化,但至少北疆蒙家庄子的脱可木出现了,捎来了消息,这就足以令人开怀,迎风朗笑了。至于其他的不堪,大不了就是踩着了狗屎,恶心了自己一下,不提也罢。

先时,那个车夫模样的家伙突然翻了脸,一改在路上时的客气与礼性,三七不问,一把将惊白从轿厢中揪了出来,肘子一顶,肩膀一耸,标准的大背摔,将其掼在了地上。掼,而不是卸,也不是扔,就好像惊白在他的手中,只是碎砖烂瓦,垃圾一般。惊白跌落在了一堆炉渣上面,灰尘一漾,立刻蓬头垢面了起来,俨然是一介囚徒。待适应之后,惊白方睁开了眼睛,心里着实鬼祟,更是无知,不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倏忽间,惊白瞭见一米开外有一座土堆,馒头状的土堆,或许是刚刚挖出来的,熟土的味道很大。惊白撅起沟子,蛆一样地蠕动着,好歹趴在了土堆上头,忙撑起半截身子,获得了一个良好的视角。这么着,惊白意外地发现,其实在他的身体两侧,照例有两行一般大小的土堆,左首五个,右首四个,他自己恰恰居中。土堆整齐有序地码放着,周围也铺上了一层干燥的炉渣,如果打个马虎眼的话,还以为是哪一家车马店的大炕上,客人们睡过的荞皮枕头。往前看,秋后的郊田上被日光笼盖着,成排的玉米秆子戳在了地上,有的像有钱人,浑身绫罗绸缎的,有的却像穷汉,上下连一块遮羞布也瞭不见,早就被掰走了腰间的苞谷棒子。惊白的脑袋朝后一瞅,妈呀,竟然瞥见了萨班渠,以及渠道两岸浓密的左大人树。

呵呵,惊白心中仅有的一份恐惧与不安,此刻就像提前揭开的热蒸笼,一下子走光了气,全无惧怕,忧虑不再了。因为萨班渠位于承平堡的东侧,两者大概相距二三里地,这等于是在自家的门口耍戏吧。

列位,总因笔墨宽裕,此处必须有所交代,铺陈一番。

元太宗窝阔台执政年间,亦即公元1240年前后,其子阔端率大军驻守于凉州,演练军马,储备粮草,意欲穿越祁连山一线,进攻吐蕃。先期,阔端派大将达尔汗台吉提兵南下,进逼到了藏北的热振寺一带,给整个藏地形成了空前的压力,战火一触即发。在此情形下,吐蕃境内各个教派的领袖人物,一心向北,纷纷发出了和平的愿心,于是公推萨迦班智达大师前往祁连山北麓,与蒙古大军谈判,挽回局势。这么着,当时已经年届63岁的萨班,带着两名侄子,一个是10岁的八思巴,另一个是6岁的恰那多吉,从萨迦寺动身,辗转跋涉了两年之久,方才抵达凉州,轰动了整个河西走廊。那一年,阔端作为蒙古汗廷的一方,萨班代表了吐蕃各界,首次举行了会谈,史称“凉州会谈”。在这次彪炳史册的晤面中,萨班大师拟就了《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正式确认了关于西藏的归附问题,承认其境内的僧俗官员和百姓属民,均为蒙古大汗的臣民,而各级行政事务,须由蒙古指派的官员前来管理,等等。据闻,这一纸文告抵达了西藏之后,僧人、弟子与万千信众无不欢欣,纷纷服属。此后,中央王朝将西藏同中原内地的各行省一样,进行着有效的管辖和治理。“凉州会谈”最为深远的意义,在于它标志着西藏成为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彼此换命,生死不弃,赓续到了今日,犹如长空之上的日月相依,显得愈加珍贵。

传说,在凉州期间,阔端虽然对萨班佩服有加,却也暗自怀疑这一位高僧的修证成就,所以免不了试探一二,邀请河西一带四郡两关的术士与风水,要么设局,要么施法,测度对方的法力。有一回,阔端王爷请来了一名肃州术士,在旧城东面的一片湖面上,变幻出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宫殿的中央用《大藏经》垒成了一座法台,法台四周用绸缎包裹着,然后邀请萨班登台弘法。阔端的目的再简单不过了,假如萨班没有神通与成就,只是一具肉身凡胎的话,他只要一踏上去,定然会跌落水中。萨班来了,站在湖边一瞧,当即识破了眼前的幻术,于是挥手一指,并运用了无上的法力,将水中的宫殿,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寺院。这便是当年的幻化寺,如今白塔寺的确切来历。阔端彻底服了,此后一直追随着萨班大师习法,并无二心。但是,凉州本地的妖怪术士们异常嫉妒,如鲠在喉,萨班抢了他们的风头,砸了他们的饭钵,于是乎纠集在了一起,暗中使坏,将一棵大树砍削成了旱魃的样子,偷偷地埋在了城外的地里,等着看可笑。翻过年,到了禾苗破土的时候,凉州全境却是空前大旱,赤野千里,一脚踩下去,居然能漾起三丈高的烟尘,饥荒像瘟疫一般,无孔不入。阔端王爷也是体恤百姓,不忍臣民们如此遭罪,亲自去拜见了萨班,邀请大师速速作法,禳除这一场灾患。到了那一日,当着王爷和所有田夫故老的面,萨班坐在一张毡毯上,施出了法力,一下子就飞到了天上,巡视了一趟凉州的山川形胜,终于号准了脉息,寻见了病根子。然而,萨班毕竟是一个教养极深之人,他并不打算戳破当地术士们的鬼祟,只好动用了个人的金刚加持力,开始在天上作法,降赐给地上的百姓们。

但见,萨班抓住了一大团云彩,放在手中捋了捋,最后竟然捋成了一条白色的哈达。萨班将哈达的一头,搭在了祁连山的雪峰上,又沿着武威旧城环绕了一圈,将另一头安顿在了石羊河里。此后,萨班再次坐着那一块毡毯,飞上了天,停在了凉州的半空中,左手结了一个施愿印,右手则是无畏印,开始声若洪钟地诵起了大经。奇迹爆发了,那一条原本软塌塌的哈达,突然之间变成了清凉凉的雪山水,冲出了一条渠道,绕城北上,最后注入到石羊河中。水来了,凉州大地顿时解了渴,禾苗露出了头,生发了翠绿的叶子,俨然是一个丰年的景象。萨班从天上降落下来,领受了庶民百姓的欢呼与膜拜,那个场面,即便是皇上驾临,恐怕也要逊色三分。阔端王爷自然也是兴奋坏了,当即发了话,说凉州人一定要世世代代记住大师的恩泽,这条渠就叫萨班渠吧。

萨班渠永不枯竭,一年四季都在流淌,仿佛一根强劲的血管,馈赐给了凉州百姓们生命的泉源。到了清朝末期,朝廷的肱股大臣左宗棠提兵入疆,曾在武威城外有过短暂的停留。听说了萨班的这一段轶事后,左宗棠有感于大师的无上慈悲,拨付了一笔专款,令当地军民在水渠的两岸,遍植了柳树、榆树和白蜡杆子,其中尤以柳树长势良好,浓荫密布,人称左大人树。小时候,惊白时常跟着城里的娃娃们,跑到萨班渠一带,戏水,抓鱼,捉麻雀,偷苞谷,反正没少让姐姐达云操心,挨打也是不可避免的。目下,惊白被捆成了一个麻袋状,趴在土堆上,拧着脖颈子,朝萨班渠瞅了又瞅,突然发现情况不妙,料知自己根本不是来吃席的,也绝非来郊游的,这半天的遭际,实则是一场噩梦,正在发酵当中。

视野中,惊白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一片区域煞是冷清,而萨班渠对岸的堤坝上,在左大人树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凉州人,一个个哑巴似的鹅立着,盯看了过来。武威城里的闲话多,武威城里的闲人更多,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在成百上千的人墙前头,来自新城大营的国民革命军的兵士们,竟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地警戒着,已经彻底征用了这一块领地,实施了封锁,就连一只麻雀也难以飞进来。惊白慌掉了,举目寻找那个带自己出城而来的车夫,却发现连他的影子也瞭不见,那一辆车轿更是没了踪迹。惊白一下子毛了,沟子也突然松了,浑身塌在了土堆上,委屈地埋下头去,嘟嘟囔囔地说:日你妈的,我上当了,我上了大当了。

这个关节上,从新城的方向,传来了卡车的喇叭声,耳朵都快聋掉了。

卡车停下后,不远处漾起了一大团尘土,就好像一块褐色的祖师麻膏药,补在了天老爷的鼻脸上,格外刺眼。不一时,呼啦啦地冲过来了一支宪兵队,弧形地撒开,把守住了各个方向,将这里几乎围成了铁桶一般。惊白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失了三魂,丢了六魄,赶紧将身子骨蜷起来,缩成了一块肉墩子。卡车的轰鸣声停止后,代之而来的则是一连串的詈骂与踢打,行刑队押解着一干囚犯,从萨班渠一侧出现了。惊白不敢偷窥,继续埋着头,但分明耳食到了囚犯们的抗争和回骂,以及挨揍之后的惨叫声。行刑队两人一组,将五花大绑的囚犯们分散开来,各自站定在了土堆前,又不停地断喝道:趴下,快趴下。

日光澎湃,照彻在了这个崎岖而荒凉的人世间。萨班渠两岸的左大人树上,那些飞卷的落叶,失色的枝条,似乎并不能说明活着是一件棘手而麻烦的事。囚犯们硬绷绷地站着,谁也不肯就范,不乐意去送死,但这样的抵抗,根本上就是瞎子点灯,白费了蜡。行刑队员抄起了枪托子,在囚犯们的膝盖骨上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转瞬,这些死到临头的货色,像突然被斩断的玉米秆子,一棵跟着一棵,栽倒在了地上,整整齐齐地趴在土堆上面,终于消停了下来。晃眼中,这一座被戒严的刑场,如同城里的某家车马店,客人们疲累地睡在了大炕上,脑袋下面各自垫着一只荞皮枕头。

天呐,惊白忽然喜出望外,不觉得孤单了,因为他瞭见了左侧的马眉臣,又瞥见了右面的陈匹三,狗皮袜子们好歹碰面了,聚首了,哪怕这里是一座鬼门关,最终没有好果子可吃。伴当们也发现了权家的小少爷,心情登时松脱了不少,原因在于惊白不仅趴在了中心位置,身上捆扎的竟然还是一根牛皮绳子,而非不值钱的烂麻绳。马眉臣乃是大皮匠家的子弟,天天看惯了屠牛杀驴,闻惯了血腥气,在这个关节上也是不知深浅,嬉皮笑脸的,讥讽道:尿太子,你可是主凶,你坐上了头把交椅呀。惊白哀告道:好我的碎哥哥,这是个啥阵势,这是个什么场合呀,你居然牙茬话不断,还在喊我的绰号?陈匹三也从惊吓中清醒了过来,挖苦说:呔,小少爷,你可比我俩多活了一段时间啊,自从事发被抓后,我们端的是牢饭,你却在外面山珍海味的,想必少东主使了不少的钱,打通了各路关节,才有了你的舒坦日子吧?惊白灰败极了,央求道:二位,咱们别说这些不打粮食的话了,也别往自己家的饭碗里吐痰,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寻一个告饶的办法,这个脸实在丢不起。是这,我今早上是被骗来的,在半路上被截来的,这究竟是哪一折子戏,你们至少给我透个底吧?不承想,陈匹三绝望道:晚了,我们已经吃过杀头饭了,也拉光了在这个阳世上的最后一泡热屎,打算轻松上路了。马眉臣也附和说:判了,新城军部的那一帮狗日的宣读了判决书,惊白你是魁首,位居第一,认定你是主凶,阿骨里是次凶,我俩和兽医铺子的周光弼,包括文香府的葛望义葛掌柜,全部是共犯,一个也不曾饶过。直到此时,惊白方才明白了事情的危险性,失声道:判,判了个啥么?你赶紧给我一句实话,别连毛带草的了?陈匹三答复说:日他妈的,还能判啥么!咱们的孽罐子满了,报应来了,等一下太阳站在头顶时,一律枪毙,以后大家就去阎王爷的灶上盛饭吧。

枪毙,这个词就像一颗子弹,射向了惊白的面门,突然间爆炸了。

半晌后,惊白从昏厥中渐渐醒转了过来,闻听左右两个伴当正在斗嘴,吵得一塌糊涂。幸亏附近警戒的宪兵们听不懂凉州土话,也懒得呵斥,所以才免除了他们的皮肉之苦。陈匹三问说:疼不疼,你给个实话呀?马眉臣恼了:老子的嘴都说干了,说了不下十遍,大牲口从来就不疼,一下子就过去了,只有小畜生才害怕,越害怕越疼。陈匹三又问:那,人算大的,还是算小的?马眉臣苦笑道:你个贼,你脑子里灌满了屎么,人当然算是大牲口了,这一点不必废话。但是,陈匹三的疑问犹在,疙里疙瘩地说:哎哟,我属鸡,属鸡的人,怎么能算在大牲口的名册上呢?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伴当,马眉臣千思万想,最终也落实不了,只好搪塞说:唉,属鸡的人那就更干脆,不用刀子,脖子让人家一拧断,咔嚓一声就过去了,根本不知道疼。陈匹三扬了扬嗉子,怆然道:过去是过去了,但他们肯定会烧一壶开水来烫我,拔我的鸡毛吧?登时,马眉臣的脑子里也仿佛塞满了鸡毛,同样抱怨说:天老爷,我不想操心你的生死,我现在只考虑个人的事情,等一下被枪毙时,他们究竟打我的头,还是射我的心脏。陈匹三颇为好奇,探问原因。这么着,马眉臣以大皮匠儿子的姿态,老练地说:打头就坏了,子弹射穿了脑壳,骨头渣子乱飞,白花花的脑浆也会淌上一地,实在是场面不堪;更恼火的是,刚才过来的路上,我瞭见城里的王傻子他妈,手里捧着几个热蒸馍,等着蘸上我的脑浆,打算拿回去给傻儿子吃,吃啥补啥么,道理就这么简单。陈匹三觉得在理,谄媚道:对对对,喂了那个王傻子,还不如让狗给舔了,起码狗是一只灵兽,你到了六道当中,肯定不会迷路的。恭维的话,谁都爱听,马眉臣顿时端起了架子,笃定地说:呵呵,还是打我的心脏吧,子弹从后脊背上射进去,顶多就破了一个洞,我好歹也能留下一副全尸,将来还可以入祖坟,爹娘老子也少一些恓惶。陈匹三赶紧道:呃,你的主见也就是我的主见,咱们一搭里上路吧,你可别丢下我。

惊白几乎哭死了,埋下头去,嘴巴里塞满了泥土,嘟嘟囔囔的。

早起时,达云煮了一碗油茶,碗沿上担着一根大麻花,搁在了弟弟的面前。惊白玩了半宿,后半夜才上的炕,一时间撒了懒,不想下来。达云又端来了洗脸水,拿来了牙粉,再三催促说:乖,等你洗漱罢,吃喝罢,你先抓紧温习一下课文,等姐姐回来后,趁着天气好,我带你去见尹先生,今个天是重阳节,权家不能输了礼数,一定要去当面问个安。弟弟抢白道:真是怪哉了,我已经被弘毅乡学除了籍,退了学,跟尹先生分道扬镳了,你干么偏偏鼓着我,非要去给他背课文呀?达云抡起了巴掌,却停在了半空中,申斥道:反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么浅白的道理,难道你还悟不透么?唉,自打你冷不丁地退了学之后,山农跑了好几趟,专程去拜见尹先生,想求得一个宽谅和理解,但每次都吃了闭门羹,扫兴而回,一直延宕到了今日,我实在是心慌得不成。惊白乱翻着白眼,轻蔑地说:哼,这就叫悖逆师门,也叫欺师灭祖,我如今的尴尬与落魄,全是你和我哥自以为是,一手造就的,完全不顾及本人的颜面;你听着,已经有好几次了,我在街道上碰见了尹先生,我一无骨气,二无嘴脸,恨不得找一个老鼠洞钻进去,这个当我上大了,如今真是后悔死了。达云灰下了表情,劝慰说:所以么,今个天便是一个借口,重阳节不仅要登高望远,还讲究一个崇文敬老,我带着你去给尹先生背课文,这是和解,也算是下话,他那么一位儒雅之人,难道还能一笤帚把咱们轰出来不成?惊白又说:姐,韩愈韩夫子的文章太难懂了,况且是你布置的,又不是尹先生吩咐下来的,去也行,去了我背一首李白,或者白居易吧。达云瞪大了眼珠子,断然道:狗屁的话,你千万别让尹先生看轻了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果你能背出一篇韩愈韩夫子的文章,那才叫长进,也才能让尹先生宽心。实际上,惊白的内里深处,涌荡着一种对尹先生的思念,也巴不得去一趟弘毅乡学,故地重游。但是,三斤的鸭子,两斤的嘴,碍于少年人的性格,他最终也没有一吐为快。此刻,惊白冲着姐姐做了个鬼脸,抓起大麻花,掰碎后,丢在嘴里咀嚼了起来。油茶有一股羊膻味,惊白一向不爱吃,今天亦不例外。

达云款然一笑,脸上绽开了花,叮嘱说:记住喽,吃罢了你就温习课文,姐出去见见梅郎中,回头再来接你。达云扶住了卧房的门框,腰肢一耸,先将右腿摆出了门槛,而后将屁股送出去,最后才把左腿拽出了门,整个动作机械而僵硬,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姐,你站住,我有话要问你,惊白突然呱喊道。达云骇了一大跳,脚下一时不稳,蓦地像一棵风中的弱柳,颓倒在了门口,张看着弟弟。惊白吃了枪药似的,追出来叱问:对了,我刚想起来了,你掌柜的在沙山上大摆筵席,今个天要款待凉州的乡绅耆老们,阵势大得上了天,城里头谁不知道呀,那我问你一句,姓顾的有没有考虑到尹先生,给他老人家送没送红帖?达云的表情抽搐着,一种噬心的疼痛,刚刚浮现了出来,却又被另一种灿烂的笑意迅速覆盖了,仿佛牡丹花一般。达云捏住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膝关节,激赏地说:哎哟,好我的弟弟,你有这一颗孝心,也算姐姐没白疼你,我知足了。哼,你别给我灌米汤,也别戴高帽子了,你就直接说,我哥请没请尹先生,红帖送到了么?惊白扔掉了麻花,叉住了腰。

停顿了半晌,达云开腔道:唉,你仔细听着,这也就是姐姐带你去看望尹先生的实情,沙山上的筵席一开,有头有脸的人们,全都喜滋滋地做客去了,这么大的凉州,这么空荒的武威城,独独剩下了尹先生一个,我怕他会孤单,我更担心他将来对你有不好的看法,所以骗了你,借口让你背文章,去了也好陪陪他,这便是姐姐的苦衷。惊白恼了:哼,这么说,姓顾的根本就没下帖子,狗眼看人低了?达云哀恳道:不是,倒也不是,你别误解了你哥,其实承平堡一连送出了三封红帖,但尹先生始终拒收,就连一个字的回执也没有,弄得少东主灰头土脸的,也不知他自己错在了哪里。后来么,你哥想出来一个法子,又让廖逢节单独去了一趟,白手去的,没带帖子,只央求尹先生赐一幅墨宝,这回终于如愿了,虽说拿到了墨宝,但管家也没能见上尹先生一面,东西是从门缝里递出来的,据说连对方的一声咳嗽也没听见呀。闻听此话,惊白宽释了不少,因笑说:怪人,尹先生本来就是凉州的一介怪人,这并不稀奇,那他最终写了什么字,我倒想知道一二?达云利索地说:塞外一席茶,你哥还请来了老匠人,把这五颗字刻在了一块牌匾上,假如我猜的没错,今个天应该挂在了沙山上。惊白笑坏了,诡谲地说:这样也好,有那一块牌子在,尹先生也就没必要去喝什么茶了,少东主设下的那一座坛场,八成是好吃难消化呀。

地上的湿气太重,达云再也坐不住了,撑住了身子,打算爬起来。不料,胳膊上乏力,软得像一根面条,整个人再次跌倒在地上,简直孽障极了。惊白伸手去搀,搀了几次,却也无效,眼见着姐姐的脸色煞白,豆子大的汗珠挂在了鼻脸上,指了指墙根下的一辆手推车。因为茶会的缘故,城里的家和承平堡的所有车轿,悉数被顾山农征用了,这个破推车子,此刻便成了应急之选。惊白不谙技术,喊来了一名老伙计,见他将车把上的缆绳挂在脖颈子里,呼哧一下抬起了推车子,手段凌厉。车子驶到了大小姐的身畔,停下轮子,头偏了过来。达云挣着力气,抓住了车轴,屁股一抬,身子便坐了上去,盘住了姿势。临出门时,达云突然伸手,拦住了弟弟,呱喊说:止步,你回去温习课文吧,等一下我过来接你。惊白犟嘴道:不,我不想背了,我要陪你去看梅郎中,反正我的脑子也乱了。达云黑下了脸,哀告说:哎哟,大天白日的,你这么好端端的一个少年人,干么要陪我去受罪呀,天老爷,那种地方的风水不好,邪祟遍地,你就趁早学乖吧。见姐姐急火攻心,羸弱得不成样子,惊白便也放弃了争执,靠在门柱子上,心里头一片塌陷。

稍后,惊白忽然变了卦,冲出家门,追撵了上去。

这是上半天的光景,又恰逢节庆,按理说街道上应该人满为患、车马喧腾才是。然而,惊白失望地瞭见,整个武威城空空荡荡的,听不见鸡叫,也没有犬吠,空气黏稠得就像一碗昨日夜里剩下的米汤,干脆搅拌不开。这真是一个罕见的早上,凉州咋了么?凉州人躲到哪里去了?惊白究问了许多遍,一切却没有下文。老伙计跑得飞快,往西门上奔去,偶尔回过了头,用告饶的眼神再三制止惊白,似乎在说,别再添乱了,大小姐已经够泼烦的了。拐过了街角,前头就是一条叫杨府巷的主街,惊白突然放弃了追赶,一个蹦子爬上围墙,又跃上了别人家的屋脊。

这一刻,武威城仿佛一座生锈的沙盘,撂在了惊白的眼前。

在连绵的屋顶之外,杨府巷的长街上,照例也是阒无一人,除了权家的主仆,除了那一辆推车子。不,那或许不是什么手推车,它更接近于一把残破的板胡,刺啦刺啦的,干涩,尖利,锥人魂魄,一方面在报丧似的,另一方面又像挥刀自残。姐,惊白失声喊了一嗓子,眼泪唰地淌了下来,瞬时模糊了,心里干脆恓惶得不成。那个工夫上,姐姐仿佛是全天下最落怜的女人,凄凉而无助,受难般地趴在了那一把板胡上,动弹不得。惊白宁肯相信,板胡所发出的那些尖叫,那些仓皇的絮叨,一定是姐姐本人在求援,在喊救命。事实上,这一幕如同一块燃烧的烙铁,深深地刻印在了少年的心中,在随后而来的巨大动荡,在引燃了整个祁连山北麓的苍茫烽火中,惊白无论上天,抑或是入地,一旦忆想起姐姐的这个可怜形象,便也无路可走,无计可施了。这是惊白的命门,也是他在这一世的光阴中最软弱的关节,外人一般难以知晓。哭罢了,擦掉了泪水,惊白抬头再看时,杨府巷左近干干净净的,那一把凄凉的板胡却已不知去向。

坏事来了,现在仅仅是一个开头,惊白并未察觉。

回到家,惊白就想温习功课,背诵文章,但找了半天,韩愈韩夫子的那本书却不在。惊白恍惚记得,昨晚夕还瞄过一眼,现在它长了腿,怕是故意在气自己,跟小少爷作对。翻箱倒柜了一阵子,最终无果,惊白便有些胆怯,心知这大半年以来,姐姐对自己唯一的托付,就是这个该死的韩夫子,倘若今个天爽约,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她那一颗原本烂透了的心,一定会再次吐血的。蓦地,惊白记起来了,承平堡的角院里,另有一本文集,同样收录了韩夫子的那篇文章,不妨抓紧去取一趟,来回也就半个时辰左右吧。害怕下人们告状,惊白悄悄绕到了前院,正打算从旌善亭一侧翻墙,却冷不丁闻听到了一种哭噎声,忙匿下了身子,偷窥开来。丫鬟叫丸子,本名不详,姐姐一直这么戏称的,属于她的跟班和左右手,一根甩不掉的尾巴。这时候,丸子拎着半桶水,拿着缸子,正在花坛里浇牡丹,但鼻脸上的泪水更多,似乎委屈极了。自从爹老子下世后,这些牡丹树仿佛通了人性,统统守孝去了,在长达三年多的光阴中,一片叶子也不发,一朵花竟也不开,完全是一副死样子,枯瘦地站在院子当中,随时能唤醒大家的哀痛。惊白建议过好几次,让伙计们赶紧挖掉,刈除出去,免得大小姐迎风落泪,不可自拔。可每一次说罢,这个鲁莽的想法均被大小姐否决了,惊白得到的回答,一般是姐姐甩过来的抽脖子,下手很重。这还不算,姐姐又额外地给丸子下达了任务,定期浇花,按时除草,基本上像先人在世时那样打理,不得有误。眼前,丸子浇着浇着,突然间恼怒了,一脚踢翻水桶,扔掉缸子,蹲在了地上,将一张漂亮的五官埋在膝头上,肩胛瑟缩着,啜泣开来。毕竟是少年,惊白的顽劣心一下子高涨了起来,踮起脚尖,偷偷地踅入花坛,抄到了丸子的身后,一把握住了丫鬟的辫子。

也许,这是人世上最漂亮的一根辫子,油亮,粗黑,有力,仿佛一根大麻花。

惊白一手攥住辫子,若有所思,另一只手叉开了两根指头,剪刀状,铰住了它。就在辫子被揪起来的一霎,一截玉石般的颈子,忽然暴露在了惊白的眼前,随即更改了主意,用剪刀夹住了对方的肌肤。丫鬟嘤咛了一声,当即跪下了,浑身如木,不敢动弹。惊白开始了恶作剧,闷声问说:呔,你个小蹄子,你号的什么丧呀?丸子胆怯道:哭,我在哭大小姐呢,我恨不得替她去死。惊白愣住了:咋了,大小姐咋了么?丸子的眼泪说来就来,哭诉道:唉,我家的大小姐听不住劝,如今她那么一副孽障的身子骨了,却偏偏停了梅郎中开的药,去相信一个神婆子的鬼话,天天喝香灰,顿顿吃金粉,刚才又去参加神婆子的法事了,我拦挡了几次,每回都是挨骂,我不恓惶,谁来心疼她呀?一时间,惊白色飞骨惊,姐姐最近的这一系列琐碎勾当,他竟然一无所知,不由得失声道:神婆子?神婆子她什么来头?丸子答复说:我没见过,大小姐也不曾透露过一言半语,她一般都是独来独往。呃,对了,八成是在制革厂附近吧,我听大小姐唠叨过,说最是那一带的空气难闻,现在洗皮子的池子里放了鸽子粪,味道太大,她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惊白松开了手,站在丫鬟面前,逼问说:你个死丸子,你实话告诉我,神婆子的宅门到底在哪,我现在就去寻人。显然,丫鬟对于小少爷的出现并不惊讶,或者说,她早就确认了身后的惊白,而这不过是一次通报,一桩求援。丸子摇了摇头,表情灰败,惊白自然也丧失了追问下去的道理。

但是,事情往往会有一些意外的枝节,让气氛不堪起来。

临走之际,惊白突然问说:丸子,大小姐到底害的啥病,严重么?丫鬟腾地红下了脸,推脱道:哎呀,妇人家的琐屑,你就别打听了,念你的书去。又问:那我姐去找神婆子的事,少东主知道么,他拿什么态度?丫鬟犹疑着,眼神中一半是哀婉,一半是叹息,不肯作答。惊白揶揄说:哼,你们这几个小蹄子,少不了偷听人家两口子的窗户,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丫鬟反诘道:乱嚼牙茬,胡栽赃,人家是主子们,谁敢偷听窗户?再说了,大小姐这一段的脾气不甚好,少东主天天晚夕被逐出了卧房,一个人抱着铺盖枕头,随处将就去了。惊白听出了异常,叹息道:啧啧,这也就是说,他们两口子不在一个炕上睡觉,干脆没同房?话未落地,丸子抓起一缸子水,兜头泼在了小少爷的身上,又除下她的一只鞋,鞋底子抽将而来。好男不跟女斗,惊白掉转过头,落荒而逃。

出了门,惊白就像一只落汤鸡,发足狂奔了一阵子,重新站在了杨府巷的街道上。

至此,什么韩愈韩夫子,什么重阳佳节,统统失了色,一文不值。在惊白看来,姐姐害的这个怪病,姐姐擅自停下了梅郎中开的药,去喝香灰,去吃金粉,去迷信一个神婆子,这才是送死的把戏,要命的伎俩,他必须不择手段地去制止。兀立在长街上,不见了家中的老伙计,也不见了那辆推车子,但惊白的耳朵里,却分明灌满了那一把板胡的凄凉奏鸣,刺刺啦啦,呜呜咽咽,从四面八方袭扰而来,仿佛这一座城池就是琴箱,放大了他个人的忧戚。这个时辰上,行人陆续多了起来,挑葱卖蒜的,补鞋钉帮子的,吆喝糖葫芦的,卖卜算卦的,似乎凉州人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开始了这一天的生计。制革厂在东南角一带,惊白记得大概的位置,出于提早截住姐姐的目的,便也不想徒步去追赶,巡望了一圈,打算临时雇一辆车轿,省下一些力气。失望的是,这一天相当的诡谲,街上连一匹骡马,一头叫驴,哪怕是一只狗也没有,似乎故意在给惊白脸色看。无奈之下,惊白拐过街角,走入了探花巷,寻思着去家里开的那一座油坊瞧瞧,可否借上一匹大牲口,纾解一时之急。

油坊在探花巷中段,此时已开门待客。隔着老远,惊白便嗅闻到了一股胡麻油的气息,浓烈,缠绵,挥之不却,果然是今年的新植物压榨出来的,如同天空中飘满了热气腾腾的油渣饼子,正在款待这个早上的凉州百姓。门口的伙计也瞭见了惊白,喊了一声小少爷,迎了过来。惊白刚要开腔时,一个不速之客从身后追了上来,横在面前,喘息了半天后,迅速堆起了笑容,抱拳问说:小兄可是惊白,权家的小少爷?惊白点头,讥诮道:嘿嘿,看把你急死慌忙的,天又没有塌下来,快进去喝碗水吧。对方释解说:不了,心领了,在下是敦煌急递社武威分社的一员,这里有一个急件,还请你签收,务必转交给朱绣朱先生。原来如此。惊白听懂了原委,瞭见对方从脊背上解下来一个包袱,递给自己,又拿出来一份货单,一小盒印泥。惊白也不曾多想,蘸上印泥,哈了哈大拇指,摁在了单据的下方,交接完毕。长方形的白布包裹,一行墨字自上而下,清晰地写明了凉州总教的名讳,以及朱绣的宅门地址,却没有落尾。惊白纳罕道:咦,这应该由朱先生亲自签收才是,你干么不去找他,偏偏要让我转手呀?来人释解说:去了,我去找过了,但朱家的大门上了锁,听邻居们讲,朱先生拿着承平堡的红帖,一大早就出了城。惊白蔑笑说:那你就来找我,当我是一个使娃子呢,还是研墨的书童?对方慷慨道:呵呵,武威城里谁不知道,朱先生的门下有一位高足,正是小少爷你,况且这也是一个急件,根本耽误不得。一旦戴上了高帽子,惊白立刻得意了许多,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相问说:这是个啥么?龙泉宝剑,还是太上老君的鸠杖?急递社的家伙猛地捂住了口鼻,嗫嚅道:少爷,我只负责传报和投递,我可不能多嘴,这是行规,还请你宽谅。言毕,双拳一抱,作势欲走。

岂料,惊白再次别生枝节,一把拽住对方,讥讽道:哼,既然你是急递社的一员,干么连一匹快马也不骑?光脚赤足的,这瞒不过我的眼睛。来人答复说:嗐,少爷恐怕是刚刚睡醒来,还不知道武威城里的变化吧?是这,新城大营的革命军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发布了戒严令,四个城门只准进,不许出,城里头也是禁绝车马,红事白事一概停办,寺庙道观关门谢客。这不没办法么,我只能靠一双腿脚了。惊白哦了一声,又问:咋了,军部要演习,还是在搜捕犯人?来人答:不清楚,城门一带也没见文告,事情很突然。惊白撇下对方,径自走入了油坊,将朱先生的急件暂存于此,待消停了再说。失望是确凿的,油坊的车马也被承平堡征用了,去了东郊的沙山。

告辞后,正待出门,惊白却猛地收住了脚步,心里一毛。

房檐下站着两个铁塔般的汉子,一个反穿皮袄,羊毛结成了疙瘩状,脏得不成样子,另一个却赤裸上身,肩膀上扛着一个麻包,汗水淋漓。惊白当即判定,他们不是来买胡麻油的,多半是刚刚进城的乡下人。蓦地,羊皮袄抱拳一揖,相问说:姑舅可是权家的小少爷,姓徐,大名叫惊白?闻听口音,惊白突然一喜:天老爷,你们是北疆蒙家庄子的人吧,我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待双方确认之后,店里的伙计连忙送来了板凳,又拿来一摞碗,一壶开水。落了座,惊白迫切地问:脱可木呢?我木哥在哪?羊皮袄如实地说:唉,他没来,他还在蒙家庄子,他叫我们来找你的。惊白不信,揶揄道:哼,骗鬼的话,木哥肯定在武威城里。是不是需要我在鸿宾楼摆上一桌,他才肯现身呀?对面的二人面色炭黑,只有眼仁是白的,互视了一番,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拘谨,不再作答。惊白被这种意外之喜攫取了,夸张地说:哎哟,我等了整整一个秋天,肠子断了,肝花烂了,这个贼哥哥,临到了今个天,他还在给我作法,试探我的耐心,看我等一下见了他,不撕烂他的耳朵才怪呐。惊白眉飞色舞、指天戳地,一副猴子状,惹得路人们纷纷回头,不明所以。又道:其实呀,木哥托付过我,让我给梅郎中知会一声,我早就办妥了,但他却迟迟不见动静,不将姨娘从蒙家庄子请过来。难道,难道扎针吃药就那么难么?这一刻,羊皮袄端起一碗水,在虚空中敬了敬,忽然泼在地上,充满了祭奠的意思。咋了,姨娘咋了么?惊白失声道。羊皮袄回说:是这,姨娘下世了,明个天就是七七,脱可木他在坟上守孝,这才嘱咐我们上城里来找你的。噩讯像一棵无形的大树,刹那间被伐倒了,砸向了这名凉州少年。眼泪哗地淌了下来,惊白慌张地说:天呐,那木哥一定哭坏了,心里头肯定疼死了,难怪我等了这么久,把秋天也等完了,我的腔子里同样结满了冷冰,原来是姨娘不在了。

恓惶归恓惶,但惊白的悲伤并不曾持续太久,又被再次惊呆了。

光脊梁指着地上的那一只麻包,绍介说:少爷,这是木哥捎给你的,你打开看看吧,等交割完毕后,我们还要赶路呐。惊白从泪水中抬头,慢慢地解开束绳,敞开了麻包的一角,原来是一块铁疙瘩。事实上,并不是记性太差,也不是悲伤所致,只因为这一年的重阳日,在凉州的史册中,太过于诡谲,也太深不可测了。呃,少爷,木哥知道你喜欢这个东西,喜欢得不得了,我们这才扛了一路,现在见到了你,也算是不辱使命了,羊皮袄罕见地一笑。铁喇叭,地耳朵,当麻包被彻底除下时,一只锥形的旧铁器,呈现在了惊白的眼前,不由得愣住了。般般往事,犹如掠过屋檐的那一道刺目的秋光,照彻在武威城,同样也照彻在了少年人的心中。这一时,惊白忸怩地说:嘿嘿,狼吃的,我还以为木哥忘了我这个伴当,我这个同砚席友呢,我真是错怪了他。羊皮袄道:少爷,木哥让我另外捎来了一句话,你仔细听着。惊白板住了面孔:啥话,你快点吭个气么?对方却后一步,款然一揖:是这,木哥让我转告你,请你务必珍重自己,规规矩矩的,凡事不要跳腾,不可逞能,一定要等到他来寻你的那一天。如此重若千钧的叮嘱,亲密无隙的情义,令惊白的内里潮起了一股感念的波澜,慌忙道:木哥要来了,木哥啥时候来呀?羊皮袄肃穆地说:嗯,短则半年,长则三五年,总之他会来找你的,只要你好好地活着,终有见面的那一天,告辞了。

见对方一口水也没喝,惊白毕竟不舍,央告道:哎呀,听说全城戒严了,只准进,不许出,你们不妨去家里歇息一天,等着解除封锁吧。一直言辞吝啬的光脊梁,忽地开了腔:呸,日能的,土匪也不敢动报丧之人,这是自古而来的规矩,难道军部就吃了豹子胆么?惊白咂摸道:报丧,报的什么丧?你们是不是去找木哥他爹,那个老大烟鬼?两个乡下人互视一眼,各自吞下了肺腑,不再吱声,匆匆抱拳后,一道烟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伙计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争辩着那个铁疙瘩究竟是什么。有的说是打铁的砧子,也有人说是拴马的桩子,大多数人却认定这是一只响器,铁喇叭之类的东西,理论不清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小少爷。惊白兀立着,思忖了半晌,突然蹲了下去,将耳朵贴在铁嘴子上,仔细谛听了起来。渐渐的,这一块非凡而神奇的铁器,仿佛生出了一堆庞大的根须,蔓延开来,伸展在了武威城的地底下,蛛网一般,捕捉住了尘世上的全部动静。的确,那是另一个世界,用声音传递,带着一种鲜为人知的机密,将远近各处的风吹草动,悉数灌在了惊白的脑海中,让他去辨析,去识读。至为遗憾的是,因为心急的缘故,也由于油坊的伙计们在侧,像一群雀鸟在聒噪不休,这名少年竟然天眼未凿,轻易地忽视了这一重大的关口,不曾窥破什么,神情依旧懵懂着,样子颓丧。听了几耳朵,简直没什么名堂,连脱可木的一声咳嗽也抓不住,惊白便草草地收了兵,用麻包兜住了铁器,扎紧了束绳,交给带班的伙计,声称这是少东主顾山农的东西,千万要保管妥当。末了,惊白相问说:是这,我现在去找一个大烟鬼,一个赌棍,那个老贼娃子八成就在平心定气馆里逍遥,不是我怕他,我就想邀约三两个帮手,免得别人说我以少欺老,落下个骂名,姑舅们,这一趟可不是白辛苦,我惊白的大方,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吧?带班的伙计年岁稍大,约略知道一些这个少爷坯子的脾性,拦挡说:不可,万万不可,今个天可是重阳节,假如你冒犯了长辈,惹起众怒的话,大小姐指不定又要哭天抹泪,权家的脸面又往哪里搁,你三思再行吧。詈骂的话衔在了嘴边,惊白及时地咽了下去,尴尬地说:哼,我滚,我马上就滚,我不拖累你们了,我单刀赴会,我过五关斩六将,你们就等着瞧吧。

事实上,这一刻的少年惊白,已经彻底忘掉了姐姐,也忘掉了那一辆推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