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上帝死了:一切的开始。
罗曼史已死。骑士精神已死。诗歌、小说、绘画,全死了。艺术也死了。剧院和电影院死了。文学已死。这本书也死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全死了。爵士乐死了,流行音乐、迪斯科、说唱、古典音乐,死了。文化已死。体面生活、社会、家庭价值观都消失了。过去已成过去。历史已死。国家福利已死。政治已死。民主已死。法西斯主义、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全死了,女权主义也死了。政治正确,死了。种族主义已死。宗教已死。思想已死。希望已死。真理和虚构全死了。媒体死了。互联网死了。Twitter(推特)、instagram(照片墙)、facebook(脸书)、Google(谷歌)[1],死了。
爱死了。
死亡已死。
很多东西都死了。
不过,有些人没死,或者说还没死。
生命还没死。革命没有死。种族平等之火尚未熄灭。仇恨并未消失。
但是电脑呢?死了。电视?死了。收音机?死了。连手机都死了。电池没电了。婚姻是死的,性生活是死的,谈话是死的。树叶枯死了。花死了,死在水里了。
想象一下被这些死去事物的鬼魂纠缠着。想象一下被一朵花的鬼魂困住。不,想象一下(如果真有这种事情,而不仅仅是神经官能症或精神病)被一朵花的鬼魂给缠住(如果有像鬼魂这样的东西,而并非仅是想象)。
鬼魂本身并没有死,没有完全死亡。相反,出现了如下问题:
鬼魂死了吗
鬼魂是消亡还是鲜活的
鬼魂是致命的吗
但不管怎样,忘掉鬼魂,把它们从你脑海中抹去,因为这不是一个鬼故事,尽管故事发生的时间正是冬日消亡的时候,一个阳光明媚的后千禧年[2],全球变暖的平安夜早晨(圣诞节,没错,也死了),它是关于真实世界中真实发生的故事,关于真实的人在真实地球上正在发生的故事(嗯,地球,也死了)。
早上好,索菲亚·克利夫斯[3]说。平安夜快乐。
她在跟那个没实体的脑袋说话。
那是一个孩子的头颅,只有一个头,没有附着在身体上,而是独自飘浮在半空中。
这个头颅,非常顽强。这是它在她家里的第四天;她今天早上睁开眼睛时,它还在这里,这次是在洗脸盆上徘徊,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一跟它说话,它就会转过来面对她,而当它看见她时,它——顺带提一句,没有脖子和肩膀的东西做出那样的动作,可以称之为鞠躬吗?反正,它肯定是前倾了一下的,整个有点向前倾斜,眼睛朝下,恭恭敬敬,然后又抬起头来,彬彬有礼,神采奕奕,这算是个鞠躬呢,还是行屈膝礼?它本身算是男性还是女性?这是个文质彬彬又温文尔雅的、非常有礼貌的好孩子的头(可能是个还处在前语言阶段[4]的孩子,因为它相当沉默),现在这个头有哈密瓜那么大(在家里跟一个甜瓜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这算是讽刺还是失败?对于她而言,很幸运的一点是,亚瑟[5]在他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点:作为母亲,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身上少点孩子气),不过,与哈密瓜不同的是,它拥有一张脸,浓密的头发比它自身的长度还要再长上几英寸,杂乱,茂密,深色,大波浪,颇具浪漫气息。如果它是男性的话,就像是位迷你骑士;如果是女性的话,则像黑白明信片上,巴黎公园里身披落叶、背对相机的女孩一般,明信片上的这张照片(1946年巴黎卢森堡花园里的落叶少女[6])是由20世纪法国知名摄影师爱德华·布巴[7]拍摄的。而当索菲亚今早第一时间醒来看到它时,这颗头颅正背对着她,头发在中央暖气吹出的热气流中舒缓轻柔地上下飘荡,不过也只有贴着暖气的那一侧头发才会如此;而现在呢,它的发丝就跟洗发水广告中那些加上了慢动作和柔焦效果的人物的头发一样,在头部自然甩动并保持平衡之后,也跟着摇摆、晃动了片刻。看见了没?洗发水广告不是用鬼魂或者食尸鬼拍的[8]。没什么可怕的。
(除了洗发水广告,或者可能所有商业广告,实际上都是关于活死人的可怕景象[9],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再为此感到震惊。)
不管怎么说,这颗头颅,它并不可怕。它是很可爱的,并且因为它所表现出的彬彬有礼而显得颇为害羞,上面用到的这些词语恐怕很难令你联想起一个已经死去的事物,或者至少是一个消亡中的事物反过来侵占精神领域的概念——况且它看起来似乎没有一丁点已经死掉了的感觉,尽管在曾经有过脖子的地方,如今看起来有些可怕,在那里,曾经有一个脖子,在那里——我也只是在一些奇怪传闻里听说过——存在着一些更像是内脏、杂碎、肉块之类的东西。
但实际上,大多数像这样的东西都是藏在头发下面和下巴后面的,更何况第一件令你震惊的、与它相关的事情,就是蕴藏于其中的生命,它举止之间的温暖,以及索菲亚在洗脸刷牙时,它在她旁边的空气中欢快地摇曳着,点着头,就像一只绿色的小浮标漂荡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似的,并且当它轻快地掠过索菲亚下楼,编织着自己微型宇宙的小小星球,在下层楼梯平台上沾满死去兰花尘土的树枝间穿梭进出时,它所散发出的仁爱气息比索菲亚曾经遇到过的任何佛像都更显慈悲,比任何丘比特脑袋或者懒散的圣诞天使彩绘脑袋都更趋和善。
在厨房里,索菲亚正将水和咖啡粉倒进意式浓缩咖啡机。她旋紧咖啡机顶部的盖子,然后又点燃了煤气灶。当她这样做时,头颅转了个方向,远离突如其来的高温。这时,它眼里突然饱含了笑意,似乎仅仅是为了好玩,竟然掉过头来,大着胆子朝火焰飘去。
你的头发会着火的,她说。
头摇了摇。她笑了。非常开心。
我不知道它是否知道圣诞节是什么,是否知道平安夜。
哪个孩子不知道呢?
我想知道,今天的火车班次怎么样。我想知道,是否需要亲自将它带到伦敦去。我们可以去哈姆雷斯[10]玩具店。那里有圣诞彩灯。
我们可以去动物园。我想知道它是否去过动物园。孩子们都喜欢动物园。我想知道临近圣诞节,这座动物园是否还会照常开放。或者我们可以去看看,我不知道,白金汉宫门前的卫兵们,不管是不是在过圣诞节,他们都会在那里,戴着熊皮高帽[11],穿着紧身的红色制服。那将会是一次很棒的体验。或者前往科学博物馆,在那里,你可以通过自己的手看到比如说你自己的骨头之类的东西。
(啊。
这个头可没有一双手。)
好吧,我可以替它按下按钮,进行互动,如果它不能自己动手完成的话,我当然可以替它处理那些烦琐小事。不管你多大年纪或者有多年轻,那些新奇玩意儿永远都是如此有趣。自然历史博物馆。参观的时候,我可以将它塞进大衣里。因此,我需要带上一只大袋子。我要在大袋子上割出两个可以露出眼睛来的洞。我还要将围巾叠起来,垫在大袋子的底部,再放些柔软的东西,比如说一件套头衫。
头在窗台上嗅着从超市里买来后用剩下的百里香。嗅着嗅着,它慢慢闭上了眼睛,似乎挺高兴的。它用额头蹭着枝叶。百里香的气味在厨房里蔓延开来。它蹭得太过用力,这株植物硬生生地被它给蹭倒了,掉进了水槽里。
趁着植物还在水槽里,索菲亚顺手打开水龙头,给它浇了点水。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坐到桌边,端起咖啡。头则靠在果盘旁边,靠在苹果和柠檬旁边。这样一种场景,令她的桌子看起来就像个现代艺术领域的小玩笑,像一副由艺术家马格里特[12]创作的艺术装置或者一幅画作,名为“这不是一个头”;它看起来大概并不像是达利[13]的作品,或者德·基里科[14]的著名头颅,但是很有趣,像杜尚[15]将胡子放在了蒙娜丽莎的脸上,甚至有些像塞尚[16]的桌面静物画,她总是觉得,这些艺术品一方面令人不安,另一方面又别具一格。虽然很难相信,像苹果和橘子这样的东西,也可以是蓝色和紫色的,尽管你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些颜色会出现在这些事物之上。
在最近的一份报纸里,她看到了一张照片,看起来像是人们在卢浮宫挂着《蒙娜丽莎》的墙前形成了一堵人墙。她自己也见过真正的《蒙娜丽莎》,可是实际上,早在30年前她有了亚瑟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很难再去欣赏《蒙娜丽莎》了,因为总是会有一大堆人站在这幅画作前面拍照。画作本身非常小,是一件杰作,比她想象的要小得多。也许是因为前面人群的衬托,令这幅画显得比它本身更小巧玲珑。
不过,与过去情况不同的是,如今站在《蒙娜丽莎》面前的人们甚至都懒得转过身来面对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背对着它,因为要将它跟他们自己一起拍进照片里;如今,那幅古老的油画以其特有的优雅方式对着人们的后背微笑,人们将手机越过头顶,高举在空中。这些人拍照时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敬礼。但他们又是在致敬什么呢?
人们站在它的前方,却并不看这幅画作?
莫非是在致敬他们自己?
桌子上的头向她扬了扬眉毛。它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并给了她一个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很有趣。非常聪明。
国家美术馆?会是国家美术馆吗?还是泰特美术馆[17]呢?
但是,所有这些地方,哪怕今天白天开放,也会像大多数公共场所一样,选择在中午提前关门,而且,无论如何,平安夜,哪里都要排队。
所以,还是不要去伦敦。
所以呢?到悬崖边散个步?
但是,万一头被吹到海里去了,又该怎么办呢?
一想到这场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她的胸口就开始隐隐作痛。
无论我今天做什么,你都可以跟来,她对头说道,只要你举止良好,保持安静。
但我完全没必要这么说,她想。我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显眼的客人了。
有你在家里,真是太好了,她说。这个家很欢迎你。
显然,头看起来很高兴。
五天前:
索菲亚走进客厅兼办公室,打开工作用电脑,无视一大堆有着红色感叹号标记的邮件,直接点开谷歌,在搜索框内输入:
“眼睛中的蓝绿色圆点”
或者,还应该描述得更准确些:
“蓝绿色圆点在视野一侧变得越来越大”
你的虹膜上有斑点吗?这就是它的意思!——
斑点、圆点和飘浮物:在你眼睛里面都能看到些什么
当我闭上眼睛时……我看到彩色的圆点:问问科学,这是什么原因
视力模糊,视野中出现浮点或者线状物,对光敏感,并且看到色斑——视力与眼部疾病论坛——电子健康论坛
视网膜偏头痛的五个症状——头痛及偏头痛新闻
眼内视现象——维基百科
她查了几个网站。白内障。滤光片问题。玻璃体脱离。角膜擦伤。黄斑变性。飘浮物。偏头痛。可能是视网膜脱离。如果您的斑点或飘浮物持续存在且已引起您的担忧,请立即就医。
然后她继续用谷歌进行搜索。
“看到一个蓝绿色球体落在我视野边缘位置”。
“未来是观看的艺术:第三只眼的感知,神秘的凝视”。许多关于灵媒的东西,以及看到异光为什么是一份来自你守护天使的讯息|朵琳·芙秋[18]官方网站。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在镇上的一家眼镜店预约了几天后的问诊时间。
年轻的金发验光师从后面的房间里走出来,看了看电脑屏幕,然后看着索菲亚。
你好,索菲亚,我是桑迪[19],她说。
你好,桑迪,我更喜欢你叫我克利夫斯夫人[20],索菲亚说。
好的。请跟我来,索……,呃,验光师回应道。
验光师走上店铺后面的楼梯。楼上有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一个可以升起来的座椅,很像是在牙医的诊所里,房间里还有各式各样的仪器。验光师向座椅做了个手势,示意索菲亚坐上去。她站在桌子旁,开始做笔记。她问索菲——呃,克利夫斯夫人——上一次去眼镜店是在什么时候。
这是我第一次来眼镜店,索菲亚说。
你来是因为你的视力有点问题,验光师说。
这还有待观察,索菲亚回答道。
哈哈!这位年轻的验光师说,索菲亚表现得好像很机智,但事实并非如此。
验光师做了远距离阅读测试、近距离阅读测试、单眼视力测试,还有用一股空气气流冲击眼睛的测试[21],以及用光观察索菲亚眼睛内部状况的测试,这意味着索菲亚能够颇为惊讶地(并且还有些感动,真是出乎意料)看清楚自己血管中的毛细分支,还有一项——当你看到一个点在屏幕上移动时,必须按下按钮来确定自己确实看到了它——测试。
然后她又询问了索菲亚的生日。
天哪。我都不敢相信我写下的这份报告。因为,说实话,你的双眼状态实在是太棒了。你甚至都不需要专门配一副老花镜。
我知道了,索菲亚说。
确实,对于你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这样的状态真的很好。你真幸运。验光师说。
幸运,是吗?索菲亚回应道。
好吧,试想一下,验光师接着说道,试想一下,我是个汽车修理工,今天,有人到我这里来做一次维修,来的是一辆生产于20世纪40年代的老车,我掀开汽车前盖,发现发动机几乎跟它1946年离开工厂时一样干净,这简直太棒了,你简直是凯旋。
你是说我就像是辆老家伙“凯旋”[22]对吧,索菲亚说。
嗯,就跟新的一样好,验光师(显然没听明白,这里的“凯旋”指的是曾经的一个汽车品牌)说,就像从未被使用过一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在推断我这辈子都是闭着眼睛到处转悠,还是某种程度上是在说,我恐怕不怎么使用它们?
是的,哈,没错,验光师说着,仔细查看了一下手边的记录文件,然后又将文件随手钉在了什么东西上,有点可耻啊,眼睛使用不足,我要向眼科医生报告。
然后她看到了索菲亚此刻脸上的表情。
啊,她说,呃。
你有没有在我眼里看到任何与你的职业有关的东西?索菲亚说。
克利夫斯太太,你最近身边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验光师回应道,你可能没告诉我一些事,恐怕是些令人担忧的事情。因为潜在的——
索菲亚用她那双(极其灵动的)眼睛使女孩安静了下来。
我需要知道的是,我必须要知道的是,我要让自己清楚地了解相关情况,索菲亚说,你的机器有没有告诉你,我应该担心自己的视力问题?
验光师张开嘴,闭上,然后再次张开嘴。
没有,验光师回答道。
那么现在,索菲亚说,我该为此付多少钱,我该付给谁?
不用付钱,验光师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
噢,我明白了,索菲亚说,所以你才重新确认了我的生日。
什么?验光师说。
你以为我在年龄上撒谎了,索菲亚答,想要在你的连锁店里免费做一次视力检测。
呃——,年轻的验光师说。
她皱着眉头,望向下方,在她身边,是一长串庸俗的圣诞装饰品,此时此刻,她看起来像是突然迷失了自己,充满了悲观情绪。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打印出来的表格和笔记放在一个小文件夹中,抱在胸前,示意索菲亚下楼。
你先请,桑迪,索菲亚说。
验光师的金色马尾辫上下起伏,当她们到达一楼时,验光师从她第一次走出的那扇门中消失了,没有道别。
同样有些粗鲁的是,柜台后面的一个女孩连头都没有抬,直接向索菲亚建议,说她可以在脸书上发布推文,或者在猫途鹰[23]上留下关于她今天在眼镜店经历的点评,因为这些点评确实会对店铺的经营造成客观影响。
索菲亚自己动手,为自己打开了眼镜店的大门。
现在外面的街道上正下着大雨,眼镜店门口配备有高尔夫球伞[24],伞上用链条挂着铭牌,桌子后面就有一个伞架,里面装着几把伞。但女孩的眼睛死盯着屏幕,坚决不肯抬头看一眼索菲亚。
索菲亚全身湿透地走到车边。她坐在停车场自己的车里,置身于雨点打在车顶噼里啪啦的噪音之中,身上湿漉漉的大衣和汽车座椅散发出并不难闻的气味,水珠从她头发上滴落下来。这是一种自我解放。她看着雨水将挡风玻璃外的风景变成一抹动态模糊的景象。街头如霓虹般闪亮,模糊的地方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变了形的斑点,就像有人朝挡风玻璃扔了一枚装满油漆的水弹似的;这都是因为停车场边上悬挂着一串按市政要求布置的彩色圣诞灯泡。
夜幕即将降临。
但这不是很美吗?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跟它说话——或许它是角膜的磨损,是眼球的退化,它以超然世外的方式存在于视野内,是个古怪的悬浮物,彼时它还相当小,你还不能确定它是一个头,它小得跟一只苍蝇差不多,在她面前飘来荡去,如同一个微小的人造卫星,当她开始像这样直接对它讲话的时候,它就好像是一个钢珠,突然被弹珠台边上的钢杆给打中了似的,从车的一侧一下子跳到了另一侧。
它的动作,在一年中白天最短的这一天,在接近四点钟的冬季黑暗里,显得非常快乐。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在她转动钥匙启动引擎,准备开车回家之前,索菲亚在玻璃上洒落的色彩中看着它,看着它在仪表盘上自由移动,仿佛仪表盘的塑料外壳是溜冰场,它在副驾驶座的头枕上蹦蹦跳跳,一次又一次地追踪、描绘方向盘转动的曲线,然后又一次次地、像是在试探自己的技术一般,炫耀自己的本事。
现在她坐在厨房餐桌旁。如今,无论它是何种大小,终归都是一个真正孩子的头颅,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一个全身沾满青草回家的孩子,一个夏日的孩子,却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
它是会一直保留孩子的状态,还是会变为成人的头颅?或许可以像这样设问:它会不会长大,长成一个完全成熟的人类的飘浮之头?会不会比现在变得更大些?变成一个小型自行车车轮的大小,就像折叠自行车那样?或者是一个全尺寸自行车轮子的大小?又或是一个老式沙滩排球的大小?还是像老电影《大独裁者》[25]里的充气地球仪那样,由卓别林所扮演的希特勒负责在空中反复拍打它,只要不间断地拍打,它就会无限变大,直到里面整个都充满了气,然后爆裂炸开,将全世界也一起炸掉?昨晚,这颗头颅自娱自乐地在储物柜下面来回滚动,想看看自己每次撞到柜子腿时,可以让多少个戈弗雷[26]的18世纪英国陶俑倒下,在那个时候,它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一个滚动的、跌落的、被砍掉的、上了断头台的、被斩首的、非常真实的头颅——
这就是为什么她决定要将它关在门外的原因,这并不难,因为这颗头颅的行为模式非常值得信任。她所需要做的就是,在黑暗中走进花园,它自然就会跟着她一起去,她知道它必会如此,就像在县集市上买的氦气球一样来回飘动,然后,趁着它独自向前(就这么一个头[27])飘浮,飘向利兰地树[28],好像它真的对灌木丛感兴趣似的,她马上躲回到屋子里,关上房门,尽可能快地穿过屋子,坐到客厅的扶手椅上,她特意令自己脑袋的高度低于椅背,如此一来,任何人(或东西)从窗户外面朝里看时,都会认为她不在那里。
从零开始计算,半分钟,整整一分钟。
很好。
但这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轻柔的敲击声,叩、叩、叩。
她伸了个懒腰,将遥控器从边桌上拿过来,打开电视机,音量调大。
新闻以其习以为常的歇斯底里的方式,开始令人欣慰地来回滚动播出。
然而,在这嘈杂的背景声之中,还是能够再次听到那个声音,叩、叩、叩。
于是她走进厨房,打开收音机,《弓箭手》[29]节目中,有人试图在冰箱里找地方放火鸡,在收音机的声音之中,在通往花园黑暗处的推拉门那儿,依旧是叩、叩、叩的声音。
然后,在后门的玻璃窄缝里也是如此,叩、叩、叩。
于是,她摸黑上楼,然后又上了一层,最后爬上梯子,穿过天花板的小门,进入阁楼,穿过阁楼房间,跨过低矮的小门,来到浴室套间的最后方角落,在那里,她蜷缩在了洗手池下面。
什么都没有。
冬天的风吹过树枝时的声音。
然后,在天窗处突然出现一束光,就像那些为怕黑的孩子们突然亮起的夜灯。
叩、叩、叩。
它在那里,像一个城市里亮着灯的塔楼钟面,像圣诞卡片上的冬日之月。
她从洗手池下面出来,打开天窗,它就进来了。
它先是飘浮在与她自己脑袋齐平的地方。然后,它又将自己降到一个真正孩子的脑袋大致应该在的位置上,用心灵受了伤一般的圆眼睛望着她。但紧接着,它仿佛知道她会鄙视自己的可悲,抑或是爱捉弄人的性格作祟,它又飘浮到与她脑袋同等的高度了。
它嘴里叼着一枝冬青吗?它把这枝冬青拿出来给她,就好像递出了一朵玫瑰。她接过那根小树枝。当她接过来的时候,那颗头颅在空中做了一个小小的飘移动作,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到底有何含义,意思是要她拿起这根冬青树枝,穿过这栋老房子的所有楼层,带到客厅去,打开前门,穿过门环再编织起来?
今年的圣诞花环。
那是1961年2月的一个星期二,她十四岁。当她下楼吃早饭时,艾瑞丝[30]很早就起来了——令人难以置信,艾瑞丝在休息日时从床上爬起来了——为自己做了吐司,还被她们的母亲大声呵斥了一顿,因为她把煤灰给弄到黄油里去了,然后,就好像是因为喜欢在早上八点十五分出门散步似的,艾瑞丝陪她去了学校。她们一起走到学校大门口,就在她进去之前,艾瑞丝说道,听着,菲洛[31],你上午几点下课?她回答,十一点十分。好吧,艾瑞丝说,告诉你班上的一些伙伴,就说你今天感觉不太舒服,我的意思是,随便选个似是而非的症状,就跟他们说,你今天有些恶心、反胃,我十一点二十分在那边等你。她指着马路对面。再见!她手一挥,还没等索菲亚问出什么,两个四年级的男孩走过来,看着艾瑞丝走开,其中一个张了张嘴,另一个问道,那真是你姐姐吗,克利夫斯?
数学课上,她在芭芭拉[32]的桌子旁弯下腰来。
你知道吗,我今天觉得很不舒服。
噢,天哪,芭芭拉说,然后躲得离她远远的,怕她吐了。
艾瑞丝,聪明。
艾瑞丝,麻烦。索菲亚不是麻烦,从来都不是麻烦,她永远都不会是那个做错事的女孩,她是纯洁的、正确的,一个明确走向首领位置的女孩(而且,无论什么事,她都要当领头羊——在女孩们无意成为负责人,或者成为任何事情的优先参与者时,她每次都会跳出来,当领头羊,然后为此负责,这将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做完全是错误的,而且她将承担恰当程度的罪恶感,不,不对,老实说,这种程度并不怎么恰当),她只是公然地撒了谎,而这件事已经令她感到——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恶心,所以,那时她所说的,就算不是谎言,也已经是在危险边缘试探,而现在她要做的,肯定更不可能得到允许,而且也是更加错误的,不管结果会如何,这都让她的心脏跳得非常厉害,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因为这种剧烈跳动而产生了肉眼可见的、一下一下的抽动,肯定是这样的,“您好,老师,索菲亚·克利夫斯的身体似乎正在抽动”。在她的预想中,肯定会有人这样告诉老师,但是,休息铃响了,没有人说什么,她溜到女孩专用的衣帽间,从挂钩上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扣好扣子,就好像她要到很冷的地方去一样,虽然今天真的很暖和。
她站在女校大门附近,表现得就像是自己走着走着,刚好想到了什么,于是便站在那里开始思索起来的样子。她可以看到艾瑞丝,她就在梅尔夫[33]那家店的正门外面,老旧的锡制科尔曼[34]芥末招牌挂在墙上,与艾瑞丝外套上的黄色很是般配,就好像艾瑞丝事先知道会有这样一幅图景出现,就好像她早就计划好了,要让这样的一幅图景成真。
没有什么人注意,所以索菲亚穿过了马路。
那家店外,艾瑞丝态度坚定地站在索菲亚和路过的主妇们中间,其中任何一个主妇都有可能向她们的母亲通风报信,她按照艾瑞丝先前的吩咐,解开领带,将它卷起来放进口袋里,然后,艾瑞丝脱下她那件亮黄色的外套,外套里面,她穿着宽大的短夹克衫。她把夹克衫也脱了下来,拿在手上。
这件衣服,你可以穿到今晚午夜零点,艾瑞丝说,过了零点之后,你就必须把它还给我,否则一切就会化为泡影。情人节快乐。或者就当是我提前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吧。来吧,试试看。穿上去。好的。天哪,索菲[35],你看起来非常梦幻。把你的外套给我。
艾瑞丝拿着校服进了梅尔夫的店,出来时却没有穿上校服,也没有把它带出来。梅尔夫许诺,他会帮忙看管校服,一直看管到明天,艾瑞丝说,但你得提前离开家,别让妈妈看到你没穿校服外套,所以……还是提前准备好借口吧。
什么借口?索菲亚说,我可没办法像你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对她撒谎。
我?随便撒谎的骗子?艾瑞丝说,好吧,告诉她,你把校服外套留在学校里了,天气太暖和了,穿不了。就这样!这可是实话。
确实是实话——本来应该还是冬天,二月份,但天气实在太暖和了,今天更是热得惊人,不像是春天,倒更像夏天。但她还是一路穿着夹克衫,即使在地铁上也是如此。艾瑞丝先带她去了一家咖啡馆,然后又去了一家名叫“汤锅[36]”的店里,吃了炖菜和土豆,接着又带她走过一个拐角,他们站在一家奥登[37]电影院外。外面的海报是《大兵的烦恼》[38]。不是开玩笑吧?
艾瑞丝看着她此刻脸上的表情,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美如画啊,索菲。
艾瑞丝是个坚决的反核人士。“反对使用氢弹。”“反对全球核自杀。”“从恐惧到理智。”“你会投下氢弹吗?”这些都是反核人士的口号。艾瑞丝为了参加游行,特意买了件粗呢大衣[39],关于这件粗呢大衣的争吵,成了家里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一场争论,父亲对她大发雷霆,而母亲则因艾瑞丝在喝茶时间的言行举止震惊了来访客人而备感尴尬,并非只是因为这些不是女孩该做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艾瑞丝通过对空气中和所有食物中可能会弥漫的有毒粉尘知识的系统讲解,正告那些因父亲工作而专程来到家里做客的人,让他们为“那些以我们的名义被判死刑的二十万人”忏悔。父亲后来打了她,当时她在客厅对着父亲大喊:不要杀人!而实际上,在此之前,父亲从来就没有打过任何人。艾瑞丝几个月以来一直说,她绝不会花钱去看这部猫王在里面扮演士兵的电影。可是,她甚至已经提前买到了上好的座位:楼座[40],总之离前排越近越好。
在电影里,猫王扮演一个名叫塔尔萨[41]的士兵,是个在德国与一名舞蹈演员厮混在一起的美国大兵。至于这名舞蹈演员,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德国人。如果她们的父亲发现,她们正在看一些与德国人相关的东西的话,他肯定会像当年发生那件事情的时候一样震怒:想当年,他将那张斯普林菲尔德[42]的唱片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几脚,将唱片给踩碎了,并且将碎片统统扔到了垃圾桶里。他之所以会这样做,仅仅是因为唱片里有一首德语歌《花都去哪儿了》[43]——他认为与德国人相关的一切都跟种族主义密不可分。猫王和德国女舞者在莱茵河的一艘渡船上,索菲低声告诉艾瑞丝,莱茵河非比寻常,那里的人拥有当地特殊的测量单位。(艾瑞丝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当猫王对着篮子里的婴儿唱歌时,艾瑞丝同样也在长吁短叹,这首歌讲述的是一个孩子历尽艰难,终于成长为一名小战士的故事。影片最开始时,猫王开着一辆坦克,使用一柄长长的、造型夸张的导弹发射器,射出一枚导弹,炸毁了一座木屋。艾瑞丝看到这个场景之后,不由得大笑起来——此时此刻,她是整个电影院里唯一发出笑声的人。但是,索菲亚完全看不出来像这样的一个场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不知道艾瑞丝感到有趣的地方在哪里。最后,当她们走在伦敦街头时,艾瑞丝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一个人就像一支融化的蜡烛,说罢,她又重复了一遍,一个人的融化了的蜡烛。你是什么意思,猫王就像一支蜡烛?索菲说。艾瑞丝又笑了,把她的胳膊搂住。走吧,你啊,去一趟咖啡馆,然后回家?)
《大兵的烦恼》里有太多的歌,以至于没有哪一刻猫王不是在唱歌。但最好的歌,还是他跟德国人结伴去一处公园的时候,那里有个木偶剧团,就跟《潘趣与朱迪》[44]里面的那种一样。剧团里有一个父亲木偶,一个士兵木偶和一个女孩木偶,正在给孩子们演一出戏。女孩木偶爱上了士兵木偶,士兵木偶也喜欢女孩木偶,但是,父亲木偶用德语说了些诸如“你们的爱情没有希望”之类的话。然后,士兵木偶开始给女孩木偶唱一首德国歌曲。但是,木偶剧进行到这里时出了点问题,负责剧团唱机的老人播放出来的音乐节奏不太对,一会儿速度太快,一会儿又太慢。于是,猫王就说:“也许我可以帮他把那玩意儿弄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整个电影院的银幕——这是她见过的最宽的银幕之一,比家那边镇上的银幕要宽得多,这让人感觉很不公平——变成了木偶戏的舞台,猫王站在那里,人们只能看见他胸部以上的部分,像是一位从另一个世界过来拜访的巨人,相对而言,在他旁边的女孩木偶显得很小,这更是让猫王显得仿若神明。突然之间,他开始对着木偶唱起歌来,这一幕成了索菲亚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有力量、最美丽的图景;不知为何,他比电影刚开始时,猫王跟其他士兵一起洗澡,裸着上身给自己擦肥皂时还要迷人,还要令人惊艳。
特别是有那么几秒钟的画面尤其令人感到印象深刻,后来索菲亚一直试图在脑海里重现那些画面,但与此同时,她也不能完全确定,那些画面是否真实存在过,自己是否只是在凭空想象。不过话说回来,她当然不可能只是在凭空想象。因为那一幕直击她的内心深处,令她备感震撼。
那是猫王,他在说服那个女孩木偶,虽然她只是个木偶,并不是真人,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依然活灵活现,性格非常调皮,她还故意在猫王的肩膀上和胸口前靠了一会儿。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他朝观众之中——这里指的是那些看木偶戏的观众,当然,也可以将那些正在看电影的观众囊括进去,其中就包括索菲亚——朝着自己所爱的那个女孩,抛出了一个普通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小眼神,他美丽的头颅微微一动,仿佛是在说,嗯,仿佛说出了千言万语,其中包括:嗨,看看这个,看看我,再看看她,谁能想得到呢?不妨好好想象一下,想出来了吗?
平安夜的上午十点,那个没有实体的脑袋正在打瞌睡。有一些网眼状的、绿色新生植株般的物质,看上去似乎枝繁叶茂,微小的叶片和复叶纠缠成一团,这样一种物质积聚在它的鼻孔和上唇周围,变得又厚又皱,就像是干掉的鼻涕黏液一般。头颅发出呼气和吸气的声音,栩栩如生,如果有人站在这个房间外面,偶然听见了这个声音,他或者她肯定会相信,这里其实是有一个真正的、身体完整无缺的孩子的——尽管很可能是个患了重感冒的孩子,正在这里酣睡不醒。
那个什么,退热净[45],她能去药房那里拿点回来吗,或许能帮上忙?
可是,它的耳朵里似乎也长出了同样一种物质。
它怎么可能有呼吸呢?这颗头颅,在没有其他任何呼吸器官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办得到?
它的肺在哪里?
它的其他部分在哪里?
是不是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或许还有什么人在别的地方,带着一个小小的躯干、几条胳膊、一条腿,就这样跟在自己身边?那是一个小小的躯干,在超市的过道上走来走去?要么就是在公园长椅上,要么就是在别人家厨房的暖气片旁,随便哪张椅子上?就跟那首老歌《没人要的孩子》[46]
里面唱的一样。索菲亚唱起这首歌来,声音很低,以免吵醒它,“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啊,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我在旷野中长大,犹如一朵野花”。
它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对它造成了如此之大的伤害?
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很伤心。光是这种伤害本身就令人惊讶。索菲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了。海上的难民。救护车上的孩子。被鲜血浸得透湿的男人,带着浑身是血的孩子,奔向医院,要么就是远离燃烧的医院。路边,满是尘土的尸体。暴行。人们在牢房里,被殴打,被折磨。
什么也没有。
还有,可能仅仅是一些,你知道的,平凡日常中的可怕之事,普通人,在自己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居住着的这个国家里,走在这里的大街上,但当你真正看她一眼时,你就会发现,这个人看起来简直糟透了,她就像是那种在狄更斯的小说里被彻底毁掉了的角色,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的孤魂野鬼。
什么也没有。
现在可是平安夜,她坐在桌子旁,感觉苦痛正在自己身上尽兴演奏,那感觉就像一首精致的弦乐曲,而她就是那把被演奏的弦乐器。
它,失去了如此之多的自我,怎么可能不痛苦?
我又能给它什么呢?如此可怜的我?
啊,说到这里,这倒提醒了她。
她看了看炉灶上显示的时间。
银行有专门的圣诞节营业时间安排。
银行。
很好。就是这样。
(金钱总是有用,总会有用。)
这是今天早晨所发生事件的另外一个版本,就仿佛是在一本小说当中,索菲亚是那种她愿意选择成为、且更愿意成为的角色——相比之下更为经典的故事当中的一个角色。经过臻于完美的历练,得到精神上的抚慰,这首关于冬天的旋律,它的曲调在刚开始时是多么阴郁,随着演奏的进行,却又逐渐变得明媚起来。严寒霜冻之下,一切显得如此美丽。每片草叶都因为冰霜的覆盖,展现出更为靓丽的造型,仿佛整片都变成了银制的一般,个体本身的优美得到了很好的强化。当天气足够寒冷时,即便是原本黯淡无光的柏油路,我们脚下所铺就的这些其貌不扬的道路,也会闪闪发光。这一天,正逢人世间最平和安宁之时,我们在今天对所有人都满怀着善意。我们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哪怕是在这一切冰冻、一切极寒的状态下,都会因暖意而融化。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没有给那颗断掉的头颅留下任何叙事上的空间。在这部作品当中,索菲亚的人生,那段已然得到完美历练的室内乐组曲,谦逊平和,充满了经典叙事理应具备的礼节,与她所处的故事相辅相成。从经历了衰老的女性身份当中,她获得了正直的智慧,足够取得内心的安宁,谢天谢地,上述这些齐心协力终于使这段叙事成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完整写下的经典故事:内容庄重,行为有序,结构传统。这是一篇高质量的纯文学作品,在这类小说中,雪缓慢地飘落在大地上,是一种满怀慈悲的体现,雪覆盖下来,漫山遍野,完美,端庄,稳重。雪比现实中更洁白,更柔软,更不具备细节,更进一步地美化了作品中的这幅图景。在这类小说所塑造出来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与身体分裂开来,在虚空中,或者任何其他地方悬浮着的头颅,无论是新近诞生的人头:来自全新的暴行、谋杀或者恐怖活动;还是旧有的人头:来自过去的历史暴行、谋杀或者恐怖活动——像是过去那些被放在法国大革命断头台篮子里的人头,放在里面,作为给未来的馈赠。那些放人头的篮子,编织篮子用的柳条已经被干涸的古老血迹染成了棕色。时至今日,还是那些篮子,终于被人放在整洁的、拥有集中供暖的房屋门阶上,篮子把手上绑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照顾好这颗头颅,谢谢。”
好吧,不必了。
谢谢您。
非常感谢您: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这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平安夜清晨。显然,这将是忙碌的一天。人们都准备过圣诞节。亚瑟会带着他的女朋友/伴侣过来。有很多事情需要提前安排。
用过早餐后,索菲亚开车到城里去了。她先去银行。银行官方网站上写得很清楚,今天将营业至中午十二点。
尽管财务状况不佳,她仍然是一个得到银行官方认证的科林斯账户持有人,这意味着她的银行卡上有一个科林斯式[47]柱顶的图案,上方装饰有石质叶片,不像一般的银行卡,根本没有任何图案。作为科林斯账户持有人,这意味着她有权通过私人顾问在银行获得单独接待和服务,为此,她每年要多支付五百英镑。因此,一旦有任何疑问或者需要,她的私人顾问可以坐在对面,和她坐在同一个房间里等待时,为她打电话到银行的呼叫中心。这意味着她不必亲自打电话,尽管有时——相对应的是——私人顾问也只是在一张银行便条纸上随手写下一个号码,交给客户,暗示客户在家里打电话可能会更舒服些。索菲亚最近也遇到了这种受冷落的情况,她相信,自己作为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女商人,在当地银行界还是很有名的,或者至少也算是颇为知名的,尽管现在真正来到这里时,她早就退休了。
去年的银行经理在哪里?他们西装革履,他们信誓旦旦,他们永远都会给出知情提示,他们随时都可以承诺,他们睿智娴熟的礼貌服务,他们肯定会提供的圣诞卡,一看就很昂贵的私人定制浮雕签名圣诞卡在哪里?今天早上,私人顾问,一个看起来像是应届毕业生的年轻小伙子,在索菲亚已经坐在他和电脑对面的情况下,三十五分钟之后,他仍在等待银行呼叫中心给他接通适合处理相应事务的工作人员的电话,他的电话不断被切断,并且也不能确定他能否在中午银行关门前顺利答复克利夫斯太太提出的问题。如果克利夫斯太太在圣诞节后约个时间过来,或许会更好。
私人顾问挂断了电话,在电脑上为索菲亚预定了一月份第一周的私人顾问服务时间。他向索菲亚解释说,银行会给她发一封确认预约的邮件,然后在前一天发短信提醒她。之后——因为屏幕上已经清楚给出了营销提示——他问克利夫斯太太是否愿意投保。
不,谢谢你,索菲亚说。
住房、建筑物、汽车、财产、健康、旅行,任何一种保险?私人顾问边浏览屏幕边说道。
但索菲亚已经拥有了她所需要的一切保险。
因此,这位私人顾问仍然看着屏幕,向她透露了更多相关信息,比如,银行可以为其高级客户提供更优惠的费率和保险组合的机会。随后,他检查了索菲亚的科林斯账户信息,告诉她,作为科林斯卡持有人,她已经购买了哪些保险,还有哪些保险不在她的科林斯账户中。
索菲亚提醒他,今天,她想在离开之前提取一些现金。
于是,私人顾问便开始跟她讨论现金。他说,现在的钱是专门为机器制造的,而不是为人手准备的。很快就会有一种全新的十镑纸币,就跟新的五镑纸币一样,用同样的材料制成,这种材料使机器更容易计数,到时候,如果你是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人,用手清点钞票就会困难得多。他说,很快,就没有在银行工作的人类了。
索菲亚看到他脖子上有一道红晕,一直蔓延到他耳朵根部。他的颧骨上也有一片红晕。可能在这家银行工作的人早早就开始了圣诞聚会的饮酒环节。事实上,他看上去根本还没到合法饮酒的年龄。这个年轻人说着说着,看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会马上开始哭泣似的。银行快没有人类了,他很可怜。可是,他的心事对她而言无关紧要。为什么他非要这样呢?
尽管如此,索菲亚,她还是能够从既往经验中得知,与银行工作人员保持良好关系,总归是大有裨益的,所以,她决定保持不急不躁的状态,千万不要让自己的态度变得刻薄,这样想必会惹人不快。眼下这位私人顾问正在用明显过多的话语告诉她,他最近发现,在超市里,现在到处都开始选择使用自助式结账机,以此来规避如今依旧需要大排长龙、使用真人结账的传统模式。
刚开始时,他被激怒了,他说,自己每天都去买午餐的那个超市就减少了一些真人结账柜台,用自助结账机取而代之。所以,为了对抗这一模式,他总是选择在某个固定收银员那里结账,选择真人,而不是机器。但是,真人结账的队伍总是很长,因为现在只有少数一两个人在那里进行人工收银,相对应地,自助结账机那里总是没人,因为那里有比真人更多的结账机,所以排队等候的人移动的速度总是非常快,因此,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买午餐时就逐渐开始使用自助结账机了,而现在呢,他总是直接就走向那里,根本不多考虑。奇怪的是,最终选择使用自助结账机,反而让他感到松了口气,因为要与某人交谈,即使是最微不足道、最随意的对话,有时也会很困难,因为你总是觉得他们在评判你,或者你总是觉得有些羞涩,或是你说了愚蠢的、抑或错误的话语但不自知。
索菲亚说,这是人类交流的危险困境。
听到这个回应之后,私人顾问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她,而非看向屏幕。索菲亚知道,他正在打量自己。
她是一个他什么都不了解也不关心的老妇人。
然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屏幕。她知道,他正在看自己的账目数字。去年的数据不在上面。这些数据毫无意义。也没有前一年的,或者再之前的数据。
去年的银行账户数据在哪儿?
这就是实际情况,索菲亚说,人与人之间最细微的交流都是极其复杂的。所以,现在,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特地来取一笔现金。
好的。我前台的同事会帮你完成今天的取现手续,克利夫斯夫人,他说。
然后他看着屏幕说,噢,不,不行,恐怕他们已经没办法了。
为什么?索菲亚说。
恐怕我们现在要关门了,他说。
索菲亚看了看他身后墙上挂着的钟。正午十二点零二十三秒。
索菲亚说,但你仍然可以提供我今天特地要来取出的现金。
这位私人顾问答道,恐怕不行,我们的保险箱会在下班时自动上锁。
索菲亚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让你核对一下我的账户情况。
我们可以核对,他说,但我们今天不太可能再做什么其他事情了。
她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今天不能从自己的账户里取出我想要取的钱。
当然,你仍然可以从银行前面的取款机上取出你想要的金额,不超过你的取款最高限额就没问题,他说。
说罢,私人顾问站了起来。他没有对相关情况进行任何核实。他打开了门,因为,在这个特别的房间里,为顾客准备的特别预约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是不是可以申请一下,再跟你们的分行经理讨论讨论这个问题?索菲亚说。
我就是分行经理,克利夫斯夫人,私人顾问回答道。
于是,他们互相祝福对方圣诞快乐,然后告别。索菲亚离开了银行。走的时候,她听见银行大门已经在自己身后锁上了。
她走向银行外面的提款机。这台机器的屏幕上有一条信息正在滚动显示,内容是:它暂时出故障了。
接下来,索菲亚陷入了交通堵塞的泥淖,所有方向都在堵车,她被困在了市中心的一片草地旁——毕竟你很难将这样一块地方称为公园。多年前,在那棵树的周围,曾经放置了一圈刷成白色的木制环形长凳,那是特地为了适配树的周长而建造的,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想要将车停在路中间,离开马路上的车流,到那棵树下去坐一会儿,直到交通畅通了再回车上去。她大可以将车直接停在原地,反正现在路上任何车辆都动弹不得,况且,就算一会儿它们开始动起来了,其他开车的人也可以选择绕过它。她就坐在那边的草皮上,望着这边就好。
但她还是没有动,仍旧坐在车里,只是看了看对面那棵大树。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公园地块已正式售出的通知,还有此地即将兴建奢华公寓、写字楼、高档商业用房等的规划。奢华。高档。马路对面,一家售卖五金、家居用品和园艺用品的商店里,传来仿若天堂的钟声。店面窗户上挂着关门大甩卖的横幅。咚。嗡—嗡—嗡—嗡—嗡。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声音,有些像是广播四台某个圣诞音乐节目里的说话声,那声音正在倾诉,讲些与圣诞音乐相关的知识,听起来学识很渊博,但并不装腔作势,一点也不会令人反感:正告那些并没有在听的数百万听众,关于圣诞音乐,最有趣的一点是,它具有极强的时效性,在一年中的其他任何时候,圣诞音乐都毫无用处,但现在,在这个最凄凉的仲冬[48]时节,却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的心弦,因为这种声音在很多方面都具有两面性,它既坚持孤独感,又坚持集体性,它最大限度地宣泄了有着极强针对性的群体情绪,同时又千方百计地去鼓励那些最微不足道、最显干涸枯萎的弱小心灵,鼓励它们沉浸于更为丰富多彩的事物之中。圣诞音乐,从本质上而言,象征着一种回溯,揭示了时间流逝的节奏——没错,更为重要的是,圣诞音乐的奏响,同时也意味着,时间在无穷无尽的循环往复之中,再一次令人欣慰地回归到了一年当中的这个特殊时节,在这个特殊的时节里,无论人们是遭遇黑暗,还是遭遇寒冷,我们都会秉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精神,以热情好客的态度,尽可能地给予亲善友好的回应。实话实说,在这个世界上,在除了圣诞之外的其他所有时候,普罗大众对黑暗和寒冷都充满了敌意,对遭遇这两者的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他们在圣诞节能够得到好的回应,实在是有点奢侈。
平安夜,在这个冷冽、寂静、圣洁的夜晚,在你深沉无梦的安眠里,没有什么能够令你感到惶恐不安。她叹了口气,靠回到座椅上。她很了解它们——所有的圣诞歌曲——不仅仅是了解,她还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包括高音部分。或许这就是天主教教化的结果,那个领着他们唱歌的老校长,老派威尔士人,还记得他吗?新任年轻校长履职之前,那个老校长,他很慈祥,在传授歌曲的方式上做出了一些改变:在唱完一首圣诞歌曲,准备再唱下一首的间隙里,他会让全班同学先停下来休息休息。每逢这时候,他都会高举手臂,朝学生们张开双手,就跟过去那些演舞台剧的演员一样,用念诵台词的语气和语调,给学生们讲故事。他行为随意,眼睛炯炯有神,浑身上下散发出某种浓烈的气味——是药味,并不难闻。对全班同学而言,他是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人,所以,他们对待他和他的故事都极为严肃认真,仿佛这些故事是直接从上帝那里传承过来的一样。
比方说,他告诉大家,有一位著名的艺术家,他用一块木炭在画布上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刚好这时候,国王的使者来了,国王派使者来给画家下命令,让画家为国王画出世界上最完美的画。于是,画家就把手头这幅画交给了使者。
这位老者还跟他们讲了什么故事?
还有下面这个。
有一个人,他在一处石头地里谋杀了另外一个人。因为他们在某件事情上起了争执。其中一个人用一块又大又圆的石头砸了另外一个人的头,那是一块大得如同头颅般的石头。他就这样砸死了另一个人。杀人之后,这个杀人的人环视了他们周围的情况,想要确认一下,在他目光所能及的范围内,是否有人目睹了这一切。没有人看到。于是,他回家拿了把铁锹,又折返回来,在田地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将死人给埋了进去。做完这一切,他又将那块沉重的石头沿着桥边滚进了河里,自己也去到河边,洗干净身子,掸掉了衣服上的尘泥。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死者,无法摆脱那颗被砸烂了的头颅。无论他走到哪里,这颗头颅都跟着他。
万般无奈之下,他去了教堂。上帝啊,请宽恕我,我确确实实犯下了罪行,我很害怕,怕上帝无法原谅我做过的那些事。
神父也是个年轻人,听到他这样说,便向他保证,如果他切实认罪,并好好向上帝忏悔的话,自然就会得到宽恕。
我杀了一个人。我将他埋在了田地里,那人如实说道。我用石头砸了他,他倒在地上,马上就死了。砸他的石头被我扔进了河里。
神父在黑暗的窗户后面点点头,小格栅上满是开孔。他给那人做了忏悔仪式,并说了些豁免罪孽的话。做完这些之后,那人从忏悔间里走出去,坐在教堂里祷告了一番,就这样,他得到了赦免。
几年过去了,几十年过去了,死去的那个人的下落,已经不再有人关心,不再有人担忧。所有关心他的人,如今都已逝去。其他一些曾经跟他有些关系的人,也都忘记了他。
直到某一天,有位老人在前往小镇市中心的路上,偶然遇见了一位老神父,老人认出了神父,他说,神父,请您快握住我的手。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
他们一起前往镇上,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家庭,生活,已然改变了的事情,亘古不变的事情。
然后,当他们快要接近市中心时,老人说,神父,我要感谢您多年前对我的帮助。我想感谢您,因为您没有告诉其他人,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做了什么?老神父回应道。
当时,我用石头砸死了那个人,老人说,然后将他埋在了玉米地里。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酒瓶,给老神父敬酒。神父和老人一起干了这杯酒。抵达集市广场之后,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就此告别。
老人回家去了。老神父去报了警。
警察到玉米地里挖出了一些骨头,于是,他们马上来抓那个老人。
老人上了法庭,被判有罪,最终在监狱里吊死了。
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都散落着天使的痕迹,商店都关门了。白天的最后一点光线几乎消失殆尽。
索菲亚开车回家。到家时,她打开前门的锁。进了家门,她穿过厨房,在桌边坐下。
她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11998811年夏末的某一天,在英国南部某座城市市中心的大街上,两名年轻女子站在一家传统五金店门前。门上方有个门钥匙形状的标牌,上面写着:快速切割配钥匙。这里有一股木馏油、润滑油、石蜡、草坪处理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里还有带手柄的刷头、不带手柄的刷头、单个手柄,各种组合形式皆有售卖。还有什么?钉耙、铲子、叉子、花园滚轧机,墙面上陈列着各种型号的折叠梯子,还有一个装满了堆肥袋的锡槽。卡罗[49]灌装液化气瓶、炖锅、煎锅、拖把头、木炭、木制折叠凳,装满一整只塑料桶里的柱塞、一包包的砂纸、摆在手推车里的一袋袋沙子,金属门垫、斧头、锤子,一两只野营专用炉子,麻布地毯垫、窗帘布、装窗帘轨道要用的那些玩意儿,将窗帘轨道拧到墙上去的工具,以及窗帘短帷幔、老虎钳、螺丝刀、灯泡、灯具、提桶、钉子、洗衣篮。电锯,各种尺寸的电锯。打造一个家所需要的所有东西。
她们会聊起那些花,半边莲[50]、庭荠[51],以及一袋袋颜色鲜艳的种子包,女人们在回过头来谈论既往的话题时,总是对这些细节记得格外清楚。
她们向柜台后面的人问好,站在一卷卷不同宽度的链条旁,她们比较了每码长度的价格高低,计算着不同的总价。她们当中的其中一个将一段细长的铁链提起来,铁链顺势展开,链条相互碰撞,而她则将展开来的铁链绕过自己的臀部,测量长度;另外一个站在她对面,因为觉得场面有些尴尬,所以假装在翻看别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互相看了看,同时耸了耸肩,因为她们实在没办法弄清楚需要买多长,或者说多短。
于是,她们只好先确认一下两个人手头加起来总共有多少钱:不到十英镑。她们决定还是买挂锁,因为挂锁是最小巧、最便宜的,那么,总共只需要买四把挂锁,如此一来,还能剩下足够的钱买大约三码长的铁链。
五金店老板钳下了她们需要的铁链长度,她们付了钱。店门上悬挂着的迎客铃在她们身后叮当作响。她们在夏日特有的慵懒中,在那被烈日拉长了的英国式背影中,从市区慢慢折返回去。
没有人看她们。在这阳光明媚、令人昏昏欲睡的街道上,完全不会有任何人想到要多看她们一眼。过马路的时候,她们站在路边,等红绿灯。此刻,市区的大街看起来异常开阔。这些大街在她们进店之前就已经这么开阔了吗?要不然,就是她们之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她们不敢放声大笑,直到彻底走出了市区,走向通往其他方向的路上时,她们才终于笑了起来。由于憋了太久,她们笑得前仰后合。
想象一下,她们手挽着手,走在如此温暖和煦的天气里,其中一个女孩挥舞着袋子,里面的链条叮当作响,挥舞的同时她还在大声唱歌,逗得旁边的女孩笑了起来,一路上,袋子里的链条一直这么丁零哐啷地响着,歌声一刻也不停歇。另一个女孩的口袋里装着挂有微型钥匙的挂锁。道路两旁绿地的草丛里,满是杂草和野花,一切都沐浴在夏日浅黄色的阳光之下。
今天是冬至。亚特[52]身在伦敦,正在使用一台破旧的公共电脑,它曾经是放在图书馆查询处供读者们自由使用的一台电脑,不过现在已经不在查询处了——图书馆内的这个地方,大门位置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光临创意商店”。此刻,亚特正在谷歌上随机输入一些单词,想看看这些单词在频繁的搜索中是否会紧接着自动出现“死”这个词。大部分单词都有,就算不是马上出现,一旦你输入【单词】之后再加上字母d[53],最终也会出现这个结果。
他对这个发现感到有些激动——尽管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什么原因,或许他是个受虐狂——当他输入“艺术”这个词时,它就会出现,在搜索结果最上面自动跳出来的结果是:
“艺术已死”
然后他试了试“受虐狂”这个词。
“受虐狂”这个词后面并没有跟着出现“死”。
然而,“爱”这个字绝对是会出现“死”的。
他所在的这个空间,跟“死”完全是南辕北辙。四周极其嘈杂,到处都是人们做事时发出的声音。要在这些旧电脑上占有一席之地是相当困难的。现在有很多人都站在那里等着,仅有五台电脑能用,指望其中某一台能够尽快腾出空位。排队的人当中,有些显得非常急迫,好像真的有事情需要马上用电脑做似的。还有一两个看起来颇为紧张、慌乱,在电脑隔间里坐着使用的人后面来回踱步。亚特并不在意。他今天什么都不在乎。以温柔和善、彬彬有礼的举止在朋友们当中享有美誉的亚特,体贴大方、多愁善感的亚特,今日绝不让步于他人的需求,只要他喜欢,只要他乐意,他就要在这该死的隔间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温柔和善、彬彬有礼、体贴大方、多愁善感这些词语当中,只有多愁善感后面会出现“死”这个字。)
他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还要写一篇关于冬至的博客文章,并且要赶在冬至过去之前发布。
他输入“博客”,然后输入“是”。
出现了,“死的”。
他输入“大自然是”。
这是需要额外添加上字母d的单词中的一个。当他加上d时,搜索框会出现如下建议:
“大自然是危险的(dangerous)”
“大自然正在消亡(dying)”
“大自然是神圣的(divine)”
“大自然是死的(dead)”
当然,输入“自然文学作家[54]”,并不会出现“死”。当你输入词语时,会出现一排缩略图,上面是过去和现在所有伟大的自然文学作家炯炯有神的面容的小照片。他看着那些小照片,看着那些若有所思的小小面容,看着这些浓缩在一排排小小在线方块里的、世界知名的博学大师,他的内心深处感到一种可怕的悲哀。
天性[55]能改变吗?
因为他的天性就是无能且不负责任。
他是一个自私的骗子。
在这些自然文学作家的生活中,事情的发展从来都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难道他们就没有通过撰写人与自然的文字也无法解决或者缓解的问题吗?再看看他自己。
夏洛特[56]是对的。他不是个真家伙。
夏洛特。
他的母亲正期待着他和夏洛特在康沃尔[57]居住的三天时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着屏幕。夏洛特已经通过@rtinnature这个账号发了个假推特。昨天,她假装自己是他,告诉他在推特上的3451名关注者,在以年计算的这个全新的观察周期里,“他”看到了新周期里的第一只硫黄蛾蝴蝶[58]。“提前三个月看到第一只硫黄蛾蝴蝶,高呼胜利[59]!”她还故意在这句话中犯了拼写错误,这令“他”的措辞看起来显得颇为愚蠢和草率,考虑到使用了“胜利”[60]这个词,或许是想吸引一些纳粹分子的关注吧,她还故意发布了一张停在叶子上的雌性黄蝶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她从网上直接下载下来的。推特发疯了,刮起了一阵小型风暴,@rtin-nature账号短暂走红,因为有超过1000名激动、愤怒、通常只会在网络上使用轻度谩骂语言的自然爱好者立即将他视为完全不懂一只新生蝴蝶和一头苏醒了的冬眠哺乳动物之间区别的人。
今天的推特——在半个小时之前,还是使用他的账号——又告诉了大家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今天,夏洛特在推特上发布了她在暴风雪中找到尤思顿路[61]的照片。
根本没有下雪。现在是十一摄氏度,阳光明媚。
回复已经像倒掉的啤酒一样,迅速泛起了丰富的泡沫。愤怒、挖苦、仇恨、嘲笑,还有一条推特说,如果你是个女人,我马上就给你发死亡威胁:亚特不确定这是否能够被当成一个后现代笑话。更糟糕的是,有几家媒体,一家澳大利亚的,还有一家美国的,已经开始关注此事——它们在自家的官方推特账号上提及了这件事,发布内容中还留下了他的推特账号。其中一段推文的题目为“伦敦市中心首降大雪的第一批照片”。
这时,拿在手里的手机突然亮了:“亲爱的外甥。”
是艾瑞丝。
昨天,艾瑞丝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硫黄蛾蝴蝶”这个单词还有其他的含义。“亲爱的外甥,你有没有核实过,或是恰巧一时忘了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也会被称为‘硫黄蛾蝴蝶’,我说的是空对地导弹里用的那类东西[62]。它可不完全是蝴蝶的含义呀!一旦空对地导弹里的那玩意儿扇动翅膀,肯定会产生另外一种蝴蝶效应。爱你的,艾瑞丝。”
今天,她说的话出乎意料地令人感到安慰。“你在推特上发的东西,听起来不太像是你本人的语气哦。:-$。[63]所以,现在不妨马上告诉我,你对于此事的个人认知:究竟是我们任由科技摆布,还是科技受制于我们?爱你的,艾瑞丝。”
嗯,这可太棒了。因为,如果连他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姨妈——这位姨妈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可以说基本上也不怎么真正了解他——都能看出他的这几条推特是伪造的,那么他就完全不必担心,他那些真正的关注者一定会弄明白事实真相的。
“在推特老兄[64]那里,伦敦可是下了齐膝厚的雪哦!”
他不会因此而表现得意志消沉、愁眉苦脸。
他的表现会比那好得多。
他不会给她带来一丝一毫对峙的乐趣。
他不会让自己降到如此低端的水平。
他会让她自食其果,她的劣行自然而然就会暴露出她本身的卑鄙。
(有趣的是,夏洛特反而如此渴望着要与他保持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
他环顾四周,看着图书馆里所有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打量着。看到了吗?这个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或者说在乎他的名字和他头像照片在网络上发生的事情。当你这样打量的时候,就好像这件事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一样。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件事确实发生过了。
那么,到底哪一边才是真实的呢?难道这个图书馆不属于世界吗?屏幕上的那个世界,确实是存在的;那么这个世界呢——坐在这里的这副身体,还有他周围的人们,难道就不是世界吗?他望向窗外,望着如笨重纸箱一般的旧式电脑显示器之外的地方。车水马龙,人流从四面八方穿梭而过,一个女孩正坐在对面公交车候车亭里读着些什么,她应该没有陷入到推特的混乱当中去,对吧?
没有。
所以,他也不需要陷入到混乱中去,
但是,
“推特老兄”。
夏洛特在贬低他,同时又让网上的人们觉得他在贬低自己的关注者。这件事在很多方面都令人感到恼火。她显然知道事情会发展至此。她之所以特地在推特上提起下雪的事情,就是为了令他感到恼火。因为她很清楚,在下雪这件事上,他早已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他已经为此仔细规划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雪真正来临时——如果今年确实还会下雪的话——他会为“艺术自然”[65]博客写一篇以雪为主题的文章,他准备——或者说曾经准备——以脚印和字母印记为方向来写这篇文章。“每一个写下来的字母,无论是数码印刷,还是以墨水为媒介,只要写在纸上,都是一种轨迹,一种如动物行走在雪地所留下的足迹。”这句话就在他的笔记本上,已经写下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了。她很清楚关于这件事的一切,因为去年冬天很暖和,所以她早就预料到,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如今,他早已为此事做足了准备。首先,他拥有大量优秀的相关词语储备,而且脑中还在不断浮现出好词佳句,比如行踪、印记、印象等。除此之外,为了让文章显得更专业些,他还专门搜集了一大堆关于降雪气候的不怎么常见的高级词语,比如毛毛细雪[66]、融雪[67]、尖峰积雪[68]等。他打算——或者说曾经打算——加入些富于政治色彩的内容,在看似不统一的情况下谈论自然的统一性,谈一谈统一性是如何通过雪花随意的美感与风向的影响反向揭示出来的:雪花如同一棵树的枝杈,会向许多方向延伸,但其最终的落脚点却集中在一个方向上。(夏洛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蹩脚的想法,并且为此专门给他讲了一通道理,说他是如何如何没有抓住重点,她说,除了最优秀、最具政治意识的自然文学作家之外,所有的自然文学作家都习惯于自我满足、自我蒙蔽,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自我安慰,现在“雪花”这个词已有了全新的含义,他应该写出这样的内容。)此外,他还一直在做水分子相互交换的笔记,并且决定将文章的副标题定为“慷慨的水”[69]。他一直在关注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几乎没什么风的寒冷天气里,一些东西结冰之后会产生烟雾一样的东西,就如同火焰一般。他还记录了雪和冰的结合体,这种结合体被称为“雪冰”[70],用它可以直接制造建筑物,因为它非常坚固。还有冰在某些表面上会形成羽毛模样、蕨叶形状的存在,在另一些表面上却并不会形成这类存在等等关于形态方面的记录。以及没有哪两片雪花的晶体形状是完全相同的:这确实是事实。以此类推,他还调查了片状雪花与晶体雪花之间的区别,各类雪花的共有特性——顺带一提,这也是相当具有政治色彩的东西,有必要单独展开来写一写——以及雪花从天空中飘落的方式。雪花飘落的方式多种多样,每种运动模式都有其特点,仿佛构成了独属于它们的一套字母表;每片雪花飘落时,都会使用它们所掌握的独特语法,讲述一段独一无二的语句。
夏洛特从他记录雪况的笔记本里用力扯下好几页纸,扔到了公寓窗外。
他朝外面望去,在树梢和灌木丛中,在停在下面的汽车的挡风玻璃和车顶上,他看到笔记本纸张的遗骸,在人行道上被风吹得四处飘散。
她说,你,号称自然文学作家,这可真把我给逗乐了。你不能只是编造,编造一些自己在田野徘徊,或是在运河边晃悠的鬼东西,把这些统统发布到网上,然后号称自己是自然文学作家。无论如何,你不过是一根无人问津的野草罢了,这就是你身上最接近大自然的特征:“墙头草,两边倒”,在网上举报别人[71],然后拿那一点点酬金。不要以为你可以骗到别人,更不要指望能骗到你自己,就仿佛你除了是个不光彩的告密者之外,还是个什么像样玩意儿似的。
他们之所以会吵架,是因为她无意间发现,他拿了属于她的一本书,将书页摊开来,垫在那里,然后在上面修剪指甲。她当然要求他不要这样做,在此之后,因为他对自己被批评一事感到恼羞成怒,于是便开始反过来抨击她,说她一直都在对世界上各种各样的状况进行无休无止的抱怨。
所以,当她再次开始抱怨,说来自欧盟区的人们被迫在入境处等待,想看看他们是否能留在这个国家时,说那些跟欧盟区人士结婚的英国人以及那些出生在英国的外籍孩子可能最终无法留下来等等这样那样的问题时,他马上反驳道,他们早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心甘情愿地选择来这里生活,他们自己本来就愿意去冒这样的风险,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我们的责任。
自我选择,她说。
是的,他回应道。
你这样说,就仿佛我们在谈论那些试图渡海逃离战争却溺水身亡的人一样,你竟然认为我们不需要对此负任何责任,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选择从他们被烧毁、被轰炸的房子里面逃离,然后又选择上了一艘最终会倾覆的船?她说。
这就是她一直在说的那套废话。
好在我们没事,他说,别担心了。我们有足够的钱,我们都在从事有保障的工作。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说,你对自私的默许可不是完全没事。
然后她开始大声疾呼,列举这四十年来政治自私主义[72]
所带来的影响,仿佛已经从不知道哪里获得了特许,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任何自己知道的“真知灼见”,妄议这四十年来政治影响的方方面面,而你自己——假若你是夏洛特的话——事实上也不过才活了二十九年而已。夏洛特的这类行为实在是无聊透顶,令人感到极为厌烦。不,不仅如此,它甚至也是一种在口头上反复造成自我伤害的方式:举例而言,夏洛特一直在唠叨某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在梦中,她用一把剖鸡剪——那是一种剔骨专用的剪刀,非常暴力——在自己胸口处剪开了一个锯齿形的口子,然后又将自己的胸脯像鸡胸肉一样分成了四块,做汤。
在我的梦里,我是个四分五裂的王国,每当夏洛特想要得到关注时,她总是会这样说。在我的梦里,我自身就体现了我们国家可怕的分裂。
在她的梦里,好吧,的确如此。
她说,自上一次公投之后,我们这个国家的人民,人与人相互之间都怒不可遏、剑拔弩张,我们的政府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缓解这种愤怒,反而利用人们的愤怒来达成自己政治上所谓的“权宜之计”。如果要我说,我在历史上见过什么类似事件的话,那么这就是一套典型的、庞大的、法西斯主义的老掉牙的伎俩,不仅如此,这还是一套玩起来非常危险的把戏,很容易引火烧身。至于美国发生的事情,显然与此有直接关系,而且可能和经济领域发生的战争密切相关。
亚特大笑起来。夏洛特看起来很生气。
这太可怕了,她说。
没有,并不可怕,他与她针锋相对。
你在自欺欺人,她说。
夏洛特说,世界的秩序正在发生变化,真正新鲜的是,掌权的人都是自私自利、只知道以权谋私的小人,他们对历史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责任感可言。
他马上反驳道,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们就像是一种全新的存在,她毫不理会,继续说了下去——就像不是由真正的历史进程和人类文明所孕育出来的产物,而是由,由一些——
他看着夏洛特坐在窗边,一只手放在锁骨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她在努力寻找合适的对比词句——
由什么?他故意追问了下去。
由一些——塑料袋们,她答道。
嗯?他示意她继续。
塑料袋们——那些东西没有丝毫历史厚重感可言,她接着说了下去。使用塑料袋很不人道。使用塑料袋的人没有脑子,完全不清楚塑料袋发明之前人们携带东西的方式。当它们最终不再被任何人使用的时候,还会在好几百年时间里对环境造成破坏。这是几代人的损失。
塑料袋确实是这样,确实如此,他说。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所以呢。
你怎么能这么天真?她感叹道。
在讲了一个过于简单的反资本主义比喻之后,你说我天真?他据理力争。
预先策划好的把戏粉墨登场,取代了正常的政治秩序之后——她没有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被强制推向了冲击疗法一般的社会运转模式,首先感受冲击,迎来彻底的震撼,然后接受训练,适应冲击的强度,并且等待下一次冲击。二十四小时滚动的新闻报道中,持续不断地提供着冲击性事件,就好像我们是小婴儿一样,每天的生活就是从奶头到睡觉,再从睡觉到奶头——
他打趣道,偶尔来点“奶头乐”也不错。
(她对此毫不理会。)
——从冲击到冲击,从混乱到混乱,仿佛要将这种感觉当成营养品似的,她说,但这根本就不是营养。这是营养的反面。这是虚假的母爱、虚假的父爱。
可是,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持续不断地将我们从一个冲击事件推向另一个冲击事件呢?他说,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分散注意力,她回答道。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具体的事情,才需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他穷追不舍。
为了让股市急剧波动,她继续说道,让货币走势震荡。
他说,去年的那个阴谋论就是这样讲的。不只去年,前年、大前年也都是这样说的。总是如此,同样的套路,plusça change[73]。
她说,已经有了“变化”(而且,紧咬住他刚才的那句话,故意用法语说了“变化”这个词)。不仅仅是字面意思上的气候变化:一切都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眼下这种情势,就仿佛人们一直在暴风雪中前行,除了铺天盖地的喧嚣与炒作之外,他们确实也想要去了解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也很想畅聊那些翻天覆地的大事件,如果你愿意的话,聊上一天一夜都没问题,可惜我眼下还有工作要做,他说道。
说罢,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查找网站,网上可以买到某个品牌旗下还有货的棒状除臭剂。他用了许多年的那款除臭剂,如今已经停产了。她走过房间,用手背敲打着电脑屏幕。她嫉妒他的笔记本电脑。
他说,我还有一篇冬至的博文要写呢。
冬至,她说,你说过的。最黑暗的日子。其他日子从来没有像这样的。
是的,确实如此,他回应道,冬至是周期性的,每年都会有。
不知为何,夏洛特突然就爆发了,两人开始吵起架来。可能她一直都很讨厌他的博客。在吵架的时候,她说,他的这个博客根本就无关紧要,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内容上极其保守,而且跟政治扯不上一点关系,无关紧要。
她说,你什么时候提起过世界上那些已经陷入危机的自然资源?水资源战争?像威尔士那么大的大陆架即将从南极洲一侧断裂,你写过吗?
什么架?他说。
海洋中的塑料,写过吗?她说,海鸟身上的塑料呢?几乎所有鱼类或水生生物内脏里的塑料微粒,你关注过吗?世界上还存在原水[74]这种东西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双手举过头顶,抱住头。
好吧,我又不是个政客,他说,我做的事情,本质上而言,确实就没有什么政治性。政治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玩意儿罢了,而我所写的内容与之恰恰相反。我可是在田野里观察了一整年的事物发展规律,甚至仔细观察过树篱的结构。树篱,嗯,没错,就是树篱。它们可不具备什么政治色彩。
她当着他的面笑了。随后,她开始大喊大叫,说事实上树篱是多么具有政治性的一件事物,说他竟然如此无知。接着,她又变得怒不可遏,连续说了好几次“自我陶醉之人”这个词。
“艺术自然”博客,给我提鞋都不配,她说。
他就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离开了房间,接着又离开了他们居住的公寓。
他在楼道里站了好一会儿。
她没有出来接他回去。
于是,他干脆直接下楼去了,到了外面,看看能不能将他记录雪况的笔记本抢救回来。
当他回到建筑物里,走进自家公寓时,发现门厅的橱柜门被打开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散落在地板上。夏洛特从胡乱打开的钻头架子上随便选了一个钻头。此时此刻,他的笔记本电脑被倒过来,悬挂在两张椅子中间。她举起钻头,按下开关。电钻在空气中发出轰鸣,嗡嗡作响。
这时应该来点情景喜剧里常见的罐头笑声[75]。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呢?他在电锯轰鸣声中大声喊道,你会把自己给电死的。
她举起一只又大又扁的黑色玩意儿。
死了,她说,就跟你的政治灵魂一样。
说罢,她将那玩意儿像扔飞盘一样旋转着扔给他。是笔记本电脑的电池吗?哇哦。新型电脑的电池,多么神奇啊,他一边躲闪,心里一边想着。
电池擦身而过,撞在了电视机屏幕上,他很庆幸没有打中自己,像这样一种又扁又薄的玩意儿,仅仅从外形上判断,当角度恰到好处时,似乎真的可以直接将人斩首。
(就在这一刻,他开始怀疑,夏洛特恐怕也发现了,他的笔记本里存有写给艾米丽·布雷[76]的电子邮件草稿,内容是他可能在星期三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安排时间同她见面。他很怀念与艾米丽之间曾经有过的性生活,于是便起草了这封邮件,想问问她,是否同样怀念与他之间的这段性生活,稍后是否还有可能,进行一些相关安排云云。
可是,他毕竟还没有发送邮件呢。
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发送这封邮件。
不过话说回来,等到眼前这件事结束,他还是会给艾米丽发一封新邮件的——在他买了新的笔记本电脑之后。)
政治上的。
灵魂。
他之前已经试过“政治”这个词了。它后面确实紧跟着 “已死”。
“灵魂正”
出现“正在死亡”——“灵魂正在死亡”
好吧,还有希望,至少还没有完全死亡。
“笔记本电脑已”
出现“已死”。
他的笔记本电脑肯定是已经死亡了,屏幕上铺满了疯狂的马赛克。夏洛特走了,她的行李箱也不见了。以上就是他为什么要敲打这样一台公共电脑的键盘的原因。这台电脑的键盘令他的手指感觉很难受,简直就像一些他根本不愿回想起来的性爱过程一样,疲软无力,不仅如此,在这台电脑上他甚至都找不到@键。
他短暂地考虑过,无论如何也要联系上艾米丽·布雷,问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他母亲家过圣诞节,因为既然他大张旗鼓地说要带夏洛特来,但最后却谁也没带去,会显得很软弱,也很尴尬。
但他和艾米丽已经有三年没说过话了。
自从有了夏洛特之后。
他拿出手机,查看联系人。没有,没有,没有。
他开始嘲笑自己的这个想法太离谱、太愚蠢了。
于是,他又读了一遍老艾瑞丝发来的那条短信。
听天由命吧。
不至于。
再加把劲。
他会挺过来的。然后——是的——他会写下他是如何挺过来的。他会为“艺术自然”博客写一篇闪亮的文章,讲述自己是如何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中生存下来的,不仅如此,不仅仅是生存这么简单,这篇文章里更要讲述他是如何成功跨过如同刺鼻洋葱般层层剥开的连环欺诈的(噢,这很好,写下来吧,亚特),如何辨别最接近你的人、最亲密的人所说的谎话,没错,最亲密的人竟然在你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对别人说关于你的谎话,甚至盗用你的身份来说关于你的谎话。总之,他将用锋利如剃刀般的笔触,斩断一切虚假的叙述。这篇文章将是尖锐而灼热的,它将会是开诚布公、一目了然的,是关于一切不能从你身上夺走的东西的。他会将之命名为《真相终将揭晓》[77],或者干脆缩写成“TWO”。
不过“TWO”这个单词,让他又想起了夏洛特。
他的心沉了下去。
手中的手机开始嗡嗡作响。
也许是夏洛特!
不,是一个他根本没见过的号码。
他拒绝接听。
然后,又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号码打了过来。接着又来一个。
他看了看推特。
果然,她刚刚又用他的账号发布了一条新推文。他首先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个链接,关于这个链接,有这样一段说明文字:
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会为每次摇唇鼓舌[78]收取十英镑,关注者们只收个友情价就好,五英镑。
他点击了链接,链接引导他来到了一个页面,上面有一张他的照片,是他们去年去泰国度假时举杯饮酒的照片。下面有一个号码。
是他的电话号码。
噢,上帝。
他关掉了手机。
他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正在看他。确实有些排队等待使用电脑的人正在看着他,但只是因为他此刻突然远离了屏幕,他们希望他能够赶紧离开。
谁又能想到,他的世界已经崩溃了!
他把手放在脖颈上,他在不停出汗。
“摇唇鼓舌”?这是什么与性相关的词语吗?
当人们摇唇鼓舌的时候,会对彼此做些什么?
他在网上查了一下,相关定义马上就出现在公共电脑的屏幕上,看来不是什么带有淫秽意思的词语。
似乎是个跟《特种部队》[79]动画有关的词语。
好吧。
他将已经关机的手机放进口袋里。推开椅子,走向男厕所。
在男厕所里,在唯一一扇可以上锁的门后面,他坐在那里,盯着地砖。这里太可怕了,气味难闻,而且什么也看不见。如果这就是隐私,那这隐私本身也毫无意义。
他站起来,打开门。
当他出来的时候,男厕所里有个女人。她很年轻,二十多岁,也许是南美人,深色头发,也有可能是西班牙人或意大利人。她正在用干手器喷嘴里涌出的气流温暖自己的胸口,以及裸露出来的乳房上半部分;她将出风口拧了个方向,令它偏向自己这边。十二月,她只穿了一件领口很低的上衣。见到他出来,她朝上衣和干手器分别做了做手势。
冷的。暖的。原谅我。她在干手器的轰鸣声中说道。女人身上的那件衣服已经有些破损了。
我原谅你,他回应道。
她笑了笑,朝暖风流动的地方弯下腰去,当他离开男厕所时,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一些,只是因为遇见了另一个人,与她进行了短暂的沟通,看到这个人在做这样一件可爱、自然又温暖的事情。
他刚刚大声说出了“原谅”这个词。在此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这竟然会是个如此强有力的词语。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没来由地浮现出了微笑。下楼梯时,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们纷纷望向他,因为他们都觉得很奇怪——这个人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他们当中,没有哪怕一个人懂得向他回以微笑,可他也并不在意。当他穿过楼梯平台、返回创意商店时,他多么希望刚才能够想起来问问她,问那个用干手器暖胸部的微笑姑娘,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他母亲家里过圣诞节。
哈哈。只是想象一下。
然而,现在已经有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坐在了亚特之前的座位上,正在键盘上敲击不停,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胳膊和腿上挂着三个很小的孩子。女人将亚特用来占座的外套整齐地叠了起来,放在他的记事本和公文包上面,并且一起摞放在了隔间的地板上。
这很公平。亚特向这位女士点头致意,在这光线肆无忌惮、令一切暴露无遗的创意商店的长条灯下,这个女人看起来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疲惫——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
谢谢你,他说。
他的意思是,谢谢她帮忙叠起了他的外套。但她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恐怕是因为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坐了他的位置,所以,他打算使些坏手段,将位置给抢回来,至少也要想办法挖苦讽刺他们一番。事实上,当亚特说完“谢谢你”之后,她看起来反而是一副随时准备骂人或是找麻烦的样子了。于是,亚特只好屈身拿起自己的东西,默默走向创意商店门口,他在服务台前停了下来,跟那里的女人借了一支连着绳子的圆珠笔,在他手背上写下了“肆无忌惮”和“暴露无遗”这两个成语。
没有什么失去。没有什么被浪费的。看见了吗,亚特?一直就是一半满。
一半的傻瓜。(夏洛特在他耳边说。)
他从侧门离开图书馆大楼;那实际上是图书馆大楼改建之前的正门,是留给现在住在这栋大楼中其他区域的豪华公寓里的人们使用的。虽然只能这样灰溜溜地离开,但他不应该因为此事就随便生气,为你无能为力的事情生气,实际上是在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夏洛特一直都是这样说的。想夏洛特的事,其实也是在浪费宝贵的精力,为了将自己从这些琐事、从她的身上解脱出来,现在,他要离开这里,要大步行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去寻找——无论在哪里,只要能找到就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抔净土
(濒临死亡
被分成二十四块
注定被毁灭
被摧毁
已经死亡)
所以,此刻在他的手中仪式性地握住了一抔尘土,只是一抔尘土而已,以它自身独有的节奏在呼吸着,缓慢呼吸,仿佛正在沉思,它的存在完全依赖于自身,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腐败,统统在内部消化。地球时刻不停地给予提醒,当温度下降时,它会变硬、会冻结;而当温度上升时,它又会解冻,重新变得柔韧。冬天就是这样:这是一种练习,让你记住应该如何令自己平静下来,又应该如何柔韧地恢复自身活力,这是使自己适应它带给你任何冰冻或融化状态的大好机会。由此得到启示,温柔有礼的亚特也自会去寻找真正的土壤。真正的城市土壤。他会在城市的树木与人行道相连接的地方仔细搜寻;有时候,如果这些树木没有被橡胶包裹在特制的园林绿化弹性塑料制品之下的话,在它们的周围就能找到一些真正的土壤。大自然是懂得自我适应的。大自然总在变化。
当他走到大街上时,看见了一个女孩,这就是三小时前他从创意商店窗口看到的那个女孩。此时此刻,她竟然还在公交车站旁,坐在同一个地方读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读得很用心。
他看到有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下来了一些人,上去了一些人,然后车子又继续前进。
他看到另一辆公交车出现,停下来,然后又开走了。而这一切发生时,那个女孩依旧如此,仍旧坐在那里,仍旧在阅读。
她看起来十九岁左右。很漂亮,脸色苍白。她阅读时的模样,可以说是浑然忘我,甚至显得有些粗鲁。但最重要的是——非常专注。
当普通人坐在公交车站时,通常只是坐着而已,没有谁能有这样的专注力。
此时此刻,他已经将土壤抛在了脑后。
他穿过马路,站在公交车站候车亭旁的马路边缘一侧。从这个位置,他可以看到她在读些什么。那竟然是一份外卖菜单。他又走近了些,仔细看了看,辨认出“免费”“送餐”“品种”和“一桶”等字样。
她正在读一份“小鸡农舍”[80]店里的菜单。
她先读了读菜单的正面,接着打开菜单,从左边读到右边。然后,她又将它给折起来,用读一本好书的心态认真阅读了反面。
当她读完反面后,又将菜单翻过来,重新读起了正面。
三天后的平安夜早上。
比他们约定的见面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女孩不在这里。
在他所提议的地方,信息板前排座椅附近,没有任何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或者说年轻女子正在等待着他。
所以说,她没有现身。
所以说,她不会来了。
很好。这也称得上是一种解脱。
这当然是个非常愚蠢的主意,从提出开始到现在,他一直觉得挺后悔。
此外,他还能省下一千英镑,这些钱他可真不想浪费在这个实验上。
所以,等他到了那里之后,还是会跟母亲一道,勇敢渡过这次的难关。或者,干脆随意编造点故事来应付好了:可怜的夏洛特,她病得很重。我从没见她病得这么厉害过。“那你怎么还离开她?”噢,不能这样编,那么,她在她妈妈家里,去她妈妈那里过圣诞节去了。或者,再换个更好点的说法:她病了,她妈妈专程到伦敦来照顾她,这样我就可以抽出空来,跟你一起过圣诞节了。
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扫视了一下坐在座椅上的人们,还有周围等待的那些人。接下来,他又在附近绕了好几圈,仔细检查了一遍,以防自己万一看漏了。
实话实说,他并没有真正记住她长什么样,他们两人相识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会超过普通人吃一个三明治所需的时间。
他也不能给她打电话,因为她当时告诉他,自己没有电话。
无论如何,现在想想,跟这种没有电话的人搭讪,或许真是个坏主意。
眼下他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他不再有之前那种感觉:因为知道自己被外界关注着,所以需要刻意表现得与众不同。
可是随后他却看到,在远处,有一个人出现了,她是如此醒目,绝对就是那个女孩,他对此感到很惊讶,几乎可以说是非常震惊——为什么他一眼就认出那不是别人,一定是那个女孩呢?
她的身影在他眼中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在希思罗机场快线[81]坡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在人们大包小包的行李、礼物包装纸筒和塑料购物袋之间,她就像是一个静止不动的点。此刻,她正在那里仰望着车站屋顶,人们在她周围的坡道上上上下下、穿梭不停。
亚特赶紧跑到自动售票机那里,为她排队买票,以免当着她的面买票,那样会显得他既粗鲁又无礼。等他好不容易买完票时,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他去了之前约定好的地点,一排排的座椅上却没有见到她的踪影。
无奈之下,他又瞧了瞧大厅对面。她还在那里,还站在坡道上。
当他过去接她时(因为火车还有不到十五分钟就要开了),他发现她正满怀热情地注视着什么,似乎是车站窗户上的一些老式金属花饰,设计很独特。
他站在坡道的底部,手里来回摆弄着咖啡杯,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她还是没有瞧见他。
他穿过往下走的人流,爬上坡道。
哦,嗨,她说。
所以这是不是——比方说——轻装旅行日?他说。如果是的话,我想这个车站里的其他人并没有接到通知。你的行李呢?
嗯,我不知道要不要给你买杯咖啡,他说,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喝。
你有座位可坐,他在火车上说道。我喜欢站着,不用担心,我可以坐在地上。我就坐在地上。
噢,我为SA4A传娱工作,他说,也就是SA4A的传媒娱乐部门。SA4A,你知道的,就是那个SA4A。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听说过他们。嗯,他们规模很大,无处不在。在传媒娱乐部门内部,我的职务是版权整合。这意味着我会检查所有形式的媒体,包括线上和线下的所有内容格式,电影、视讯资料、各种印刷品、音轨,所有的一切,我需要搜寻版权侵权行为,任何非法的或者未经认可的引用和使用,当我发现任何不恰当的地方、任何没有走结算付款程序的违法使用时,都会向SA4A传娱报告,以便他们可以向版权侵权方追讨合法的款项,或者直接提起诉讼。一旦他们已经向SA4A结清款项,我就会确认一下,然后,一切又回归井然有序[82]。什么?不,我在家工作。哦,哈哈,不是,所谓的“井然有序”意味着……怎么说呢,就好比某件事情最终获得了正式批准,可以以合法的形式对外呈现了。这份工作非常有意思,从来都不会令人感到无聊,再加上——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是自己的老板,给自己打工,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想的话,半夜也可以起来工作,这一切都是由我本人来决定的。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做这个的原因。而且,这也意味着我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我看到了很多其他人可能在一百万年内永远都不会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花生?他反问道,噢,所以这意味着你必须穿一些经过特殊处理的、达到工业级卫生标准的衣服。或者换一种方式,你登上火车之后,必须提前向旅伴告知此事,如此一来,对坚果过敏的乘客就可以提前知道,不要去你附近的地方[83]?噢,原来是指那些——那些东西对地球真的挺不好的。我确实非常不喜欢它们。我是说,作为一个真正关心地球的人,原则上是必须这样去做的。好的,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如果你不介意我过问的话,他说,你多大了?
还有,请别介意我多问一句,他说,好吧,恐怕只有作风古板的人才会特别在意,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你身上所有这些打孔的地方,具体是怎么回事?不,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这没问题,但是为什么有这么多?
事实上,我应该专门向你解释清楚,我母亲是个有点个性的人。他这样说道。她非常——当然,你也可以说她这个人过分挑剔——爱干净、爱整洁。而且,她的年纪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大一些,她生我生得比较晚,她是那种一定要在前门脱掉鞋子的人。各种东西都干净整洁,人也干净整洁,我的意思是,我也喜欢干净整洁,但只是普通程度,她却是那种——你只要看到她就知道,是那种把干净整洁武装到牙齿的人。
我需要行李吗?她反问道。
她说,我一点也不介意。我怎么会觉得你应该给我买杯咖啡?哦,我懂了!哈哈!我喜欢什么都不加的咖啡。你刚才脸红了,你知道吗?好吧,为了方便你以后参考,我确实喜欢什么都不加的咖啡。反正我现在不需要,谢谢你。
但你是付钱的那个人,她说。不用,我是员工,我可以坐在地上。不,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我真的不知道。听着,我们两个都可以,都坐在地上怎么样?走廊上那些袋子旁边还有些地方可以坐。来吧。嗯?
他们是谁?她说。一个什么?你在船上工作?哦。井然有序。哈哈!
我在DTY[84]工作,她说。我每天有一半的时间要用花生把送的东西垫起来,另一半时间要把掉在地上的花生捡起来,放回盆里去。这比一天十二个小时呆呆地站在购物中心里却没办法向客人成功售出一块肥皂要好得多。不,不,不对,不是真的花生,但就像是真正的花生一样的东西——是包装用的填充物,总之,我们管这种填充物叫“花生”。那些绿色的、白色的,五颜六色的,聚苯乙烯制品。你错了,它们是可以回收的,它们不含任何有害的东西。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我很喜欢!我确实很喜欢它们!没有,这很有趣,因为——因为它们非常轻,所以,当你拿起它们的时候,每次都会感到惊奇。你总是以为它们会更重一点,即使你已经反复告诉自己它们很轻,即使你其实知道它们真的很轻,可是,在你认为自己确实已经知道此事之后,你拿起一个来,它就像,哇哦,太轻了,就像拿着一个真正极轻的东西似的。就好像自己手的重量也跟着变轻了一般。就像鸟类的骨头一样轻。如果你一次性拿起好几个,在你的手里放满它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里满是这东西,但你的眼睛却无法理解,因为,虽然你看见自己手里放满了东西,但你的手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哇哦,你真的很老古板呢。她说,我二十一岁。在此之前,为了纪念生命中一些特别的时刻,我陆续打了不少孔。你没有其他朋友做穿孔的吗?好吧,别担心,我们到那里时,我就把这些饰品全都拿掉。
所以,不管怎么样,她说,你最好再告诉我一些我要假扮的那个人的事情。她叫什么名字?
亚特意识到,足足一个半小时,他都没有一次想起她。
夏洛特。
她叫夏洛特,他说。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
有什么好笑的?女孩问。
这样做还挺有趣的,他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也许我们不需要名字,她说,不管怎样,我现在是夏洛特了。
好吧,他说,但事实上,我叫亚特。
什么,真的吗?她问,你叫“艺术”?
嗯,其实那是“亚瑟”的简称,他回答道,那个,你知道的,古代的那个国王[85]。
所以呢,到底是哪个国王?她又问道。
你不会是真的打算问这个问题吧?他说。
我难道不是在发问吗?她说。
你肯定知道亚瑟王是谁,他说。
我应该知道吗?她说,不管怎么样,我对你实话实说,我叫勒克斯[86]。
你叫什么?他问道。
先是L,然后是U,最后是X,她说。
勒克斯,真的吗?他反问道。
是韦卢克斯[87]的缩写,她说,这个名字是根据,那个,你知道的,窗户。
这是你现编出来的,他说。
我有吗?她说,怎样都好,帮我扮好夏洛特。首先,我需要上一堂关于夏洛特的课。
他告诉她,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夏洛特。所以基本上,夏洛特可以是任何人。
她甚至可以是我,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他脸红了,她看到了。
易怒,是吗,你的夏洛特?她问,性格有点敏感?
她简直就是我生命里的困苦之源[88],他说。
那你为什么要带她回家呢?她说,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家人真相,说她是你生命里的痛苦根源?——
困苦之源,他说。
——你不想带她,所以就决定不带她来了?她问道。
如果你不想要这份工作,嗯,勒克斯,他这样说道,(在说出她名字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不由自主地在脑中问自己:这究竟是她的真名呢,还是凭空编造出来的一个名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突然想改变主意,那我一点也不介意。大约一刻钟之后,这趟列车会停靠一处车站,我很乐意为你支付回伦敦的费用。如果我们先前谈好的这个安排存在什么令你感到不适的地方,尽管直说。
她看上去瞬间就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不不不,她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整整三天时间,一千英镑。顺便说一下,我算出来的结果是,每小时时薪差一点就能到十四英镑,如果你在我们行程结束后的那个星期二决定再额外给我八英镑,也就是说,二十七日再给我八英镑,好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最后总共付给我一千零八英镑,那最后算下来刚好是每小时十四英镑。这种算法比其他情况下的时薪金额要简明扼要得多。
他对此什么也没回应。
我这样说并非是对你最初提出的一千英镑不满意,她说。
我感觉有点不太好,他说,我在阻止你过圣诞节,我在带你离开你自己家庭的圣诞节。
她笑了起来,好像觉得他说话很有趣。
我的家人们都在国外,她回答道,别难过,想想看吧,就好比我现在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是在酒店行业工作一样,别人过圣诞节的时候,我工作正忙,但这也意味着圣诞节过后,我就能够过上一个如梦似幻的、独属于自己的圣诞节。等你的圣诞节顺利过完了,走了,我还能继续过我自己的圣诞节,而且,我还能用你付给我的工资好好过圣诞呢。
谈些跟钱相关的事情,总让人觉得怪怪的……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说定了,他说。
她笑得很迷人。
成交,她回应道,公平公正。既帮到了我,也帮到了你。如果你妈妈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那位夏洛特,那就很简单了。我是说,我可能还是需要一些小建议。比方说,你的夏洛特是聪明还是愚蠢?友善还是不友善?她喜欢动物吗?诸如此类的事情。
你的夏洛特。
夏洛特,聪明。
夏洛特,愚蠢。
夏洛特,友善。
他看着旁边的女孩,看着这个陌生女孩说着夏洛特的名字。
夏洛特,漂亮。比任何人都漂亮。比任何人都更具感知力,更有理解力。夏洛特的背——床上的夏洛特,裸露着美丽的背部,脊背的线条对着他。夏洛特,极富魅力。还有什么其他词语可以拿来形容夏洛特?说话时音调优美。待人接物,体贴入微。总是用她那特有的、睥睨众生般的姿态抓住他的心。可以说,她所选择的沟通方式完全就是“耐心倾听你”的对立面,也即“回应一大堆你根本不知道她到底在讲些什么”的话语,或是精准地回应出那些你想说却没办法说出来的东西。她这个人完全缺乏自知之明。她那篇幼稚而真诚的大学论文,是关于吉尔伯特·奥沙利文[89]所写的一段歌词,论文题目为《〈哦哇咔嘟嘟哇咔日〉[90]:20世纪70年代主流娱乐中的语言、符号学及呈现》。她的笔迹。她的香水。她的项链与手镯。她床头柜上的化妆包永远都是鼓鼓囊囊的,她那些化妆品的味道。她的热情,她对各种事物的热情。她将这个世界看得多么重要。她对这个世界所遭遇的各种不幸感到无休止的缺憾和愤怒,仿佛这些不幸实际上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般,是她本人所遇到的不公和侮辱。她汹涌的情感无穷无尽——她对一切事物都怀抱着这种无穷无尽的情感,除了他。夏洛特,令人生厌。夏洛特,令人发狂。夏洛特做着疯狂的事情,总是走着走着就停下来,跟她在街上看到的任何一只猫说话,在任何一条街上,在这里,在那里,在希腊度假时,只要看到一只该死的猫,她就会马上蹲下去,伸出手来,仿佛亚特根本就不在那里似的,仿佛这只猫根本就不想跟亚特说话似的——即使事实确实如此——仿佛整个世界变得只有她自己,以及一些她甚至都不认识的猫,仿佛她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动物磁场的人似的。
夏洛特离开的时候,故意带走了他那把专用螺丝刀,如此一来,他还得出去再买一把螺丝刀,才能将笔记本重新装回原样,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还能够抢救回来。
火车上,也不管后面是谁的背包,他直接靠在了上面。
应该如何形容夏洛特,这个问题嘛……他欲言又止。
不过事实上,他根本就不需要再去费心形容夏洛特了,因为那个女孩,那个叫勒克斯的女孩,已经在某人的行李箱旁边抱着头睡着了。
此刻,他为这份信任感动不已——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还能睡着,这是需要信任的。
接下来,他又被自己的感动给感动到了。
自恋狂。她睡着了是因为她对你不感兴趣。(夏洛特在他耳边说道。)
他想知道,事情发展到最后,他会不会跟她上床。
自恋——
她的身材纤瘦,但很结实,整体看起来比她所讲的年龄要小。她的头比这个身体应有的尺寸要大。她的手腕和刚出生不久的孩童一样纤细,脚踝裸露在靴子上方,瘦弱得令人担忧。她的脸庞闪着金属光泽,显得很坚韧,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成熟一点。她的衣服很整洁,但却暗淡陈旧。她的头发很干净,但却没有光泽。她现在睡着了,显得筋疲力尽。她似乎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此时此刻,她看起来就像是被睡眠狠狠打了一拳,然后从很高的地方扔在了火车车厢的过道上。
他问她,那天为什么偏要坐在外面那么寒冷的地方,而不是坐在马路对面温暖的图书馆里。她告诉他,她跟创意商店服务台后面的那个女人意见不合。什么意见?他追问道。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她说。当时,他在公交车站候车亭那里,主动提出要给她买些“小鸡农舍”菜单上的东西。所以,你是打算用现实来破坏我此刻脑中的完美想象吗?她如此回应道。
眼下,他想知道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高领毛衣是不是还挺不错的。
如果不是必须要先打开手机才能用摄像头的话,他肯定会用手机来确认一下自己的形象。
自恋狂。
他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眼前这个女孩,就像一只受伤的鸟儿。
圣厄斯[91]!几个小时之后,当他们的火车进站时,她将会看到火车站的这个地名标志。他们拼错了!她将会这样说。
还有: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看到那堵墙?
什么墙?到时候他会这样问她。
有玉米的那堵墙[92],她则会这样来回答。
还有:当火车沿着海岸线驶出时,她将会说,这里看起来可真像是老明信片上的风景。就跟那些老旧的、已经褪色了的卡片上所呈现出来的画面一模一样。那是城堡吗?这地方是真实存在的吗?所以,你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吗?不,他会说,我是在伦敦长大的,但我母亲几年前在这里买了栋房子,我甚至还没有见过那栋房子,但我母亲的姐姐曾经在这里居住过,我想,在我印象中,似乎她在我小时候曾经给我寄过书还是什么的,因为我知道关于这里的很多传说,比如,这里的景观是由沉睡的巨人们打造而成的,诸如此类的故事吧,不仅如此,我还知道,这是个拥有属于自己的古老语言、且这门语言永远都不会消亡的地方,这门语言总是会奋起反抗,即使似乎已经在逐渐消失,最终也会回来,不会被任何东西轻易杀死。你知道的,描述特定语言风格的那个词——个人语型[93](白痴)。
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女孩将会这样回应他。
然后,她会冲他扬一扬眉毛,因为在那个时候,她将会发现,他竟然低估了她的知识水准,误以为她真的不知道“个人语型”这个词。而他将会笑出声来。火车驶入车站时,亚特将会处于一种自嘲的状态,会对自己先入为主的错误想法进行一番自我批评。
公交车服务——车站的布告栏上写着——已永久中断。
要花一个半小时才能打到出租车。然后,考虑到圣诞节期间的交通状况,又要花上一个半小时,他们的出租车才能在黑暗中将他们送到家门口。
在路上,在车里,女孩摘下了耳棒、鼻环和唇环,还有螺栓耳钉,以及连接鼻孔和嘴唇的小链子。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切布雷斯”[94]。
女孩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亚特答道。
噢,一栋名叫“不知道”的房子,女孩说。
从宅子大门到房屋前门的道路漫长得出人意料,本来这条路就很长,暴风雨过后,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走起来自然也比往常更艰难。他打开手机,照亮道路。一打开手机,推特的提醒声就嗡嗡作响。噢,上帝啊。这里网络信号这么差,竟然还能收到这么多的信息。此刻,他有些担忧,担心这些信息可能是要提醒他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他并不打算面对它们——恰恰相反,为了转移对手机的担忧,他开始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此刻正行走在泥泞当中的靴子上,开始担忧起靴子的状况是否良好。除此之外,他还在考虑着,当他们一会儿正式到达房屋前门时,记得要提醒身边的女孩将她的靴子脱掉——房子的前门显然就在那边,因为树篱后面亮着灯。
可是,等他们转了个弯之后,才发现那其实并不是房子前门的灯,而是汽车的车灯。他们发现,有辆汽车被丢弃在了小路中间,驾驶座那侧的门开着,作为车库来使用的外屋的门也开着。
是这里吗?女孩问道。
呃,亚特以此作为回应。
他们走了过去。他伸出手来,在房屋内侧的墙壁上摸索,寻找电灯的开关。当荧光灯管闪烁着亮起时,他总算看清了这个地方:这里的空间很大,远比一个车库所需的空间宽大,里面摆满了用大纸盒装的各种东西。
存货仓库,他说,这是我母亲的连锁店。
是什么类型的商店?女孩问。
说罢,她指了指靠在墙上的一块人形立牌。那块人形立牌已经相当老旧了,是真人大小的——那是戈弗雷的全身像,一只手放在臀部,另一只手在他头顶的彩虹拱门图案上奋力挥舞,写出了一行艺术字:“戈弗雷·盖博[95]说了:噢!别这样!”
啊,亚特说,那是我父亲。
这个女孩显然不认识戈弗雷。她不会认识的,年纪太小了。而且,假设戈弗雷不是他父亲,他恐怕也认不出来。
(夏洛特不仅知道戈弗雷是谁,她甚至有一张他在电台现场录音的黑胶唱片,虽然并没有唱片机可以让她听这张唱片。当亚特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对戈弗雷的了解甚至比那时初遇她的亚特知道的还要多。)
真疯狂,女孩说。
这件事说来话长,亚特说,事实上,我并不怎么了解我的父亲。
你描述得真奇怪,女孩说。
我只见过他两次,亚特说,而且,他现在已经死了。
这番话奏效了,她不再对他讲怪话了;相反,她只是注视着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表情。
他转身将外屋的灯关掉,坐到车里的驾驶座上,找到大灯开关,关掉了车灯。一切都暗了下来。
这栋房子,还有这一大片土地,然后你现在又告诉我,这里还有另外一栋大房子?女孩感慨道。
他们继续沿着小路行走,前往那栋大房子。在黑暗之中,它隐隐约约地显现出了昏暗的轮廓。房子的前门敞开着,里面的门也开着。
把你的靴子脱了,他说。
当他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时,门廊亮了,然后大厅也亮了起来。他走过自己先前寄出的那张放在圣诞袜里的尚未拆封的圣诞卡。女孩走在他前面,寻找大灯的开关;这时,大厅外的另一处客厅亮了起来。这里的温度很高。接着,休息室的灯也亮了。很热。
他打开一扇门,发现这里还有另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厕所和洗脸盆。他赶紧洗了洗手。
他穿过大厅,经过那些装满贵重瓷器的展示柜。那些都是戈弗雷的。它们摆得歪歪斜斜,有些已经碎掉了,破碎瓷器的碎片,大部分都是直接留在旁边,要么就是叠放在那里,乍一看去,就仿佛有流星击中过这里似的。
他走进一间大厨房。女孩已经在这里了,坐在他母亲对面的桌子旁。雅家炉[96]散发出巨大的热量。他进来时碰到的暖气片已经非常烫了,伸手摸上去时,几乎都要烫伤了。但他的母亲却穿着一件纽扣大衣,戴着围巾,手上是羊皮手套,头上还有一顶厚厚的毛皮帽子,这帽子令她的脑袋看起来很像是某种动物的。
她在毛皮帽子下的那双眼睛滴溜溜地注视着正前方,谁也不看,仿佛这里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人存在了。
这是你母亲吗?女孩问。
亚特点点头。
他四处寻找着锅炉开关,或者恒温器之类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找到。他打开冰箱,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罐半空的芥末、一个鸡蛋,一包未开封的沙拉,里面有某种褐色的不明沉积物。他往旁边的一个大橱柜里看了看,里面有两个咖啡包、一管有机浓缩汤料[97]、一包尚未开封的核桃。
他回到桌子旁。碗里放着两个苹果和一个柠檬。他坐了下来。
目前这种情况不太正常吗?女孩问道。
亚特摇摇头。
女孩咬了咬指甲。
你现在是打算动身去冷点的地方吗?她对他母亲说道。
母亲发出一点声音,那是一种呼哧声,声音里带着不耐烦、嘲讽和轻蔑。
我去叫医生,亚特说。
他母亲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表示拒绝。
你休想叫医生过来,亚瑟,她开口道,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女孩站起来。她将那顶帽子从他母亲头上摘了下来,然后将帽子放在了桌上。
你太热了,她对他母亲说道。
她松开围巾,摘下来叠好,放在母亲面前桌子上的帽子旁边。女孩又弯下腰来,解开外套的扣子,准备从母亲的肩膀那里用力,将外套整个抽下来。在女孩的努力下,外套整个都松动了,但是,如果不先摘掉手套,她就无法将外套真正从他母亲身上顺利脱掉,而且母亲也已经将戴着羊皮手套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你想把手套也摘下来吗?她问。
不,谢谢你,他母亲说,非常感谢。
把手套脱下来,索菲亚,亚特说,这是我的朋友,夏洛特。
很高兴认识你,女孩说。
我很冷,非常冷。他母亲只说了这样的话来回应。
她在大衣里耸了耸肩膀,于是,大衣又裹住了脖子。
好吧,女孩说,好吧,如果你觉得冷的话。
她打开柜子,找到一只杯子,从水龙头那接满了水。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他母亲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接过水杯时说,你的脸上全是小洞。
我知道,女孩答道。
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在这里有多么不受欢迎,他母亲说,今年圣诞节我特别忙,没时间招待客人。
不,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此事,女孩说,但我现在知道了。
事实上,太忙了,你可能不得不睡在外屋,而不是房子里,母亲说。
任何地方都行,女孩说。
不,不会的,亚特说,她不能睡那里。索菲亚,我们不能睡在外屋那儿。
他母亲没有理他。
顺便说一句,我儿子,他之前告诉过我,说你在小提琴上技艺超群,母亲说。
啊,女孩说。
所以,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你可以挑选一个合适的时间,给我演奏看看。我很喜欢艺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他母亲继续说道。
噢,我太害羞了,恐怕不能当着你的面演奏,女孩说。
过于谦虚,基本上都会令人反感,总是这样,他母亲说。
不是这样的,我可以诚实地讲,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擅长拉小提琴,女孩说。
好吧,我现在不需要知道你的其他情况了,他母亲不耐烦地说道。
谢谢,女孩说。
不客气[98],母亲说。
不,我不受欢迎,女孩说。
哈!他母亲说。
他母亲的脸上几乎露出了微笑。
但之后她很快便收敛了表情,穿着户外的衣服坐在那里,目光紧盯着什么,但其实又什么都没看。女孩退后一步,礼貌地走到大厅里,站在那儿。她在门口朝亚特招了招手。但亚特已经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动作变得有些僵硬,整个人仿佛愣住了一般,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那里,仿佛一个站在戏剧演出后台待命的小小演员似的。此时此刻,他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就好像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瞬间抽空了,就像那首关于桶里有洞的老歌一样[99]:亲爱的莉莎,这就是他此刻内心的全部,一个大洞。“噢,那就赶紧修补它吧,亲爱的亨利。”
他一直不太懂这首歌——你怎么可能用一根稻草来修补一个破洞呢?除非这个洞非常非常小,不过现在,他内心的破洞实在是太大了。这首歌用它富于喜剧色彩的声音在他身上开始了演奏,使他成了母亲生活大舞台上的一个小小演员。简直是昨日重现。
他看着桌上花瓶里早已枯萎的花束。这里四处散发着的奇怪气味恐怕就是从这来的。它们令他对母亲感到更加愤怒,今晚她的表现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她正在超越自己曾经创下的纪录。
并不是白痴,而是个人语型。母亲此刻表现出来的,恰恰就是他之前向女孩描述过的、一种世界上没有任何其他人会讲的语言。而他,正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够读懂这种语言的人。在这件事情上,他处理得太轻率了。此时此刻,他已经忘记了先前的旅途劳顿,漫长的火车旅程,几乎一整天的辛劳。此时此刻,他的自我意识已经死掉了,就像某种已然消失的语法结构,一座由音素[100]和语素[101]所组成的坟场。
他尽了最大程度的努力。他终于动了起来,一步一步穿过房间,走向站在门口的女孩。女孩伸出手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有没有什么人是你现在可以打电话叫来看看的吗?她问道。
她是悄悄对他讲出这番话的,如此一来,他的母亲就不会听到了。她很善良,她的善良令他退缩,几乎退缩到足以跟他母亲的冷淡相提并论的程度。
我会把那辆出租车叫回来,他说,我会再叫一辆出租车。它能带我们去——去……我不知道,镇上有间旅馆,我可以预订一个旅馆房间。我可以试着叫辆出租车直接送我们回伦敦,不过我觉得——考虑到现在是平安夜,而且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可能需要等到……
别傻了,别像个窝囊废一样,女孩说。
我可不是个……他争辩道。但女孩马上举起一只手来,表示她不想听。
姐姐,她说。
什么?他问道。
你说过,她有个姐姐。她就住在这附近吗?
他用自己那双又大又笨拙的双手将女孩推进大厅里。
我们得给她姐姐打电话,女孩说。
我办不到,他说。
为什么不?女孩问。
她们两个之间从来不说话。她们已经有将近三十年没有说过话了。
女孩点了点头。
打电话给她,她说。
一月:
这是个相当温暖的星期一,九摄氏度,在这隆冬季节的最后几天里,有大约五百万人——大部分是妇女,参加了全世界都在举行的游行,抗议当权者的厌女症倾向。
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吠叫。
我的意思是,像狗那样吠叫,汪汪汪。
这种情况发生在英国下议院。
那个女人正在讲话,她在问一个问题。那个男人却在她提问时冲她大声吠叫。
说得再具体些:一名反对党女性议员,正在下议院向外交大臣提问。
她质疑一位英国首相,认为他品行不端,这位首相多次对外宣称,说自己与一位美国总统关系十分亲密,可是,这位美国总统习惯于将妇女比作狗。不仅如此,他还在日历上明明白白地标记为“大屠杀纪念日”的这一天[102]公开宣布,打算禁止大批外籍人士进入美利坚合众国,只因为他不认可这群人的信仰和所属种族。
这位女性议会成员发言时,逻辑十分严密,她一方面质疑这项计划中的裁定是否中肯,一旦它正式获批,将会对眼下的难民危机和因叙利亚战争被迫流亡的人们造成何等深远的影响;另一方面,她又提出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无论在这里,还是在美国,领导层的态度和决策很可能都会在很大范围内影响到……她的发言还没有结束,一名保守党资深议员已经开始像狗一样冲着她吠叫起来。
汪汪汪。
一些小知识:下议院是英国议会的两个议院之一,这两个议院是英国立法至上原则的双生机构。
这位女议员毕业于法律专业,在巴基斯坦碰巧是个半红不红的电视明星[103],在她进入下议院的前几年时间里,她一直在演一部在巴基斯坦当地播出的流行电视剧。
这位男议员过去曾经是股票经纪人,他是温斯顿·丘吉尔的孙子[104]。
事后,当女议员对此事公开抱怨时,男议员道了歉。他表示,这只是个轻松的玩笑。
女议员接受了他的道歉。
两个人都很客气。
现在还是冬天。没有雪。整个冬天几乎都没有雪。这又将是有史以来最温暖的冬天之一。
不过,有些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冷。
今早,穿过田野的山脊结了霜,太阳只融化了山脊一侧的霜冻。
“艺术自然”博客。
注释
[1]均是互联网平台和公司。
[2]在基督教末世神学中,后千禧年主义或后千禧年论是对《启示录》第20章的一种解释。
[3]Sophia Cleves。
[4]在婴儿掌握语言之前,有一个较长的语言发生准备阶段,即前语言阶段。一般将从婴儿出生到第一个具有真正意义的词产生之前的这一时期(0—12个月)划为前语言阶段。
[5]Arthur。
[6]原文为法语:petite fille aux feuilles mortes jardin du Luxembourg Paris1946。
[7]Édouard Boubat(1923—1999),法国摄影记者和艺术摄影师。
[8]此处的意思是,既然她亲眼见到用真人脑袋能够展示出洗发水广告的效果,所以洗发水广告确实是可以由真人拍出来的,其中没什么猫腻。
[9]此处她又对自己前面的推论生出了怀疑,因为这个单独出现的真人脑袋并不等于真人,可能需要被定义为活死人,即只剩下部分身体,明明应该死去却依旧保持着活人特征的死人,所以实际上那些洗发水广告——甚至所有商业广告都有可能是活死人拍的。
[10]Hamleys,英国历史最悠久的玩具店,创立于1760年,坐落于伦敦摄政街,至今已有超过250年的历史。
[11]英国士兵特有的熊皮帽,以庆祝在滑铁卢战役中击败法国拿破仑卫队。法国士兵当时戴这种熊皮高帽以显得更高、更具威慑力,英军则把它当作礼服的一部分,传承至今。
[12]Magritte(1898—1967),勒内·弗朗索瓦·吉斯兰·马格里特,比利时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他因创作了许多诙谐和发人深省的形象而闻名。他的作品经常在不寻常的背景下描绘普通物体,以挑战观察者对现实的先决感知。他的意象影响了波普艺术、极简主义和概念艺术。
[13]Dalí(1904—1989),著名的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画家,以其超现实主义作品而闻名。
[14]Giorgiov De Chirico(1888—1978),乔治·德·基里科是一位出生于希腊的意大利艺术家和作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他创立了斯库拉·梅塔菲西卡艺术运动,对超现实主义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5]Duchamp(1887—1968),杜尚是法国裔美国画家、雕刻家、棋手和作家,他的作品与立体主义、达达和概念艺术有关。
[16]Cézanne(1839—1906),法国后印象主义画派画家,他的作品和理念影响了20世纪许多艺术家和艺术运动,尤其是立体派。
[17]泰特美术馆位于英国伦敦,于1897年首次对外开放,当时官方的名称是国立英国艺术美术馆。之后,该馆以其创始人亨利·泰特命名,从而被称为现在大家所熟知的泰特美术馆。
[18]Doreen Virtue(1958— ),美国作家,同时也是一位民间心理学倡导者,“天使疗法”的创始人——这是一种新式疗法,与天使“交流”是治愈的关键。
[19]Sandy。
[20]Mrs Cleves。
[21]为了检测青光眼,眼科医生可能会用眼压计来测量患者眼内的压力,这种仪器会将一股空气气流吹向眼睛表面。
[22]这里索菲亚指的是“Triumph Motor Company”,凯旋汽车公司,创建于1885年,1945年与标准汽车公司合并,现已不存,品牌归宝马公司所有。
[23]Trip Advisor,旅游网站,可以提供来自全球旅行者的点评和建议。——编者注
[24]一种巨大的户外伞,适合遮阳及挡雨。此处所说的是那种立在商铺门口的、有台座的巨伞。
[25]《大独裁者》于1940年首映,是查理·卓别林的第一部有声电影。
[26]Godfrey。
[27]向前为“ahead”,括号里为“ahead”。
[28]Leylandii,利兰地树由美国产地柏目属和扁柏属的两种柏树杂交而成,在英国广泛种植,主要用于园艺。
[29]The Archers,英国广播公司第四广播电台的一部肥皂剧,自1951年以来一直是英国广播公司的主要频道。最初,它被称为一个乡村民间的日常故事,现在,它是一部乡村背景下的当代戏剧。
[30]Iris。
[31]Philo,索菲亚的昵称。
[32]Barbara。
[33]Melv。
[34]Colman’s,科尔曼是一家生产芥末和其他调味品的英国制造商,总部设在诺福克诺维奇的卡罗。
[35]Soph,索菲亚的昵称。
[36]Stock Pot。
[37]Odeon,一个在英国、爱尔兰和挪威运营的电影院品牌。
[38]G.I.Blues,1960年正式上映的美国电影,由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和朱丽叶特·普劳斯(Juliet Prowse)主演。
[39]duffel coat,即带风帽的牛角扣大衣,是英国皇家海军专用的军事御寒单品,当时英国青年闹事游行一般都会穿这种衣服。
[40]指剧场里为了增加座席或做特殊用途而从一面或几面墙里向外延伸出的平台,尤指剧院中最高层平台。
[41]Tulsa。
[42]The Springfields,英国流行民谣三重唱,曾于20世纪60年代初在英美年轻人当中极为流行。
[43]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皮特·西格尔(Pete Seeger)于1955年创作的歌曲。
[44]Punch and Judy,传统木偶剧,由潘趣先生和他的妻子朱迪主演。表演由一系列小场景组成,它常与英国传统文化联系在一起。各种笑话往往都是由先生的搞笑情节来主导的。
[45]Calpol,是英国家庭常备的婴幼儿感冒用药,主要针对疼痛和发烧等症状。
[46]Nobody’s Child,由赛·科本(Cy Coben)和梅尔·福雷(Mel Foree)创作,汉克·斯诺(Hank Snow)在1949年录制的歌曲,歌词大意是:有一个孤儿,没人愿意收养他,因为他是个盲人。
[47]Corinthian,科林斯式,源于古希腊,是古典建筑的一种柱式。
[48]指冬季的第二个月,即子月,包含大雪和冬至两个节气,对应农历十一月。
[49]卡罗,英国瓶装丁烷和丙烷品牌,该公司成立于1935年,是英国最大的液化石油气供应商之一。
[50]桔梗科半边莲属多年生草本。
[51]十字花科庭荠属下的一个种。花期四至五个月。生长在荒漠、石滩、路旁。
[52]这里原文为Art,为上文Arthur的昵称,同时也双关下文中的“艺术”一词。
[53]即“死亡”(dead)的首字母。
[54]Nature writers,写作自然文学的作家。自然文学即以自觉的生态意识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文学,强调人对自然的尊重、人对自然的责任与担当。著名的自然文学作品有《瓦尔登湖》《寂静的春天》等。
[55]“天性”和“自然”的英文都是单词“nature”。
[56]Charlotte。
[57]Cornwall,英国英格兰西南端的郡,位于德文郡以西。
[58]brimstone,一种常见的黄色蝴蝶,主要分布在英格兰北部。当这种蝴蝶栖息在树叶上时,它们翅膀上棱角分明的形状和浓密的脉络与树叶非常相似。
[59]原文为“sieg hting”,存在拼写错误,实际上指德语纳粹用语“Sieg Heil”。
[60]原文为德语“Sieg”。
[61]Euston Road,伦敦的一条街道。
[62]“brimstone”一词同时也有“硫黄”的含义。
[63]原文如此,为文字表情符号。——编者注
[64]原文为“tweeby mates”。
[65]Art in Nature,有双关含义,也指“亚特在自然之中”。“Art”是亚瑟的昵称。
[66]Blenky,现在很少使用的天气术语,指很小的雪。
[67]Sposh,指泥泞湿滑的融雪。
[68]Penitents,安第斯山脉特有的尖峰形积雪,那里空气干燥,雪可以生长成高达几米的冰叶片,又高又窄,颇为壮观。
[69]Generous Water。
[70]Snice,指的是一种冰冻的水,其物理特性介于雪和冰之间。
[71]原文为“grassing on people”,俚语,此处“grass”既指代小草,也指告密的人。
[72]自私主义是一种政治行为,表示对财富和商业成功投以过多关注,而忽视暴行,削减社会计划,或是歧视其他群体等行为。此处的四十年政治自私主义是指1973年英国加入欧共体一事,完全是基于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选择,这四十年来,英国内部不断有脱欧的诉求。
[73]法语,意思是事物变化越多,它们就越保持不变。在英语中,这个短语通常用来形容即使一件事所涉及的人与事不尽相同,糟糕的整体处境却不会有任何变化,即“没有任何变化”。
[74]原水,一般是指采集于自然界,包括地下水、山泉水、水库水等自然界中的天然水源,未经过任何人工的净化处理。
[75]罐头笑声,又称背景笑声,是指在“观众应该笑”的片段插入事先录音的笑声。
[76]Emily Bray。
[77]Truth Will Out。
[78]snow-job,俚语,通常指用不真诚的话语欺骗他人。此处一语三关,因为“snow-job”与“blow-job”(口交)发音近似,在部分人群中是付费口交的暗语;另一方面,“snow”(雪)也与夏洛特伪造的、亚特之前的下雪乌龙事件有关。
[79]G.I.Joe,1985年的美国动画片,“G.I.JOE”是其中美国特训敢死队的代号。“Snow-Job”也是该动画片中的一个角色,并非因为带着滑雪板而被称为“Snow Job”,而是因为他是个骗子。
[80]Chicken Cottage。
[81]Heathrow Express,一条机场铁路,连接希思罗机场及伦敦市区帕丁顿站。
[82]原文为“shipshape”,“ship”也有船的意思,此处女孩误解了亚特的意思,认为他在船上工作,故有后文。
[83]此处亚特误解了女孩的意思,后文紧接着会有交代。两人的对话是错开来之后又交织到一起的,或许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暗示两人之间的对话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84]应该为“Deliver To You”的缩写,为当地快递点或快递公司。
[85]指亚瑟王,是传说中的古不列颠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伟大国王。人们对他的认识更多来自凯尔特神话传说和中世纪的野史文献。
[86]Lux,也指照度的计量单位,简称勒。与此同时,还是“力士”这一联合利华旗下品牌的名字。
[87]Velux,丹麦知名窗户品牌,在欧洲家喻户晓。
[88]原文为“Bane”(造成困扰之事物),勒克斯听成了“Pain”(痛苦),此处同样译为两个相近词(“困苦”与“痛苦”)。
[89]Gilbert O’Sullivan,1946年12月1日出生于爱尔兰沃特福德县,爱尔兰著名歌手、词曲创作者。
[90]Ooh Wakka Doo Wakka Day,是一首英国知名的尤克里里艺术歌曲。
[91]St Erth,英国康沃尔郡的一处民间教区村镇。该村位于圣艾夫斯东南四英里处。
[92]此处指英国康沃尔郡,英文为“Cornwall”,其中“corn”为玉米,“wall”为墙,故有文中所说。
[93]原文为“Idiolect”,这个词的发音与白痴“idiot”类似,故有下文中勒克斯的调侃回应。此处译文已在括号中注明。
[94]原文为“CHEIBRES”,康沃尔语,“心灵之家”的意思。康沃尔语是凯尔特语,与威尔士语和布列顿语一样,是凯尔特岛语系的布莱特语或布列顿语分支当中的一员。
[95]Godfrey Gable。
[96]Aga,一种可以用于烹饪或取暖的保温炉灶,多用于英国。
[97]欧洲家庭常备的一种速食浓缩汤料,装在牙膏管里,挤出来煮沸就能作为汤底使用。
[98]亚特母亲所说的“不客气”原文为“You’re welcome”,字面意思是“你是受欢迎的”,下文女孩故意针对字面意思进行了回应,表达对亚特母亲态度的不满。
[99]这首歌是There’s a Hole in the Bucket,1997年由哈里·贝拉方特(Harry Belafonte)演唱。这首歌讲述的是两个角色亨利和莉莎关于一个漏水的水桶的对话。
[100]音素,是根据语音的自然属性划分出来的最小语音单位,依据音节里的发音动作来分析,一个动作构成一个音素。
[101]语素,是语言学术语,是指语言中最小的音义结合体。
[102]指每年的1月27日,国际大屠杀纪念日——此为缅怀纳粹大屠杀受难者的纪念日。
[103]英国议会当中有不少巴基斯坦裔议员,伦敦市长萨迪克·汗(Sadiq Khan)就是巴基斯坦移民后裔,不少巴基斯坦裔英国人过着“两地生活”,这与英国多年来采取的难民政策密切相关。
[104]此处所指应为英国已故前首相丘吉尔的孙子尼古拉斯·索姆斯爵士(Nicolas Soames),此人经常在议会破口大骂。文中所说的首相指英国现任首相鲍里斯·约翰逊,美国总统指特朗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