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夏洛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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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各有各的才能,天赋独一无二者也为数不少。有时这种天资传承自我们的先辈们,然而还有更多的天资要追溯其出处何在,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例如,一个牧羊的少年整天数着地上的鹅卵石,计算有多少颗石头,日复一日后,他也许会成为反应敏捷的神算子,甚至成为一位数学系的大学教授。还有一个男孩,在别的孩子只懂得玩闹的年纪,便不再与同学们混迹于各式各样的娱乐中,而是整日沉浸在管风琴奏出的旋律间,独自聆听音乐会。可见他是很有音乐天赋的。第三个小男孩,每次他享用面包和果酱时,总会把小脸弄得脏兮兮的。但他有自己独特的兴趣——喜欢将黏土捏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假如他幸运的话,也许某一天他会成为一位声名远播的雕塑家吧。

我知道,吹嘘自己是件很讨人嫌的事情,不过请大家允许我先吹嘘一番,介绍下我自己和我的研究成果。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对自然界的种种事物充满好奇。如果将我这种善于观察植物和昆虫的天资,归功于我的先人们的馈赠,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了。我的祖先们可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牛羊。在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中,只有一位曾经翻开过书本,但就连他也对自己的拼写毫不自信,更谈不上有没有受过专门的科学培养了。我从小没有老师指引,常常连可看的书也很少,但是我会一直朝着一个目标前行——希望能为我的昆虫故事集再添上几页。

很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正在为自己刚刚努力习得了字母表而尤为自豪。同样历历在目的,是当我寻找到第一只鸟巢,采摘到第一朵蘑菇的时候,自己有多么喜出望外。

有一天,我正在爬一座小山丘,山顶上有一片一直令我兴意盎然的树林。从家中的小窗户远远望去,高高的树木直耸入云霄,在风儿的呼啸中摇曳舞姿,在纷飞的大雪间左右摇晃。而我呢,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到更近一些的地方去看看它们。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爬到了山顶——真的用了许久——山坡如屋顶般陡峭,所以我爬得又慢又吃力。

突然,在我的脚下出现了一只可爱的小鸟,我猜测它是从藏身的巨岩下飞出来的。很快我就找到了它的巢穴——一个用毛发和麦秆所织成的鸟巢里,那里安安稳稳地摆放着六枚鸟蛋。这些鸟蛋都透着一层光亮的天蓝色。这是我第一次发现鸟巢,从此往后鸟儿们带给了我无数快乐。我高兴极了,干脆躺倒在草地上,静静地观察鸟巢。

就在这时候,雌鸟开始在石头上飞来飞去,它那“嗒嗒”的叫声,透露着巨大的不安。那时的我年龄还小,无法理解它究竟在忍受着什么样的痛苦。我将一只(嗯,就一只)美丽的天蓝色鸟蛋作为战利品带走了。两周后,我会再把那些刚刚孵出的、还不能展翅高飞的幼鸟们都一并带走。当我小心翼翼地回到家里,把鸟蛋放在一堆苔藓植物铺成的“床”上时,我遇到了神父。

“啊!”他惊叫起来,“萨克锡柯拉蛋!你从哪里捡来的?”

于是我便把整个故事娓娓道来,还不忘加上一句:“等到那些幼鸟的羽毛长成以后,我会把它们也一起带过来。”

“噢,但你决不能这么胡来!”神父大声喊道,“你决不能如此残忍地从可怜的鸟妈妈那里将她的孩子们一一夺走。现在,请做一个好孩子,保证不再去碰那个鸟巢!”

自打那时起,我便学会了两桩事:第一,抢掠鸟巢是残忍的行为;第二,鸟儿和其他动物也像我们人类一样,有着自己的名字。

“那么,我那些躲藏在树林里和草丛间的朋友们,它们叫什么名字呢?”我不由得思考起来,“还有,萨克锡柯拉是什么样的鸟呢?”

数年过后,我才知道萨克锡柯拉栖息于岩石之间。那天发现的蓝色鸟蛋就是属于这种石鸟的。

在我们村子的脚下,有一条小溪潺潺流淌。小溪上面有一片山毛榉树林,笔直而光滑的树干犹如宏伟建筑的柱子,溪岸边则长满了苔藓。在那儿,我第一次体验了摘蘑菇。那儿的蘑菇形态各异、大小不一、五彩斑斓。有的蘑菇乍看上去,宛若粗心的母鸡在不经意间遗落在苔藓地上的一枚鸡蛋。有些长得像大钟,另一些则神似灭火器,还有些状如杯子。有的蘑菇甚至已经支离破碎了,流淌着牛奶那样的汁液,而还有的当我踩上去时,周身就会泛起蓝色。当然,最奇妙的要数一种梨形蘑菇(1),它的头上开了个圆孔——如同烟囱一般,当我用手指捅它的底部时,就有一缕轻烟从圆孔中冒出来。我在口袋里塞满了那些蘑菇,我会用手指轻戳着它们,注视着它们冒烟的样子自娱自乐。

我不止一次地回到那片充满欢乐的树林里,并且在一群乌鸦的陪伴下,学习了有关蘑菇的知识。这是待在家里无法获得的。

我几乎所有的课程都是通过观察自然、积累经验的方式而学习到的。当然,在我的漫漫人生中,我还接受了另外两门自然科学课程的学习,不过也仅有这两门课而已。一门是解剖课,另一门是化学课。

第一门课,我是在博闻强识的博物学家(2)莫肯·当东那儿学习到的。他让我知道如何在一个盛满了水的盘子里探索蜗牛的内部构造。尽管这门课用时不长,我却从中受益匪浅。

至于我是如何步入化学学科的门槛的,那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一次实验中,玻璃容器爆炸,让课堂上好多小伙伴们受了伤,其中最严重的一位小伙伴差点儿失去了视力。连老师的外套也烧成了碎片,还有些液体溅落在教室的墙面上,留下了永恒的罪证。后来当我以一名老师而不再是小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间教室时,那些斑驳的痕迹仍旧清晰可辨。自那时起,我至少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当我必须要进行这一类实验时,总会让学生们离得远些。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渴望能够坐拥一间露天实验室。不过在人们每天都要为面包发愁的日子里,这可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四十年来,我都一直梦想着可以拥有一片小小的地盘,并且用篱笆把它围起来,以表示这是我的私人领地——那块荒凉、贫瘠、被太阳晒得发黑的土地上种满了蓟花,无论是蜜蜂还是黄蜂,都对这里流连忘返。在这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我会用自然语言与那些狩猎蜂和其他伙伴们交流。如此一来,我无需长途跋涉,也无需耗费时间与精力,便能静观我的那些虫儿们了。

最终,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在小村落的寂静一角,找到了一块小地方。这样的地方被我们称为“阿尔玛斯”,意味着一片未经开垦的开阔地。这种地方往往铺满鹅卵石,所以除了百里香(3)外,很多植物都难以生存下去。这样贫瘠的土地,根本就不会有人愿意去开垦耕作,不过绵羊们倒是会在春天来访,因为这里或许会下点儿雨,滋润着一小片青草生存下来。

而我的那片“阿尔玛斯”呢,倒是有一小块混杂着石头的红土地,并且曾被人草草耕种过。有人告诉我,这里曾经种过葡萄树,但很遗憾的是,它们早就被农夫用三叉戟铲除了。现在既没有百里香,也不再有薰衣草,或者哪怕是一丛矮栎了。考虑到百里香和薰衣草丛可以作为蜜蜂和黄蜂的猎场,我不得不重新把它们种了起来。

这是个杂草丛生的地方,茅草、带刺的矢车菊都随处可见,还有来势汹汹的西班牙金蓟花——一种长着橘黄色花朵和如指甲般坚硬的花柄的植物。覆盖在它们上面的则是些伊利里亚棉蓟,它们笔直挺拔的枝干上点缀着粉红色的花朵,矗立在荒野之上,有的甚至有六英尺那么高。当然,还有些更小的蓟花,它们真是全副武装,用小刺应对那些试图采集植物的家伙,让他们不知该从何下手。至于那些尖尖的黑矢车菊,也长了长长一排的钩子。如果你没有穿上高筒靴就来造访这片尖刺密布的灌木丛,那么你会为草率的决定付出不小代价的!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打拼了四十年后,赢得的一片乐园啊!

我把这片奇特而贫瘠的乐园变成了无数蜜蜂和黄蜂们的快乐狩猎场,而我也在这里看到了在其他地方不曾见过的昆虫。我此番耕耘的目的便是将它们都汇集到这里来。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猎手、泥土匠、纺织工、切叶工、纸板工人,不仅如此,还有搅拌着泥浆的泥水匠、钻凿着木料的木匠、挖掘着地下艺术画廊的矿工等。

快看!那是只像裁缝一样的蜜蜂。它刮破了黄矢车菊那蜘蛛网般的花茎,然后堆起了一个棉花球,骄傲地用下颚将它带走了。接着它在地下将这些棉花球制作成棉花包,作为蜂蜜和蜂卵的储藏室。

再来看看切叶蜂吧!它们把那些黑色的、白色的,或者是血红色的收割刷藏在身下,大摇大摆走进树丛中,剪下一片片椭圆形的叶片来包装它们的收获品。

还有穿着天鹅绒大衣的黑色泥瓦蜂,它们整天同水泥和沙砾打交道。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在“阿尔玛斯”的石头上找到属于它们的杰作痕迹。

有一种野蜜蜂会把窝安在空蜗牛壳里。还有一种则把自己的幼虫们安置在干枯树莓茎的空心中。第三种蜜蜂会充分地利用切割后的芦苇秆来安家立业。第四种直接住在泥瓦蜂们的空旷走廊里,不过租金什么的可就别指望它交啦。另外,有些蜜蜂头上长角,后腿上长了刷子,这些都是用来收割的。

当我为自己的“阿尔玛斯”添砖加瓦的时候,大块大块的石头还有成堆的沙子被那些建造者们弄得到处都是,而且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居民占领了。泥瓦蜂们选择栖息在石头的缝隙间。还有那些性情凶猛的蜥蜴们,一旦有什么东西压在它们身上,它们便会夺路而出,无论是人还是狗都免不了受到它们的一顿袭击。而那些耳朵黑黑的、站在石头顶上引吭高歌的鸫鸟们,身上长着黑白相间的纹路,像极了修士,当石头被移往别处后,住在石头里的修士们也一起搬了家。我对它们万分遗憾,因为它们本可以成为非常有趣的邻居。至于那些讨厌的蜥蜴,我可不会对它们的离开有丝毫惋惜。

在沙堆里,一群挖掘蜂和狩猎蜂筑下巢穴,遗憾的是,它们后来都被建筑工人们赶到别处去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些幸存者留在了那里,它们焦躁地拍动着翅膀,寻找小毛毛虫们。另外有一种体形硕大的黄蜂,竟然有勇气去猎食毒蜘蛛,我的“阿尔玛斯”里居住着很多巨大的蜘蛛,你可以看到它们的卵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在赤日炎炎的夏季下午,你也许还能观察到亚马孙蚁,它们整齐划一地离开兵营,大队大队地外出寻找俘虏。

此外,在屋子周遭的小树林里,住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儿,有黄莺、金翅雀、燕子还有猫头鹰。池塘则是青蛙的乐园,每到五月,那里就会变成一个震耳欲聋的交响乐演奏会场。这些居民中,最勇猛的就要数黄蜂了,这些家伙竟然把我的屋子都据为己有。在我家门前的路上,还住着白条纹的掘地蜂。因此每当我回家的时候,我都必须异常小心,免得踩到它们,弄糟它们的采矿工作。而当我关闭了窗户之后,泥瓦蜂便在软沙石的墙壁上筑起了巢穴,它们当中有的非常聪明,充分利用了我的百叶窗上的小孔,穿梭其中,找到回家的路。在百叶窗的一侧,一些找不到回家路途的泥瓦蜂建起蜂巢。到了晚餐时分,黄蜂就会纷至沓来,到我家做客,它们一定是来瞧瞧园子里的葡萄是否已经熟透。

这便是我的小伙伴们,我的可爱的小动物们!有些在早年便已经与我相识,而另一些则是我刚刚认识的新朋友,它们在那里捕猎、建设家园,以及哺育家庭成员。如果我愿意移动一下自己的住处,就能够离山峦更近一些,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野草莓树、岩间的玫瑰花,还有石楠之类的,那都是蜂儿们最乐得相聚的去处。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舍弃了都市,来到村落,来到塞里尼昂,做些给萝卜除草、给莴苣浇水的事情。


(1) 此处应指一种梨状马勃科真菌。这种蘑菇成熟后内部组织全部崩解,化作灰褐色灰包。

(2) 指研究动物、植物、矿物、生理的专家。

(3) 亦称“地椒”,茎叶可提取芳香油,是重要的香料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