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日记
(大正七年(1))十月十日 晴
上午八点醒来,很稀罕,是晴天。离开北京后,已经过了一周才见到的晴空。上午写日记,读《庐山志》。礼拜天,来对面教堂礼拜的中国人颇多。教堂钟声响亮地回荡空中。
下午四点来钟,跟田中氏及正巧来访的太田氏相伴,去九江市的中国人居住区。租界通往中国人居住区的地方有两个石拱,穿过那里,拐进左手的小路,眼前便是龙池寺。这座寺庙的开山祖据说是晋代的慧远。跨进寺庙前的拱形门洞,但见湖畔上有码头,左边是垃圾场,堆满了垃圾。码头石阶下六七个女人正在河边洗涤。我们招呼烟水亭湖畔休息的船老大,乘坐上他的船往湖面上去。亭子右边有柳树长堤,船的右舷方向,可以看到岸边石崖上九江城外的房屋鳞次栉比,有红色柱廊、灰色砖瓦的露台,还有锯齿一样参差弯曲的土墙。那些房屋都有通到河边的石阶,有的地方有码头。左舷方向看得到九江的城墙,还有城外的教会、学校、丘陵。那些建筑的背后耸立着能仁寺的八层七角砖塔。(传说那座寺庙建于梁武帝时代,宋代仁宗时白云端师居于此。)自那座塔的稍稍右方部位,庐山淡青色的山脉延伸覆盖至城里。我们的船离开岸边后,右舷处的街角渐渐开阔起来,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居宅。西洋建筑的楼阁和白壁家屋逐渐消失了,像似临时货摊的用草席及木板围起的陋屋跟背后城内街道的屋顶层层重叠,城墙对面的学校近在咫尺。回头再望驶过来的景观,那座天主教堂哥特建筑的屋顶上,载有两个十字架的天空甚是美观。
登上烟水亭,来到寺院的本堂、客殿。本堂悬着一匾额,上书“鸢飞鱼跃”。穿过本堂左右两边的拱门,临水湖边客殿。白色的围墙上开有窗户,可以观望水面。墙上缠绕着常春藤枝叶。而客殿左前方的湖面风景优美,最适合眺望庐山。难怪这里挂有“才识庐山真面目”匾额。
离开烟水亭,再次登船向长堤划去。阳光穿透蒙罩着轻柔薄纱的云层,打出两三道强烈的光柱,照射在船右舷的湖面上。庐山不知不觉中沐浴着夕阳,色彩略有变化,蓝色山脉上时而出现些许细腻、柔和的茶褐色纹路。在其背后蜿蜒起伏地耸立着一道更高的青黑色山脉,恰似前面的山倒映在后空中的影子一般。据太田氏说,背后还有一座山脉,三座山重叠。前面这座山的右边山顶往下四五公分的地方有块茶褐色的低凹处,那里微微反射出白光来,据说那儿便是牯牛岭的西洋馆。庐山山梁延伸至城市郊外的黑色丘陵起伏不平,傍晚那儿的乳白色炊烟袅袅升起。堤坝上有十多个年轻市民,夕阳微风吹拂着他们的长褂一角,正从右边往左方慢悠悠行走。或许是学生,那姿态看上去甚是风雅。船左舷方向的岸边上,有很多雨后洗涤晾晒的衣服。
船靠在了天花宫旁的长堤边。长堤边巨大的杨柳树茂盛的枝叶倒垂于水中,庞大的枝叶及至遥遥对岸。内湖里稍起波浪,湖水泛蓝。另一边湖水则呈白色,水波平稳。我们在长堤上一路向右走。有的渔夫在修船,有的在晒网,还摆着吊挂四方形手网的工具。回城的许多人满载而归,鱼篓里装着鲫鱼之类的鱼儿。内湖对岸左边的丘陵上有一片松树,田野的模样跟日本近似。天花宫外面有几棵黄色的银杏树——其实为紫苏色或褪了的铁锈色。站在长堤西边尽头环望,白墙衬托临水的银杏树,无以形容的美景。六角三层、可爱的娘娘梳妆亭若隐若现在银杏树叶间。
我们重新上船,踏上回程。一只画舫跟我们的船成直角,自城外左边划出。船上并排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着橙衣的青年和一个身着蓝衣的女人,此外还有两三个像是客人。无数只鸟成群飞向天空,水面小鱼跳跃,几十只燕子飞掠船头。未被云彩吞入的夕阳彤彤,直直照射在左舷的水面上。忽见庐山三变其色,自半山腰以下完全沉入淡褐色的霞光中。
离船登岸,告别太田氏,又请田中氏引路,自西门入城。大概是火车刚刚到站,很多人通过狭窄的城门进入城内。无数的轿子、挑着货担的苦力和士兵等,穿梭如织。地面上满是泥巴,担着一个绅士的轿夫脚下一滑,摔在了门内。混乱中,一个烧卖担子小贩徘徊叫卖。街上一家商店,店头悬着印花布、毛皮等。我买了九江特产——陶瓷器皿、纸张等,六点多返回。翌日终于要跟太田氏一道登庐山。
十月十一日 阴
上午八点半起床,十点吃完早饭,太田氏便来邀我出发。我们让苦力背上行李,先到大元洋行(2),由他们给准备了旁边牯岭公司的轿子后,一起往庐山出发了。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
我们在龙开河桥畔向左拐,进入市区。依旧是狭窄道路,喧闹、拥挤不堪。太田氏乘坐的轿子不过稍前一步,便被杂沓来往的人群遮住,连影子都看不到。过了一会儿,轿子向右拐,出了市区。左边有甘棠湖,右边是龙开河,两条流动着的河水夹着一条细细的小路,一直向前延伸而去。左边沿路上,烟水亭朦胧柳叶,能仁寺佛塔、天花宫白墙、梳妆亭三层亭台等,让人流连忘返。内湖西岸的丘陵墓碑散布,牛群漫步其间。不一会儿,我们进入一条芒草茂密、蜿蜒在小山间的小路。时有迎面而来的僧侣。还见到一个人牵了一只羊。略显阴沉的天空,盘旋着鸢与喜鹊,整个庐山呈青蓝色,露水打湿的道路一直延伸向前方。可在连绵起伏的苍山、峡谷映入眼帘时,正面又出现了一座最高的山脉。这山脉分两边山头。左边的矮了两三寸,坡度微缓,乌帽子状;另一边即右边的山体突兀,悬崖峭壁屏风般直插云霄,宛若与乌帽子一争高低。右边的山脉面积广大。其右边还有一座低矮山峰,山脉到此像似被什么削掉了一样戛然而止。左边那座矮山的上空,远远的有一列鸿雁,像小小的念珠般自右向左飞去。那情形像水草漂浮,随心所欲地编成各式圈状;或如撒网一般,哗地散成一个大圆;或如燃放的烟火余烬化成椭圆形,眼见着陨落天际。苍山前也有雁群。来路上也有雁群。飞鸟之多,出乎寻常。不觉之中,左右两旁的风景变成了开阔的农田。水田里水牛闲栖,再往前的平缓坡道上,黑、白两头小猪闲庭信步。前面望得见庐山山脚下起伏着的丘陵。不时路过饮茶歇息的小茶棚,外售苦力穿的草鞋。我们在那样的小茶棚休息过两次。我们爬到相当的高度再度歇息。右边望得到一片开阔的湖水,那便是塞湖。再一看,塞湖右边有甘棠湖。湖水有些发黄的水域一带,右边往左连接着茫茫天际,那是扬子江。江对岸还有一个湖。映入眼帘的尽是江河湖水。不过甘棠湖的前方,刚才走过来的丘陵却一动不动地好像牛背一样横卧,天空、流水都笼罩在阴沉沉的铅色中。庐山山貌渐渐变得清晰,正中央的乌帽子山脉前方,有一座如珠玉一般圆圆起伏的山脉。球状山脉上凿有三道深纹,下部黛色轻雾缭绕,袅袅升腾显现出整个褐色的山脊。右边的峭壁为分界线。峭壁的前方另有一座山峰。那座山峰称作大林峰。在大林峰右边的峰顶,有个像瘤子一样突出的、树木稀疏的香炉峰。
我们再次乘上轿子前行。左边是长满芒草的土丘,右边是沿塞湖伸延的平地。杨柳树木少了,代之以松柏、银杏、黄栌等散布在远方的原野上,其中一些树木已经叶红。不大工夫,左边出现隔着一条小河的小小三重塔——濂溪寺,祭祀周濂溪(3)的寺庙。不过这儿仅有小塔和低矮的白墙堂宇。其间有座雅致的小桥——濂溪桥,桥身缠绕着蔓草,水中倒映着拱桥的身姿。接着我们进入十里堡小村。街道上的罗汉松枝叶像是为了遮阳,覆盖在户户人家的屋檐上。我们又停下来,在这儿歇息片刻。左边,乌帽子山脉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庐山脚下。下午两点,终于到达了登山口——莲花洞。到此为止,都是汽车可以行驶的平坦道路。
左边一座树木苍郁的山峰即刚才提到的矗立峭壁的山峰,分几个山头向右边延伸。潺潺溪流路旁流过。我在山麓的牯岭公司处追上了太田氏,一起在二楼喝茶吃盒饭。苦力们在对面的茶棚吃饭。从九江到这儿,距离相当于日本的四里(4)路。据说这一带山谷一到冬天,时常有老虎出没吃人,还有豹子之类的野兽。
终于踏上了进山路。路上尽是陡峭的石阶。我自然面朝天空,脚正好触到前面轿夫的腰部。两侧是高耸的山峰及低矮的排排罗汉松。前面的太田氏戴着圆顶硬礼帽仰面朝上的样子,实在风流潇洒。开始时身着灰色衣裳的僧侣跟在身后,这会儿走到了我们前面。只见其左肩扛着白色的袋子,头上扎着四方巾,长长的衣服下摆,着履悠然攀山而去。每到一段石阶的尽头平地上,轿夫都会停下来喘口气,担着轿子行走时也频繁地换肩休息。我们沿着乌龙潭峡谷一路走去,长江、塞湖以及河畔的田地模样,都尽收眼底。寒气逐渐强烈。在远处重叠的后峰,遥见积雪的山顶。一会儿,我们来到了山路上可谓最为险峻的石阶。轿夫半途再休息时,终于换上了新的轿夫。
山路确是极为险峻,而且几乎是笔直的石阶,犹若箱根的旧道。半道上遇见西洋老妇人和绅士下山。这条路走到顶,左边有个小憩的茶棚,右边是面对大林峰的千尺峡谷。在屹立着的山峰侧面,一些地方袒露着煤炭一样的黑色岩石。山峰的豁口处即峡谷对面,扬子江如同一抹白云或冲天的弯弓。扬子江的上游比下游稍为宽阔,滚滚东流仿佛去往天宫。江水的上面同样有行云在滚动。这儿可望见远处山麓的西林寺白塔。白塔右边的松林间东林寺依稀可见,可是看不见一侧的香炉峰。
迎接太田氏的人来了。我们步行两三百米,隔着一座山峰,总算看到了位于峡谷平坦地段的牯岭中国街。听说那儿距离我们现在的地方,还有四公里的路程。我们再次乘上了轿子。树木渐渐稀疏,左右的山上出现了层层奇岩怪石。有的直直地垂向山谷;有的就在头顶上,我们在三千尺的悬崖峭壁间,沿着这些怪石崎岖的逶迤山路而行,上上下下。想必这里是最为险峻、最最危险的地段。而且,每当扬子江在山峰突出的一角出现时,右边都是空荡荡的悬崖峭壁。
一会儿,我们到达了中国街。太田氏往左边去,我拐向右边离开了中国街,来到尽是圆木、石块的溪流边上的大元洋行。两边耸立着山峰,看不到远处,一个荒芜的地方。
十月十二日 阴
上午八点起床。天空依旧是惨白色的阴天。寒气凛冽。十点多带上领路的妇女,去附近看看。出了旅馆没走多远,见对面山谷一片白雾,就像棉花一样慢慢升腾。路左边则有突兀怪石,怪石下便是所谓的锦涧溪,大概有几丈深。对面像是大林峰。谷底升起团团白雾,看不清对面。这个峡谷时有雾起。夏日多晴天,清晨竟也无法远眺。出门稍稍早了些,遗憾。沿溪流左边行走,前方出现了平地。雾中望见中国人的旅馆。路旁生长着低矮的银杏树、松树、杜鹃花等。多岩石地面。岩石缝间常常流动着清澈的溪水。再往前走,雾气更浓,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像海水一般。走下缓坡,隐约出现了一个山状物,上面朦胧浮现出一个四角形、类似房屋形状的建筑,便是御碑亭。登上亭子,在石亭休息。左右两边像是连接锦涧溪的山谷,却被云雾遮盖。据说晴天时,可眺望远处的扬子江、塞湖。
在御碑亭一侧,有条下到山谷的道路,沿路走,一两百米处有个仙人洞。在洞的岩壁上凿刻有“洞天玉液”四个大字,岩洞里供奉着关帝。岩洞的深处有个水洼,不断积蓄着滴落下来的清水。据说这儿被称作“一滴泉”,掬饮泉水能生子。御碑亭已被雾气遮住看不见了,前面的溪流处,更是滚滚流动着的浓浓白雾。这个岩洞仿佛是仙人居住的地方。离开这儿,返回到御碑亭前,沿山脊走向天际。风稍稍大了起来,雾气不断从右边向左边滚动,越过山峰而去。这时的山谷略微转晴,山峰突出的一角处,雾气冲天,其势如龙的腾跃……
(大正七年中国旅行日记抄)
(1) 即公历1918年。
(2) 九江当时最大的日本人旅馆,后更名为增田旅馆,为当时日本游客游庐山的主要接待之处。
(3) 即周敦颐(1017—1073),号濂溪,北宋理学家、文学家,1072年归隐庐山,1073年病逝于此。
(4) 约十六公里。